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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老祖宗,动辄打杀,有些可怕。

  湫十又问:“既然是老友,那应当不会打起来,伤及无辜吧?”

  冰原里,天族和妖族的队伍,加起来足足千余人,若是这几位打起来,能逃脱的不知道有几个。

  “这个不会。”琴灵道:“这家伙天生人缘好,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嘴巴甜,还有眼力,很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一时之间,湫十竟不知道琴灵这是在真心夸人,还是变着法损人。

  “他嗅着我和涑日的气息,晚点会主动寻来的。”琴灵说着说着停了一下,再开口时,话语里已然换成了某种类似揶揄的语气:“喏,你念了许久的人,来接你了。”

  湫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什么前辈脾气好不好,等会该备什么滋味的酒这样的想法,在看见不远处那道颀长身影的时候全部不翼而飞。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长裙,这个颜色寻常人压不住,而她的长相不往明艳那一类走,可偏偏穿什么像什么,顶着一张瓷娃娃般精致纤弱的脸,笑意明艳,像五月盛放的花。

  湫十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裙边漾动,如同飘起的晚霞。

  秦冬霖站在原地,看着这段时间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海妖朝他跑过来,忍不住挑了挑眉。

  以往很多次,或者说从小到大,她无数次这样提着裙朝他小跑过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闪动的光。

  所以饶是在从前,秦冬霖真心实意觉得她麻烦又难缠的时候,也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口不对心地停下来,等等她。

  其实不止是他,宋昀诃和伍斐也来了,身后是陆珏,长廷和流夏等人,另一边帐子里,听闻了动静的莫软软也伸出了脑袋张望。

  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宋湫十用双手抱住秦冬霖的胳膊来回晃了两下,呜的一声,拖长了声音喊他的名字,明明连名带姓的,却因为她的语调而硬生生现出一种黏黏糊糊的撒娇意味来。

  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知道回来?”秦冬霖感受着手腕上吊着不轻不重的重量,垂眸,不紧不慢地问她。

  闻言,湫十将食指上戴着的闪亮空间戒递到他眼前,连着晃了好几下,也不说话,她抬了抬下巴,道:“你手,抬一抬。”

  秦冬霖神情懒散,可能心情还算不错,便真配合着她,将手往上抬了抬。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匀称,肤色瓷白,因为常年握剑,给人一种比较强的攻击性,湫十将自己手指上的空间戒摘下来,调整了一下大小,慢慢地推到了他的食指上。

  空间戒上还带着一些她的体温,淡淡的余热,秦冬霖并不排斥,他瞥了两眼,从胸膛里低而沉地嗯了一声,带着点明显的疑惑意味。

  做完这些,她便用一种极骄傲,又高傲的语气,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道:“你说说,我早出晚归,天天风吹日晒,都是为了谁。”

  她又戳了下他的胸膛,语气刻意放得凶巴巴的,又没完全控制好,以至于还是流露出了那么一点点得意的意味:“还不都是为了你。”

  若是后面再加上一句“小妖精”,就能跟她素日爱看的那些话本子对上个九成九。

  秦冬霖人生头一回收到来自她的空间戒,觉得有些稀奇,听着她孩子气的话,又觉得好笑,看了眼四周,慢悠悠地提醒:“起来。”

  “都看着呢。”

  他眉目舒展时,浑身的凌厉都散尽了,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更何况宋湫十还是个素来不怕他的。

  湫十抬头看了他一眼,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他干脆利落的下颚线和半边侧脸,她很低地嘟囔一声,含含糊糊的,却恰好能被秦冬霖收入耳里。

  她说:“我都多久没见你了,多说会话怎么了。”

  话虽如此,湫十还是抿了抿唇,将手松开了。

  因为她亲哥宋昀诃的目光,已经不能用沉一个字来形容了。

  “哥哥。”湫十乖乖巧巧站在秦冬霖身侧,声音清脆,像是意识到什么,十分及时地将身后涑日推了出来,朝着闻讯而来的莫长恒、云玄等人介绍:“这是涑日前辈。”

  宋昀诃没得到秦冬霖同款空间戒,就连一声“哥哥”都排在秦冬霖后面,顿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劲涌上喉间,然而他脸色才端着沉下来,就见到了那位他早就从圭坉嘴里听闻,能几招将金轮境大成的怪物撕碎的前辈,又只能将训诫的话压回肚子里。

