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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灵薄若蝉翼的翅膀在月明珠的光亮下近乎呈现透明的色泽,它飞至湫十跟前,与她对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嗖的一下钻回了妖月琴里,紧接着,如释重负的声音从她脑海里传出:“有人来了。”

  来的正是宋昀诃等人。

  “那位姑娘走了?”云玄碍着涑日还在,就算满肚子的话想问,该说的客套话也还是没落下。

  湫十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道:“她说明日再来。”

  骆瀛的视线在秦冬霖和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随口一问:“那位姑娘和你们曾有接触?”

  湫十心里一团乱糟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突然有人明摆着告诉她,你可能是某个从洪荒时期活下来的老怪物,她一时之间,心里茫然得不行。特别是看到宋昀诃那张隐含担忧的脸,觉得自己喊他哥都是在占他的便宜。

  她神情蔫蔫,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根本不想回答骆瀛的话。

  秦冬霖敛眉,言简意赅:“她在唤婆娑剑灵。”

  “湫十身上也有妖月琴的气息。”

  不得不说,平素话少,直击重点的好处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因为秦冬霖说完这两句话,骆瀛和云玄等人都没再说什么。

  比长篇大论解释一大通有效多了。

  良久,云玄摇了摇头,笑着道:“先天圣物果真不同寻常,走到哪都有特殊待遇。”

  伍斐抬起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呛了他一句:“羡慕啊?你们天族不是也供着圣物冰灵镯么,让它认主,你们也能有这种待遇。”

  云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很短地落在莫软软身上,意有所指地道:“你还真别说,我天族的圣物,自然会给我天族这个面子。”

  伍斐只当他放屁,一个字都不信。

  要是那么容易获得圣物青睐,尖塔上的妖月琴,天族的冰灵镯,何至于被供祖宗似的供上那么多年。

  这两个唇枪舌战不对付多年,旁人早就见怪不怪,连架都懒得拉,等他们各自呛了几句,发现没意思,也就自发自动地停了下来。

  没过多久,人都散去。

  湫十钻进了自己的帐子里,她将妖月琴召出来,放在桌面上,长指一悠一悠地点着,耐心等待了半晌,开口道:“出来吧。”

  琴灵自知躲不过去,耷拉着眉眼闪了出来,难得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琴灵面对婆娑,理亏气不壮,才被说得哑口无言,现在又得接手皎皎惹出来的烂摊子,说话的语调,几乎算得上是唉声叹气:“你问吧,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湫十忍不住伸手用冰凉凉的指尖戳了戳它包子一样白嫩的脸,咬牙道:“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这样瞒着我,良心过得去么?”

  琴灵捂着脸呻吟一声:“我也没说要瞒着你,只是一直觉得时机不对。”

  “其实往日我们说话,没刻意避开你,你多多少少能知道一些东西,其实也是为着之后你知道这事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皎皎一来,说的那几句话,听着没什么,实则连老底都掀开了。

  真到了可以得到确切回答的时候,湫十咬了咬牙,心里反而有些紧张了,她小心地观察着琴灵的脸色,轻声问:“这么说,我其实真的,跟你,还有涑日,是老相识?”

  一句话,她顿了好几下。

  琴灵很快回答了她:“是。”

  斩钉截铁,一点缓冲的后路也没给她留下。

  即使从皎皎叫她姐姐起,湫十这一晚上都有隐隐约约的预感,但在这一刻,脑子里还是放起了烟花,噼里啪啦的炸开,炸得她头皮发麻,脑仁胀痛。

  小时候,在最爱幻想的年龄,湫十也曾想过,自己是个别有身份的大能级别的人物,一出场就能让所有人屏住呼吸,最好能将对她爱答不理,冷冷淡淡的秦冬霖直接押回家当男宠.

  可这件事真发生的时候,跟幻想时的滋味完全不同,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湫十嘶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闪烁好几下,慢慢理了理思绪,道:“可你之前说,鹿原中州已经沦为了死城,除却你们这种天生地养,万年长存的先天圣物之灵,其他的人都基本已经死绝了。”

  “那我这是,这是个什么情况?”湫十纤细的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好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准确的词:“死而复生?”

