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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惊动了秦冬霖,天族一行人带着如困兽般的莫长恒前往流岐山,听候君主发落。

  于此同时,琴海主城的湖底。

  一道紧闭了十年的密室大门,被人从里推开。

第96章 相见

  妖月是第一个知道湫十闭关出来了的,因为妖月琴真正认主了。她感应到波动的一刹那,人就如风似的堵到了密室门口,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之色。

  这十年,她快被各种琐碎事情烦死了。前两年她嚎两句,还能让皎皎心软,帮着分担过一段时日,可这事真是太考验耐性,以至于到后面,感天动地的姐妹情也无法救她于水火之中,皎皎后面天南地北的逍遥,干脆连人都找不着了。

  如今正主回归,她是一天也等不了要撂挑子了。

  半个时辰后,白棠院里。

  白棠院还是老样子,每日都有从侍料理打扫,正值盛夏,一树一树火红的石榴花开得热烈而招摇,有的枝头花开谢了,抽出一个个圆滚滚的青涩果子,藏在曳动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惹人喜爱。长廊边的小水渠里,荷叶卷起细细的嫩角边,四周的花丛草地里,蝉鸣声不绝。

  因为是悄悄出关,湫十不打算让别人知道,即使被妖月当场逮住,也还是很快负隅顽抗地丢了个结界出去,遮蔽了自身气息。

  妖月也不问她为什么妖月琴先前认不了主,她从腰间取下那块折磨了她十年之久的留音玉,推到湫十跟前,像是丢掉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如释重负,道:“中州全面苏醒后,我将纸娄仙要了过来,近期一些要处理的事宜,她明日会来同你一一禀报。”

  湫十看着那块玉,扶额叹了一声,道:“我这前脚才出关,你就不能让我歇息些时日么?”

  “你一闭关,就是十年。”妖月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觉得痛苦:“早知如此,我宁可当日去婆娑跟前负荆请罪。”

  湫十被她说得笑起来,手指动了动,还是将那块留音玉接了过来。

  妖月这才问起她妖月琴认主的事。

  “当年我将你遣来四洲时,隐隐算到了中州会有覆灭的那日,你身为先天圣物之灵,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可人有多忌惮妖月琴,就有多想得到妖月琴。在中州,没人敢将主意打到你头上,四洲却不好说。”

  “因而在你离去前,我在妖月琴上施了禁咒,旁人想要认主妖月琴,首先得得到你自愿点头,其次,那人的修为得在破碎境之上,且需通过一个小小的考验,才能成功认主。”湫十把玩着手里的留音玉,解释道:“三个条件,我先前只符合一个,所以即使有你首肯,也无法认主。”

  话音落下,妖月颔首,旋即反应过来,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气息内敛,你已经到破碎境了?”

  “这才多久?十年?”即使见惯了大世面,妖月也还是有些吃惊:“我听婆娑说起,你这次闭关大约要千年。”

  湫十笑着眨了下眼,低声道:“世界树还算有点良心,我闭关之后才发现,那颗被吸收的琴意之道里还蕴藏了世界树本体内的精纯灵力,因而一切都进展得顺利。”

  而且当时说的一千年,其实本来就是她往大了瞎说。

  为了给某位认命了的君主一个意外之喜。

  “你自身的底子毕竟摆着,道意上的感悟够了,又有世界树的灵力做支撑提升修为,这么快突破也不奇怪。”妖月消化了下心中的惊诧,跟她大致讲了些这些年的各种变化,说起秦冬霖身份的公开,六界宫的态度,中州的情况,小的事情懒得动嘴皮子,就捡着几件大事说了,让她简单了解一下现世的情况。

  “对了。”说着说着,妖月正色道:“你闭关之前,说让我留意天族太子莫长恒。”

  “我让人去调查,结果遇到了中正十二司的人。”

  湫十捧着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似是早就猜到了似的,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问:“这些年如何?他可有惹什么岔子?”