  他笑着上前,颇为严肃地行了个拱手礼,道:“多谢涑日前辈一路对小妹的照顾,晚辈感激不尽。”

  天族的骆瀛等人也都上前行礼。

  涑日原本就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性情,湫十的家人,伙伴,他都如常对待,既不热络,也不将自己摆得高高在上。他朝几人颔首,算是给了个回应。

  “前辈请入账内,晚辈们已摆好茶水,为前辈接风洗尘。”宋昀诃伸手,朝前引路。

  跟湫十和秦冬霖不一样的是,宋昀诃等人,在涑日的眼中,可真算得上是咿呀学语的孩童,可即使是面对孩子们的好意,涑日也显得有些不自在,直到琴灵懒洋洋地开口,他才敛着眉点头,随着去了。

  “涑日从前,也这样听你的话?”湫十在脑海中问琴灵。

  明明是一只威风八面的昌白虎,洪荒凶兽,在琴灵面前,乖得像小猫似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涑日的修为,哪怕是放在洪荒时期,都足以跻身一流之列,可面对琴灵,丝毫没有半分脾气,端茶递水,捏肩捶腿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我头一回养崽子,拎回来的时候他才巴掌大,修身立德,为人处世,全是我教的,能不听我的吗?”

  琴灵顺着她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慢吞吞地道:“他懂事得早,在别家崽子成天惹祸被修理的时候,他只在院里或者密室内修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活得跟老头似的,我看不惯,也常撵他出去玩闹,亦或是亲自带着出门云游,带他看看人世间的百态,去山涧,去密林,去热闹的鬼城。”

  它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湫十知晓它的性情,它本身不爱多管闲事,没有那样强的怜悯心和同情心,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喜欢的东西就留下,不喜欢的就撵走,也因此,她也更能看出一些东西。

  比如,养大涑日,琴灵是真的花费了心思,精力和情感的。

  半晌,琴灵又嗤的笑了一声,道:“听话有什么用,养虎为患的事,我总不会傻得去做第二次。”

第60章 阿兄

  宋昀诃和天族的几个都去招待涑日去了,湫十和秦冬霖这两个曾见过他的,便留在妖族的帐子里,暂且没去凑这样的热闹。

  账内暖和,不似外头天寒地冻的温度。

  先前流夏的队伍撤回,也同时带回了海角楼和剑冢的完整地形图,秦冬霖只感悟对比了一半。先前听闻她入了传送阵,伍斐笑吟吟入了帐子,愣是拉着他去接人。

  “宋湫十”这三个字一出,他当时的动作便已然滞了下。

  说是伍斐强拉着他去的,可这句话里的水分有多少,大抵只有秦冬霖自己心里清楚。

  因为是临时布置,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大的专门堆放古籍和地形图的八仙桌,临到里间,再放着一张小些的长桌,配着一把黑色的冷清的座椅,桌面简单,寻常笔墨,再有一块砚台,一块纸镇。

  一眼扫过去,能将东西毫无遮挡地收入眼底,简单干净,冷冷清清,一如秦冬霖此人。

  此时此刻,四目对视,湫十先开了口。

  她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道:“你忙你的,我不吵你。”

  诚然,这样善解人意的话语,从宋湫十的嘴里说出来,话还是那个话,却俨然变了种意味。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秦冬霖沉默半晌,看着那张如早春桃花瓣一样的小脸,决定给她找些事做。

  他点了点正对着帐子出口的长桌,声线凝着:“正好,你对神语也有些研究,那边堆着的,是镜城另外十三州的地形图,我看过一遍,与遗迹图没多大相似,但怕有漏网之鱼,你再翻一遍。”

  “你都看过一遍了,我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啊。”湫十往堆得老高的桌面上扫了一眼,明显兴致缺缺,但还是应了下来。

  她端着一张小凳子,背对他坐着,凳子小,她人也小,孩子似的。

  秦冬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了摆在桌面上的地形图上,神情凝重起来。

  这是剑冢的地形图。

  先前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尚未来得及用神识探过。

  但镜城十五州,已经排除了十三州,遗迹不是在海角楼,就是在剑冢,婆娑期间从沉睡中醒来过一次,看了看遗迹图,提了一下剑冢的位置。

  他将神识沉入其间,再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对上湫十那双漂亮的,琉璃一样的眼,视线再往下扫,原本还空空荡荡的桌面上,现在堆满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她手上还绕着一串珊瑚手钏,透亮莹润,衬得她手腕骨小巧玲珑,肤色雪一样白。

  果真是,一时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秦冬霖长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狼藉,沉着气问:“都是些什么?”

