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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场景见多了,湫十便也十分顺其自然的习惯了。

  琴灵叼着一颗生长在昌白虎小世界里的绯红色果子,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子,一摇一晃亦步亦趋从凉亭出来,咕噜一下,将果子咽下去,问:“怎么?见一面就不生气了?”

  “我早些时候出门的时候。”琴灵指了指院门,不紧不慢地揭她的底:“你不是还说这回不晾他十天半个月,绝对不跟他和好的么。”

  湫十飞快地看了眼秦冬霖,后者恰好垂眸,漆黑的眼瞳里是她心虚的闪躲的脸。

  秦冬霖脚步蓦的顿了一下,声线压着,语气格外凉一些:“宋湫十,我以往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骨气。”

  湫十闻言,眼珠子转了转,而后用他宽大的袖摆,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你都不知道,我忍着不找你,忍得有多辛苦。”

  这人一旦心虚起来,说的比唱的好听,诸如此类的话,秦冬霖听了没一百回,也有五十回。

  琴灵拆完湫十的台,眼一抬,问起了正事:“你们那边,遗迹图找得怎么样了?”

  秦冬霖性情清冷,生来如此,哪怕面对先天圣物之灵也没表现出什么热络之意,他三言两语将主队的情况总结了一下:“天族人对神语没什么研究,镜城十五州,我已经对比过其中十三份地形图,没有找到与遗迹图契合的。”

  不知为什么,琴灵在湫十身边显然更放得开一些,而面对秦冬霖,大多时候总是格外认真,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听起来跟禀报公务一样。

  “你的直觉是对的。”琴灵收敛笑容,道:“从洪荒至今,岁月长久,许多曾经在的城池、山河都已经大变样,依靠地形对比,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依靠神语上的玄机对比察觉微妙的不同。”

  琴灵说完,看了他一眼,也不敢多看,末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君主不愧是君主,哪怕是尚在少年期的君主,也依旧拥有着堪称敏锐的直觉,自然,面对他们这些外人时,话也一如既往的少。

  三人说话时,殊卫站在一旁看着,静静地听着。

  昨日傍晚,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入凉亭之际,饶是他正在在被琴灵毫不客气地指着骂榆木脑袋,也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堪称震撼的神色。

  他不相信琴灵会眼看着湫十跟别的男子在一起。

  这要是帝陵开启,君主的传承现世,留下的灵身看到这一幕,一剑之下,他们这些以为自己死去多年,其实还苟延残喘活着的老骨头,恐怕就真的要长眠中州了。

  可琴灵显然一点不为此担心。

  他的心里,便自然而然的有了个猜测。

  这个猜测,在琴灵露着小尖牙,凶巴巴威胁他“收回你的眼神,若是被人发现,我将你眼珠子抠出来丢海里喂鱼”时得到了验证。

  中州之帝,六境共主。

  此刻,就站在他跟前。

  日日忍受湫十左一声右一声前辈的殊卫垂眸,脊背挺直,全身上下都绷得有些紧,他甚至不由得想,如果君主跟着帝后一起,唤他一声前辈,他该如何。若是应了,还能平稳活到中州重现那日么。

  好在,湫十看他被琴灵差使来差使去,怕他尴尬,没有唤他。

  琴灵看了眼将破晓的天色,沉思半晌,点了点石桌边的空椅,开口道:“坐吧,我有事要同你们说一说。”

  秦冬霖站着,它顶着压力,坐得都不踏实。

  琴灵身为先天圣物之灵,出世就在中州,对此地的了解远非他们这些外来之辈能及,它说有事,秦冬霖和湫十便都敛了神情坐下。

  “昨日你去皎月宗逛了一圈,应该已经发现,现在的秘境不比从前,许多地方的凶险非你们能想象,也不是你们现在的修为能对付得了的。”琴灵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头,点了点谷雨城外巨大的冰山暗影,道:“再过三五日,待我见过几位老友,再去流云宗逛一圈,拿点东西,这边的队伍也就可以跟主队汇合。”

  “现在这样的局势下,小队单独外出根本没有意义,甚至很可能会平白丢掉性命。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跟天族那几个说一下。”琴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特意嘱咐:“暂时先别将我的存在公之于众。”

  湫十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等琴灵扑棱着翅膀飞到后院,她就仰着一张小小的脸,看着他笑,声音甜滋滋的:“这样说,我过几日就可以回主队了。”