  “十年期过,程翌若是真附身在莫长恒身上,世界树叶片隐匿气息的作用失效,随意一查,就能查出来。”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妖月红唇微动:“天族最近出了件丑闻,闹得满城风雨。”

  湫十来了些兴趣,示意她往下说。

  “自打从中州出来,莫长恒几乎变了个人,做事沉稳果断,待人谦逊有礼,原本不看好他的天帝和长老纷纷倒戈,他的太子之位坐得稳若磐石,而且最可怕的是,他的修为增长得极快,这让天帝十分满意,甚至生出了退位的想法。”

  “中州和四洲的关系本就紧绷,即使莫长恒处处异常,我们寻不到证据,就连中正十二司也无法贸然拿人,婆娑的意思是,等十年期过,程翌无法再隐匿气息,到时天涯海角,无处可逃。”

  “今年,恰是第十年。”

  “不知为何,天帝退位的想法只持续了不到半月的时间,铺天盖地的流言就被天族强势压了下去,谁也想不到,莫长恒会产生杀天帝取而代之的想法。”

  听到这里,湫十的手指在桌面上啪嗒不轻不重敲了下,声音微冷,语气笃定:“程翌占据了莫长恒的身体。”

  因为莫长恒完全不必如此。

  他是太子,如今深得人心,不论天帝现在退不退位,未来凌霄殿的宝座都是他的,他完全没必要如此激进,即使成功了也是自毁名声。可程翌不行,时间到了,他应该也知道中正十二司在查他,他等不起,也拖不下去了。

  只有成为了天帝,才能完全掌控天族力量。四洲毕竟跟中州不同,大家才刚刚接受秦冬霖的君主身份,若是他突然下令擒拿天帝,不可避免的,会激起两地之间的矛盾,导致四洲的掌权者人人自危。

  妖月点头,证实她的猜想之后接着往下说:“当年,因为天族和天外天自身原因,六界盛会推迟了几年,后来因为君主身份的公布,六界宫戒严,便一直拖着,直到今年,前几日才正式举办。”

  “天族作为东道主,天帝坐镇,四洲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有一些爱凑热闹的中州人士也跟着去了,结果在盛会正式开始的前一晚,邺都的鬼王和天外天世家族长朝天帝敬酒的时候,莫长恒突然满头大汗,面色铁青地站出来,他当时站都站不稳,才走了一步就跌跪在地上,声音嘶哑,说酒里有死蛊,不能喝。”

  “天帝大怒,当即排查,结果种种线索皆表明,那死蛊就是莫长恒自己下的。”

  “莫长恒承认了。”

  “事已至此,计划败露,程翌和莫长恒都在争夺那具身体的掌控权,在外人看来,就是他胡言乱语,颠三倒四,神志不清。第二日,中正十二司奉帝令,将莫长恒和在场诸位世家掌权者带回流岐山。”

  湫十听完,远山一样的眉拢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日前。”妖月往下补充:“将莫长恒押回流岐山之后,程翌明白自己已是身处绝境,干脆自暴自弃,将莫长恒拉下了马。他在天帝和诸位世家长老,族内天骄面前,展露了自己的身躯——整条手臂,遍布魔纹。”

  湫十又想起闭关前嘉年说的那几句话,当时她说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可如今看来,字字句句都对上了。

  魔纹,魔修才有的东西。

  “查出来没有,程翌身上是不是有血虫?”相比而言,湫十显然更关心这件事。

  “是。”妖月点头,神色凝重,“他在短短十年内,修为登峰造极,已至破碎境,若不是莫长恒察觉不对,偶有掌握身躯的时候,不动声色入天族藏书阁准备了锁定神魂的禁术,说不定就真让程翌成了事。”

  虽然如今的局势,对莫长恒而言,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至少,没背负谋害父亲这种永世洗涮不尽的罪名。

  “还有一件事。”在湫十的无声注视下,妖月嘴角动了动,即使布置了结界,声音也刻意压得低了些:“听婆娑说起,流岐山这两日来了两位贵客。”

  “从域外来,专为解决血虫之事而至。”

  有些话,不需多说,湫十自然能懂。

  她站起身,将留音玉丢回妖月怀里,道:“我们去流岐山。”

  她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暮色沉沉,流岐山城中却很热闹,一条条街道,红墙白瓦之中,花楼酒肆,勾栏瓦舍,行至尽头,是权贵们的销魂窟,欢声笑语不间断地飘到耳里。

  流岐山的宫殿建在一座名叫流岐山的山巅上,今日,因为莫长恒和远来贵客的事,关卡卡得特别严,几乎是三步一排查,闲杂人等绝不能入内。

  可显然不包括妖月。

  十年里,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她曾不少次到流岐山请示秦冬霖,或是来寻婆娑。

  一路放行,无人阻拦。

  湫十脸上蒙着面纱,一身白雪色的长裙,两边袖口简简单单绣着银线绒花,大方雅致,风韵天成。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六界盛会办不下去,所有参赛的天骄都被请到了流岐山暂住,逐一排查有无接触血虫。