  “我才清出来的。”湫十伸手拨弄一下这个,比划一下那个,而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空间戒里塞了好多符咒,灵石和伤药,先前还有些空间的,去流云宗走了那么一趟之后,就装不下了。”

  她点了点桌面上的东西,接着说:“这些是相对而言没什么用处的。”

  “可我舍不得扔。”

  湫十和秦冬霖两人,不仅性情脾气天差地别,就连审美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喜欢清爽简单,一个则是花里胡哨,红的绿的紫的蓝的,美得扎眼她喜欢,丑得与众不同她也喜欢。

  这就导致了,每当她清库存的时候,那些没什么大用又丑得出奇的灵宝,根本无人接纳,连一向最抠门且爱占便宜的伍斐都看不上。

  偏偏她还舍不得送人,更舍不得丢,非得找个人好好保管起来,美名其曰寄存,可这一存,她新鲜劲彻底过去,就跟失了忆似的,能在短短三五天内,把这些宝贝忘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秦冬霖就是她长期且稳定的寄存对象。

  很奇怪,诸如此类不痒不痛的小事,她明明可以去跟宋昀诃说一声,亦或者再新添一个空间戒,但她偏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个空间戒,一直到现在,也就十个。

  空间戒里的东西少了又添,多了又减,像是已经成了某种执拗的难以更改的习惯。

  伍斐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情愿在秦冬霖这样脾气臭得跟石头一样,难搞又不配合的人面前晃,而去默默拒绝掉宋昀诃那样一腔沉重的兄长关怀。

  他不明白,宋昀诃更不明白,没少因为这事郁闷。

  秦冬霖看着桌面上那些红的绿的闪着亮晶晶光泽的灵宝,须臾,眉心凝起来,问:“上回你丢在我这的东西,什么时候拿回去?”

  湫十手肘撑在桌面上,虚虚地托着腮,说话的调子拉得不长不短,透着一点点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服的灵动鲜活:“你先替我保管着嘛,等我要用了,再让人去流岐山取。”

  秦冬霖长指抵着眉心,将空间戒不轻不重地丢到桌面上,语气实在算不上好:“下次不喜欢,就别买这么多。”

  买了又搁置,搁置了又觉得占地方,占地方还不肯送出去,最后兜兜转转,全部落入他的手中。

  湫十轻车熟路,将桌面上的东西一件接一件丢进他的空间戒里,还一边煞有其事地纠正他:“哪有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都进不了我的空间戒。”

  “我只是现在没那么喜欢了。”

  她收拾到一半,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不动了,秦冬霖只好按捺着性子站起身,敛着眉,将东西堆成一堆收进空间戒里。

  秦冬霖收拾完,抬了抬眼,突然开口:“宋湫十。”

  湫十嗯了一声,占着他的座椅,猫一样懒洋洋地抬头去看他。

  秦冬霖面无表情地道:“我比宋昀诃还像你哥。”

  湫十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笑完了之后,她看着秦冬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又笑吟吟地去哄他:“其实,你若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她来了兴致,软着声凑到他跟前逗弄他:“哥哥。”

  鲛人一族的声音堪称无可挑剔,她又显然十分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因为刻意存了玩闹的心,这声“哥哥”跟唤宋昀诃时完全不一样,也并不是平时那种黏黏糊糊小姑娘一样的撒娇凑热闹的调子,而是带着点南边小意温存的吴侬软语,说不出的好听。

  秦冬霖摁在桌角边的长指倏然用了些力道。

  “冬霖哥哥。”湫十在撒娇这方面显然无师自通,她难得看秦冬霖走神的样子,觉得稀奇,玩性大发地去闹他。

  秦冬霖垂眼,长而浓密的眼睫扫出浅浅一层阴影,沉默不言时,难以言喻的危险和白瓷般脆弱便矛盾的交织在一起。

  湫十很少见到这样的他。

  但她向来胡闹惯了,玩心上来的时候,根本不怕他。

  “嗯?”她白玉一样的纤细手指落在秦冬霖瘦削的指骨上,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离,手指与手指重叠的瞬间,她还不怕死地凑上来,含着笑,又叫了他一声。

