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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珏,接着说。”宋昀诃朝陆珏颔首,声音沉稳而温润,没有问伍斐任何一个与天族无关的问题。

  半个时辰之后,该商议的事情都说得差不多,流夏,长廷以及伍叡先一步跨出议政殿,留下的人心照不宣,一眼望去,全是昔日宋湫十熟识的面孔。

  可谁也没开这个口。

  明显都在顾忌些什么。

  从伍斐进殿时起,秦冬霖便一直锁着眉。

  他尚是流岐山少君时,身上有股清冷而矜傲的气质盘踞着,堕魔之后,这股气质便转变成了亦正亦邪的妖冶,从前不常笑,现在勾唇笑起来时,属于九尾狐一族的清绝侬妍便尽数释放出来,像带着毒刺的绮罗花,给人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危险。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心狠手辣,杀伐无度。

  都是他。

  昔日名动六界的天骄人物,一剑动九州的少年剑修,早在时间中成为了水中泡影。

  如今的魔主,被名门正道唾骂,被六界剑修引为耻辱,所有人闻之色变,名号能将路边的小孩吓得啼哭不止。

  “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掀了下眼皮,额心印着一道扭曲的魔痕,懒洋洋问话时,邪气横生。

  伍斐神情复杂地扫了一眼垂首不言装作毫不关心的宋昀诃,沉默半晌,整理好情绪开口:“人我已经接回来了,住在西边小湖口才收拾出来的院子里,安排的伺候的人都是提前训练过的,口风严实,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秦冬霖漫不经心地颔首,旋即起身,嗤的笑了一下,意味凉薄,“让人看好了,魔宫处处是险地,跟天族开战在即,这时候死人,不吉利。”

  谁都知道,宋湫十有多闹腾。一个小小的院子根本困不住她,不消三日,她能在整个魔域上空放烟花。

  伍斐唇角绷不住往下压了压,他想,这一次,他们的担心应该不会被落实了。

  当夜,月正圆。

  凉亭上,几人饮酒,话却少得可怜,彼此都有心事,可若论神情最淡定自若的,恰恰是秦冬霖和宋昀诃。

  他们一个是昔日宋湫十最亲近的人,一个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兄长。

  谁也没有提起她,谁也没有去看她。

  整场酒下来,反而是伍斐最索然无味。他是一步步看着秦冬霖从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走到今日的,他骄傲,从不肯轻言半句他堕魔的原因,可作为数万年相知的好友,他能不知道?宋昀诃能不知道吗?

  宋湫十从生下来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年少时,次次因她被罚,咬着牙顶黑锅,也曾气急败坏喊她麻烦精,闯祸鬼,可再怎么闹,感情毕竟摆着,他年龄大些,即使被气得跳脚,也不会真跟她计较。

  唯独这次,唯独这数千年的时光。

  小公主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天真,可以惹事,但不能顶着婚约,跟人一走了之,让天下人看秦冬霖,看流岐山的笑话。

  秦冬霖对她那么好。

  他们四个,曾那么好。

  伍斐咽下喉间的烈酒,才狠狠心想说她活该,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她那双怯怯的眼睛。

  他看得出来,她在外面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

  “嗬。”伍斐举着杯跟宋昀诃碰了碰,又看向秦冬霖,问:“真不去看看?”

  宋昀诃饮酒的动作一顿。

  秦冬霖唇边勾着的笑意分毫不减,他举着手里的酒盏晃了下,像是没听见似的。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堕魔时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伍斐险些真以为他早就放下了那件事,那个人。

  “没什么好看的。”宋昀诃手掌在宽大的袖袍下虚虚握了握,又不动声色松开,一向清润有加的声线要多冷淡有多冷淡。

  “成。”伍斐道:“一个比一个有骨气,就犟着吧。”

