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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灵精怪得很。

  伍斐就拿捏着这点,次次卡在最关键的地方,吊足人胃口。

  “从前魔域不是这样的,自从沛遗诞生之后,这天气就开始瞎折腾人。”伍斐习惯了她的沉默少言,又知道她想听这些,总会在不经意间提起,“沛遗是蕴天地精华而生的石蛋,吸收秦冬霖血液滋长出来的巨兽,修为增长极快,脾气也怪,只亲近秦冬霖,对别人龇牙咧嘴,凶得不行。”

  “它盘踞在魔宫附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始吐白焰,方圆数百里温度急剧下降,下雨变下雪,结霜成结冰,心情好的时候吐出的焰火是橘色的,颜色漂亮,周围会变得暖和。”说到这,伍斐没忍住骂了一声:“谁知它每到夏天心情都不错,到冬天又开始闹鬼。”

  “其实魔域别的地方没这么冷,等哪天你身子好些了,我拉着秦冬霖和宋昀诃,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你就知道了。”

  湫十看着他,很轻地点了下头。

  饶是如此,伍斐还是从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窥见了两分催促的意思。

  伍斐不动声色往两个方向瞥了一眼,握拳掩唇咳了一声,接着昨天的事说:“……那个天外天的永安,你也知道,从前就喜欢秦冬霖,因为一些原因,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接近。”

  湫十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下,十分清楚那个“一些原因”跟她脱不开关系。

  她当年,就是秦冬霖身后的一条尾巴,走到哪跟到哪,谁都知道他们是一对。

  永安自然没机会。

  “阮姨和秦叔挺喜欢她,常常让她来魔域做客,跟着我们玩。”伍斐手掌往火苗上放了放,又说:“我们有什么好玩的,忙起来十几天脚不沾地,秦冬霖更是神出鬼没,根本没个人影。”

  “喜欢秦冬霖的不止一个两个,小姑娘嘛,大胆表示心意,这再正常不过,可这个永安——”伍斐想了想,愣是没想出一词半语的来形容,他摇了下头,道:“那次,阮姨掐着点去逮秦冬霖,连哄带骗让人过去陪秦叔吃顿饭,谈谈心,秦冬霖一去,谁也没有,只看到个永安站在那。”

  “知道后来怎么了吗?”伍斐见她一字一句听得认真,道:“依你对秦冬霖的了解,猜一猜。”

  湫十真配合着想了想,轻轻吐出四个字:“转头就走。”

  伍斐愣了一下,紧接着开始笑。

  “真行。”伍斐朝她比了个大拇指,道:“还是你了解他。”

  湫十抿了下唇,想,不是她了解他,是他这个人太好懂,面对不想看到的人,半点耐心都没有,半个眼神都不给,转身就走,丝毫没情面可讲。

  “秦冬霖本来脾气就不太好,堕魔之后,就越发变本加厉,永安若是不追上去,倒也没事,可她不知从谁的嘴里听了什么鬼话,你知道她干了件怎样的蠢事——”伍斐叹了口气,在她的注视下道:“她刻意去学你。”

  湫十愣了一下。

  “学你往常的样子,甚至叫秦冬霖时的口吻,语调,学你的笑,还去扯秦冬霖的衣袖。”

  “我们主城姑娘这张脸,笑起来跟朵花似的,自然不是她想学就能学来的。”伍斐跟着笑起来去逗她。

  雪天,院落里,炭火边,少女眼眸渐渐弯起来,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在这样的天气,显出一种毛绒绒的温暖之意来。

  伍斐便将剩下的那些话咽了回去,他抬手,很轻地触了一下湫十的发顶,后者僵着身体,没有躲开。

  “小十,多笑一笑啊。”他生怕惊动了她一样,声音落得很轻:“你不知道,他们两个见你这样,都难受成什么样了。”

  院落的高墙上,红漆自上而下,颜色有些斑驳,秦冬霖看着这堪称温馨的一幕,慢慢皱了下眉,袖袍微动,下一瞬便径直隐去了身形。

  当夜,日日心情不好吐白焰的沛遗终于收了火,魔宫范围内温度恢复正常,伍斐拎着糖人起身去西边小院的时候,还看了眼宋昀诃,好心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这些天,你辛苦了。”宋昀诃拍了下伍斐的肩,从他手中接过那只被灵力包裹着并没有化开的糖人,声音清徐:“魔典司新进了一批人待审,你歇了这么多天,该做事了。”

  “讲故事,我也会。”

