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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二世

  月色穿过白色山川脉脊,落在厚厚的冰层上,颜色如霜似雪,在这样宁谧的夜里,连浪潮的涌动声都小了起来。

  深夜,秦冬霖将手中的笔摆回砚台的时候,睡在雕花小榻上的人已经翻了个身,原本用锦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也不知什么时候露了小半个出来。

  他信步行至床榻前,自身而下望着那张露出一半藏着一半的小脸,半晌,一掀衣袍,坐到了床沿边。

  没过多久,她就自发自动地凑过来,被捂得粉嫩的耳朵蹭着他的腿侧,黑发凌乱,衬着雪白的肤色,透露出一种视觉上的强烈对撞。

  不得不说,这副模样的宋湫十,真的有令人心头一软的本事。

  看着很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秦冬霖深深地凝了她两眼,半晌,悄无声息起身,行至营帐边。

  用灵力构建起来的营帐,其实像一个密闭的小世界,面积不大,开有两个小小的窗,帘布掀开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无数白色的鼓起的营帐,如同一个个倒扣着的碗。

  秦冬霖垂在衣侧的长指动了动,窗前的帘子像是被一只手捏着往上翻,外面的情形便纤毫毕现地出现在了眼前。

  清冷的月,宁静的夜,和缓的浪层。

  那么多个营帐,上千人的队伍,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

  “婆娑。”秦冬霖冷眼看着无风无浪的海面,突然问:“你之前说的第二世,是什么意思?”

  婆娑回到中州地界,又连着吞噬了好几十块湫十的灵源石之后,终于恢复了一些,不再处于终日沉睡的状态。

  面对言简意赅,显然想要个答案的少年期君主,婆娑罕见的沉默了一瞬。

  “说吧。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秦冬霖敏锐的察觉到了它的迟疑,不疾不徐地开口。

  不管是中州时还是现在,他好似永远都是这样不紧不慢,将全局掌握在手中的样子,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稳气质。

  确实,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透露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细枝末节,瞒与不瞒,没有什么差别。

  可这件事,它就算是长了三张嘴,也说不清关系,理不出前后。

  “臣可用圣物秘法,将当年情形现入君上眼中。”婆娑思索片刻,想出了个折中的方法,又在话后做了补充:“如今臣本体邪祟未除,能施展的灵力有限,君上可能只能看到一部分情形。”

  婆娑化为一柄虚幻灵体的剑,落在帐边,虽然没有再开口说话,但那副姿态,已经明摆着在问——

  若能亲眼所见那个并不太愉快的第二世,他愿不愿意自己去揭开这层掩盖真相的纱。

  秦冬霖并未迟疑,轻有颔首,声线如冷泉:“看。”

  婆娑跟在他身边万载,对这样的决定毫不感到意外,它剑身震动两下,一道锐利至极的剑意随即钻入秦冬霖沉黑的眼瞳中。

  秦冬霖身体顿时有片刻的僵直。

  他能明显感觉到,在这一刻,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作为当事者,一个作为旁观者。

  画面开始在东海的阵法上,秦冬霖手掌心里躺着一颗鲛珠般大小的龙丹,莹润透亮,十分不凡,可他眉骨高耸,一张毫无瑕疵的脸上丝毫寻不到半分得到珍宝的喜悦,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传音符,里面的人说完了话,那张黄澄澄的符纸便自动燃烧起来,化为了满手的流沙,从指缝间漏下去。

  已经经历过一次的秦冬霖知道,传音符是流岐山一名长老传来的,说的是宋湫十找了新欢,给他戴了绿帽子的事,催他速速回去。

  从东海到临安城,横跨四个海域,八万多里,秦冬霖横渡虚空,只用了两日的时间。

  画面展开到这一步,依旧是和记忆中一样的发展过程,秦冬霖在临安城被管事拦下,带到阮芫的面前。

  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很快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折点。

  ——宋湫十带着程翌跑了。

  主城封锁了消息,府内府外天族安插的眼线都被宋昀诃以强硬的手段血洗,主城和临安城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似乎终于停歇了下来。