  一座偌大的外殿,里面环境舒适,极其宽敞,一些或面熟,或面生的少年三三两两的坐着,四周围着手握刀柄的守卫,他们身着同色绯红官服,神情冷峻,衣裳颜色深得似血,莫名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肃杀之感。

  这是中正十二司的人。

  负责看守他们的是一位破碎境的老者,见妖月和湫十径直推门而入,他于是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大殿中央,是面色苍白如纸的莫长恒,他的身边,半跪着一脸焦急的莫软软,骆瀛和云玄在身边站着,一言不发。

  湫十只扫了一眼,又转身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她问跟在身后的负责看守的老者:“怎么将莫长恒和他们关押在一起?”

  湫十刻意隐匿气息,老者认不出她的身份,但看她和妖月走得如此近,也就凛声作答:“半个时辰前,君主出手,从莫长恒的体内拘出了程翌潜伏的神魂以及血虫,现下,他身上没有危险。”

  湫十没再说什么,才要去主殿,在路过外殿长廊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

  以她如今的修为,里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句句清晰地落到她耳里。

  听了几句之后,湫十伸出手掌,拂在半空中,水一样的纹路在她手掌落下的地方漾开,成了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通过镜面,能清楚的看到里面的情形。

  最先开口的是横剑山的首席弟子,他的声音十分不耐,字里行间,句句都是冷嘲热讽:“什么天族太子,竟还炼魔功,祸害自己不说,还要连累我等。”

  有一人紧跟着道:“不愧是堕魔之人,心思狠辣,即使无冤无仇,也要波及旁人。”

  周遭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

  莫软软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她气得哆嗦,既心疼一脸灰白的莫长恒,又觉得那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都乱说什么!”她怒喝。

  天族小公主的面子,大家还是给的,可还有人,就是要存心绕过她攻击莫长恒。

  “这样一想,不知从前天族太子用这堕魔快速得来的修为从我们手里夺得了多少好处,各种秘境试炼,各族盛事,押宝比试,我还真以为是天资不凡,原来是堕了魔。”天外天有人出声,言语之中,对他这种行径十分不屑:“明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平时竟还有脸端着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指点江山。”

  “赵兄别动怒。”他身边的人跟他一唱一和,话语极其难听:“其实说起来,也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没这么厚的脸皮。”

  一阵哄堂大笑。

  莫软软再次站起身,手腕却被莫长恒摁下了,他声音嘶哑粗糙:“别说话。”

  闻言,莫软软狠狠咬住了唇,这十年,她明显有所长进,也不是从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姑娘了,即使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她死死的忍着,也不肯叫别人看笑话。

  骆瀛和云玄都没有说话,昔日风光无限的三小仙王,因为“堕魔”两个字,不得不一起承受所有的谩骂和讥讽。

  这就是现状。

  堕魔之人,万人唾弃,谁也看不起。

  里面,圭坉身边站着的男子慢条斯理地开口:“不必口口声声说什么天族太子了,天族哪会出现一个堕魔的太子。”

  “这里面。”他指了指流岐山议事殿,勾了下唇角,道:“天族众长老不是正在里面商量着废太子一事么。”

  “太子?”

  “很快就不是了。”

  湫十侧首,不知是因为夜风拂过,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嗓音显得有些凉:“里面在商量废太子的事?”

  “是。”老者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答。

  湫十一颗心被拽得直往下沉。

  她没忘记,那个梦里,秦冬霖也堕魔了。

  那群人,也会像嘲讽今时今日的莫长恒一样嘲讽他。

  所以他只能离开流岐山,成为正道世家门派得而诛之的魔君,没人关心他,没人理解他,甚至可能,连真心陪他说话的人都不会再有一个。

  “走。”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气,踩着水纹似的月色,带着妖月前往流岐山议事殿。

  议事殿是游云亲自带人把守,妖月和他彼此相望,互相颔首。湫十跟着提步,却被拦了下来。

  游云敛眉,道:“妖月,君主有令,身份不明者不可入内,无传召者亦不可入内。”