  “可以这样说,但不太准确。”琴灵哽了哽,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先告诉她之前的说法有误,死城里的人都会活过来,还是先理理她死而复生的来龙去脉。

  “当年的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琴灵说到一半,迎上湫十明显带着质疑和谴责的目光,顿觉百口莫辩,“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真的。”

  “其实你可以理解为,你当年确实是已逝去了的,可因为做了一些惊天地利山河的事,积攒了许多功德,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经过了无数年的蕴养,算是重新活出了一世。”

  湫十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她揪着琴灵话里含糊不清的词,问:“你别又说一半停一半的,一些别的原因是什么原因?”

  琴灵与她对视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这个你现在别问,问了我也不能告诉你,等到了帝陵,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它还藏着掖着不说的事,要么涉及太广,要么就是真不能说,湫十也没有揪着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那秦冬霖呢?皎皎为何唤他阿兄,他也是你们的老熟人?”湫十现在对老熟人这个字眼几乎生出了一种游离在控制之外的恐慌感。

  这个真不能算是老熟人。

  除了眼前站着的这个,谁敢说是君主的老熟人呢。

  琴灵勉强点了点头。

  湫十:“那这样说,我和秦冬霖,在中州时,也是认识的?”

  琴灵在半空中坐着,两只蝴蝶一样的翅膀耷拉下来,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比较好回答的问题,它侧首,加重了语气道:“你们不止认识。”

  “中州元二年,君主上位,你与他在天祭台上饮酒,结为道侣。”

  那一日,朝圣殿上,红衣着舞,四方来贺,九州一百三十六族齐至,那样的盛况,堪比君主登基。

  只是那个时候,她不叫宋湫十,他也不叫秦冬霖。

  湫十听得愣了一下。

  “道侣?”

  琴灵连着点了几下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湫十显然有些紧张和忐忑,她缓了缓,方开口问:“我之前,是什么身份啊?古籍上能查到吗?”

  琴灵像是早料到她要问这个,显然是避无可避,它抬手摁了摁胀痛的眉心,道:“婆娑在面对秦冬霖时,以臣自称。”

  湫十顿在一本古籍孤本扉页的手指僵住了。

  “什么叫以臣自称。”

  湫十低声喃喃:“天族那些臣子,对着天帝以臣自居,主城的长老们,对着我父亲,也以臣自称……”

  琴灵好心地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那是六界分散的现世。”

  中州可不是。

  而且能让先天圣物之灵俯首称臣的,除了中州时最耀眼的那位,湫十想不出第二个。

  这番话导致的结果,就是琴灵钻进妖月琴里许久,而湫十看着冰川上升起的朦胧月影,修炼静不下心,睡觉也眯不上眼。

  半晌,她噌的一下,起身下地,只披了件外衣,便出了自己的帐子。

  她的帐子和秦冬霖的紧挨着,各自设有结界,未经主人允许,所有闯入的人都会被挡在结界外。

  湫十猫着腰进帐子的时候,结界上流转的剑气微不可见的顿了下,而后无声无息地让开一条道,将人放了进去。

  相比于湫十,秦冬霖跟没事人一样,脸上的神情甚至可以用淡然来形容。

  湫十方才在外面跑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转动得快,这下真看到了人,她反而在帐帘前慢慢停下了脚步。

  “宋湫十。”秦冬霖一双睡凤眼抬了抬,手中的笔在白色的纸张上落下,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把帘子放下。”

  湫十听到这声熟悉的“宋湫十”,顿时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来,她下意识地喔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将拉着帘子的手松开。