  接下来三日,魔宫一派平静。没有想象中的鸡飞狗跳,听伺候的女使来报,宋湫十无声无息,连院门都未曾踏出半步。

  安静得不像宋湫十。

  直到第四日,宋呈殊和唐筎忍不住,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趟宋湫十住的小院。

  午后,唐筎红着眼来议政殿的书房找秦冬霖。彼时,宋昀诃和伍斐也在。

  “冬霖,小十的手被魔焰烧坏了,火毒入体,我和你宋叔不是沛遗的主人,那毒逼不出来。”唐筎看了眼眉心燃着魔纹,一举一动尽显妖异的男子,吐字艰难:“唐姨知道从前种种,是小十不懂事,她任性,骄纵,被家里人宠坏了,可再如何,她也是主城的姑娘,是昀诃的亲妹妹。”

  “你就当,就当今日唐姨厚着脸求你。”

  书房中有片刻寂静,宋昀诃和伍斐同时皱眉,前者问:“火毒?她跟谁进来的?”

  伍斐沉默半晌,抚了抚鼻脊,道:“我。”

  “沛遗是朝她凶了一阵,但那火,她明明避开了。”

  秦冬霖看着窗牖外,挂在天穹正中的骄阳,微微眯起了眼,想,今天天气不错。

  魔宫的冬季,很难看见这样的阳光。

  而那张曾经让他很喜欢的脸,也已经三千年没见了。

  那就去看一看吧。

  从议政殿到宋湫十住的西边小院,隔着长长的一段路,冬日暖阳如碎金般洒落,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接一个巨大的光圈,衬得素日最是阴沉沉湿冷的魔域也亮堂起来。

  一路无话,气氛凝重,就连一向最多话的伍斐,也没多说什么。

  直到他们站到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前,望着那扇半开半阖的篱笆门,秦冬霖眼神中才渐渐泛起了些微的波动。

  再相见,宋湫十会是什么样子呢。

  都活成阶下囚了。

  还得靠昔日被她头也不回抛下的儿时玩伴施以援手,才逃出生天。

  不知此时此刻,她心中是什么滋味。

  秦冬霖纯黑的长睫垂落,想,一定十分有趣。

  纵使每个人心中设想过千万种相见时的画面,冷淡的,不和谐的,或是她撇着嘴包着泪喊疼的,唯独没料到,会是眼前这种情景——

  房门嘎吱一声从外由里推开,原本坐在床沿发呆的人听了动静,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下一瞬,又猛地垂首,鬓边长长的发落下来,将她的侧脸和神情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局促地站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放似的无措。

  满脸皆是那种想喊人,又怕喊了之后惹人厌烦的怯弱与惊慌,最后只是唇角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出声。

  三个男人无声望着这一幕。

  所有憋在心里的冷嘲热讽,指责不满都像被人兜头举着一盆冷水淋下来,偃旗息鼓,一路直直下沉,直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流淌起那股寒意。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宋湫十。

  她是悬于天边的小太阳,从东边到西边,升起又落下,张扬而热烈,鲜艳而明媚。

  秦冬霖的眼神审视般落在宋湫十身上,从她瘦得套不住镯子的手腕,到细得不堪一折的腰肢,再到看不到半分上扬弧度的苍白唇角,深黑色瞳孔中,星点沉灭的光亮漫开,宛若大火之后,断壁残垣下一捧燃尽的余烬。

  唐筎知道他如今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脾气,不敢也没脸让他在这里久待,于是上前一步,握住宋湫十左侧手腕。后者始料未及,轻轻挣动一下,手掌拢着衣袖往后缩,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有某种顾忌,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唐筎轻轻揭开那片素色袖边,只见她整只手背,全是灼烂的血肉,粘连出黑紫的颜色,灼伤边缘处,还不断冒着黑色的焰气。皮肉被反复炙烤,崩裂又愈合,愈合再崩裂,越来越严重,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往外圈扩散的趋势。