  湫十抬眸,浅声表明身份,声音轻得能揉碎进夜风中:“是我。”

  十年前,他们才入帝陵时,游云曾见过她,电光火石间,他垂眸,抱拳行了个大礼:“臣参见殿下。”

  “起来。”湫十干脆摘了面纱,道:“不必通报。”

  游云凛声应是,吩咐左右将议事殿的门推开。

  “嘎吱”一声厚重的推门声之后,湫十和妖月在诸多或震惊或疑惑的视线中抬步跨过门槛。

  殿内,天族几位长老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悲愤激昂:“请君主准许我天族废太子之请。”

  “为何允准?”湫十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冷静,她独立于议事殿之上,抬眸直视高坐上的三人,不行礼,不跪拜,一步步朝前,在一群乌泱泱的老者中,鹤立鸡群的突出。

  四洲的很多人都认识她,知道她从中州出来就闭关至今,以为她不明秦冬霖的身份,不知外面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见此情形,几位与主城不合的老者阴恻恻出声:“议事殿内,闲人退散。殿前守卫,还不将她带下去?”

  宋呈殊一愣,旋即起身,才要开口请罪。

  “——放肆!”

  “——尔等大胆!”

  自进殿起,湫十就没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息,四洲的人不明她的身份,可中州之人哪能感应不到。

  帝后之尊,堪比君主,从来无人敢这样指着她大呼小叫,当即就有几个中州老臣拍案站起来。

  主殿之上,秦冬霖居正中,稍下点的位置,摆着两张座椅,上面坐着一男一女。

  男子簌簌如落雪,郎朗似清月,一双眼眸时时含笑,女子着红色长裙,眉目如画,落落大方。

  见到突然出现的湫十,白衣男子侧首,望向秦冬霖。

  “中州帝后。”秦冬霖朝他们颔首,声调不疾不徐,字字有力,介绍极其简单官方,可奇异般的,任谁都能听出他话语中微乎其微的愉悦意味。

  话音即落,他看向站在大殿之中,黑发雪肤,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小妖怪,朝她伸手,声线如冷泉:“宋小十。”

  “到我身边来。”

第97章 隐瞒(结局上)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湫十提着裙摆,一步步踏过台阶,最终,手掌被站于高处的男子自然自然牵住。

  他们并肩而立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中州臣子皆起身下拜,声势浩大:“叩见君主,叩见帝后。”

  四洲的臣子左看看,右看看,满目迟疑,满脸迷茫,直到中州的老臣望过来,他们才接二连三,有样学样地行礼问安。

  先前斥责湫十的那几位,跪得尤其迅速端正。

  宋呈殊脊背才弯,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了起来,他抬头一望,恰好对上帝王清清冷冷的黑瞳。

  这个可以说是自幼被他看着长大的晚辈,如今高坐君王至高位,沉稳有度,手段果决,不仅是当世最耀眼的天骄,亦是中州时令人闻而生畏的存在。

  自打秦冬霖身份曝光起,宋呈殊和唐筎说不担心,不焦虑都是假的,当初说好让两个孩子顺其自然,不论今后在不在一起时,都随他们自己的心愿,可事情真发展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们仍会止不住的想。宋湫十那样的性子,可以和秦冬霖在一起,但不一定适合待在君主身边。

  相对的,觉醒了妖帝记忆的秦冬霖,不一定愿意给宋湫十正妻之位。

  宋呈殊在得知秦冬霖身份的两个月内,整日整夜待在藏书阁中,将典籍翻了个遍。

  令人绝望的是,妖帝有妻,两人门当户对,感情甚笃。

  这个委屈,他们不愿意让湫十受。

  宋呈殊什么情形都想过了,好的坏的,唯独没有想到,这两人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再结合起中州臣子对湫十的恭敬态度,加之两人同为“宋”姓。

  宋呈殊脑子顿时嗡的一下子炸开了。

  很快有从侍搬来椅子,就在秦冬霖身侧,湫十落座,跟对面坐着的女子对视,彼此友好地笑了笑,而后十分有分寸的撇开了视线。

  “内部之事压后再议。”湫十声线柔和,仪态天成,“血虫如何了?”