  秦冬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像根小尾巴似的,踩着他落在地上的缀影,手里捏着他宽大衣袖的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看起来还是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看不出半点当日挺身而出说要带队出来的稳重。

  “到时间了。”湫十看了眼天穹上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上面已经泛出晨光,秦冬霖这个时候赶回去,恰好赶上一日之约。

  “你快走吧。”

  她说得倒是爽快,只是几根手指牢牢地捏着他的袖角,半点没有放开的意思,眼神东瞄西瞥的,满脸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秦冬霖看她明显口是心非的模样,眉梢眼尾的凌厉渐渐收敛,他陪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任她牵着他的袖子晃了又晃,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喊她:“宋湫十。”

  湫十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一根手指。

  “我再不回去,要被莫长恒摆脸色看了。”

  湫十噌的一下抬头,拧着眉,语气凶得不行:“他敢。”

  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了。

  六界之内,年轻一辈,谁敢跟秦冬霖摆脸色啊。

  谁不怕被他揍啊。

  秦冬霖不是头一回见宋湫十这样黏黏糊糊围着他绕圈圈的样子。

  相反,他们每回闹别扭之后,都会出现这样一幕。

  宋湫十闹起来有多气人,事后就有多黏人,小妖怪深谙哄他开心的一套,用得炉火纯青,令人身心舒畅。

  秦冬霖多少有些无奈,他略略倾身,执着湫十落在自己衣角上的两根手指,将它们捉着放回了她身侧,声音在晨光中显出罕见的温柔意味来:“前两日寻到的血精石给你留着,知道你喜欢,龙鳞衣和仙蕊凝露也没动。”

  “我再不回去,东西就要被天族分完了。”

  果不其然,这一次,秦冬霖十分顺利地跨出了庭院。

  在踏入空间裂缝之前,他破天荒地侧了一下头,小妖怪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地将脚边的石子骨碌碌踢着玩。

  有那么一瞬间,秦冬霖长指近乎不可抑制般动了动。

  想带她一起回去,这样的想法在胸腔上下蠢蠢欲动,有些强烈。

  而明明,距离再相见也不过只几日的时间。

  他的自制力,何时差成这样了。

  秦冬霖重重地碾了下眉心,阖了下眼。

  =====

  湫十回院子里的时候,琴灵和殊卫正在布置结界。

  她一问,才知琴灵又要宴客。

  若说前几日,湫十还好奇不已,从琴灵和殊卫身上旁敲侧击,打听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就已经是意兴阑珊。

  因为每次都只能见到摆好的瓜果茶酒进琴灵自己的肚子,而不见那位据说来头了不得的客。

  客人来的时候,已经夜深。

  湫十在密室内抚琴,铮铮声在院子上方时隐时现。

  那扇深红色的深院大门被一阵不疾不徐的海风吹开,嘎吱一声不紧不慢的响,拖出长而颤的尾调。

  琴灵坐在庭院内的结界中,望着天穹上的圆月,像是听着了动静,起身给对面的空位斟了杯酒,声调懒散,语气熟稔:“等这个海底月圆真不容易。来了就坐吧,住的还是你的地方,就不讲究什么了。”

  “酒是我从外面带进来的,味道不错,可与故人小酌几杯。”

  来人一身红衣,血一样鲜艳的颜色,在如水的夜色和湛蓝的海水中格外显眼。

  殊卫站在琴灵身后,并不开口说话,像一座栩栩如生的守卫石像。

  良久,星冕在琴灵的对面坐下。

  跟琴灵凝实的样子不一样,星冕身形显得有些虚,无数红线拉扯着勉强维持住了他的人形,唯有一张脸,仍旧是干净而好看的。

  他的眼瞳呈现深黑色,转动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极深的压迫感。

  “妖月。”星冕伸手掂了掂小巧的酒盏,他匀称的手掌像是破碎了的瓷片又被人胡乱地粘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可怕,许是因为无数年的沉睡,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行:“缘何来此。”

  “因缘巧合,重回故地,来见故人。”琴灵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向对容貌挑剔的人罕见的没有露出什么神情,而是低低地叹了一声:“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衰弱成这副模样了。”

  “我之真身亡故,灵身不过苟延残喘。”星冕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落到殊卫身上,半晌,手指动了动,道:“这是当年,你养在身边的虎崽子。”