  冷风终于被隔绝在身后,她却干脆捏着宽大衣角的边,往自己肩上拢了拢,而后直接在帐子前蹲下了。

  像一只被掀开了窝,想报仇又报不了仇,想发泄又无处发泄,只好跟自己较劲的小兽。

  每次不开心了,她都要跑到秦冬霖这来当门神蹲着。

  这个习惯,从小到大,怎么也改不过来。

  没过多久,秦冬霖行至她跟前,目光在她雪白的里衣和外边松松垮垮披着的外衣上停顿了一瞬,而后微不可见地皱眉,他朝着闷闷不乐的小妖怪伸出手掌,道:“起来。”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匀称,根根分明,看着瘦削而干净,因为常年握剑,又自然而然的给人一种凌厉感。

  湫十呐呐地扯了下唇角,将自己的手老老实实放在他的掌心中。

  一个温热,一个冰凉。

  秦冬霖用了股力道将人拉起来,捏着她纤细得没有骨头似的指尖,问:“穿成这样跑出来,不冷?”

  湫十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低低落落:“冷。”

  秦冬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转而将长廷出去前给他挂在一边的大氅抖开,落在她肩头,因为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大氅罩住她绰绰有余,还有一小截落到了冰面上,湫十伸手往上提了提。

  跟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裳一样的既视感。

  她身上很香甜,不似脂粉的馥郁,而是一股淡淡的清凉味道,像流岐山上常年青葱的一种薄荷叶子捣碎之后的清香。

  闻着很舒服。

  秦冬霖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手。

  身上暖和了,湫十的那股活力好像也跟着苏醒了。

  她跟在秦冬霖身后走,一直到案桌前,见秦冬霖没有坐下的意思,她便很自觉地去占了那唯一一把座椅。

  秦冬霖失笑。

  “婆娑都跟你说了吧。”湫十见他目光还在剑冢的地形图上打转,不禁诶的一声,用手掌将上面弯曲的河流山川线条遮了大半,等他终于好整以暇看过来的时候,她不由得提高了些声音:“你先听我说话啊。”

  她喊他的名字:“秦冬霖。”

  秦冬霖颔首,并不否认:“说了。”

  湫十试探着问:“都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秦冬霖捏着她细细的腕骨,将她白皙的手掌挪了个位置,又将被揉皱的地形图拿出来卷了放在一边,回答得漫不经心,像是在说今夜喝了杯凉水一样。

  怎么能淡定成这样!

  湫十像是软泥一样在案桌上瘫了下来,她侧着头,脑袋枕在小臂上,说话有些费力:“那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中州时的。”

  “知道。”秦冬霖看着她没骨头似的整个人懒下来,半晌,倾身过去,不疾不徐地替她掖了下衣角,吐出两个字。

  “知道你就这反应?”湫十拿眼瞅他,小声念叨:“那你肯定知道得不完全。”

  秦冬霖手中的动作顿了下,眉梢眼尾凝着的冷意像是被簌簌春风吹落,天生属于剑修的沉淡锐利气势反倒不知不觉弱了些许。

  “妖月跟你说了什么?”他像是终于配合起来,又像是真心实意觉得好奇,转而反问湫十。

  “说了我古帝的身份。”泠泠如溪泉的声音停了一瞬,秦冬霖与突然紧张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人对视,接着慢条斯理地问:“还是中州时你我结为道侣的事?”

  湫十顿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将头往另一边偏了偏,露出小半个红彤彤的耳朵。

  “可你是古帝啊!”湫十脑子里的想法滚了又滚,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震惊意味:“古帝诶。”

  “就是那个唯一一个修为达到了灵主境,还统一了六界的妖帝。”她小兽一样地呜了一声:“我研究他的生平和功绩,研究了小五十年的时间。”

  有一段时间,她确实很沉迷这个。

  导致秦冬霖也跟着她看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有些事件现在想想都能倒背如流。

  秦冬霖被她念得头有些疼。

  他碾了碾眉骨,视线落在宋湫十身下坐着的座椅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很浅地扯了下唇角。

  “妖帝又如何。”

  他慢悠悠地吐字:“还是得给宋湫十让椅子。”

  被点名道姓的宋湫十脑子里的话语卡了一瞬,她看了看站着的秦冬霖,再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被自己坐着的座椅,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身子。

