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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缕神魂化身为鹿,在湖边饮水,鹿群见人来了,四散逃逸,唯独她悠闲自在,不慌不忙。远处,白衣男子安顿完手底下的人,踱步过来,伸手探了探湖水的温度,末了,将手擦干净,十分温柔地抚了下她的鹿角。

  中州时,赵招摇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出色如秦侑回,清隽如淞远,坚毅如婆娑,身边的人个个一等一的优秀,也有温柔的男子围着打转过,可性子好到这种程度的,确实还是头一次遇见。

  许是岁月太长,再温婉的人在一日如一日的死寂和黑暗中,也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

  起初,她哼曲逗宋昀诃的时候只觉得有趣,看他疑虑,惊诧,警惕,处处都是吸引人的鲜活。

  后来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多少有点欺负人,见他拿着张图纸日日想着带人进剑冢,也乐意将赵家的东西交出去哄他开心。

  她以为,自己再如何,也不能对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少年郎下手。

  可谁知,有些东西一再脱离控制,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特别是,前段时间她鼓起勇气说了那几句似是而非,引人误会的话,才说完,自己跑去小镇冷静了,再见,就闹了血虫的事,保不齐就让人觉得她别有用心。

  这可真是,百口莫辩。

  宋昀诃深深望了她一眼,道:“走吧。”

  赵招摇不由失笑:“你要看着我受审?”

  宋昀诃不置可否,率先踏进了小议政殿。

  身为主城少君,中州帝后的亲兄长,自然无人敢拦他。

  赵招摇等人进去的时候,左右和正中都已坐了人,除却一些熟面孔,还有专门负责血虫一事的十二司分部,领头者是游云。他们深受血虫之害,对这种东西可谓厌恶到骨子里,特别知道血虫出在熟人身上时,一个个气得要命。

  秦冬霖居高座,湫十的座椅离得有些远。

  这就意味着,今日这场审讯,她居旁听位。

  赵招摇如何处置,全在君主一念之间。

  见此情形,妖月和皎皎,乃至方才无诏进殿的宋昀诃,心里都不由咯噔了一下。

  没多久,顶着一身风雨的伍斐也到了,这事跟他是真八竿子打不着边,可宋昀诃非派身边的人将他请过来。因而,一见眼前的情形,伍斐就懂了。

  这怕是最后都要表决立场,他来帮着占个人数上的优势?

  伍斐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娴静女子,笑容微滞,想,宋昀诃这怕是要来真的。

  伍斐能看懂的事,湫十怎么会看不穿。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看眼自家哥哥,后者面对她的目光,起先还镇定自若,在她看第二回 的时候,宋昀诃没忍住,有些尴尬地眯了下眼。

  其实赵招摇肯来,这件事,已经没想象中棘手了。

  秦冬霖侧首,看向居右侧坐着的孚祗,道:“麻烦神主了。”

  孚祗起身,手指中抽出几根绿色的枝条,颜色极为纯粹,宛若无暇的美玉,它们生长的速度很快,不多时,馥郁而清甜的生命气息已然覆盖整座侧殿,直到枝条落到赵招摇的手腕上,突如其来的浓雾将众人的视线遮掩住。

  一息时间,眼前万物生,万物落,异象连连,仙光灿灿。

  等那些嫩枝缩回孚祗的手指中,大家便纷纷收回视线,秦冬霖问:“如何?”

  孚祗声音一如既往的和煦:“血虫确实在她体内,不过里面的力量并未被吸收。”

  闻言,几颗提起的心稍稍落下去了些。

  没有被吸收,就证明确实是不知情。

  “血虫能否被祛除?”秦冬霖凝声,问。

  “可。”孚祗眉目舒展,找到了最后一条血虫,不论是秦冬霖还是他,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这东西邪门,害人不浅,若是能全部摧毁,是再好不过的事。

  抽出血虫,对于被寄生者而言,无异于抽筋断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碾碎了似的疼。

  赵招摇脸色苍白,到了后面,跪都跪不住,下唇被无声压出一道道殷殷血痕,纤长的手指绷出浓烈而急剧的白,可从头到尾,吭都未曾吭一声。

  湫十,皎皎和妖月先后别过眼。

  宋昀诃搭在椅背上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沉沉闭了下眼。

  等终于抽离血虫,赵招摇无声软在冰凉的地面上,手脚都在打颤。

  此时,以游云为首的十二司主事站出来,抱拳朝上道:“君主,臣等认为,赵招摇有接触血虫之疑,血虫从何而来也未交待清楚,需押下私狱,细细盘问。”

  妖月冷声道:“游云,你是耳聋了吗?血虫力量从未被吸收代表什么你不清楚?”