  可流岐山的人知道,这件事,彻底闹大了。

  秦冬霖作为当事人之一,是在宋湫十走的第五日知道的消息。

  宋呈殊和宋昀诃亲自到阮芫的院子里赔罪。

  秦冬霖眼中一向儒雅翩翩,风度不减的宋叔父,在大寿来临之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宋呈殊和阮芫说话,宋昀诃则站起身,跟秦冬霖到另一间小院外,神情颓唐地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说来说去,意思无外乎只有两层。

  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是真的,宋湫十另有所爱是真的。

  “冬霖,这事是主城不对,我们没有管好小十。”温润似玉的主城少君眼下挂着两团乌青,语气颓然,“我们以往,太惯着她了。”

  想让宋昀诃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是不容易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放在手心里捧着都怕受了委屈,从小到大宋湫十干的错事,都是他头一个上去顶罚。

  听完始末,一向喜欢拿湫十开玩笑的伍斐都呆住了,他脊背抵着树身,嘶的抽了一声凉气,问:“这五日,你们联系不上人吗?”

  “若是能联系得上,这会跟着父亲来跟阮姨赔罪的,就该是她了。”宋昀诃苦笑,道:“五日前,两人消失的第一时间,主城就出动了飞鱼卫去搜,父亲亲自出手,也没能感应到她的所在位置,直到昨夜,她留在我那的感应符彻底失效了。”

  感应符失效,意味着她人已经不在琴海主城的所属地域内了。

  她带着一个重病的男人,抛弃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奔赴了远方。

  真是想不到,从小被身边人宠着捧着长大的麻烦精,竟有如此硬的心肠。

  宋昀诃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根本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妹妹能干出来的事。

  可再怎么不信,这事还是真真切切发生了。

  秦冬霖从头至尾,没有说过半个字,听完,转身就走了。

  没有冷声质问,没有拂袖而去,他甚至只是轻微地压了压眉。

  晚些时候,宋呈殊和宋昀诃起身告辞回主城,阮芫没有留他们。在他们走之后,她唤来秦冬霖,以一种相对平和的语调跟他聊起了宋湫十。

  她还是称呼宋湫十“小十”,言语之间依旧显得亲昵而自然,并没有动怒或是谩骂。骨子里极好的涵养让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阮芫真心诚意地跟秦冬霖道歉,说不该因为妖族内部的关系,而违背他们的意愿,在他们那么小,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强行将两人凑在一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主城的消息很快就压不住了,在这之前,为了你的声名和流岐山世代的威望,长老团会澄清你和小十的关系,没有婚约,没有定亲,她与你之间,和伍斐一样,是兄长,是玩伴。”自然而然的,聊到了这一步。

  秦冬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吐出几个字,依旧理智而冷静:“先找人,再说。”

  青梅竹马,日月相对,数万载的时光,他们太了解彼此了。

  彼时,他以为,以宋湫十的性情,不出三日,就得通过留音玉联系他,装乖扮可怜让他去收拾烂摊子,同时应付她动了真怒的爹和兄长。

  这样的事,从前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

  夜晚,秦冬霖洗漱之后,将腰间上挂着的留音玉扯下来丢到桌面上,神色难测,他甚至不可抑制的想,这一次,任留音玉闪多少回都没用,他一个都不会理会。

  可一日,两日,十日八日过去,那枚留音玉,从始至终没有再闪动过灵光。

  画面到这里,已经有些不清晰。

  紧接着,秦冬霖看到自己在某一日午后,随手将那枚留音玉随手丢进了抽屉里,再也没有回去看过。

  主城和流岐山的关系,因为这件事,陷入了一个从所未有的低谷里。虽然在外界眼里还是一切照旧,可有些人,有些事,到底不一样了——身为少君的秦冬霖和宋昀诃感受尤其深刻。

  秦冬霖天生是淡漠而凉薄至极的性情,在宋湫十这件事发生之后,就更不近人情。

  他的世界,倏而安静下来。

  从前秦冬霖嫌宋湫十吵,甚至不止一次觉得疑惑不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宋湫十这样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叽叽喳喳,能从南说到北,从天上说到地下,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让人一刻也静不下来。