  “坐着吧。”她那点小心思,秦冬霖一眼就能看穿,他眼也没抬地出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见她情绪稳定了不少,秦冬霖直起身,又将先前那张卷起来的地形图展开,拿到账子中间的那张大桌上铺开,凝眉细细查看起来。

  “这么晚了,他们都将这种累活丢给你一个人啊?”湫十探头,望了望账外的月色,有些不满。

  月明珠的光亮下,小公主百般无聊地用手肘撑着头,青丝如水流般蜿蜒着淌到了桌面上,透出一种稚嫩的纯真活力来。

  秦冬霖修长的食指落在地形图的某一处,配合着她的话叹息了一声。

  “是。”他道:“你就在那坐着,边上摆了灵果,是你爱吃的,书柜上放着你往日爱翻的古籍孤本。”

  “纸笔在案桌上。”

  俨然一副早算到她会半夜钻过来的样子。

  “你若是再跟我说话。”秦冬霖抬眼,以一种无波无澜的语调开口:“你口里了不得,厉害得不行的妖帝,这回秘境试炼,就真的只能两手空空,带着一阵秋风回流岐山。”

  湫十顿时清醒了。

第63章 缘分

  湫十在秦冬霖帐子里转悠了一圈,看着曾经叱咤风云,万人敬仰的妖帝如今屈尊坐在小小的营帐内挑灯夜读,原本被琴灵一席话说得沸腾翻涌的情绪就像是撤了火的滚水,起先还咕噜噜冒着泡,后面就渐渐平息下来。

  什么君主,帝后都是白搭,该看地形图还得看,该找遗迹还得找,这样的身份除了会给他们带来危险和无数老熟人外,实在没有半点好处。

  该怎样形容呢,原本惶惑无助,觉得世界整个翻天覆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的心情突然从半空中落了地,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日子还是一天天照样过,他们前世再如何,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出了少数几个人,其余不会有人知道、关注这些。

  他们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得面对秘境中的险象环生,得竭力获得传承,出去之后,也要争取在六界盛会上获得一个不错的排名,让父母骄傲,为家族争光。

  什么都没变化。

  宋湫十还是宋湫十,秦冬霖还是秦冬霖。

  湫十整个人松懈下来。

  她这十几日都未曾阖眼,在谷雨城的时候白天要去流云宗偷偷凿石头,夜里要留在院子里感悟琴意,忙得像陀螺一样转,才回主队,又听闻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神经时刻紧绷着,现在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趴在案桌上,看着看着月明珠下的清瘦身影,眼皮一顿一顿往下沉。

  很快,她呼吸平稳下来。

  琉璃灯盏投射出的昏黄光亮下,秦冬霖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微不可见地侧了下首,在看清案桌上的场景时,手下的动作稍稍顿一下,因为手掌撑在桌面上而弯下去的背脊挺直,几乎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脚步已经像是有意识一样,落到了黑色沉木桌椅边。

  她白天跟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但睡着时却显得很安静,乖巧。

  手里还虚虚地捏着一杆笔。

  秦冬霖长指微顿,将点着墨汁的笔从她手里轻轻地抽出来,她睡得不安稳,顿时有被惊醒的意思。

  他恰到好处地开口,嗓音雪一样清冽,又因为刻意压低了些声音而现出点沙沙的哑意来:“没事。”

  “睡吧。”

  事实证明,睡着了的湫十,远比醒着时要听话。

  她长长的睫毛又安静地覆盖在了眼皮下方。

  因为手里的笔被抽走,湫十的手便呈现出一个空心的小拳头,看着很秀气,又现出一种单纯的稚气来。

  天寒地冻,冰川内的寒气不比平时,湫十身体不好,让她这么趴在桌上歇一晚上,都不需等到第二日清晨,她整个人都会蔫下去,又是头疼脑热,连带着嗓子都要跟着疼,严重起来喉咙里跟堵了棉花似的,根本发不出声音。

  若是从前,秦冬霖这个时候,该敛着眉凝着声将她唤起来,不是让她回自己帐子里,就是让她到窗边摆着的罗汉榻上歇着。

  可现在,鬼使神差般,他的视线落在那张未施粉黛,显得干净,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上,明显有瞬间的迟疑。