  ===

  晨起,大雾弥天,十步之外看不清人脸。

  宋昀诃得到应允进门的时候,湫十正趴在窗台上,小指间涌出的细微灵力连着外面那片叶脉狭长的芭蕉叶,她的灵力很温和,是那种足以安抚万物的生命气息。原本那片芭蕉叶已经泛黄蔫下去,现在又变回绿意盈盈的样子,甚至整片叶子都抽长了不少,叶尖一点一点戳着她掌心。

  湫十感应到气息,见来的是他,手一松,那片叶子便“哗”的一声落了回去。

  她从前就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院子里花团锦簇,白的红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提着一个小花篮将花瓣摘下,要么用灵露浸泡后晒干制花茶,要么就捣碎成泥做口脂豆蔻。

  “魔域天冷,沛遗捣乱,花花草草都长不起来。”宋昀诃望着这一幕,温声道:“我等会跟秦冬霖说一声,让他管一管沛遗。”

  湫十抬眸,飞快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不说。”

  她抚了下嗓子,又说:“这样,挺好的。”

  这几乎是这段时间,她对他连着说出最多的几句话。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多麻烦他们,哪怕明知道只是一句话的小事。

  她小心翼翼地缩着,不说话,不出门,不提要求,跟空气似的没有存在感。

  宋昀诃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她从前,淘气又闹腾,整天上蹿下跳,饶是他这样觉得自家妹妹千好万好的,也会有一瞬间,觉得她不像个女孩子,现在,她终于有了大家闺秀的娴静,他闭上眼睛,却满脑子都是她没大没小的“宋昀诃”。

  宋昀诃沉默了一瞬,而后神情如常,道:“行,我不说,让你自己折腾。”

  “伍斐今天有事,让我接着昨日的事讲给你听。”

  湫十没想到他是来做这个的,微微愣了一下,才想摇头拒绝,就见他已经从容地坐了下来。宋昀诃声音好听,比三千年前又多了些沉稳:“小十,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哥哥始终认为,你早不是从前那个需要哄着,只听得进好话的小丫头了。”

  可她做那些荒唐事,连小孩都做不出来,湫十低眸不语,没有搭话。

  “伍斐昨日跟你说的那件事,闹得挺大,我也知道。”宋昀诃眼神有些复杂,他修长的食指落在膝盖上,问:“你要接着往下听吗?”

  湫十点了下头。

  “我们原以为,他脾气再差,怎么也能看在阮姨的份上不跟人姑娘计较这样的小事,以他的修为,真要走,没谁跟得上,顶多不搭理就是了。”宋昀诃陷入回忆中,“那时候,他堕魔的情况刚稳定下来,永安去捉他袖口的时候,他脸色很差,我和伍斐意识到不对冲上去的时候,他额上的魔纹已经全部燃烧起来了。”

  “你是没见过他失控的样子。”宋昀诃苦笑:“父母亲,阮姨秦叔,我和伍斐一起出手,也不过才堪堪困住他而已。”

  “他当时神志不清,伍斐的左臂险些被他齐肩拧下来,到最后,他自己泄了劲,捏着伍斐的手腕,说了一句话。”

  湫十已经不敢再听下去,她嘴唇翕动两下,说不出话来。

  宋昀诃站起身,在她跟前半蹲下来,从袖袍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压过她的眼尾,动作轻柔,十分专注。

  “秦冬霖问我们。”

  “他好在哪。”

  程翌他好在哪,能把他那么喜欢的宋湫十抢走。

  湫十眼睛睁大了些,温热的泪珠无声滚到腮边,被宋昀诃珍而重之地拭去,他道:“最后是伍叡来了,秦冬霖的情绪才和缓下来,自那次之后,就没人敢在他面前提你了。”

  满室寂静。

  少顷,湫十规规矩矩搭在膝上的食指朝里蜷了蜷。

  没了鲛珠,她的声音不如昔日清脆婉转,声线低着,带着一点点鼻音,却并不难听:“秦冬霖他堕魔,是因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她终于肯说一句完整的长句,一字一句,像是跟自己较劲似的,“因为我,给他丢人了。”

  “不是。”宋昀诃与她对视,斩钉截铁道:“小十,父母亲,秦冬霖,我和伍斐,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会跟你置气,都不是因为觉得你给我们丢人了。”

  “流言不足以击垮我们,更不足以击垮秦冬霖。”

  他无奈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哄小孩似的温声细语道:“具体原因,哥哥不好回答你,你若是想知道答案,可以当面问他。”