  可习惯从来是一件可怕的事。

  起初,秦冬霖只当身边没了个小尾巴,一日两日不觉得有什么,他素来对自己严格,流岐山的事多,修炼也不能落下,他奔波在书房和密室中,一刻都没有闲暇,可时间长了之后,他便后知后觉的开始下意识去回想、怀念一些什么。

  这样日夜不分的日子倥偬而过,一眨眼便是数年。

  有一次,临安阁的符玉斋开了一场拍卖会,伍斐和他恰好路过,前者本身就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性格,加之也实在看不得秦冬霖越来越清冷无趣的生活,便拉着他入了临安城。

  拍卖会后,他们拐入一条巷子,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脚步已经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酒楼不大,分为三层,看起来有些陈旧,看胜在干净整洁,牌匾旁挂着两串胖嘟嘟的红灯笼,看着倒有些喜庆。

  伍斐忍不住啧了一声,将展开的扇子合上,啪的一下打在虎口处,挑眉道:“怎么着,来都来了,进去坐坐?”

  秦冬霖凝着眉,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明显至极的抗拒与不喜,可鬼使神差的,那声已经到了嗓子眼的“不必”没有说出口。

  勤快的店小二肩上搭着一块汗巾,热情地招呼他们入了二楼的雅间。

  坐在熟悉的位置,扭头,窗外是熟悉的茶楼和街道,叫卖声不绝于耳,秦冬霖和伍斐彼此对视,又很快错开视线,只觉恍若隔世。

  伍斐从空间戒里取出一坛酒,馥郁的醇香很快散发出来,他笑着点了点酒坛,问:“来,今日我大方一回,请你痛痛快快饮一场。”

  秦冬霖这个人,拥有极其可怕的自律和自控能力,他并不酗酒,就算是有要饮酒的时候,也会适可而止,及时喊停。

  可那一日午后,他纵着自己喝了一盏又一盏。

  烈酒入喉,有些平日刻意压抑、回避的东西,便像是钻到了空子一样,见缝插针地往脑海里钻。

  对面的伍斐已经成了一滩软泥,眼神勉强还能保持一二分的清醒,酒过三巡,他大着舌头问:“把宋昀诃叫出来?”

  他们四个一起长大,但宋湫十那件事之后,几人几乎没有再碰过面。

  秦冬霖又灌了一口烈酒下去,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伍斐的话。

  宋昀诃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是满室酒气,伍斐彻底趴在了桌面上,手指颤颤巍巍,连酒盏都拿不稳了。

  宋昀诃朝着雅间里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颔首,点了点烂醉如泥只会傻笑的伍斐,笑问:“他这是喝了多少?”

  秦冬霖慢悠悠转着手里小巧的酒盏,掀了掀眼皮,瘦削的指节在身侧空了大半的酒坛上敲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他们都还是老样子,模样没变,性格也没变,每一个在外都是混得风生水起,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有些东西,就是明显不一样了,就像砸碎的精美瓷瓶,就算令最手巧的师傅回炉重造,也没有从前的韵味了。

  都说破镜重圆,冰释前嫌,轻轻巧巧八个字,真要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这一次,一向清冷自律的秦冬霖醉了,一向深知分寸的宋昀诃也醉了。

  脑袋混沌了之后,有些平日里藏得死死的,绝不肯让旁人知道的话,就克制不住一样,一句一句接着往外蹦。

  伍斐开了个头,他一巴掌拍到桌面上,醉醺醺地嚷着:“就应该多聚,你们两个、两个都推三阻四的,有什么意思!”

  宋昀诃笑,可笑到一半,便维持不住了一样似的,嘴角翘起的弧度慢慢落下来。

  这几年,时时刻刻维持着笑容,太难了。

  秦冬霖酒品极好,喝多了也还是不说话,眼里冷冷清清,雪一样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坐着的长凳上传来一股力道,他顺着方向瞥过去,瞳孔蓦的缩了一瞬。

  宋湫十还是老样子,小小的脸,细细的腰,一身鹅黄色的长裙,露出雪白的脚踝,脚踝上还系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银铃铛,她一动,清脆而空灵的声音便传入耳里,叮叮当当的,整个雅间里似乎都热闹起来。

  秦冬霖捏着酒盏的指节根根泛起不平静的白。

  四目相对,她突然凑近,巴掌大的脸在眼前放大,声音里含着笑:“看傻了?”