  这段时日,她给他的感觉确实跟从前有些许不同。

  那日,她凑上来,仰着一张白瓷般的小脸,学着南边姑娘的吴侬软语一声声勾着叫他哥哥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极短暂的错愕,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悸动。

  觉得她长大了。

  可现在看着,又分明没有。

  她眉眼弯弯,枕着手背睡得无知无觉,像一只没有防备心的小兽。

  秦冬霖垂着眼,手腕骨在清冷月色下格外的白,他低而含糊地叹了一声,半晌,弯腰,将骨架纤细的人从凳子上抱起,走向帐子边开着的小窗上摆的一张雕花小床。

  他眉头皱着,那副神情,那副姿态,实在算不上多心甘情愿,可手下的动作却很轻,透着一股与他气质不符的温柔沉静。

  她真的没什么重量,小小的一个,在他怀里蜷缩着,清甜而干燥的花草香很缓慢地流淌出来。

  秦冬霖其实是一个十分追求简单和清爽的人,他不喜熏香,不喜繁复的布置,不喜太招摇的着装,可偏偏宋湫十喜欢研究各种各样的香,喜欢花里胡哨的布置,喜欢五颜六色好看的衣裳。

  她大胆而热烈,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去尝试,合眼缘的东西一定要买下来,惹她生气的人和事一定要反击回去。

  很奇怪的是,那些原本秦冬霖自己觉得无法适应,甚至接受不了的事,跟一个人沾上边之后,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令人反感。

  几十步的距离,秦冬霖将人放到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自己则在床沿边坐了一会。

  在这样安静宁谧的夜里,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早前婆娑说的那番话。

  诚然,那是一段不太愉快的交谈。

  男人间的对话,往往直来直往。婆娑没有妖月那样含糊其辞的本事,也觉得没必要瞒着秦冬霖——他早晚会知道这些。

  瞒是瞒不住的。

  因而,婆娑索性和盘托出。

  婆娑身为君主座下十二司统帅,对当年的事,了解的情况比妖月多,这导致后面谈话时,他朝着秦冬霖丢下去的,都是一颗一颗的炸、弹。

  ——“君主,您与帝后,是两世的缘分。”

  床榻上此刻躺着的,整天精力充沛的小妖怪,原来在中州时,已经同他结过一次契,给他当过一回夫人了。

  他不由得想,成婚后的宋湫十,会是什么样子。

  是跟现在似的,依旧喜欢缠着他哼哼唧唧,受了丁点的委屈都要还回去,回来之后还要跟他告一通小状的小孩子性情,还是终于成长了些,也稳重了些,会独当一面处理好事情,也会在觥筹交错的场合扬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他们在同一座宫殿中生活了数万载,看过千姿百态的人,赏过阴晴圆缺的月。

  同一座书房里,大概会摆着两张案桌,一个在南面,一个朝北面。他坐在一边处理公文,她趴在另一边的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上晃得人眼疼的戒指,或者哪一天,他惹她不开心了,她就又开始拿着两三个小玉碗和玉杵捣鼓一些稀奇古怪,刺鼻又难闻的香料。

  睁眼是清晨朦胧的雾,闭眼是深夜高悬的月。

  携手高坐朝圣殿,享受过无限尊荣后,在巨变面前,他们为了心中信念,为了座下臣民,亦能从容赴死,约定来生。

  古籍上记载,那样云卷云舒,泼水作墨的日子里,君主与帝后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志趣相投,也是天骄一辈间的惺惺相惜。

  婆娑却说,不止如此。

  秦冬霖慢条斯理地将她不知何时伸出来的手臂抓着塞回了被里,垂眸,想。

  就这样的性情,前世,只怕也改变不了多少吧。

  =====

  子夜,长廷和流夏顶着深夜直往骨缝里钻的寒意,手里拿着两卷样式古朴的竹简,站到了点着灯的帐外。

  被一层肃杀的剑气挡住了去路。

  长廷清了下嗓子,低声道:“少君,您让我们查阅的资料,已经整理出来了。”