  宋湫十有一双天生适合抚琴的手。

  当年,她可宝贵这双手,平时磕破点皮,都要举到秦冬霖面前哼哼唧唧,让他看看自己的“严重伤势”。

  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容忍这样大面积的溃烂出现在手上。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下首,眼神落到身侧的地面上,呆呆地看着。

  程翌再有蹊跷,也不可否认,这是她当初选择的路,是她轻信了人,所有的苦果她自己咽。

  她不希望被他们看到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伍斐亲自将她救出来,已经很麻烦人了。

  宋昀诃看着那一片的水泡和脓水,捏着拳,很轻地闭了下眼。

  不敢再看第二眼。

  “冬霖,你看看。”唐筎轻声问:“火毒还能不能祛除?”

  秦冬霖凝着眉,脸色实在不算好看,神情是一种周旋在不耐和躁乱之中的微妙平衡,伍斐看得有些紧张,不动声色朝前一步,生怕他突如其来发作。

  宋湫十这种小身板,不够他伤的。

  “可以祛除。”出人意料的是,秦冬霖沉默半晌,居高临下地望着只到他胸膛位置的宋湫十,声音冷到极点,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会很疼。”

  湫十连着摇了几下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开口说话,声音很小,极轻,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嘶哑:“没事,我,我不怕疼。”

  可从前的宋湫十,最怕疼。

  秦冬霖眼中的沉色又深了一圈。

  片刻后,宋湫十默不作声坐到小几边,秦冬霖一掀衣袍,在圆桌边的高凳上坐落,两人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淡淡的清茶香分明能十分轻易的飘到他的鼻尖上逗留,可就是那伸手就能触到的距离,中间整整流淌了三千个春秋。

  他们是曾经无话不说,比家人还亲近的存在,如今,一个站在时光这头,一个站在岁月那头,连一个对视都显得格外艰难。

  何其讽刺。

  秦冬霖骨节分明的长指点在她手背上,跃动的浓稠魔气化为长长的丝线,不动声色往她血肉模糊的手背里钻,须臾,潜伏在极深处的黑色魔焰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猛的蹿起老高。

  宋湫十的脸色顿时一点点白起来,额心沁出细密的汗珠,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会咬一咬下唇,察觉到秦冬霖的目光,又很快松开。

  半盏茶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秦冬霖在最后一缕魔焰消散的瞬间收回长指,像是终于忍受够了似的,多的半句话没有,转身就走。

  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格外能催人眼泪。

  湫十眨了下眼,在唐筎催促般的暗示下,对他清瘦的背影说了一句四天前对伍斐说的话:“……多谢,魔君。”

第107章

  伍斐见状不对,飞快地跟了出去。

  整片魔域的天空仿若在一瞬间黯了下来,金灿灿的阳光被乌云笼罩,碎金似的令人沉醉的光圈被某种力量强行阻隔,好不容易暖和些的温度又渐渐落了回去,且有越降越低的趋势。

  秦冬霖踏入一座湖心亭,深黑色垂幔翻飞飘动,伍斐伸手将它们从脸上拂开,反手释放气息,用巨大的结界将整座湖心亭包了起来。

  前方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脊背是僵硬般的笔直,他似乎没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又像在强行抑制着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撑在桌面上的手指渐渐使力,苍白手背上,细小经络暴露无遗。

  伍斐似是早料到这种情况,他上前一步,一只手落到秦冬霖的肩头,迟疑半晌,问:“心魔,还能压制吗?”

  秦冬霖片刻没有答话。

  见状,伍斐无声叹息,又道:“明日,我让伍叡来一趟。”

  秦冬霖额心的纹路几乎要一路燃烧起来,那一片灼热甚至淌进了深色的眼瞳中,将眼尾一周的肌肤灼出深深的殷红,像两点欲落不落的血泪,看上去格外妖异。

  “不必。”秦冬霖态度强硬地拒绝,声音中的戾气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血洗魔域。

  伍斐顿时头疼得不行,他提着眉,遥遥看了眼西边小湖处院落的方向,沉默良久,道:“不然怎么办?宋湫十在这,你能好过?”