  “我今日这身衣裳,是不是很好看?”她自然地挨着他坐下,神情里不难看出得意的意思:“霓裳阁里独有的一件,从莫软软手上抢过来的。”

  秦冬霖顿时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跟记忆中翻来覆去涌现的画面一样,只要宋湫十在他身边,就不可能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坐着,她先是抱怨般地道:“你跟这两人喝酒,怎么不同我说。”

  这个时候,宋昀诃在她眼里,便成了“这两人”中的一个。

  说完,她突然转过头,看了看他,那张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切换成委屈的模样,她凉凉的手指尖点了点他突出的手腕骨,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愤愤的指责意味:“你留音玉是挂着当摆设的吗?我给你留的气息是白留的吗?”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联系你,你就不找我的。”

  宋湫十说着,也没指望秦冬霖这个清冷闷葫芦会搭理她,她伸长了手,去够了够酒坛,动作娴熟地给自己满上一杯。

  秦冬霖见她举起酒盏就往自己唇边送,终于有反应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这酒烈……”

  别贪杯。

  可后面三个字,他还未出声,便像是意识到什么,兀自停下了。

  他出口的声音又沙又哑,像是几日未曾碰过一滴水。

  秦冬霖伸手,重重地摁了摁自己的喉咙,而后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

  他无声看着这一幕,在某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般,伸出手掌,虚虚地在半空中握了一下,试图去牵她的手。

  “你别……”

  别走。

  这两个近乎低声下气的挽留的字眼,几乎折碎了秦冬霖一身的傲骨和尊严。在清醒的情况下,他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即使他说了,宋湫十还是走了。

  亦或者,根本就没回来过。

  宋昀诃又连着喝了好几杯,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隔着一张八仙桌,他重重地拍了下秦冬霖的肩头,眼尾被烈酒辣红了,就连声音,也仿佛带着一股催人泪下的辛辣味:“这几年,我总觉得对不住你们,宋湫十她……”

  他哽了下,几乎说不下去了:“她太不懂事了。

  太不懂事了。

  秦冬霖回流岐山的时候,一身酒气。

  他又翻出了那块留音玉,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他站在窗前,接着酒意说服自己,而后近乎妥协般地闭上眼,想,只要她主动找他一回。

  只要她有回来的意思。

  他去接她回来。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秦冬霖眼中闪烁的剑意消散,婆娑摆了摆手,声音有些疲倦:“我能调动的力量暂时只有这么多。”

  说完,便嗖的一声落入了婆娑剑本体中恢复灵力。

  秦冬霖久久站立在窗前,直到一阵冷风过,他才从画面中的场景中抽离出来。

  短短半个时辰,他感受到了属于另一个秦冬霖的全部情绪。

  这导致他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是侧首,望向帐边那张小床。

  之前怎样睡着的人,现在还是怎样睡着。

  秦冬霖大步走过去,看着那张如清晨玫瑰似的小脸,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她会去他院子外面蹲着,说她做了个不好的梦。

  他弯腰,捏了捏她露在锦被外的小半截白皙的食指指节,跟画面中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轻轻松松便能握住她的手。

  温热的,纤细的,没有骨头一样。

  察觉到他的动作,她很快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懒洋洋地缩在他的掌心中,安安静静地不再动弹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秦冬霖忆起那股铭心刻骨,余韵绵长的滋味,伸手抚了抚她海藻般散落的长发。

  宋湫十像是被烦到了,嗖的一下,将手指收了回去,而后捏着被角,再一次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锦被里。

第65章 剑冢

  一夜无梦,湫十醒来的时候,冰川山脉外已经天光大亮。

  帐内空无一人,她左右看了看,没见到秦冬霖的身影。

  冰原山脉坐落在镜城最西边,地处极寒,海底随处可见的鱼群和珊瑚在这里就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很少能寻到踪影,倒是有些体型庞大的鱼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声势浩荡,慢慢悠悠,路过他们营帐的时候,如同一块巨大的乌云,将整片天空都遮蔽住,透着沉沉的山雨欲来的架势。