  半晌,流转的剑气为两人让出一条道。

  长廷和流夏一前一后进了营帐。

  帐内比帐外暖和许多,长廷先一步将手中竹简递上去,他待在秦冬霖身边多年,知道后者的性格,尽量长话短说:“少君,结合天妖两族……”

  “长廷。”秦冬霖先是将他递上的竹简接到自己手里,而后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小些。”

  流夏作为女子,毕竟敏锐些,哪怕这间帐子里无处不在流淌着剑气,但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她很快看到了榻上拱起的一小团,以及从床沿边流淌下来,如丝绸一样散开的乌发。

  这个时间,这种姿态,能在秦冬霖的帐子里这么折腾的,除却那位主城的小公主,别无二人。

  长廷愣了一下,他从流夏的眼神里看出了些什么,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后面是种怎样的情形。

  这样的事,他不是一回两回遇到了,见得多了,自然也有了一套应对的方案。

  长廷从善如流地降低了声音,将语速放缓,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结合天妖两族带进秘境的古籍记载,臣与流夏整理出了其中关于镜城剑冢和海角楼的全部资料,请少君过目。”

  流夏有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她走神严重,直到长廷不着声色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她才蓦的抬起眼,将手中捏了一路的竹简递了上去。

  “放下吧。”秦冬霖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将竹简放下,神情一如既往寡淡,“你们辛苦了。”

  流夏忍不住捏了下衣角。

  其实在秦冬霖手下做事并不容易,他自身太过优秀,以至于对人对事的要求都十分严苛,在他眼里,没有不完美的事,只有不够努力的人。

  流夏其实暗地里咬牙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得以和长廷一起,留在他身边,为他处理流岐山的大小事宜。

  优秀的人总是引人追逐,流夏一开始见秦冬霖的紧张,经过时间的发酵,时至今日,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愫。哪怕不休不眠一个日夜,只能得到他淡漠的几乎不掺杂感情的“辛苦了”,她也愿意。

  她见证了自己一点点沉沦,下陷的过程。

  哪怕这份喜欢小心翼翼,不见天日。

  琉璃灯盏的暖光无声洒落,充斥着整座营帐,秦冬霖将两份竹简粗略地看了一遍,问:“骆瀛新找出来的几本古籍,你们可有查过?”

  因为对神语一窍不通,天族的那几位在这次合作中显得十分被动,什么都得靠秦冬霖,他们面子上挂不住,再加上也想快点破解遗迹图的秘密,便开始在别的方面提供一些帮助。

  包括带进来的天族孤本,经过他们内部商议后,也都拿出来了。

  秦冬霖问的,就是这个。

  流夏颔首,神情凝重道:“臣与长廷皆查看过,里面提及到剑冢和海角楼的语句已被记载到竹简上。”

  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身男子劲装,眼尾透着一股凌厉的味道,流岐山的妖主还曾为此笑过秦冬霖,说他带出来的手下,不管男女,都俨然是一股秦冬霖的不近人情的意味。

  流夏话音落下,她才准备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响动。

  她转身,看见原本床榻上隆起的一团现在已经拥被坐了起来,长长的发落在她的肩头和后背,海藻一样散开。

  秦冬霖抬眸,将手中的竹简放回桌面,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轻与缓:“怎么了?”

  湫十像是突然惊醒了,这会还是懵的,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自然而然地转过头,直接无视了一边杵着的长廷和流夏,黑沉沉的眼落在秦冬霖身上,半晌,才蠕动了下唇,慢吞吞地吐出个字来:“吵。”

  从她坐起来的那一下,秦冬霖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这人浅眠,被吵醒了有很大的脾气,有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坐起来的,还有突然起身就往外走的,情况严重些,她能看着人突然就吧嗒吧嗒掉眼泪,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而这样的一幕,在她真正清醒后,是一概记不起来的。

  秦冬霖走到床榻边,自然而然地坐在床沿上,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不难听出,用的是哄闹脾气小孩的语气:“不吵你。”

  “接着睡?”