  游云被骂得懵了一下,旋即正色道:“妖月,你也该知道,当年中州审查力度如此之大,尚且还让这些东西搅出了大动静,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为此死了多少人,你难道都忘了不成?”

  当年利用血虫想要突破到灵主境的都是些底蕴深厚的古老世家,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与其抗衡的时日,一旦外出,总会发生各种层出不穷,令人发笑的意外,到了后面,那些世家临死反扑之下,甚至连遮掩都不做了。

  “当年如此,现在也不该松懈。”说完,游云再次抱拳,道:“君主,中正十二司上下一致认为,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漏网之鱼。”

  皎皎摇了摇头,也跟着出声:“都说不知者无罪,游云,你这一棒子打死,也未免太过武断激进,我觉得不妥。”

  游云一本正经:“小公主此言差矣,当年的赵家便是参与者之一,赵招摇作为唯一存活下来的赵家嫡系,身上被查出血虫,若只说一句不知,说一句巧合,也未免太牵强。”

  秦冬霖视线落在赵招摇身上,声线沉定,听不出喜怒意味:“你可知自己从何处沾惹的血虫?”

  赵招摇手心里全是疼出的冷汗,她缓了缓,轻声道:“赵家入狱,我封棺前,前去看了父兄。”

  临死前,他们将这要命的东西放到了她身上。

  招摇,一生招摇。

  如今听起来,满纸荒唐。

  秦冬霖点墨一样的清冷瞳孔转了一圈,瘦削的长指点了下桌边,将方才游云的话重复了一遍:“中正十二司上下……你们也是这样的想法?”他望向婆娑和淞远。

  妖月和皎皎齐齐看过来。

  淞远起身,巧妙地将自己撇干净:“君主,臣不在中正十二司当值。”

  从来公正无私,以严苛出名的婆娑大人嘴角扯了下,那一句“臣也认为,理当如此”在妖月又似威胁,又似乞求的目光中,愣是只绷出个“臣”字来。

  良久,他闭了下眼,道:“臣等,全听君主圣断。”

  游云微楞,不明白早就决计好的事情,为什么顶头上司会临阵倒戈。

  秦冬霖似笑非笑,又看向难得沉着脸色的宋昀诃和一脸八卦的伍斐,问:“你们呢?什么意见?”

  “臣也以为,不知者无罪。”宋昀诃道。

  秦冬霖看向伍斐。

  妖月反应迅速,反手给了伍斐一手肘,这十年,他们几个人玩成了一团,伍斐揉了下手肘,跟着像模像样地道:“臣附议。”

  一大半的人,全在为赵招摇撑腰。

  但最终决议,还是得看秦冬霖。

  谁都知道,君王手腕下,全是铁血手段。

  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英明神武的君王侧首,看了眼离自己有些远的帝后。

  那一眼,意味再明显不过。

  湫十甚至都能听到他问,这件事,到底是交给中正十二司还是长老院。

  其实都没有差别,该查的事还是得查清楚,只是赵招摇落在长老院,至少会少受许多皮肉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尖摁在袖口处绣着的一朵夹竹桃上,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清冷意味:“即日起,赵招摇之事,由长老院接手。”

  妖月和皎皎顿时松了一口气。

  游云想说什么,又觉大势已去,只好叹一口气,再看之后妖月等人准备如何处置赵招摇。

  事情既有了决断,坐着的人三三两两起身离去,最后只剩几张熟面孔。

  妖月和皎皎将赵招摇扶起来,喂下修补灵力的药,湫十命从侍将她送回京都的院子。

  人走之后,大殿之内,顿时陷入了一个怪圈。

  伍斐拉住宋昀诃:“你等会,你先别走。”

  “怎么回事?拉我过来给人撑腰?”说到这里,伍斐都觉得好笑,他一笑,双眼皮就成了单眼皮,眼睛看着小了一圈,“用完就走,连个谢字都没?”