  谁也不好过。

  伍斐不好受,宋昀诃不好受。

  可心里最不是滋味的,当属眼前这位。

  从前,秦冬霖还是流岐山少君的时候,脾气也不好,对宋湫十在他耳边的叽叽喳喳烦不胜烦,可她一旦哼唧着要什么东西,受了什么委屈,站出来满足她,黑着脸为她撑腰的,一定是秦冬霖。

  像过去跟他们摩擦颇多的三小仙王,每次因一些小事对上,宋昀诃担忧两族关系,怕受到父母族人的责怪,有些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冬霖那时候还是个眼里都是剑道的家伙,别的事懒得管,可只要宋湫十站出来,他即使抱着剑倚在树边冷笑,也无声牵制住了对面的骆瀛等人。

  宋湫十小炮弹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日日都是新花样,磨得人咬牙切齿,有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人嫌狗憎,伍斐看了都绕道走。可毋庸置疑,她在秦冬霖这里,从未受过半分委屈。

  谁也未曾想到,被宠得如珠似玉,千娇百贵的主城小公主,再归来,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过得好与不好,与我何干。”秦冬霖将手掌默不作声收回袖袍中,临湖眺望,话语十分不近人情,语调却压抑着躁动,让人不敢过多靠近。

  冬日的风来得气势汹汹,像是某种凄厉的孩童哭嚎,秦冬霖抬起指腹,慢慢碾过自己淌血似的眼角,像是要强行将那种被牵动情绪的灼烧感驱逐,他垂着眼,一字一句在心里告诉自己,待宋湫十如此。

  他仁至义尽。

  可有些东西,确实不是仁义二字说得清,也说得尽的。

  伍斐看着眼前死鸭子嘴硬的人,胸膛无力地起伏两下,想,若那人不是宋湫十,营救人时,秦冬霖会漫不经心点那个头?听闻火毒入侵时,他会屈尊纡贵特地来此一趟?

  秦冬霖是眼高于顶的清傲性情,对待不喜之人,要么毫不犹豫镇杀,要么干脆置之不理,落井下石,冷嘲热讽的事,他做不出来,也不屑去做。

  因而,才是最麻烦的。

  秦冬霖对宋湫十,做不到前者,也做不到后者。

  “你是怎么想的?”伍斐抚了下额心,道:“你好歹给我透个底。”

  秦冬霖大步朝外,轻嗤一声:“宋湫十如何,你该问宋昀诃。至于魔域,全力备战就是。”

  平静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日。

  宋昀诃的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看,一日,从议政殿出来,伍斐实在看不下去,与他并肩而行,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又被秦冬霖揍到了眼睛?”眼下挂着那么一圈明显的乌青。

  宋昀诃被他说得一笑,道:“想什么呢。大敌当前,需要操劳筹备的事多,忙得合不上眼。”

  伍斐顿时一脸“你接着编,看能不能编得更像样点”的神情,等宋昀诃被看得不出声了,他才道:“若是想去看,就去吧,别天天因为这个心神不宁——也没谁拦着你。”

  宋昀诃敛笑,道:“我知道。”

  他只是跟自己,跟曾经的宋湫十较劲,无法和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年会走得那样决绝,丝毫不给他们留后路。三千年前,父亲大寿,她带着人远走,所有来祝寿的人都成了明里暗里的看笑话,父亲几日间白发,母亲日日垂泪,她甚至都没有回来看一眼。

  主城和流岐山近乎决裂,妖界分崩离析。

  随之,秦冬霖堕魔,阮姨几近崩溃,不顾两家情面,放下对宋湫十的追杀令。

  他不得不扛起肩上的担子,努力挽救两族关系,掌管族中事宜,清除不和谐的声音。

  期间,他无数次想起宋湫十,在秦冬霖堕魔之后,他无声崩溃过一场,几乎咬牙切齿,他想,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宋呈殊为她一夜白头,怎么舍得唐筎为她日日垂泪,怎么舍得秦冬霖为她堕落至此。