  外人看得再清楚,看到的也只是表面,真正内里如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而能真正撬开秦冬霖那张嘴的,只有宋湫十。

  ===

  夜色如水,浓重的雾才刮到树梢枝头,便化成了冰和霜,一层压一层,远远看上去,又跟才下了一场雪似的。

  那根宽大的芭蕉叶尝到了好处,在湫十再一次撒下灵力给它的时候,叶尖极有灵性地缠上她的小指,亲昵地摩挲。

  突然,一阵风过,那片叶子陡然受惊了似的,嗖的一下老老实实落回原地,贴着墙面哆嗦着不敢动。

  湫十在原地静了一瞬,而后起身,去开门。

  清冷月色下,男人的眉眼妖异非常,宽大的衣裳袖摆随风漾动,周身气息收敛干净,不知站了有多久了。

  湫十看着他,宋昀诃白日里说的话又一个字一个字自己排着队往脑袋里钻。她不敢细想,低头望着地面,他的影子长长一条,两人的发影几乎重叠在一起,几乎带着一种抵死纠缠的意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外面冷,进来说吧。”湫十将门往外推了推,声音不重,却足够落入他耳里。

  他颔首,一步踏出,跨进小小的屋子里。

  湫十跟在他身后,闻到了一身浓重的酒味。

  屋里烧着火,比前几日暖和很多,湫十手忙脚乱地给他搬了把椅子,又给他倒了一盏茶,无声推到他手边。

  秦冬霖肤色冷白,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病弱之态,眼睫垂着不动时,身上的魔气几乎停滞,周身迫人的邪气散得七七八八,现出一种罕见的平和之色。

  他的眼神没落在那碗热气腾腾的香茶上。

  眼前的人脸是小的,下巴是尖的,看着有点陌生,但笑起来还是从前的样子,好看得令人挪不开眼。

  秦冬霖朝她伸出手掌,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散发着的润泽光亮的鲛珠。

  鲛珠下,是一条狰狞的伤口,像是被一支锐利至极的箭擦破了血肉,伤口被强行用魔气缝合住了,里面的箭意却依旧顽强,没有消散。

  那是程翌身上的味道。

  显而易见,两人交过手了。

  “拿回去。”月明珠的光亮下,男人棱角分明,眼一扫,声音微低,是说不出的无边风流。

  湫十看着他掌心里那颗并不显眼的珠子,脸色在霎时间泛白,她执拗地摇了下头,道:“我不要。”

  秦冬霖皱眉,声音冷下来时,属于魔君不怒而威的气质毫无遗漏散发出来,无端压得人说不出话来,“伸手。”

  湫十死死地憋着眼泪不说话。

  她难得地又重复一遍:“我不要。”

  “宋湫十。”他冷声问:“你准备就这么一辈子哑着喉咙说话?”

  而这话,这样的举动,再结合那日他突然问及鲛珠的下落,落在湫十眼里,只有一个意思。他不需要这份施舍,不在乎这份关心,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再跟她有任何牵扯。

  他情愿堕魔。

  鲛珠上的一半修为早已经作为祭品用完,此时她作为宿主,临时反悔将鲛珠咽回,声音是能恢复,可秦冬霖的情况将以千百倍的速度急速恶化,直至无可挽回。

  湫十哽咽,水洗般的杏眸睁得圆圆的,哪怕是拒绝的话语,声音也很小,没有半分底气:“我情愿……”

  “我情愿这样。”

  室内倏而安静下来。

  湫十渐渐知道怕了,她飞快看了他一眼,从他手掌中将鲛珠拢到了自己掌心里,囫囵道:“鲛珠是我的东西,跟你没关系。”

  这是她回来之后,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还算硬气的话。

  秦冬霖看着她憋出点嫣红色泽的眼尾,手指微微收拢,半晌,他意识到什么,沉声问:“鲛珠,你自己取出来的?”

  “你取它,做什么?”

第110章

  狭小的屋内,纱帐被风窗牖下漏过的风吹起,皎月的清辉撒在上面,宛若飘动在水中。

  秦冬霖两句话落下,宋湫十愣了一下,半晌,她嗫嚅着试图遮掩:“没什么。”

  “鲛珠,我拿着。你不要生气。”诚然,她又知道如何讨好他,这似乎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纵使物是人非,时光匆匆,他眉一皱,眼一垂,她仍会下意识地告诉他,不要生气。

  可有的人,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一点端倪,一个情绪的泄露,足以成为推断全局的突破口,断然不是一两句含糊其辞的话语可以搪塞过去的。

  “宋湫十,跟我说实话。”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调清冷,几乎带上了经年累月不自觉的命令语气。

  湫十眼神躲闪着节节溃败,最后被逼到绝路,又开始盯着地面上曳动的影子不出声,死一样的沉默在两人间一点一点漫开,在某一刻,秦冬霖陡然没了耐心,站起身来,问:“要我将宋昀诃叫来?”