  宋昀诃拍了下他的肩头,好声好气地道:“下回请你上中州酒楼大吃一顿。”

  另一边,婆娑抵着深邃的眉骨,沉声道:“妖月。”

  妖月跟着他身后,去了外面。

  “中正十二司不是你徇私枉法的地方,你好歹收敛点。”婆娑语气严厉,审犯人似的,但因为他方才的仗义之举,妖月没跟他计较,相反,十分乖巧,笑意盈盈地接:“好,都听婆娑大人的,大人说什么是什么。”

  婆娑简直拿她没辙。

  “没有下次。”婆娑越说越烦躁,觉得不仅她出问题,自己脑子里多半也有什么问题了。

  妖月爽快道:“好兄弟,以后你有用得着长老院的地方,说一声就是,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婆娑面无表情拂开她的手掌,淡漠吐字:“我没有这么会惹事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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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招摇的事落到长老院之后,在朝堂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第二日,许多闻言此事的臣子联合上奏,称血虫一事,赵招摇尚未洗脱身上的疑点,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该交由专审此事的中正十二司分部接管。

  直到留影珠上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的人联合开审,帝后宋湫十坐镇,对赵招摇施展搜魂术之后,这种呼声才消了下去。

  赵招摇虽然证明了自己清白,可血虫毕竟是凶险之物,湫十思虑再三,还是下令,五百年内,赵招摇居于府内,不得外出。

  美名其曰囚禁,可吃喝住行,样样都没什么拘束,妖月皎皎等人时不时就去看她,陪她说话,喝茶,聊起一些奇闻趣事。

  血虫已除,很少有人再提这件事。

  岁月倥偬,一眨眼,半年过去。

  秦冬霖和湫十婚期定了下来。

  跟湫十那次小打小闹不同,这一次成亲,从策划,到筹备,都下了重功夫,流岐山和主城两位主母一同操持,任何一个小细节都经过再三推敲和思索,光是婚服,都准备了三套。

  长辈们的心意不好推脱,礼部那群人更是往大了操办,因而终于挨得成亲前一日,湫十实在按捺不住,偷偷溜到了妖月府上。

  赵招摇和皎皎这些时日也没闲着,该帮忙的要帮忙,此刻也都在妖月府上坐着。

  从侍们奉上热茶。

  湫十抿了一口,小声喟叹,眉目舒展:“太折腾人了。”

  “喝盏茶,说几句话就差不多了,明日是你的大日子,早点回去。”妖月说完,曲着手指道:“若是深更半夜连累十二司来我这找人,婆娑又该对我摆冷脸,应付起来也挺愁人。”

  闻言,湫十似是来了精神,问:“你与涑日如何了?我听说他府上的人日日往你府上送糕点,首饰,灵宝,心还挺诚。”

  赵招摇和皎皎顿时也看了过来。

  妖月摁了下额心,嘴一撇,道:“难为你大婚在即还有闲心关注我的感情史。”

  湫十笑着推了下她:“你说说,详细说说。”

  妖月干脆装死,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笑过闹过之后,皎皎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墨玉盒子,递到湫十手边,眼珠子左右转了一圈,道:“打开看看。”

  湫十不明所以,看着妖月和赵招摇憋笑的脸,细细的眉往上抬了抬,手指挑开了锁。

  一颗深褐色的浑圆丹丸出现在眼前,馥郁的草药香顿时蔓延开。

  看起来倒还……算是正常。

  她看向皎皎。

  “我千辛万苦给你挑选出来的成婚礼,怕明天来不及给你,正好你来了,就当我提前送了。”

  湫十:“这药,有什么用处?”