  这一声,成功让秦冬霖无波无澜的清冷眼瞳中刮起飓风,叠起层浪。

  仿佛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从幼童时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摔跤了找他,受伤了找他,张口闭口秦冬霖的小豆丁,已经长大了。

  哪怕身段依旧纤细,哪怕行为依然孩子气,哪怕甚至口头禅都还是一度让他烦得不行的“秦冬霖”,一切仿佛没变,而她却确实从顽劣不已的幼年,一步踏入了成年期。

  他眼里调皮捣蛋,上天入地闹腾的小妖怪,已经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龄。

  良久,秦冬霖抵着眉骨,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莫名的微不可闻的愉悦意味。

  他说:“宋湫十,错了。”

  “我可不是你哥哥。”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小妖怪眼里是一片澄澈的懵懂。

  秦冬霖慢悠悠地掀了掀眼皮,问:“你见哪家哥哥,是要和妹妹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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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夜深,晦色如许,各间帐子里都缀着月明珠的微光,涑日和琴灵口中的“老熟人”如约而至。

  宋昀诃和骆瀛等人分毫不敢怠慢,早在听闻此事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瓜果灵蔬,美酒琼浆,结果涑日一看,摇了摇头,对宋昀诃道:“都撤下去吧,换些肉食上来。”

  这个要求,实在不算苛刻,可问题是,现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上哪整肉食。

  最后,还是伍斐捏着鼻子忍着痛,将空间戒里存着的一头极品灵獐子贡献了出来——他的空间戒里,素来不缺稀奇古怪的东西。

  等到涑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如蒙大赦的云玄等人便请亲自动手,将那头獐子料理干净,用冰泉玉露细细浸泡,又撒上一些美酒,架在火堆上靠。

  很快,一股格外勾人的肉香便顺着火堆上升起的细烟,糅杂进海水中。

  因为天冷,又因为彼此气氛还算融洽,湫十和云玄等人板着小凳子在火堆边坐下,时不时聊两句,关于六界的,也关于中州古城的。

  很快,莫软软将骆瀛拉了过来,湫十被火烤得懒得动弹,浑身骨头都跟散了似的,她想了想,直勾勾地看向了宋昀诃。

  “哥。”湫十有求于人的时候,声音格外好听。

  宋昀诃眉目都舒展了,他本身就是气质温和,似玉般朗润的人,“怎么了?”

  “你去帮我将秦冬霖叫过来嘛。”

  宋昀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伍斐则在不远处低笑,他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宋昀诃,对湫十道:“你哥哥现在听见秦冬霖这个名字,整个人都不舒坦。”

  何止不舒坦,简直能来个现场大变脸。

  宋昀诃听着这话,也没否认,他将湫十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放话:“你就坐着,哪也不许去。秦冬霖忙得很,哪有时间日日陪你胡闹。”

  湫十闻言,像模像样地叹息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涑日的椅子比他们都宽大些,这一下午,他实在是被这些小辈们恭恭敬敬,热情至极的“前辈”吓到了,现在靠在椅背上,干脆来个闭目养神不说话。果然,无人再在耳边吵闹,他的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肉香很快勾来了黑暗中的庞然大物。

  在某一瞬间,湫十和涑日几乎同时睁开了眼,骆瀛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很快也都站起身来。

  湫十胆子大些,她起身行至帐前,伸手撩开了帐帘。

  帐外,浪潮中,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着白色绒衣,梳着十分古老的发髻,额间点着一抹朱红,艳得像是一点燃起来的火星,她坐在一条一样看不到尾的玉蛟身上,脚丫子雪白,在海水中惬意地晃荡来晃荡去,怎么看都是童心未泯的孩童样子。

  饶是湫十提前有过各种设想,但看到来人是这副模样,这张脸,也还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都不许叫前辈!”小姑娘从玉蛟身上跳下来,一双娇嫩的脚丫子直直落在冰层上,随着她的动作,脚踝上挂着的银铃铛“叮当”地响,她眼风一扫,在满帐子人开口之前先开了口。