  琴灵也跟着瞥了殊卫一眼,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记得,当年他用美色诱你,昌白城将垣安城取而代之,事后你气得不行,去婆娑府上走了一趟,惊动中正十二司替你逮人。”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明明是调侃般的话语,听着却无比严肃。

  琴灵哼笑了一声,抿了一口醇亮的酒液,道:“时间一晃过去那么多年,昔日再如何,如今想起来,也都不值一提了。”

  星冕看了看它,突然侧首,以一种复杂得近乎燃烧起来的眼神望向西南角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琴灵和殊卫都警惕起来,他才缓缓回头,道:“她来了。”

  琴灵毫不意外他会感知到湫十的存在,镜城毕竟是他的主场,作为昔日同僚,她从未看轻过星冕的实力。

  哪怕他已彻底身陨。

  “是。”琴灵颔首,并不隐瞒,“我这回来寻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当年有些事,左思右想仍不明白。”

  星冕看着琴灵哐当一声丢在桌面上的木牌,缓缓扯动了下嘴角:“世界树的嫩芽。”

  琴灵手指摁在木牌上,问:“为什么?”

  对视半晌,星冕站起身,长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手腕,脚踝,以及浑身上下被红线缠成团的残破身躯。

  “妖月。”他用那张唯一尚算完好的脸面对琴灵,嗓音沙哑:“你从来聪慧。”

  “我今日站在你面前,便说明你之猜想,七不离八。”

第58章 认主

  夜深,谷雨城突然起了大风,海浪一层卷着一层往四面八方倒灌,安谧的海底展现出了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样子。

  湫十抱着琵琶站在西南角的小楼边,透过层层叠叠无形的结界,她可以隐隐看见一些庭院外的情形。

  一身鲜红,浑身像破碎瓷器又缝合起来的男子在视线中格外惹眼,他身上的红线像是淌下来的血,从肩头一路到脚踝,衬着雪白的肤色,给人一种妖冶莫测的危险感。

  自他来了,湫十的手指便从琴弦上挪开,她转而专心致志地观察起琴灵和那男子的神情来。

  琴灵还是老样子,但跟平时面对湫十和殊卫的随心所欲相比,今夜的神情姿态,更显得郑重其事些。

  从它站起身,给来人倒上那盏酒的时候,湫十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镜城城主,星冕。

  在琴灵心情好,罕见的能跟殊卫共处一地而不发火的时候,湫十和它会在庭院里各占一张躺椅,对着镜面上洒下来的阳光,看着满院的海棠花开,听它和殊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洪荒时的一些事。

  湫十插不上嘴,但对那些只存在于书卷和一代代人口耳相传中波澜壮阔的事迹十分感兴趣,他们说,她就安安静静地听,时不时侧身挠挠昌白虎的下巴,听它一声接一声惬意而享受的咕噜声,似乎也能将自己代入那个瑰丽而充满传奇色彩的中州时代。

  因为前几日求琴灵总说要宴客,到了晚上,看一看天穹的月亮,又总是挑挑眉,自己将殊卫准备的美酒灵果酿喝了。

  几次之后,在殊卫再一次自掏腰包摆上酒水和灵果的时候,湫十就开始笑。

  琴灵许是被她笑得有些心虚,于是对着殊卫摆摆手,道:“灵果之类的东西不必摆太多,意思意思足以,只是酒不能少,在人家的地盘上请人来叙旧,总得表现出一两分诚意。”

  那个时候,湫十就隐隐有所猜测,直到又一次听琴灵说,它与星冕曾是同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抬头不见低头见时,心中的猜测便被彻底坐实了。

  星冕这个人物,湫十在不少人的嘴里听过。

  有人说他天纵之姿,修为绝世,有人说他杀人如麻,性情古怪,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风浪最盛时,星冕侧首,准确无误地与她对视,隔着琴灵布置下来的数层结界,湫十望见那双黑色眼瞳的时候,丝毫没有半分惧怕。

  那双眼睛,她好似看过了无数回。

  她也头一次看清了这位只在传言中出现的镜城城主的脸,跟残破身躯不同的是,星冕那张脸,如少年般清隽,配上一双沉静的眼,几乎让人有种分不清岁月的错觉——很难想象,这又是一位洪荒中州的“前辈”。