  婆娑垂眸出列,身姿笔挺,凛声道:“禀帝后,血虫被君主和神主出手擒拿,如今已押往中州。”

  湫十侧首,身侧端坐的男子轮廓分明,威仪浓重,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偏了下头,无比自然地牵了她的手,放在被一丛青竹绣面锦缎铺开的腿上。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他连神情都没有变化一下。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想将手抽回来,下一瞬,他的手掌贴上她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但分明带着些似强势又似挽留的意味。

  在座诸位不明情由内里,只会关注血虫之事,程翌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条作乱的黑龙,没多大的名声,若不是这次事件中有他的身影,六界之中,根本查无此人。

  湫十与他的恩怨,也不想放在明面上解决。

  她垂着长长的睫,身段纤柔,脖颈修长,听着天族那些长老就这件事哭天抢地的喊冤。

  他们言语之中大致的意思是,修魔不是莫长恒的本意,肯定是血虫作怪,驱使他做出如此荒唐,败坏天族颜面的事,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个天族太子,莫长恒肯定是当不了的了,请君主,帝后允准废太子一事。

  被婆娑称为神主男子和他身侧的红衣女子起身,前者声音如浅瓷般温隽:“中州内部之事,我们旁听不合仪制,便先告辞了。”

  秦冬霖颔首,同时吩咐左右:“送神主与夫人回去。”

  等两人离开议政殿,天族又换了一个长老出来慷慨陈词。

  翻来覆去那几句,湫十听得有些不耐烦,手指曲着,一下一下点在秦冬霖的衣襟上。

  十年的闭关,她恍若就是睡了一觉,依旧会因为别人的喋喋不休皱眉,依旧坐不久就耐不住性子要闹得小动作出来。

  秦冬霖不动声色,任她随着性子玩,半晌,不紧不慢地摁住了她挪到自己膝盖上的手指,问:“帝后怎么看?”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唤她帝后,中州之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四洲的人听了,则彼此对望,各有心思。

  “既知道莫长恒是被血虫驱使,他作为受害者,所言所行,皆不受自身控制,有何情由废他太子之位?”湫十看向跪在地上的天族长老,声线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在座各位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之前她跟在秦冬霖身后跑的时候,虽然看着是挺闹腾的性子,但生得乖巧,是那种一看就娇生惯养的世家姑娘,可今时今日,她顶着那张依旧乖巧的脸,眉心一皱,声音一冷,高居上座,那种浑然天成的威仪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那名天族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瞳微微一缩。

  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句问话。

  天族一向自视甚高,从远古至今,跟妖族的关系都不太好,秦冬霖未觉醒前,作为妖族最耀眼的天骄,跟身为天族三小天王之一的莫长恒关系绝对算不上好,甚至还有过好几处争锋相对,大打出手的情形。虽然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至于回过头清算那些小打小闹,可现成的点点头就能不动声色落井下石的事,谁不乐意呢。

  湫十见无人说话,视线一转,落到了几乎一夜之间沧桑下来的天帝身上,红唇微动:“天帝,这也是你的意思?”

  程翌花大心机安排天帝服下死蛊,这一步棋走得很险,但也很有效。

  死蛊如其名,服用者才服下去的那段时日并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等半个月之后才会现出端倪,一旦开始发作,就极其凶猛。蛊虫会蚕食掉内里,等整个人生机耗尽之后,蛊虫也会死在人体空壳之内,而那个时候,莫长恒已经坐稳天帝之位。

  届时,该怎么查,能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归程翌说了算。

  死蛊凶险,早就被列为禁物,这种蛊十分难寻,举世罕见,而且具有非常大的约束性,并不是说蛊虫在谁手里,那个人就可以对任何自己看不惯的人下死手。它最令人毛骨悚人的一点是,它只会在至亲血脉中起到作用。

  只有蛊虫无害的一头落在莫长恒身上,至毒的一头落到天帝身上才可能成功。

  研制出死蛊的人,用此一招,眼也不眨,兵不血刃的毒杀了包括自己父母亲在内的五人,他们死后,他也没有独活,平静赴死,唯一留下的,只有几颗尚不成熟的死蛊。

  纵观全局,其实程翌的诡计一旦成功,对莫长恒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他拼着跟程翌鱼死网破,也要站出来提醒天帝那杯酒不能碰。