  她声音清清脆脆,带着十分浓重的稚气,怎么遮也遮不住。

  于是,湫十将到了嘴边的“前辈”二字咽了回去。

  “皎皎。”涑日起身,含着笑,点了点烤得金黄剔透的獐子肉,道:“进来吧,别在外吹冷风,不然你家那位知道,又要责怪我了。”

  皎皎点了点头,她身后那头玉蛟在诸人的目光中化为人身,是一名长相姣好的女侍。

  “湫十姐姐。”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名为皎皎,看上去来头极大,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而后精准地落在了湫十身上,她眼一弯,声音甜滋滋,颇有种小女孩撒娇的意味。

  皎皎小小的手落在湫十的手背上,细声细气地抱怨:“今日的天极冷,洞穴外刮风还下雪,我近些时日畏寒,郎君原本不让来的,可我想来见一见姐姐,便只好等天黑了再动身。”

  湫十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彻底麻了。

  紧接着,她的头皮都炸了开来。

  她哪里突然来的这么一个神通广大,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的妹妹啊!

  湫十站在原地,脑子里的想法瞬息万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涑日投去了求救般的眼神。

  涑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琴灵不在,有的东西他根本不敢乱说,诓骗帝后的事他做不来,皎皎虽然脾气好,好说话,但辈分和身份都在他之上,他也不好勒令让她不要如此,一时之间,陷入两难。

  “先进来坐。”须臾,他开口。

  “好。”皎皎好脾气地应下来,而后拉着湫十,一路坐在了宋昀诃等人早就准备好的凳椅上。

  几乎就在他们进帐之后,秦冬霖便到了。

  男子一身风雪,身影沉在海水的暗沉和月明珠的光亮中,明灭不定,却因为那张脸,轻而易举的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皎皎见到他,难得安静下来,她乖乖松开宋湫十的手,开口叫人,唤的是中州时对兄长的称呼:“阿兄。”

第61章 露馅

  冰原山脉底下的冰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山巅如刃,锋利无匹,又因为完全浸在海水中,导致附近这一片地域温度极低,哪怕是修炼多年的灵身也都感到了压力,主队中不少人都换上了冬日保暖的大氅和冬衣。

  账内,随着皎皎一声“阿兄”,不论是天族的骆瀛等人,还是在一边站着的宋昀诃和伍斐,都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之中。

  被拉着跟皎皎坐着同一张座椅上的湫十,也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

  “妖月。”湫十在脑海里连着唤了好几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琴灵很头疼,它只是进妖月琴内小憩了一会,怎么也没料到,醒来时,面对的会是这样一副难以收场的场面。

  “先应下吧。”半晌,琴灵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

  湫十搭在座椅边的长指动了动,眼睫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声音发涩,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不会,要告诉我,我其实也是你们的老朋友之……”

  她难得紧张地顿了一下,又接着上面的话问:“老朋友之一?”

  有些事,在没有察觉到端倪时还觉得处处正常,可一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之前的种种,现在细细想来,根本经不起推敲。

  疑点太多了。

  她出生时被妖月琴选中,才进中州第一日,就被传送到古城,有了一块据说来头相当不得了的腰牌,还有涑日的态度,就算是看在琴灵的份上,也有些太过亲切和蔼了,这下更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中州小女孩,见到她就喊姐姐。

  思及此,湫十不由得将目光投到秦冬霖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到了婆娑剑,想到了皎皎叫的那声“阿兄”。

  顿时又有些不确定了。

  总不可能这样巧合,她和秦冬霖的身份都另有文章。

  琴灵暂时没办法回答湫十这个问题,但任由她瞎想瞎琢磨也不是个办法,只好含糊其辞地回:“等人走了,我细细跟你说。”

  满室寂静中,秦冬霖最先反应过来。他朝着座椅上的人颔首,声线如常:“你怎么来了?”