  湫十慌了,她跟着站起来,裙摆曳动,屏息一瞬,干巴巴地道:“别。”

  除此之外,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说,该从何说起。

  秦冬霖无声看了她两眼,拧着眉坐了回去,可那意思,同样明显极了。

  炭火堆得有些高,明明灭灭亮着光,秦冬霖看着她一左一右搭在裙边的手捏紧又放松,几个来回之后,愣是半个字没吐出来。

  他于是沉声问:“听谁说的,看的哪本书?”

  湫十顿时闭了下眼,想,根本瞒不过他。

  “一本古书。”她磕磕绊绊地说,说一个字,去看他一眼,颇有一种他冷脸,她就立刻缄口不言的架势,“我无意间得到的。”

  “在哪?”

  饶是早猜到真有其事,在她这两句话落下之后,一向如幽潭般波澜不惊的男人也屏息了片刻,再开口时,眼底晦色交织,一身酒气散了大半。

  烛火下,湫十低声跟他商量:“我说给你听,行不行?”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倏而动了动,他掀了掀眼皮,抬眸,与她的视线对撞,昔日种种,便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掠过。

  她生了双十分好看的眼睛,水光潋潋,长长的发垂在脸颊两侧,整个人是说不出的温柔娴静,婉约乖巧。

  他却清楚的知道,也切身的体会过,她缠起人,撒起娇来,是怎样令人心神曳动,难以招架的样子。

  那是他们的曾经。

  他在黑夜中禹禹而行时,独自回顾了千遍,百遍,锥心刺骨,难以释怀。

  他的沉默,令宋湫十屏息。她磨蹭半天,最后转着手里的空间戒,找出一本镶金边的泛黄古册,翻到折了个小角的一页,又拍了拍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不安地道:“其实没上面写得那样夸张,你,你随便看一看就好。”

  秦冬霖抽过她手里的书。

  折起的纸张上,写的是洪荒时的神语,比较难懂,可好在有人操着娟秀小巧的字逐字逐句地标出其中的意思,他一眼扫过去,只看到了那几行从头连到尾的潦草小字。

  短短数百个字,意思已经明明白白标注出来,随意瞥一眼就能懂,可那些字在秦冬霖眼里,却仿佛是颠过来,倒过去的陌生。秦冬霖捏着那本不薄不厚的古册,看了足足一刻钟,直到炭火盆中一声突如其来“啪”的炸响,他才像是终于读明白,看懂了一样,缓缓将书阖上。

  ——生剜鲛珠,半数修为。

  他没忍住,闭了下眼。

  湫十辨不清他的神色,是排斥,还是厌恶,可毋庸置疑,男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忐忑地解释,越说越乱:“你不用觉得这是欠我人情,这个东西凑不凑效还是未知,你若是,若是觉得对你有帮助,可以、也可以拿别的东西跟我换。”

  “凑不凑效都不知道。”秦冬霖声线已然绷到了极限:“你就敢将鲛珠取出来?”

  湫十肩头一点一点耸了下去。

  她看不到秦冬霖的样子,却看过一本本描写堕魔之症状的书,字字句句,令人提心吊胆,她想,既然写了,总该有些效果的吧,只有有万分之一的效果,就可以。

  她从前其实是个特爱邀功的性子,做了事一定要说,一定要晃到他面前让他夸,而后才能心满意足地离开,可这样的事,她却偏偏想着瞒得死死的,最好谁都不要知道。

  秦冬霖想,怪不得——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他堕魔之后心性尚存,除非极端受刺激的情况,不然轻易不会发作。彼时,他心性甚高,以为是运气使然,也以为是自己意志还算坚定。

  其实,哪来那么多的幸运平白无故撞到他头上。

  秦冬霖喉咙干涩,良久,问:“为什么?”