  皎皎神秘兮兮地凑上前,低声道:“留给你洞房花烛用的。”

  湫十顿时将盒子合上,还未来得及大义凛然严词拒绝,就听妖月慢悠悠地补充:“虽然药味明显了些,但你真有心哄,君主应当还是乐意服下去的。”

  “服下去的人通体生香,手足无力,似我阿兄那样的九尾狐,尾巴都会露出来。”皎皎啧了一声:“你们不知道,阿远服下去之后,被我绑起来,那副□□涌动的情态,别提有多动人。”

  妖月:“……”

  赵招摇:“……”

  “皎皎,你是真厉害。”

  妖月竖了下大拇指,钦佩之意难以言表。

  湫十可耻的心动了。

  她从未摸过秦冬霖的尾巴。

  要是他能红着眼,摇着尾巴撒着娇求她——

  湫十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默默将那个小盒子塞进了袖子里。

第102章 大婚

  秦冬霖和宋湫十的成亲礼最终定在了中州。

  君主大婚,从前那些有交情没交情的人都备上了礼前来祝贺,一时之间,中州都城热闹得不成样子。

  茶水酒肆里,说书的先生准备了数十个版本的帝后情缘故事,一日一换,说的人头头是道,听的人兴致盎然。街头巷尾,来往皆是锦衣云袍,谈吐不凡的世家贵人,中州的各种酒楼,店面,香粉铺子,灵宝阁赚得盆满钵满,喜气洋洋。

  中州二五六年,暮春,君主大喜,普天同庆。

  这日的天气很好,晨起尚有一层薄薄的雾,很快,雾就被大风吹散,天空中游荡的云澄,蔚蓝,渐渐糅杂出太阳的金光,打出一层层的光晕。尘游宫里里外外挂上了红色的宫灯与绸缎,楹窗下贴着剪出来的喜庆囍字,薄若蝉翼,却莫名衬得那一块红火,泱泱的亮堂。

  原来的星宿阁没能从沉睡中醒来,早在中州出事前,几大参与了血虫计划的顶级世家被中正十二司围堵,与皇权对抗,那段时间,秦侑回和宋玲珑也有暗中出手,百世世家的临死反扑依旧来得凶险。

  他们拿身在尘游宫的君主帝后没办法,面对司空门和星宿阁,确实没半分手软,秦侑回的师尊,就是在那接连几场的报复中逝去的。

  宋玲珑的父母早年就有暗疾,靠着流水一样的天材地宝又撑着活了一段时日,在宋玲珑成婚不久后就自然消散在天地间了,两人同棺而葬,双双闭眼时眉目带笑,了无牵挂。

  之后星宿阁的担子就彻底落在了宋玲珑一人身上。

  按理说,这女子出嫁,是该待在家族之内,等新郎来接。可星宿阁和中州都城,一个南疆,一个北域,隔得太远,综合考虑之下,宋湫十是在都城,自己的一处宅子里出嫁。

  天才亮,院子里就挤满了人,里屋,几个嬷嬷挤在妆奁台边,给湫十描眉,绞面,忍不住夸赞:“姑娘生得好看,怎样都好看,老实说,我们干了这样久的差事,送了那样多的新娇娘出门,还是头一次见如姑娘这样天仙般的模样。”

  也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显赫的背景。

  即使知道她们只有一套奉承话,这些字句,也着实叫人听着身心舒畅。除了唐筎,主城中一些叔伯家的夫人也都跟着来帮忙,妖月,皎皎和招摇更是早早就到了。

  今日大喜,就连一向喜欢雪色衣裳的皎皎也换上了暖色长裙,手腕的袖边缝着浴火的鸾鸟,满屋子喜气融融,热闹不断。

  唐筎亲手为湫十套上层层繁复的嫁衣,别的姑娘出嫁,母亲早哭得不成样子,又是不舍又是喜悦,到了他们这里,却蓦的变了一个样子。

  “成婚了,就该懂事一些,母亲知道你厉害,不担心你别的,就是这脾气,得改改。”唐筎说着,道:“抬一下手。”

  宋湫十看了眼忍不住憋笑的皎皎等人,小声道:“母亲,大家都看着呢,这个时候,你还说我啊?”