  看得出来,皎皎有些怕他,她小小的身子朝湫十身边缩了缩,雪娃娃一样的小脸上露出一种既开心又拘谨的神情,声音清脆:“我嗅到了涑日的气息,原本天未黑时就该来迎阿兄的,但今日风雪极大,我若是离开,冰原山脉不消半日便要坍塌,便只好等小郎君回来,让他顶了我的位置,才来迎阿兄。”

  末了,她又道:“按理说,阿兄和阿……湫十姐姐同来,冰原山脉上上下下自然是要来迎的,只是现下这个情势,老头们都死绝了,灵身大多还在棺材里躺着,来不了。”

  秦冬霖听着她口口声声的阿兄,眉头不禁往上提了提,他敛声,在脑海里问婆娑:“怎么回事?”

  要么说,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实在是简单而直接。婆娑不会跟琴灵似的磨磨蹭蹭顾东言西,它自沉睡中醒来,看了一会容貌半分没有改变的皎皎,仅仅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干脆和盘托出:“中州时,有精灵蕴天地神意而生,掌冰雪,司四季,名皎皎。”

  秦冬霖问:“她为何唤我阿兄?”

  婆娑果断而利落地投下一颗炸、弹:“她这样唤你已许多年了。”

  这一下,饶是早就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以秦冬霖的定力,也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

  皎皎朝着两人问完好,脚一使力,两只雪白的脚丫子便落在了厚厚的冰层上,她凑到生起的炭火边,看着正往下滋滋冒着热油的肉串,伸出舌尖细细地舔了一下唇边,她问离得最近的宋昀诃,声音细细的:“这是为我烤的么?”

  宋昀诃扯了扯嘴角,面对那张瓷娃娃一样布满稚气的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涑日前辈吩咐我们准备的,冰天雪地里,我们进来时又未曾有这方面的准备,只好委屈姑娘勉强将就了。”

  皎皎闭上眼,鼻尖连着翕动几下,像是要将肉香都吸进肚子里。

  她转而面向秦冬霖,声音里带着馋意:“阿兄,我可以吃吗?”

  秦冬霖长指在冰凉的剑鞘上点了点,嗓音有些低哑:“吃吧。”

  这个时候,皎皎又循着灵獐子的气息,精准无误地望向了人群中看热闹一样杵着的伍斐,十分好脾气地征求主人的意见:“那我吃了?”

  烤都给烤了,不吃能怎么着。

  伍斐闭着眼,口是心非地点头:“姑娘请慢用。”

  “不慢。”皎皎的视线在他手腕上缠着的小牵牛上停留了一会,旋即认真地道:“我吃东西很快的。”

  没过多久,湫十就明白了她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一头膘肥体壮的极品獐子,足足有一两百斤,哪怕剔除了内脏和骨头,架在竹签上烤的肉也有整整一排,皎皎将它们全部吃完,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果真如她所言,速度够快的。

  她看着像人间五六岁的孩童,粉雕玉琢,年画娃娃一样,吃东西的样子也十分秀气斯文,她拿着竹签,慢慢地咀嚼,明明动作也不快,可奇迹般的,那些烤得流油的肉就是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吃完,皎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那条由玉蛟化身的女侍适时送上一条干净的帕子,她便慢吞吞地将嘴角的油渍擦干净,那些油渍被擦下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冰渣子。

  吃饱喝足,皎皎一双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眼眸慢慢地帐内站着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好脾气地笑了笑。

  涑日看着满头雾水,神情隐晦,各有思量的众人,淡淡地开口:“尔等都下去吧。”

  既然他这样说了,哪怕宋昀诃等人再想说什么,问什么,都只好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语再咽回去,拱手朝着他和皎皎行了个礼,掀开帐帘出去了。

  宋昀诃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他显然有些不放心湫十,几次欲言又止,湫十朝他飞快地炸了眨眼,示意他安心,他这才敛着眉出了帐子。

  “婆娑,妖月,当日一别,许多年过去。”皎皎侧首,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稚嫩:“今日,你们不出来与我相见吗?”