  许是琴灵和殊卫还在,许是他们交谈的氛围比较友善,这位以凶名在六界年轻一辈中广为流传的星冕城主并没有有对湫十发难的意思,仅仅对视片刻,他主动移开了目光。

  星冕并没有在在庭院中停留多久,他坐在石椅上,脊背挺直如竹,身形有种拼凑起来的不自然的僵硬。他同琴灵饮完第四杯酒,便起身告辞,走的时候悄无声息,院门被风吹得轻轻合上。

  他走之后,满城风雨止歇,涌起的海水倒退回去,不过半晌,便又恢复了之前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的安宁。

  半个时辰之后,琴灵醉醺醺地进入密室,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翅膀,贴在门框边,顺着湫十的目光往窗外看,殊卫正在收拾被酒水撒了半面的石桌。

  “别看了。”琴灵圆溜溜的眼转了转,小声嘀咕:“一头老得快掉牙的老虎,有什么好看的。”

  饶是早就听惯了琴灵对殊卫的各种冷嘲热讽,湫十在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也还是没忍住笑了几声,而后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问琴灵:“谈好了?”

  “本就没什么好说的。”琴灵打了个酒嗝,慢慢地眯起眼,道:“星冕这人脑子不正常,跟他聊天,费劲得很。”

  从前这些人名,这些关于中州的事,琴灵每次说起来都是含糊其辞,闪烁不已,这回主动提及,湫十有些意外。

  “我听云玄说,这位前辈的脾气,不算好。”湫十沉默了一会,有些不放心地往窗外瞥了眼,低声道:“你好歹等人走远了,再说这些。”

  琴灵哽了哽,半晌,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它伸手往半空中抓了抓,一把样式精致,宛若金镶玉砌的琵琶便轻飘飘落入湫十的怀中,古老而神秘的波动萦绕在琵琶的每根琴弦上,滢白的灵光化为一朵朵光莲,在半空中绽放,坠落,化而为雨,异香阵阵。

  湫十抱着这把赫赫有名的古琴,有些疑惑地抬眸去望琴灵。

  因为琴灵一直未松口,所以即使妖月琴就在身边,湫十也没办法用它感悟妖月琴经,这也造就了她灵力与日增多,可琴意却再难往上一步的局面。

  “划破手指,挤一滴精血进去。”琴灵用手指了指妖月琴,声音醉醺醺的,像是突然心血来潮的尝试。

  湫十没有多问什么,依言照做。

  殷红的血珠顺着划痕滚落,飞快滴到琴身上,就在血珠和琵琶接触的那一刹那,整间密室都陷入朦胧的雾气中。

  而在这一刻,湫十感觉自己完完全全掌控了怀里的妖月琴,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对契合。

  因为妖月琴的缺失而一直被压制的琴意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往上提升,湫十的修为,在短短一刻钟之内,从大宗师大成,达到了大宗师圆满。

  “这是……”湫十感受着体内充沛的灵力和跃动的琴意,眼瞳微缩,她抬眸望向还是以同样姿势倚靠在门框边,连神情都没变换一下的琴灵,出声艰难:“妖月琴这是,在做什么?”

  湫十身边有很多上乘灵物认主,如同伍斐手中那柄令他爱不释手的破仑扇,再比如宋昀诃的天禅戟,她印象中所知的认主,不是这个样子,应该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只需一滴血就能轻松完成。

  按理说,越是强大的灵物认主,需要的东西就越多,材料越珍贵,所以方才琴灵让她割破手指滴血的时候,她甚至完全没朝这方面去想。

  直到现在,契成,湫十跟妖月琴,甚至琴灵之间建立起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时,她才蓦的反应过来。

  琴灵还是老样子,见湫十连着问了两遍,才唔的一声,解释了两句:“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出生时便被妖月琴选择过。”

  她这句话,对湫十而言,相当于承认了妖月琴认主的事实。

  顿时,湫十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璀璨笑意,她抱着妖月琴,恨不得在原地转两圈才好。

  琴灵站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泼凉水:“等你们从鹿原秘境出去,过不了多久就是六界盛会,这回你若再排在三四十名,我就将你锁进主城尖塔里,日日夜夜给我练琴,没有大成之前,不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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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琴灵同秦冬霖说的事,后者雷厉风行,不到两日就已处理好。