  “你啊,你还怕说?”唐筎被她说得笑起来,她看着眼前女子千娇百媚的芙蓉面,眼前却依稀还是她小时候蹦蹦跳跳,又多话又闹腾的样子,顿时觉得只觉得岁月长流,时间总是太快,“冬霖是好孩子,从小照顾你到大,虽然不善言辞,可有时候,比你哥都顺着你,你呢,又惯会得寸进尺。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若想好好过下来,这两个人,就得有来有往,总不能光要他纵着你。”

  对秦冬霖,唐筎和宋呈殊是一百个满意。再加上妖族民风大多开放,不拘小节,女子出嫁,回家小住长住都不是稀奇的事,而且不论在流岐山还是中州都城,宋昀诃都买了院子,想见女儿了,随时都能见到,方方面面都没什么顾虑,自然没什么离别的愁绪。

  湫十见唐筎越说越担心,一副她将秦冬霖欺负得不行的样子,周围几个圆脸嬷嬷都已垂着头不敢往下面听,琉璃似的眼珠动了动,乖巧地一一应是。

  门外,明月提着裙摆跑进屋,看向唐筎和一屋子或帮忙,或凑数的人,急急地喘了一口气,道:“夫人,姑娘,君主来了。”

  镇定如唐筎也楞了一下,问:“什么?”

  明月使劲点了两下头,道:“君主的仪仗已经一路过来,就快到正春街了。”

  唐筎先前一直没红过的眼,这下隐隐红了起来,她回头,示意湫十坐回凳子上,一边道:“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冬霖,小心我和你父亲让你好看。”

  说罢,她扭头,跟身侧的妯娌感叹一声:“瞧瞧那孩子,多好啊。”

  自然是好,身份那样显贵,无人能及,整座中州都城,长街短巷,哪个人不是为了这场盛事而来。

  妯娌象征性地跟着笑了笑。

  宋湫十看着铜镜中那张灿灿若桃花的脸,长指也似有所感地动了两下。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嫁给秦冬霖,可前世,没有君主亲自来接人这个过程。

  正常流程是,她从这座院子里踏出,入凤辇,从正门进宫,之后上天祭台饮酒,昭告万民,祈祷山河如故,海晏河清,之后再入尘游宫宴客,饮酒。

  宋湫十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一下。

  妖月和皎皎面面相觑,前者飞快反应过来,扯下腰间的留音玉就出去了。

  皎皎小声跟赵招摇解释:“阿兄下令,婆娑和妖月同时接手负责这场成亲礼,任何纰漏都不能出,须得面面俱到,但阿兄这么一来,接下来的部署全要调动,妖月找婆娑商量呢。”说完,皎皎缩了一下脖子,愁眉苦脸:“入了年,阿远也要进朝堂任职了,也得过上这样的水深火热的生活。”

  “不过我阿兄对湫十,真是没话说。”

  招摇笑着刮了下她的鼻梁,看了眼正襟危坐,一身红装的湫十,眉目柔和似远山的袅袅云烟。

  喜娘们有条不紊地为湫十整理衣裳,袖口,如云鬓发梳得齐整,确保一切无疏漏之后,其中一位嬷嬷上前,将搁在桌上的却扇交到唐筎手中,再由唐筎放到湫十的掌心中。

  “小十。”唐筎看着她如瓷似玉的白皙手背,用了点力,道:“要好好的。”

  湫十颔首,满头珠钗跟着晃动,玎珰相撞的清脆响动。

  她举过却扇,堪堪遮了脸。

  前院,宋昀诃和宋呈殊一前一后坐在石桌边,不少走动的亲朋好友来说恭喜,真心假意的都有,父子两应对着,只是那笑容实在扯得僵硬,到了后面,宋呈殊实在懒得应付,便将宋昀诃推了出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前头的人说君主来了。

  宋呈殊端着茶盏的手颤了下,趁着人都去外面围观君主仪仗,颇为郁闷地对身边同样死死皱眉的宋昀诃道:“你说,小十的年龄是不是还太小了点?”