  可它们性情十分和顺,堪称友好,昌白虎特别喜欢同这种大鱼玩,每次跟出去好远,回来的时候还一脸意犹未尽。

  湫十掀开营帐软帘的时候,头顶恰好游过一群大鱼。她抬头往上望,能看见它们深蓝色灵活的鱼鳍以及柔软白色腹部。

  这些大鱼一条接一条从天穹游过的时候,会发出一种低低的鸣叫声,穿透力很强,落在耳里,很像幼童的呜咽。

  长廷在帐外守着,见她出来了,上前两步,蕴着笑道:“姑娘,少君在天族主营。”

  “少君吩咐,若是姑娘醒了,可自行前往。”

  湫十点了下头,长廷算是留在秦冬霖身边最长久的人,说是左膀右臂不为过,也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不一样,两人谈话就比较自然,偶尔还会说笑吵闹。

  “天族又闹出事来了?”湫十跟在长廷身后走,一边走一边问。

  长廷摇头,带着点笑意回:“倒不是这个原因,是少君对比遗迹图,寻出了最相似的一处地点。”

  湫十诶的一声,像是没想到这么顺利,声音有些诧异:“确定了吗?”

  “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少君现在带着两张图,让天族的三位小仙王也去对比观察了。”

  湫十想想整日窝在自己营帐内修炼的莫长恒骆瀛等人,再想想在琉璃灯下观摩到深夜的秦冬霖,忍不住皱了皱眉,道:“这次跟天族合作,亏死了。”

  “他们若是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也不至于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秦冬霖。”湫十接着道:“失策了。”

  那三位小仙王,被天族捧到了天上去,说是六界之内,天上地下的术法都有所涉猎,结果这次合作,面对遗迹图上的神语,可以说是一头雾水,一窍不通。

  这一次,天族除了提供了半块残图和一些古籍,在寻找这件事上,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长廷摸了摸鼻脊骨,想着,这件事,倒也不能全怪天族。

  主要是神语的参悟学习条件实在太严苛。

  神语,作为中州时盛行的一种语言,跟其他文字不同的是,它往往具备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与其说是一种被创造出来的新文字,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术法来得贴切些。

  创造神语的人,是中州古帝。

  古帝以妖族之身入灵主境,所修功法,所行路数,都更贴合妖族的身体结构,神语也不例外。它只能被妖族感应到,而且血脉越强的妖族,感应得越明显。

  光是这一点,就将天族的三位小仙王排除在外了。

  说起来,秦冬霖能如此娴熟地勾动神语中的气机,兜来转去,多半还是因为宋湫十。

  有一段时间,她对中州时期发生的事格外好奇,可关于那个时期的记载少得可怜,为数不多的几本还都是用的神语,湫十自己瞎摸索了几行字,进程跌跌撞撞,很不顺利,于是她软磨硬泡,拉来了秦冬霖。

  后来那几本书,都是由他翻阅,等他看明白了,看懂了,再说给宋湫十听。

  于是便有了今时今日的局面。

  整支队伍,包括天族妖族在内,共一千余人,能稍微明白一些的,除了秦冬霖,就只有宋湫十。

  宋昀诃和伍斐等人倒确实是血脉能力强大的妖族,可他们对神语毫无研究,之前根本没接触过,看着那扭扭曲曲的字,傻眼程度跟云玄等人差不了多少。

  不怪他们不用心,而是因为生在现世,实在很少有人会去研究中州时的东西,还是这种毫无用处,对自身实力毫无帮助的文字。若不是因为湫十的难缠,秦冬霖当初也不会去关注这些。

  天族的主营帐跟秦冬霖的帐子离得不远,湫十跟长廷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地方。

  湫十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正在说话的几人并没有停下来看她,而是接着往下讨论。

  湫十睡了一觉,十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见他们兀自说自己的,便自己拽过角落里的小竹凳,在离桌边有些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话。