  当初,为了程翌,她能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就走,后面,又为什么会为了他,将鲛珠都取出来。

  这话,怎么叫人回答呢。

  无从回答。

  湫十手里捏着那颗小小的珠子,视线落到他掌心里的箭伤上,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她忍了忍,轻声道:“你的伤,得处理一下。”

  秦冬霖摁了摁泛紫的掌心,浓稠的魔力化为有若实质的火焰,从皮肤底层往上焚烧,一点点将那些作乱的箭气焚烧殆尽,动作要多干脆有多干脆,似乎感觉不到半分疼意。

  可湫十知道,程翌的箭,不是那么好挨的。伤筋动骨不至于,皮肉之苦却跑不了。

  寒夜无声,此时此刻,见惯了风雨,做了流岐山少君,又做魔君的秦冬霖很快从昔日和今日种种里抽身,他目光沉沉,道:“三个问题。”

  湫十点了下头,坐直身子,又很轻地嗯了一声。

  “取鲛珠时,可曾想过他之后会因此难为你。”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湫十慢慢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为什么?”秦冬霖再次问。

  湫十手指蓦的弯曲着蜷缩进袖子里,她张了张唇,几近只发出一点点气音:“因为重要。”

  因为秦冬霖很重要。

  这些话,她从前刻意毫不避讳在秦冬霖耳边嚷嚷,说多少遍都行,可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再看彼此,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这样的话语,她没脸说出来。

  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像是终于妥协,又像是终于跟自己无声和解,薄而冷的眼皮微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湫十倏而抬眸,圆溜溜的杏眼中,满目震惊。

  她顿了原地,有那么一瞬间,耳边似乎能听见血液在全身流动的声音。这若是从前,她眼睛一亮便答应了,可现在的她知道,一个嗯字之后,代表的是什么。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人和事,注定回不去从前。

  她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道:“可是我……”

  “宋湫十。”秦冬霖打断她,长指摁在额角,道:“我不看曾经,你只要回答我,要,与不要。”

  湫十垂着眼,深深沉默。

  秦冬霖食指在桌边点了三下又三下,眼里的光如流萤般起起伏伏,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潭令人探不到底的湖水,拎着那本古籍无声转身。

  湫十仿佛能听到他在耳边说,到此为止。

  宋湫十和秦冬霖,就到此为止了。

  她捏了捏拳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突然仰起头,吐字很轻:“要。”

  ===

  第一个发现秦冬霖异样的,是伍叡。

  三千年来,他用幻境一次次平衡秦冬霖的堕魔情况,早已对他的状态了如指掌,一看他对幻境中巧笑嫣兮的女子无动于衷的模样,便笑着啧的一声,抿了一口香茶:“这么快就如愿以偿了?”

  闻言,秦冬霖提了下唇角,算是露出了个笑,声音依旧清冷:“大战在即,等赢了,再提别的。”

  伍叡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怎么也不见你带出来?”

  “人多眼杂,加之天气尚冷,她不爱走动。”懒散的语调,配上他那张将各族各界小姑娘勾得前赴后继的脸,怎么看,怎么带着一股人生得意,春风拂面的味道。

  伍叡跟着道了句“也是”,须臾,抬了抬眼,好奇似地问:“从前那些事,闹得满城风雨,你真不介意?”

  试问,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介意。

  谁也不能。

  谁也不是圣人。

  “介意又如何。”秦冬霖轻哂,对自己道,他介意得要命,又能如何。

  再见到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靠近,想拥抱,想回到从前。

  忘不了,又舍不下。

  一败涂地之下,他除了举手妥协,毫无它法。

  “那你打算之后怎么着?”伍叡挑眉,问:“你父母亲那里,他们能接受?我听伍斐说,阮姨还挺喜欢流夏。”

  秦冬霖指腹摩挲着杯盏内缘,闻言,面无表情地道:“她喜欢的人很多。”

  可能让秦冬霖喜欢的,只有一个。

  “九尾狐的血脉,落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伍叡惋惜地摇了摇头,道:“白张了这张勾魂的脸。”

  傍晚,秦冬霖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踏进湫十的院子。

  守门的女使早换了一批,明里暗里都有人守着,整座庭院在无声无息之间,如铁桶般牢固。

  湫十正在案桌上勾画些什么,被他从身后无声环住的时候,整个人还是绷不住的从头到尾僵了下来。

  程翌醉酒时,也曾这样抱过她。

  “画的什么?”