  一脉相承,这父子之间,有些东西总是共通的。

  宋昀诃看了眼院子的西侧,那边最热闹,他垂了垂眼,点头,道:“是,不该这么早出嫁的。”

  “照我说也是。”宋呈殊嘴唇动了两下,眼下的乌青缀着,简直不要太明显。

  可这该来的总是要来。

  新娘被人群簇拥,一步一步朝着外院走来的时候,宋呈殊像是朝前走了两步,后又蓦的停住了,平时没少被她气,嘴里总念叨着你日后若是嫁人了,再不能这样胡闹的话,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只有酸楚和不舍。

  哪怕知道在外面等着的人身份尊贵,待宋湫十极好。

  湫十举着扇,对着宋呈殊弯腰,道:“父亲。”

  “小十。”区区两个字,从所未有的艰难,宋呈殊托着她的手,将人扶了起来,顿了顿,又道:“今日一去,再不能如从前那样莽撞,凡事与夫郎商量,日子才能过得红红火火。”

  湫十乖巧地应了声是。

  此时,长廷进门,抱拳低声解释:“君主才从天祭台下来,已戴了玄天面具,暂时无法现身人前,请殿下出门。”

  宋湫十曾听秦冬霖提过,天祭台另有玄机,承载了万民的信仰之力,在两人同饮酒之前,他得提前上去一趟,上去之后,在两人饮完酒之前,脸上会蒙上一层雾,不现人前。

  湫十捏着扇骨,拜别了父母,而后由宋昀诃牵着,一步一步朝院门行去。

  “宋昀诃。”湫十有些稀奇地将扇子挪了挪,露出半只圆溜溜的杏眼,压着嗓子小声道:“你眼睛红了。”

  “今日大喜,高兴。”宋昀诃皱眉,故作严厉道:“将扇子举好,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好歹顾点规矩。”

  湫十也不拆穿他,提步跨过门槛,裙角漾动,如一尾尾翩跹红蝶,你追我赶的朝前扑。

  看热闹的朝臣和百姓将整条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天穹上,正红色的仙舆前后各站了十二位梳流云髻的仙侍,手里皆提着一柄描鎏金暗纹的古制宫灯,绛红的流沙帐垂落,上面绣着朝天的瑞鸟,麒麟和四脚朝天的古兽,寓意极好。

  登云梯已经架好,等候多时的两名仙侍从宋昀诃手中接过举着扇的湫十,将她一步步扶上了云梯。

  宋昀诃在风中站着,脊背挺直,一言不发,脸上神情复杂得根本辨不清是喜是愁。

  仙舆前,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湫十眼眸弯了弯,一手执扇,一手放于他的掌心,被拉着进了仙舆内。

  仙舆掉头,缓缓而行,前后二十四女侍手中的宫灯在此时散发出仙光,絮絮如白雪的灵力花瓣从天飘落,落在行人肩头,发梢,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玄机,嚷道:“有的花瓣里有悟道碎片!”

  “我也感受到了,我的是君主的赐福!”

  下面声潮涌动,仙舆内,却有片刻的安静。

  斜靠在软枕上的男子一身红衣,面若冠玉,许是今日高兴,每一条棱角都放得柔和,现出一点点骨子里的懒散来。

  这样的气氛里,呼吸声都淌成了水,湫十严严实实的用却扇遮着脸,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唐筎作用那几句话起了作用,整个人是罕见的老实。

  喜服繁复,镶珠缀玉,金线收边,是极正的红色,因而,她露出的手背,伶仃的腕骨,还有修长的脖颈,便被衬得格外令人眼热。

  秦冬霖想,这人,又嫁了他一回。

  他勾了下她的小指,含笑问:“手举着累不累?”

  “还要遮多久?”

  须臾,湫十低声回他:“你不懂,这是规矩。”

  秦冬霖默了默,道:“宋小十,这就我们两个人。”

  言下之意,两个都没什么规矩的人,私下就别说这种自己都不信的话了。

  闻言,湫十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却扇。

  四目相对,秦冬霖呼吸微滞。

  她长得美,他一直都知道。半年前她自作主张安排的那场简单成亲礼,他见过她一身红衣的模样,确实引人意乱情迷。

  而现在,却又不一样。

  朱唇粉面,桃脸杏腮,宛转蛾眉,顾盼生姿。

  不是那种半遮半露,轻纱微褪的风情,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端重,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他身边,他的心却在一瞬间彻底沉定。

  好似在这一刻,那个活蹦乱跳,风一样洒脱自由的小妖怪才真真正正站到了他身边。

  从此,他们福祸同当,生死同路。

  湫十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她抬手,碰了碰头上的发钗,问:“这个妆容是不是不好看?”