  湫十在第三日一早,就收到了主队那边传来的集合令,集合的地点在冰原山脉。

  在收到集合令的第二天,琴灵就让天族和流岐山的人回去了,主城的几个都不愿走,跟她一起留在了谷雨城。

  这一拖,就是大半个月。

  湫十从一开始的归心似箭,不情不愿,到后来的乐不思蜀,流连忘返,仅仅只用了三日时间。

  原因藏在流云宗内。

  在妖月琴认主的第二日,湫十精神百倍推开密室的门,才踏进前院,就见琴灵和殊卫坐在小石桌边,一个朝南,一个朝北,手里还都拿着一支笔。

  琴灵用笔在布面上勾勾画画,满脸兴致勃勃,而殊卫多次欲言又止,显然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

  湫十头一次见殊卫面对琴灵,会露出不赞同,或者说是为难的神色。

  “我让容绒整合队伍,晚点就去冰原山脉。”湫十跟琴灵说了声,结果后者摆了摆手,笔尖稳稳当当落在棉色的布帛上,道:“让他们先走传送阵回主队,我们还得在谷雨城留一段时间。”

  湫十顿了顿,好脾气地问:“你不是已经宴过客,谈完事了吗?”

  说完,她又接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见着秦冬霖了。”

  言下之意,她不想在谷雨城待了,她想回主队。

  而秦冬霖明明昨日才走。

  殊卫被她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唬得用手遮了遮眼,几日的相处下来,他面对古灵精怪的姑娘,也没有刚开始得知她身份时那样恭敬谨慎,不再时时绷着一根弦。

  琴灵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两根肉乎乎的手指头捻起那块被画得密密麻麻的小型简易地图,用一种明显带着引诱意味的语气跟她商量:“这是流云宗的地形图,里面有左右两个藏宝阁,地下还有三条上品灵脉,我们从底下隐匿气息绕过去,得到的东西,你四我六,如何?”

  湫十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她低声重复:“两个藏宝阁,三条上品灵脉啊……”

  殊卫一听这样的语调,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妖月。”他的声音不算悦耳动听,但吐字很清晰,给人一种肃正端严的感觉,“我们现在不能泄露气息,若是跟他们打起来,不好。”

  琴灵自顾自地涂涂画画,眼也没抬:“怕什么,你跟流云宗宗主的关系那样好,就连当年合伙算计我,她都有给你出谋划策,现下不过拿她点东西,她怎么会跟你计较。”

  殊卫哑口无言,不再多说。

  于是他们一行三人,夜晚养精蓄锐,白日潜入那座巨大的冰山之下,隐匿气息,从一个自然腐蚀出的洞口钻进宗门内部,偷偷摸摸,做贼一样。

  流云宗极大,仅凭一张靠着模糊印象画出来的草图,很难摸到藏宝阁的位置。

  琴灵和湫十凑在一起嘀咕一阵,干脆放弃了藏宝阁,转而瞄准了地底下的上品灵脉——相比于藏宝阁,灵脉无疑好找太多。

  上品灵脉像是交错绵延的河流,在黑暗的海底泛出皎月一样的光芒,耀眼夺目至极,一眼就能被人注意到。

  而于此同时,察觉到有人闯入的护宗大阵也自动开启了。

  护宗大阵朝湫十等人重重镇压下来,琴灵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环着胸看着金光从四面八方聚集,呼啸而至,理所当然地差遣起了殊卫。这一回,它唤了殊卫的真名:“涑日,破了它。”

  殊卫没办法拒绝她的话语,星冕说得没错,他是她养在身边的虎崽子,甚至可以说,他能有今日,一身本事都是她教的。

  护宗大阵在他掌中分崩离析,溃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神性大失。

  湫十和琴灵平时看惯了形形色色的好东西,眼高于顶,不入凡物,那些以百万数计的灵石并不能让她们提起多大的兴趣,所以她们盯上了那三条灵矿的交汇处,也是整片福地的源头。

  那里的灵石,已经不能够被叫做灵石,那里面蕴含的灵力,是普通灵石的千万倍,湫十曾在她爹娘的库房里看到过十几块,宋呈殊告诉她,由灵矿之源孕育出的石晶,叫灵源石。

  就这样白日出来,傍晚回去,时间一晃过去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里,宋昀诃和伍斐乃至大忙人秦冬霖,都一一通过留音玉询问过情况和归期,那边的人说是说得好听,可人却迟迟没见着影子。