  没过多久,莫软软也有样学样,拎着把跟湫十相似的竹凳坐在她身边,她眼皮耷拉着,不过小一会的功夫,就已经掩着唇打了两个哈欠。

  湫十稀奇地看向她,后者迎着她疑惑的目光,细声细气地解释:“自打秦冬霖将遗迹图找出来,一个上午,莫长恒,云玄和宋昀诃,已经吵了好几架了。”

  她才阖眼睡下,就听到了消息,跟着骆瀛等人到了天族主营帐,原以为很快就会结束,结果他们竟然你一言,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一吵就是一个上午,整整两个半时辰,争得脸红脖子粗,可到现在,都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湫十听了她这话,脊背挺直了些。

  莫长恒身为嫡系一脉太子,心性高,虽然嘴上不说,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确实是闭着眼睛用鼻子看人,脾气算不上好,会跟妖族吵起来再正常不过,可宋昀诃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好,他时时都进退有度,可以说给合作的队伍留足了面子,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轻易不会动怒。

  “吵什么?”湫十有些奇怪地开口:“找到遗迹地址,是件好事,这有什么好吵的?”

  莫软软肉乎乎的手掌托着脸颊,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原本是件好事,可查出来跟遗迹图高度重叠的地方,是镜城的剑冢。”

  “真是剑冢啊。”湫十听完,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跟着沉默下来。

  事实上,昨日她看完那已经被秦冬霖排除在外的十三座城,当时就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就怕最后查出来的地方是剑冢。

  而事实证明,有时候,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这样一来,这两波人吵得不可开交,也不难理解了。

  镜城剑冢,在六界之中,其实挺有名气,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它名副其实,是个埋骨之地。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鹿原秘境,死在剑冢中的人,甚至逼近中州主都。

  也许是死的人太多了,后辈总结,发现寥寥无几活着出来,并且获得了不错佩剑的,都是剑修。

  自然,这可能是巧合,因为活着出来的人,实在不算多,没有办法证实这一推测。可饶是这样,进鹿原秘境之前,各家长辈、长老都耳提面命过,有几个地方,太过凶险,若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最好不要踏进半步。

  镜城剑冢,就是其中之一。

  简单来说,进去的人,只要不是剑修,全死了,就算是剑修,也不能保证活着出来,照样有死在里面的。

  天族三位小仙王都不是剑修,宋昀诃和伍斐也不是。

  若是按照这种说法,能进去的,只有秦冬霖一个人。

  他们几人一大早就聚在营帐里,围绕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争论了很长时间,到现在还没个定论出来。

  “富贵险中求,若说危险,鹿原秘境哪个地方不危险,哪个地方没死过人?”莫长恒开口,带着天族一如既往的傲气和自信:“死在剑冢中的人,只能说实力不够,实力不够的人,不论走到哪,都可能会惨死当场。”

  “我天族历任小仙王,从未有折在剑冢中的,我们自然也不会。”

  伍斐凉飕飕地看了他两眼,反唇相讥:“据我所知,你们天族小仙王,根本不进剑冢,唯一一位进了剑冢出来的,也是剑修。”

  莫长恒眉目凌厉,声线紧绷:“有一位,就有第二位第三位,若是贪生怕死,干脆就别进鹿原。”

  “死在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的人不多?谷雨城,海角楼,包括我们现下所在的冰原山脉,难道不危险?”

  这两句话倒确实是实话,鹿原中州,涉及惊天巨变,被埋在地里的人太多了,那是一整个盛极的皇朝,越是有可能得到机缘的地方,就越是危险。

  莫长恒想法激进,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可同为小仙王的云玄和骆瀛,显然有着颇多的顾虑。

  他们不仅得考虑到个人,还得考虑整支队伍,决定显然并不好下。

  宋昀诃向来是稳中求进,对这样凭着一腔虚无的沸腾的自信就往前冲的行为显然不是十分赞同,他连着说了好几句此事要从长计议,也是两头迟疑,左右为难。

  “说来说去,就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伍斐挑着一双桃花眼,总结道。

  宋昀诃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说句实话。”莫长恒眼尾微抬,视线在几张熟悉的面孔上一一划过,刀一样凌厉,语调逼人:“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你我两族心知肚明,这个遗迹,很可能是除却帝陵之外最大的机缘,我们一生只有一次进鹿原秘境的机会,错过这回,再没有下回了。”

  “迎难就退,我不愿意。”

  “谁也没说要退。”宋昀诃摁着眉心,道:“只是不能你嘴皮子上下一动,说去就去,你要知道,不光是我们几个,外面那一千多人,怎么办?怎么安排?他们实力够吗?若是进去了,有多少能从剑冢活着出来的?”