  话是这样问,可她圆圆的眼望过来,眼中的意思分明是,不管好不好看,你就是得夸我好看。

  秦冬霖拉着她握成小拳头的手,俯身用唇碰了碰,嗓音轻而徐:“好看。”

  小妖怪顿时心满意足,慢慢地将挪到他身边,投桃报李地夸他:“秦少君也好看。”

  秦冬霖胸膛低低地震颤两下,别有深意地纠正她:“宋小十,今日之后,可真得叫郎君了。”

  湫十顿时熄了声。倒不是她不乐意,只是平时她跟秦冬霖打打闹闹惯了,不似旁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要照她的话说,她和秦冬霖都多少年了,再腻腻歪歪,郎君夫人的,想想都别扭。而在深夜,床榻上,她被折腾狠了,也会说点他喜欢的东西,可这声郎君,她不敢喊。

  每喊一声,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湫十有些别扭地用扇骨点了点他绷出黛色经络的手背,纤指挑开一层垂幔,看了眼下面欢呼的人潮,问:“你怎么来了?”

  秦冬霖摁下那面金缕罗扇,伸手触了触她如云的堆发,笑意从浅墨色的眼底层层铺开,“来接你。”

  “问什么傻话?”

  湫十听到了想听的,一张小脸熠熠生辉,她慢吞吞凑到他耳边,漫出浅浅的呼吸声,勾着声音喊他:“郎君。”

  秦冬霖一时不察,摁着扇柄的力道重了不少,湫十抽了抽,将却扇从他手中抢了回去。

  喊完了,湫十又一本正经地坐了回去,扇子遮了半边脸,还露出一只眼睛,圆溜溜地偷看他神情,是那种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强撑着若无其事的神情。

  因为发丝被梳起来,她露出来的半只耳朵藏无可藏,在男人的注视下染上层层叠叠桃花般的粉色。

  秦冬霖没忍住,散漫地笑了一声,伸手逗弄似的捏了捏。

  小妖怪恼羞成怒,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等了半天,见仙舆还在都城半空绕圈,疑惑地问:“我们还要转多久?”

  不等他回答,湫十探出一道神识,感知了番下面的情形,眼睛睁大了些,提着一口气问:“她们撒的是什么?”

  灵宝,秘笈,洗涤全身的灵力光雨,还有十分难得的感悟碎片。

  探清楚之后,湫十吸了一口气,面色复杂地道:“这么大手笔,你将自己私库掏空了?”

  秦冬霖是决计不会拿国库里的东西充当这种大善人的。

  秦冬霖不置可否,心情很好似的含着笑开口:“今日大喜,高兴。”

  “私库没空,还养得起你。”

  湫十其实也高兴,眼眸弯起的时候,眼里全是亮晶晶的光,她一边翘着唇角,一边故作淡定地道:“这都第二次了,还这么高兴?”

  春风满面的新郎官闻言,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避过那面碍事的却扇,轻轻含了她的唇,湫十不敢挣扎,一个劲地用拳头推他的肩头,断断续续道:“我的口脂……口脂会掉,你起开。”

  秦冬霖起身时,唇角也染上了殷殷的红,浓墨重彩的一笔,将他深藏骨髓的侬丽全牵扯了出来。

  他利落的喉结无声息滚了下,声线沉沉落到人心坎上:“高兴。”

  他哑哑地笑了声,握着她的小拳头,又道:“只要是你。”

  再来多少次,都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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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都城的院子到太央宫中的天祭台,他们一路相携,对礼,饮酒,承受万民跪拜,等终于回尘游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月色绕梁,整座都城灯火通明,一盏盏喜庆的红灯绵延无数家,无数里。

  内殿,闲人退开,明月撩开珠帘,进来禀报前殿的情况:“殿下,君主还是饮酒,来的人太多,等都结束,估计得是亥时了。”

  妖族生性豪放,喝酒也是如此,那些人平时没机会灌他,借着这个机会,一个个肚子里憋着坏水呢。

  湫十点头,低低咳了一声,道:“叫人外头守着,都不必进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