  大醉之后,宋昀诃又拾起了温润的面具,有条不紊地处理眼前发生的事,他拦下了流岐山追杀宋湫十的人,也从此,心中再没有将妹妹找回来的想法。

  希望她在外一切都好,那样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的人,能对她好。

  这是宋昀诃唯一一个有关宋湫十的愿望。

  可如今看来,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想是如此想,可翌日傍晚,宋昀诃还是站到了西边小院的院门前。

  黄昏垂落,天边难得现出一点点红霞,映着洒在地面上如同一层盐霜的雪沫,成了令人心尖温暖的样子。魔域气候环境不好,院内没种什么绿植,就连仙草也不易存活,因而放眼望去,只有两棵光秃秃掉了叶子的枣树,还有窗下一丛蔫了吧唧的芭蕉树。

  守门的女使见着宋昀诃皆是一愣,而后福身行礼。

  宋昀诃目光在院落里扫视一圈,蹙眉,问:“姑娘人呢?”

  其中一个女使回:“回少君,姑娘在屋里。”

  宋昀诃似是想到什么,脚步停下,又问:“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屋里?”

  黑漆漆的两间屋子,没有太阳的时候,似乎沉在阴影之中,看着就是寒冷的样子。

  他印象中的宋湫十,最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女使无声点头,道:“姑娘几乎不说话,每日都很安静,也不出门,只在晚上,夜里有星的时候会出来看看,其余时候,就在屋里待着。”

  让伍斐少君将她们拨过来时嘱咐的话语毫无用武之地。

  宋昀诃不再说什么,招手将她们打发了出去。

  他拾步上台阶,及至紧闭的房门前,曲指敲了两下。

  门很快开了。

  眉眼有两分相似的兄妹彼此对望,湫十忙不迭将房门推开一些,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来此,好看的眼里藏着些很容易让人解读的惊讶,还有一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如何寒暄的无措。

  无话可说。

  也无从说起。

  屋里挂着一颗月明珠,散发着淡淡的皎光,眼前的人穿着很素,跟从前爱漂亮的小姑娘判若两人,脸颊两边没什么肉,整个人看着很瘦,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圆溜溜的,琉璃似的耀眼。

  宋昀诃默不作声踏进屋,扫到案桌边的摊开的古籍,问:“在看书?”

  湫十点了点头。

  一向话多的人,如今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宋昀诃心中蓦的被刺了一下。

  他胸膛不动声色起伏一瞬,而后道:“若是喜欢,让女使多拿些给你。”

  湫十又点头,眼睛盯着绣了朵黄雏菊的鞋面,这次低低地说了个好字。

  声音是不自然的沙哑。

  宋昀诃想起她两次说话都是这种嗓音,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嗓子怎么了?”

  鲛人一族全身都是宝,泪化而珠,更是对月吟唱的天籁之族,他们生来就有一颗鲛珠,代表着自己的声音,珠子越圆,越大,声音便越好听。

  宋湫十作为主城公主,鲛鱼一族顶级血脉,在声音方面,自然不必多说。伍斐曾不止一次说,秦冬霖能忍受宋湫十那么多年令人头大的哼唧,跟那副撒起娇来甜滋滋的嗓音脱不开关系。

  湫十摁了下喉咙,顿了片刻,垂着眼,轻声道:“不慎碰了些毒叶。”

  她说完,飞快地看了宋昀诃一样,磕绊着道:“很。很快就好了。”

  两人的对话,更像一问一答,古板而正经,颇有种严肃的氛围。

  片刻后,宋昀诃腰间的留音玉闪动,他又跟湫十说了几句,转身离去。

  湫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慢慢抬手擦了下眼尾。

  宋昀诃来到议政殿的时候,长廷等人都在,一个个眼神凝重,脸色极其不好看。

  “怎么回事?”宋昀诃问伍斐。

  “程翌发现了湫十被我们救出的事,从方才起,天帝意志就一直请求连接魔域。”

  一界之主这样的存在之间,联系不需通过留音玉,必要的时候,天族天宫与魔界魔宫的主殿之内,会凝结成彼此的意志,不仅能听,还能观看到彼此存在以及神情变化。

  宋昀诃的眉心顿时高高皱起,他问:“为何不允?”