  “若是不带进去,又该怎么安排,让他们去哪,由谁带队?这些事情,不是一念之间,三言两语能敲定的。”宋昀诃说完,问一直主张直接出发去剑冢的莫长恒:“你说,该怎样安排?”

  因为在这件事上反反复复纠结争执了太长时间,莫长恒的语气变得焦躁:“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谁也没有个妥善的方法,拖来拖去,浪费的都是时间。”

  他着重道:“我们可都只有三年时间。”

  “天族和妖族虽然势大,可有一争之地的世家和门派不是没有,若是他们进了剑冢,误打误撞寻到了遗迹,我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骆瀛思索片刻,望向一直没怎么说话,也懒得表态的秦冬霖,问:“这件事,你怎么看?”

  湫十也跟着看向秦冬霖。

  作为在场唯一一名剑修,秦冬霖将两张地形图丢到桌面上以后,就冷眼看着他们从争到吵,再由吵到争,从始至终只说了寥寥数语,此刻听了骆瀛的问话,眼皮朝上掀了掀,声线冷若寒霜:“我能如何看?”

  他是最有希望从剑冢活着出来的人,若是同意带队进去,队伍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要担个怎样的罪名,可若是说不去,这样违心至极的话,他不屑说。

  骆瀛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道:“我们进去,云玄和宋湫十留下带队,前往都城。若是我没猜错,帝陵会出现在中州都城。”

  “我们尽快进剑冢,获取遗迹,事后再与他们汇合。”

  他话音落下,先前还争得热火朝天的主营帐内顿时寂静一片,就连坐在一边静静旁听不插话的当事人湫十,也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很快,宋昀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他冷声质问:“莫长恒,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宋湫十身上有妖月琴的气息,还有个修为高深莫测的前辈跟着她,她带队,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能保证队伍的安全。”莫长恒丝毫不惧宋昀诃,他道:“我和骆瀛,你,秦冬霖还有伍斐一起进剑冢。”

  湫十早在骆瀛开口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层原因,但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当众说出来。

  见宋昀诃还要说话,莫长恒抢在他之前开口:“你要知道,这是最妥帖的安排。他们带着队伍一路前行,再危险,也危险不过剑冢,而且宋湫十身边,还有那位前辈保护,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安全。”

  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回答他话语的,不是宋昀诃,而是秦冬霖。

  他道:“宋湫十跟着我进剑冢。”

  他瞳孔颜色极深,言语强势至极,这样的声调,这样的语气,语气说是商量,不如说是一掷而下的命令。

  莫长恒胸膛上下起伏两下,他最不想对上的人,当属秦冬霖居首位。

  他太强硬,像一枚尖长的钉,稍不注意,就容易将自己扎得满手的血。

  根本没法好好沟通。

  秦冬霖跟宋昀诃又不一样,后者会从大局出发,更成熟稳重看待问题,而秦冬霖呢,他不会去管你说了什么,有没有道理,对流岐山和自己有无利处,他只知道自己不想,丢下一个不字,就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他说不,这事就成不了。

  莫软软凑过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愣了愣,小声问:“你如何想的?”

  湫十身子前倾,双手懒懒地托着腮,半截翡翠镯子便顺着手腕滑下去半截,露出一段凝脂般的肌肤。她听戏一样地听着他们说话,声音里酿着浅淡的笑:“我都可以,没什么想法。”

  莫软软偏过头,看了眼秦冬霖的脸色,原本就低的声音更低了,她附在湫十耳边道:“秦冬霖又不高兴了,我每次看他这样,都觉得莫长恒要被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