  她话音落下一瞬,琴灵和婆娑分别从湫十与秦冬霖的体内飘了出来。

  这还是湫十头一次见到婆娑剑灵,婆娑剑虽然早就认主秦冬霖,但后者一直陷入深度沉眠中,少有清醒的时候。

  跟肉团子似的琴灵不同,婆娑剑灵就是缩小版的婆娑剑,两人在这一点上算是默契十足,均未以中州时灵体的模样现世。

  琴灵有气无力地拍了拍翅膀,苦笑了声,道:“我早先让涑日同你传音,你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

  这下好了,她一来,那些它一直以来竭力隐瞒,想着循序渐进的事,被她三言两句全部打乱了。

  皎皎有些稀奇地伸手去扯了下琴灵软绵绵的小腿,倍感疑惑地诶了一声,紧接着望向涑日。

  涑日点头,对琴灵道:“我联系皎皎时,是她洞穴里那位郎君传出的回信。”

  “他只说让我记得叫湫十姐姐。”皎皎很喜欢湫十,她将小小的手掌放入湫十的掌中,小半个拳头被包裹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惬意地眯了眯眼,甜滋滋地夸人:“湫十,名字真好听。”

  说完,皎皎似是想起些什么,有些歉然地看向琴灵,道:“阿远记性不好,只同我说了这一句,没漏了别的吧?”

  琴灵干脆在半空中假死一般软了手脚,半句话不想多说了。

  她上来两句话,直接将他们的老底都掀了,光记着一句湫十姐姐,跟什么都不记有什么区别。

  皎皎扭头看看秦冬霖和湫十,再看看琴灵和婆娑,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因而她并未多在账内停留,几乎是在冰原山脉升起淡淡月影的时候,她便十分有礼貌地起身告辞了。

  临走前,还特意回头,朝着秦冬霖和宋湫十招了下手,声音如雪色般沁甜:“阿兄,湫十姐姐,我明日带着阿远前来看你们。”

  一望无际的夜色中,巨大的玉蛟载着冰雪可爱的小姑娘飞速驶往远方,铃铛的清脆声荡出长而空灵的回音。

  偌大的营帐里,顿时只剩下五个人。

  湫十看着还在装死的琴灵,学着皎皎的样子,伸手扯了下它软哒哒垂下来的腿:“人都走了,说吧。”

  再不说,骆瀛等人就要来了,以他们素爱刨根问底的性子,等他们搪塞过去,天都亮了。

  琴灵眼看着避无可避,单独给婆娑传音,诶的一声,问:“你怎么跟君主说的?”

  婆娑在看到涑日的那一刻,皱起的眉就没松过,但眼下涉及正事,他将情绪压下去,如实回:“君主想知道什么,我便回答什么。”

  哪怕是在现今,君主这个词,也依旧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威慑力。

  “这件事太复杂了,当年中州多少人,多少事糅杂在一起,若是和盘托出,我怕以他们现在的实力和接受能力,理起来够呛。”琴灵明显也有自己的顾虑。

  “在中州的地盘,君主和帝后的身份,就算瞒,能瞒多久?”因为本体原因,婆娑的声音透着一股锐利的意味:“君主不似帝后,能纵着你一再胡来。”

  他又道:“忤逆君主的事,难不成我还要做第二回 ?”

  提起这个,琴灵总是心虚的,她顿时摆摆手,道:“行,行,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们暂且不提此事。”

  他们斟酌说辞的时候,湫十慢慢地靠近秦冬霖。

  “完了。”湫十裙摆散落在冰层上,她半蹲着,用手指尖在冰层上无意识地乱涂乱画一些东西,语调颓然。

  秦冬霖问:“什么?”

  “我觉得。”湫十仰着头看他,神情苦兮兮的,有些接受不能够地叹了一口气:“照他们的说法,我可能真的是从某个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妖怪。”

  她一想想,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还是老前辈吧,这个好听一些。”

  哪怕她说着令人莞尔的话,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秦冬霖也还是能凭借对她多年的了解感觉出来,她有些紧张。

  秦冬霖垂眸,弯了弯腰,很轻地揉了下那个浅色的脑袋。

  他从胸膛里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听着有些懒散的漫不经心:“没事。

  “我们一起。”

第62章 妖帝

  ——“我们一起。”

  月色清冷,无声洒落在厚厚的冰层上,男人声线沙沙哑哑,带着些松懈下来的懒散意味,如贯珠扣玉,圆转自如。

  湫十抬头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显然没有被安慰到,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葱白的手指在白色的冰面上涂涂画画,碾下一些细碎的冰屑,半晌,像是按捺不住了,两条细细的眉拧起来,朝着半空中的琴灵和婆娑望过去,声音带着点凉飕飕的意味:“我说,你们还要商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