  湫十想了一下,又拥着锦被躺了下去,而且这一次,就连头发丝都用被子遮住了。

  一副烦得不行,谁也别想再吵着她的架势。

  秦冬霖起身,浅声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摆手让两人出去了。

  月色下,长廷和流夏又沿着原路返回。

  拐进一条被左右两边营帐开辟出来的小路,流夏忍了忍,没忍住,破天荒问了关于这位主城小公主的事。

  “少君和湫十姑娘,从小就是这样吗?”流夏刻意放慢了脚步,问长廷。

  长廷跟她不一样,他是自幼跟着秦冬霖做事的,很多事,他知道得远比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全靠猜和想的流夏多。

  长廷挺欣赏流夏的干劲和韧性,这姑娘从不喊苦,喊累,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无二话,心境扎实,看着是一块真正能发光的石头,作为同僚也堪称无可挑剔,因而也愿意多回答些她的疑问,满足一下女孩子的好奇心。

  “从小就这样。”换下公事公办的口吻,他跟流夏闲聊起来:“现在还好些了,你是没看见几位公子被湫十姑娘连累得三天两头跪祠堂扫院子的时候,那个热闹样子,啧。”长廷像是回想起什么场景来,又笑:“湫十姑娘会哄人,总能随便逗得人开怀。”

  “我听外边人说,少君和湫十姑娘互相不对付,今日一见,才知并不如此。”流夏难得有些紧张,语气却竭力放得轻松。

  长廷闻言,却只是哂笑了下,道:“那群看热闹不怕事大只干些捕风捉影的事,自己过得不愉快,便将别人的生活也编排得不愉快。”

  “你我为同僚,都在少君手下做事,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免得自己人还跟着外人一起瞎猜测。”长廷越说,声音里的笑意就越浓:“我们妖族五百年过一回生辰,但湫十姑娘不,她每年都要过,开心了过,不开心了更要过,提前十几日,我就要问过少君,该送去什么样的礼物,但大多数时候,少君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

  “湫十姑娘喜欢饮茶,越香越好,每回她一来,少君院子里待客的茶全部都要换成符合湫十姑娘口味的。”

  “湫十姑娘喜欢听戏,少君每隔两三个月,便要抽出一天时间去天外天,或是人间的酒楼里陪姑娘听戏。”

  “……”

  湫十姑娘,湫十姑娘。

  能让跟在秦冬霖身边最久,分量最重的从侍将这些小细节倒背如流,可想而知,宋湫十在他本人心里,是怎样的分量。

  若不是真的喜欢,秦冬霖这样的人,这样高傲的性情,真的会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父母之命,而为宋湫十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吗?他真有那样听话,甚至到了任人摆布的程度吗?

  方才账内那样的情形,流夏甚至连自欺欺人的念头都升不起。

  而长廷说的这些话语,则化为了一句话,重重地落在了流夏头上。

  流夏苦笑着,问自己。

  ——她真的要做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插足者吗?

  她为了秦冬霖,一步步努力,成了今日的模样,又要因为秦冬霖理智全无,明知不该为而偏要所为吗?

  最开始,她想,若只是流岐山和主城决定联姻,秦冬霖无意,宋湫十无意,那她一定默默守在他身边,跟着他的脚步,很努力地往前,往上爬。她给不了他如宋湫十那样强大的家庭背景,但她可以成为流岐山最骁勇的女将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哪怕宋湫十喜欢他,她也可能因为不甘心,而暗地里卯着劲争一争。

  可唯独这种情况,也只有这种情况,流夏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她身为妖族,修为和一身本领,全是靠自己脚踏实地一点点得来的,在别人眼中,她亦是天骄少年,有着丝毫不输男子的优秀和出色。她从小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份骄傲。

  她年少的喜欢可以如落花般付诸东流,无疾而终,但不能化为见不得人的暗疮,在黑暗里腐烂溃败,流着脓水,散发出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