  妖族和魔族联手,并不惧怕天族,还是尚在内乱之中,长老院一团糟的天族。

  伍斐:“秦冬霖情绪不稳定,心魔才压下去没多久,若是被程翌三言两语一激,出了岔子,对我们而言,也是大麻烦。再有就是,这能不开战,还是不开战,程翌再可恶,臣民毕竟无辜。”

  其实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

  程翌成为天帝之后,便不断散播流言,说魔族罪恶之徒,本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现在还勾结妖族,对六界产生了极大的威胁,让他们偏居一隅等于放任生长,必须永世驱逐镇压。

  相比于秦冬霖,他才是手段狠毒,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

  “大概是想让我们交人出去。”伍斐猜测。

  宋昀诃紧紧握了下拳,轻声吐出两个字:“休想。”

  “魔典司的留下,其他人退开。”秦冬霖将手头的竹简卷起来,眼皮微抬,语气凉薄。

  他依旧是一身清冷的黑绸长袍,衬得肌肤冷白,瓷釉般的质感,额间的魔纹已经稳定下来,周身都徜徉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和阴冷意味。他这几天状态确实不好,自从去见过宋湫十之后,他甚至觉得,这偌大的魔宫,哪里都不一样了。

  夜里北风呼号,声音凄厉,他站在高塔之上,一闭眼,就仿佛是她极为不满的嚷嚷声:“秦冬霖你怎么选了这个地方,又破又冷还偏僻,晚上连鸟都不叫,腻得发慌。”

  确实是她会说出的话。

  从前的她。就是这个样子。

  她一点都不怕他,一声声喊秦冬霖,或焦急的,或拖长了调子软绵绵撒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这无数声呼唤,成了他难以破解的心魔。

  而现在,宋湫十怕他。

  准确来说,是怕他们所有人。

  议政殿的人三三两两退出,大殿之上,只剩下宋昀诃,伍斐,长廷和陆珏等人。此时,秦冬霖将手里的竹简啪的一声丢到桌面上,脊背往椅背上一靠,他眯了下眼,凛声道:“来了。”

  下一瞬,他袖袍微动,黑色的魔焰在半空中升腾而起,化成一个小小的半圆,圆内,恰好露出程翌那张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的脸。

  几人同时皱眉。

  程翌发现湫十被魔族之人救走了发了很大的火,凌霄殿内珍贵的摆件砸了好多个,他不是个易怒的人,能这样牵动情绪的,也只有一个宋湫十。

  他怕秦冬霖和宋湫十死灰复燃,他想色厉内荏叫秦冬霖还人。

  但被自己的心腹制止了。

  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如是道:“陛下,您想想,让伍斐大费周章亲自出手救回去的人,他们还会给吗?”

  程翌面色沉沉。

  不会。

  定然不会。

  老者继续道:“陛下,咱们既然要跟妖魔两族开战,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秦冬霖推向弱势的一方?”