  他不想失去自己的父亲。

  在站出来之前,他就应该想到了自己之后将要面临的讥笑,嘲讽,唾骂,他所拥有的一切光鲜亮丽的地位和荣耀将被毫不留情的收回。

  这其中区区绕绕的关联因果,湫十能想到,天帝也能想到。

  可一向自诩名门望族,正道之首的天族,容不下一个堕魔的太子,他身为天帝,无法出这个头。

  天帝拢在衣袖下的手掌缓缓握了握,他面沉如水,从座椅上抽身,朝上拱了拱手,声音说不出的沧桑:“但听君主、帝后吩咐。”

  但凡秦冬霖和湫十说一句准,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若说不,天族内部说不准还要对他们不满,什么好没捞着,还可能得到一堆背后的闲言碎语。

  若是往常,湫十压根不会去管这样的事。中州时,各族各世家内部立储废储,上一道折子,秦冬霖和她扫过一眼,只会大笔一挥写一个“准”,不会细问诸多内情。

  但……

  湫十微微侧首,看了眼秦冬霖,被他摁着的小指几乎不受控制地动了下。

  “六界初立,人妖天鬼佛魔排名本不分先后,后来魔族臭名昭著,在位者接连丧失心智,被杀戮控制,造成天地大动荡,后来各族各界围剿,才将事态平息,魔族偏居一隅,安分度日。”说到这,湫十目光在天族一众长老的脸上掠过,才接着说了后半句:“可魔修是被天道允准的存在,莫长恒受人控制,也知不能行此事,可见心智如常,心中并无杀戮之意,若凭此废黜太子,我以为不妥。”

  说罢,她偏了下头,问:“君主以为如何?”

  肃正严明的君主终于停止了漫不经心捏她指骨的动作,他眉目清绝,勾唇笑起来时便如严冬终逢春风,坚冰化成水潭,声音中攻击性和压迫感骤然消减不少:“帝后说得有理。”

  说罢,他像是终于耐心告罄一样,抬眼看底下的天族之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最上面坐着的两尊大佛都发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于是左右看看,都没出声。

  天帝攥着的手掌微不可见地松了松,手背上突起的层层血管漫了下去。

  “既无事,就都散了。”秦冬霖掀了掀眼皮,长指在半空中往下点了点,示意婆娑留下。

  须臾,席上的人三三两两离座,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口灌进来,将夏日的暑气一层层压下去。人都走了之后,湫十腾的从座椅上站起身,提着裙摆蹭蹭蹭地越过殿前阶梯,像一只翩跹素蝶般追到殿外。

  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帝后架子。

  秦冬霖看着自己一瞬间空了的手掌,又看着她火急火燎的背影,微不可见勾了下唇,朝长廷道:“去将父母亲请来,就说我有事同他们商量。”

  一炷香之后,议政殿内,湫十挽着宋呈殊的胳膊撒娇,仰着张楚楚动人,极易令人心软的脸,一声比一声甜,宋呈殊绷着张脸,又实在禁不住她哄,而往往脸上才崩开一道裂缝,想想他这十年操的心,查的书,就又恢复了不配合的状态。

  湫十意识到事态严重,先是端茶后是捶背捏肩,认错的态度别提有多好。

  没过多久,流岐山妖主秦越和阮芫一前一后踏进议政殿,后者见到湫十,眼前微亮,她朝湫十招手,拉过她仔仔细细地看,柔声问:“什么时候出关的?这次闭关时间怎么这么长?”

  自己的孩子进了趟秘境,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中州君主的事,阮芫也消化了一段时间,而最终让她放平心态真正接受这件事是因为,她发现秦冬霖还是从前的样子,面对公事,半点情面不讲,严苛到吹毛求疵的程度,面对他们,从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偶尔跟秦越对弈,仍是半点水都不放,气得他爹提着棍子要赶人。

  所以她想,她这个儿子对宋湫十,也一定还是从前那么喜欢。

  “阮姨。”湫十喊了她一声,声音依稀还是小时甜滋滋的样子:“中州秘境之后各方面有所顿悟,所以时间长了些。我是昨日出关的。”

  阮芫点了点头,拉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好几句话。

  因为宋呈殊的冷脸,整个殿内的气氛有些过分安静,直到从侍将不明所以的宋昀诃请进议政殿。

  “小十?”宋昀诃见到湫十,微楞,而后笑起来,朝秦越和阮芫行晚辈礼,一个个叫人:“秦叔,阮姨。”

  最后转到宋呈殊面前,叫了声父亲。

  “什么时候出关的?白棠院的人怎么没来通知一声。”十年未见,宋昀诃显然也憋着许多话要跟湫十说,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不是说这次闭关需要上千年?这么早出来,你恢复从前的修为了?”