  又一日,远在海角楼的流夏带队回来,她踏入秦冬霖的帐子,前来汇报这一月来的收获。

  恰好伍斐和宋昀诃都在。

  “怎么出去一趟,这人还乐不思蜀起来了呢。”伍斐手腕上缠着那株长大了不少的牵牛花,他摇头笑,话语引得宋昀诃也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道:“血脉还未彻底觉醒呢,小孩子心性,一点也不稳重。”

  这几人虽未点名道姓,但能让他们用这样明着无奈,实则宠溺的语气提起的,除了宋湫十,不会再有第二人。

  流夏敛声,恍若未闻,朝着主座上的人禀告这些时日队伍的情况,出了什么岔子,以及她的处理方式。

  她话音落下,帐子里有一阵沉默。

  流夏思绪发散出去,她甚至不由得想,他这样严格要求自身,要求部下的人,面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宋湫十,会如何。冷声呵斥,还是秉公处事,该降罪降罪,该责罚责罚。

  倏而,秦冬霖轻轻放下手中的折子,将其压到桌面上,声线清冽:“不行。”

  流夏愣了一下,她抬眸,才发现那张案桌上,不仅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古籍,还有一块闪着灵光的留音玉。

  看样子,已经亮了有一段时间了。

  另一边,女子拖长了的绵甜调子隐隐约约落入其他几人的耳里,秦冬霖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抬眼望了望天色,道:“你还有半个时辰收拾东西。”

  “快去。”

  那边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伍斐笑得不行,他摇着扇子凑近案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哼哼唧唧都没用,宋昀诃也帮不了你。”

  这一回,女子清脆的抱怨声十分清晰地落到账内各人的耳朵里:“伍斐你好烦。”

  说完,她还要专门跟秦冬霖抱怨一回。

  俨然一副活宝样子。

  伍斐和宋昀诃都在笑,流夏偷偷抬眸,分明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秦冬霖眼里浅浅的笑意。

第59章 老友

  湫十和几名出自琴海主城的队员是踩着最后一缕天光到的冰原山脉。

  这里温度极低,冰山如巨蟒般盘旋,一眼看不见尽头,琴灵和殊卫甫一落地,感受着这熟悉的寒气,这熟悉的地形,便笑了。

  托主城那三四个留下来的人的福,现在包括主队,天族那几位,都知道湫十身边跟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是这秘境中突然冒出来的“前辈”,而这事的好处,便是涑日终于不用穿着那身令人不喜的天族服饰了。

  说是前辈,可涑日那张脸,实在没有前辈的样子,倒不是说他的长相有多令人惊艳,而是他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有少年气息。

  湫十每次看见那双眼,便也能理解琴灵当年为何会动恻隐之心,将人留在身边。

  自从妖月琴认了主,琴灵显然完全将湫十当成了自己人,很多她开口问的事,都会懒洋洋地说上几句。

  其中就包括湫十疑惑已久的,琴灵和涑日的关系。

  用琴灵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玩了多年鹰,被鹰啄了眼”,来了一场真真正正的养虎为患。

  先天圣物之灵,不论是强者如云的中州时期,还是逐渐繁盛的现世,都拥有着响当当的名气,特别是当年的琴灵,还直接掌管着帝后手下左右长老团。

  琴灵素来爱美人,后院里养了不知多少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清隽秀气的人族少年,甚至孤傲清冷的宗门首席。她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有人仰慕她的光,有人臣服于她的权,而她,只喜欢美丽的皮囊,目光并不在谁身上过多流连,多情又薄情。

  涑日算得上是个意外。

  琴灵初次见他,是在中州古城的高级厮杀场。

  那时候涑日还很小,人形都化不出来,许是血脉不够纯净,又许是贪玩掉了队,被厮杀场的一个管事捡了回去,昌白虎在当时也算是有名有姓,也正是如此,将这样凶性十足的异兽丢进去厮杀,才更吸引人的眼球。

  那个玩乐场背后盘踞着古城中的几个世家,只要能挣到钱,什么层出不穷的折磨人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因为有人撑腰,没什么是他们不敢的。

  琴灵对他们将幼兽丢进厮杀场的行径不屑至极,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那只奄奄一息,浑身都是撕裂伤口的黑白虎崽子,实在拥有一双能打动人的漂亮眼睛,琴灵在场外瞧了一会,最终没抵挡住那双湿漉漉惹人怜爱的眼,拧着眉捏着鼻子认了栽。

  在跟管事交涉无果后,她一掌轰开了禁制,在诸多或好奇或震惊的视线中拎着虎崽子的后颈一路回到了自己府上,将手里的虎崽子往灵泉里一丢,而后接过从侍递来的热帕子,细细擦干净了手指上沾上的血。