  程翌冷静下来,他道:“以秦冬霖的修为,我们又进不了魔宫,想要不战而胜,谈何容易。”

  “若是平时,自然如此,可陛下别忘了,秦冬霖如今,纵使有无边的修为,也是个堕魔之人。”

  堕魔,便意味着有弱点。

  攻其弱点,打其要害。

  老者笑着拍了拍程翌的手腕,道:“宋湫十给了秦冬霖和流岐山那样的难堪,前者还愿意让伍斐去救她,总不能是为了先救后杀,可见对方在他心中分量不低。”

  “只要陛下能让秦冬霖生怒,心魔便有可乘之机,届时,我们征兵魔界,就有了绝佳的优势。”

  见程翌面色阴晴不定,老者又安抚般地道:“陛下无需担忧,等妖魔两族一灭,陛下要怎样的女子都行。”

  程翌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踩碎了地面上一片玉佛,眼神阴翳:“本尊知道了。”

  因此,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许久不见,魔尊还是老样子。”程翌笑着道,脸上看不出一丝方才砸东西时的懊恼。

  秦冬霖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留音玉,分明姿态随意,眼都没怎么抬,却偏偏有一种如山水般厚重的气势,随意一个动作,就能将周围之人都压下去。

  那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即使程翌如今已经身为天帝,在秦冬霖眼中,却好似还是从前那个需要战战兢兢看人眼色的少年。

  这令程翌的眼神慢慢沉下来点。

  他不甚在意地笑,叙旧般清和的语气:“适才听闻下属来报,说我那不争气的从侍已经死在了伍斐少君的手下,湫十也被魔族的人带走,不知此事,魔尊可知内情?”

  伍斐和宋昀诃等人看着半空中浮现出的惺惺作态的人,几乎是一阵无语。

  任何人,只要到了天族,都会变成这种令人厌恶的语调。

  伍斐从鼻子里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秦冬霖眉宇间渐渐凝上了极其明显的不耐烦神色,他懒得跟敌人呈口舌之能,挑衅他的人不少,暗地里骂他的人也不少,前者差不多都死光了,后者数量太多,他不甚在意,随别人说。

  无人应答,自言自语的程翌就像是跳梁小丑。

  “说起来,这么多年,湫十对魔尊你,也算是念念不忘。”出人意料的,程翌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道:“果真是青梅竹马,自幼长大的情分,旁人都比不得。”

  他为了激怒秦冬霖,不惜用了极端的方式。

  将一角残酷的真相,慢慢揭开在他们眼前。

  秦冬霖沉沉的黑睫往下垂,看上去冷漠得不近人情。

  程翌摊开手笑了下,用和煦的声音,将曾经的事一点点陈述铺开。

  “当年魔尊堕魔,消息传到湫十耳里,她担心得不行,哭了好久,趁我不注意,损耗数件灵宝也要偷偷跑上流岐山见你,好在你们不想见她,将她赶下了山。”

  宋昀诃记得那件事,当时阮芫恨不得亲自杀了湫十,追杀令才被他拦下,她就来了,眼睛红着,问秦冬霖怎么样。

  怎么样。

  都堕魔了还能怎么样。

  早这么担心,她哪怕当年随意换一个理由解除婚约,让双方体面些,都不至于如此。父母亲也不会为了她一人做的错事,在流岐山赔礼又道歉,自责而悔恨。

  当时,他只想着,宋湫十若是被发现,流岐山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们父母,包括他,这些血肉至亲,怎么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两家再一闹,届时,妖族就完了。

  程翌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了倾,他道:“魔尊不知道,我这个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因而,在找到湫十之后,她付出了一些小代价。”

  “想必你们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吧?”

  宋昀诃闻言,猛的抬头,一字一顿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程翌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他慢悠悠地道:“湫十毕竟不比别的女子,她扶我于危难弱小之间,放弃自身所有一切,我不舍得如何罚她。”

  “只是她曾说过一句话,令我在意了许久。”

  他看着秦冬霖侬丽逼人的容颜,含笑道:“她说,秦少君最喜欢她的声音。”

  宋昀诃脑袋顿时炸开了,他想到方才宋湫十沙哑的声音,握住了拳都不受控制的颤动了起来,伍斐见状,急忙摁了下他的肩膀,冲他轻轻摇头,旋即,他走上前,准备让秦冬霖中断意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