  湫十飞快朝他眨了一下眼,宋昀诃还要再问,就见宋呈殊眉心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什么从前?你怎么知道有从前?”

  两句话,宋昀诃立刻意识到不对。

  他看向湫十,后者慢慢伸手捂住了脸。

  宋呈殊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两下,连着笑了两声,问:“你们兄妹两跟我打哑谜是吧?”

  宋昀诃头皮发麻。

  这样的情形,从小到大,他太熟悉了。每次湫十犯了什么错,宋呈殊看着她那双眼,听着她委屈巴巴认错的声音,一腔怒气没处可发,转头就瞅上了他。

  “宋昀诃,出来。”宋呈殊负手踏出议政殿,站在长廊外的红柱子边上等着。宋昀诃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隔空点了下湫十的鼻尖,道:“小闯祸精,又得我给你挡灾。”

  阮芫有些惊诧,看向秦冬霖,问:“小十不会也是……”

  秦冬霖颔首。

  等湫十简单跟阮芫说完中州的事,宋呈殊和宋昀诃也回了议政殿内。

  殿内点着的凤凰灯展翅欲飞,秦冬霖朝前走几步,牵过湫十的手,看着两家的长辈,神色难得的郑重,才要开口,却被湫十飞快拉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秦冬霖的眼里突然蓄起了狂风暴雪。

  他握着湫十的手,慢慢的,轻轻地垂下了眼。

  半个时辰后,秦冬霖住的沂园外,湫十迎着夜风,吸了吸鼻子,鬓边碎发被吹得往耳边晃,她第二次主动去抓秦冬霖宽大的衣袖。

  依旧没抓到。

  她停在原地,看着他径直朝前,一步两步,八步十步,直到终于在月色下停下脚步。

  湫十见状,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眼眸弯弯,小跑着追了上去。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嫩得跟清晨的花朵似的,脸颊粉嫩,水眸里时时含着水,怎么看怎么好看。

  怎么看都是令人心动的样子。

  十年不见,秦冬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心情能差到这样的程度。

  湫十看着他的脸色,几根瓷白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爬上他清瘦的手背,再落到节节分明的指骨,最后钻进宽大的衣袖,一点点攀附在他,他不说话,她也一脸委屈的欲言又止。

  秦冬霖眼睫稍垂,视线落在她小小的脸上,声音是自己也未曾想到的低哑:“知道我方才想说什么?”

  湫十老老实实点头:“知道。”

  两家父母都请到了一起,再加上他牵着自己,那么郑重其事,除了商量婚事,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是,她什么都知道。

  所以她可以前脚拒绝成亲的事,后脚再哒哒哒追过来,如同从前一样跟他笑,跟他闹,跟他说各种腻人的小情话。

  她始终游离在外,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清醒。

  而他抗拒不了她的接近,抗拒不了她的笑,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为什么?”再开口时,秦冬霖声线因为压抑了太多汹涌的情绪而有些不自然,他皱了下眉,伸手摁了下喉咙,问:“不想跟我成婚?”

  湫十摇摇头,那副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说话。”他捏了捏她的下巴,声音放得极轻,神情却依旧不好看。

  “没有没有没有。”湫十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踮起脚环了环他劲痩的腰身,声调里无疑已经是耍赖撒娇的语气。

  秦冬霖摩挲了下腕骨,牙根痒得想放无数句狠话,最后还是狠狠闭了下眼,下颚抵在她的发顶,低声唤她:“宋湫十。”

  湫十从喉咙里含糊而疑惑地嗯了一声,想抬起头看他的神情,又被他伸手摁回颈窝里。

  秦冬霖其实想问,她是不是有所动摇。

  有所迟疑。

  也能有更好的选择。

  可他现在心情实在糟糕,语气控制不好,脸色应该也很臭,所以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拉着她进了沂园。

  接下来几日,流岐山上下苦不堪言,外面艳阳高照,七月流火,伺候在主园内的人却宛若跌进了三九天的冰骷髅里。

  秦冬霖忙着提审程翌,吩咐左右招待好孚祗和南柚,处处都是事,真忙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任谁都能看出来,分明是在刻意表达什么不满的情绪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