  她的举动不到两个时辰,就传遍了古都世家。

  人人都知妖月喜欢一切美好的漂亮的东西,可当街强抢,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琴灵才懒得管别人怎么想,她给带回来的虎崽子取名涑日,越长大,他那双眼睛就越吸引人。

  他修习的功法,遭遇的瓶颈,受了伤,流了血,都是她在管着。琴灵是个懒散的人,等他稍大一些,便彻底撒手不管了,反而名正言顺地使唤起他来,捏肩,揉腿,端茶倒水。

  他从一个只有她手心大小的毛团,成长成了肃正宽仁的君子,那双眼睛里,始终缀着星,燃着火。

  谁也没想到,涑日会暗地里跟昌白虎族接洽——在垣安城和昌白城为中州十二主城之名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他其实极少对琴灵提要求,小崽子话少又内敛,被她养了那么多年,养得那样好,既不叫姐姐又不叫师尊,总是妖月妖月的直呼其名,说了多少回也不改,那一天却罕见地叫她妖月姐姐。

  他说话时声音有些沉,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多大不情愿似的。

  可琴灵还是很高兴。

  哪怕他说的事让她有些为难。

  当年那个情况,谁都知道琴灵养了一头昌白虎崽子,她又是帝后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按理说应当避嫌,要么弃选,要么直接投垣安一票。

  谁也没想到,大选那日,琴灵直接一票将垣安城票了下去。

  结果回到府上,涑日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封请罪信,诚诚恳恳两三千字,将自己联络昌白虎族,哄她开心达成目的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说待他回来,要杀要剐,全凭琴灵一句话。

  去了哪,要做什么,几时回,一概不提。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他人不翼而飞。

  这偌大的古城,藏不住消息。堂堂妖月大人,被自己一手养出来的虎崽子坑害,违背君主意见,跟垣安彻底结仇的事,不过两三日,就已经被传得街头巷尾皆知,与她交好的,上门安慰她,与她不对付的,大肆宣传流言笑话她。

  第十日,在大半个古城世家的注视下,琴灵踹开了婆娑府上的门。

  彼时,婆娑身为先天圣物之首,掌管君主座下中正十二司。

  当日下午,中正十二司最精锐的队伍倾巢而动,搜查令和通缉令铺天盖地。

  可一个修为达到破碎境的人,真要想躲起来,被人找到的可能性基本接近于零,更别说在此之前,琴灵给了他足足十日的时间。

  之后数千年,涑日此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露过面,而中州端倪方现,琴灵很快无暇顾及其他。

  谁也没有想到再见,会是这么多年后,这样一种情形下。

  湫十思绪收拢,在人前,琴灵的存在尚是秘密,大多时候,它只在湫十的脑海中说话。

  “前辈,你在瞧什么?”又在笑什么。

  湫十有些疑惑地顺着涑日的目光看向海底的冰川,问。

  主城中一定要跟着湫十留在谷雨城的三男一女也都有此疑问,可他们没那个胆子跟这等阴晴不定的老祖宗搭话,见湫十问出了想问的话,都竖起了耳朵听。

  “冰原之内,有一老友。”在外人跟前,涑日说话无疑严肃了许多,他沉吟半晌,又接着补充了句:“即将苏醒。”

  湫十往回望了眼,不出所料见到了身后四人或惊恐或震惊的眼神。

  她伸出指尖,揉了揉太阳穴,在脑海中问琴灵:“不是说鹿原中州遭遇巨变,成为旷久死城了吗?怎么你们走到哪,哪里就出来一个好友。”

  死去的人,还能苏醒吗?

  琴灵也很头疼该如何告诉她一些东西,比如她所知老友只是冰山一角,过不了多少年,整个鹿原中州,曾经被深埋的老怪物们都将一一苏醒这件事。

  这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让她太早接触一些东西,反而不好。

  而此时此刻,琴灵只能再一次含糊其辞:“凡入破碎境,皆能留下灵身,中州底下有极品灵脉支撑,灵气充沛,能撑到现在并不奇怪,不然你以为那么多秘境危险的传言,是怎么来的。”

  而这话落在湫十耳里,无疑是在说,即使是灵身,也一样凶杀成性,脾气成迷,一个不好,就是山倾玉倒,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