  男人清冽的声音落入耳里,湫十才恍然落下一口气,身体悄无声息松了下来。她眨了下眼,看着画卷上清晰可辩的几棵巨松,知他明知故问,还是如实低语:“雪松。”

  秦冬霖俯身,握着她的手指勾了几笔,寥寥几处,画风凌厉,与整幅画细腻的笔触格格不入,却奇异般融合在一起,并不难看。

  他随意扫了两眼,道:“还算凑合。”

  湫十小小的骨架被他拢在怀中,很乖地嗯了一声。

  他们似是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关于从前,只字不提。

  夜里,熄灯,两人同床而卧。

  湫十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呼吸放得格外,就连翻身,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终于,在月色高悬之时,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秦冬霖睁开眼,扫过流淌了一地的月色,又看着床边单薄的一团小小隆起,想。

  这个情形,出现在他梦里,已说不清多少回。

  可只有这回,这夜,是真的,可以触摸的,不会消失的。

  他对自己说,这就够了。

  哪怕她耗子躲猫似的避着宋昀诃和伍斐,张口闭口不提及他们的关系,哪怕她从不提从前,也只字不说以后。

第111章

  日出月落,窗间过马。

  有些东西,从湫十那声“要”落下起,便无形间发生了变化。

  例如,素日踪影难觅,动辄十几日不现身人前的魔尊总会迎着飘雪,踩着傍晚最后一抹天光踏进院门,而屋里,往往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桌上的茶壶中,是才煮开的当季新茶。

  每当这时,湫十总是会抬眸看看外面的天色,垂眼认真细致地将手里的书折出一个小小的角,而后起身,绕过案桌小几,在窗边的小金炉里放上一种味道并不算好闻的碎木屑,之后,又拿着小银剪去修小仙树的枝丫。

  簌簌的响动声中,眉目侬丽,侧脸清绝的男子无声倚在屏风一侧,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或站,或坐,安静的,温柔的。一看,就是许久。

  说来令人费解,年少时肆意打闹,鸡飞狗跳的一对,在历经风浪后再续前缘,两人间的相处之道,不是烈火烹油,火上添柴,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说生疏,有,说温情,也有。

  他们就像一对已经生活在一起许久的夫妇,日子从指尖溜过,生活里没什么跌宕起伏,一双眼睛能看到的,全是细枝末节。

  说不上好与不好。

  这确实不是三千年前,他们关于“以后”的幻想,却已经是两个飘零已久的人竭力所能抓住的所剩不多的温暖。

  他们跋山涉水,重逢后,精疲力竭,做不到就此擦肩而过,无声远离,又不肯让胸膛里的尖刺扎穿彼此,就只能以这样笨拙而变扭的姿势,背对背贴着,靠着,隔着一具身躯,在黑夜中无声描摹对方的轮廓。

  锥心刻骨,耿耿于怀。

  ====

  然而,即使他们瞒得再好,这件事,也还是很快被身边亲近的人抽丝剥茧,连蒙带猜般扯了出来。

  这日,伍斐三人拉着秦冬霖喝酒。

  湖中央,放眼望去,银装素裹,千里冰封,伍斐一句话没说,连着给秦冬霖倒了三杯。

  “瞒得挺严实。”伍斐冷笑了声,“啥也别说,先自罚赔罪。”

  从前脾气就不好,堕魔之后更不好的男人闻言,挑了下眉,也没多说什么,瘦削的长指捏着酒盏,动作不疾不徐,哪怕一言不发,那张脸上,仍是一派风流,无端勾人。

  这些时日,应湫十恳求似的低语,秦冬霖很少在白日踏进那座院落的门,而到了夜里,即使是亲兄长,也不会随意进出妹妹的居所。

  这样早出晚归,东躲西藏的日子,仅仅只过了五天,秦冬霖便彻彻底底冷下了脸。

  “知道的,说魔君大人初心未变,钟情不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学起了风花雪月,金屋藏娇这一套。”伍斐瞥了眼见了底的酒盏,像是彻底看不懂他这个人似的,说起了此行的正事:“秦冬霖,我看不懂,我真不懂。”

  “你这算什么,怎么个意思?”

  秦冬霖清冷沉稳的视线扫过一脸凝重的伍斐,又转过十分会装模作样的伍叡,最终落到宋昀诃身上。

  一个是主城激流勇进的准城主,一个是声名显赫的魔君,自幼相识,生死之交,此时此刻,四目相视的一瞬间,却分明有千万种难言的情绪。

  在座都是聪明人,秦冬霖更是其中之最。伍斐的话一出口,他便知真正要问这话,该问这话的人是谁。

  伍斐及时的充当了中间的传话筒,他头疼地用扇骨抵了抵额心,看向秦冬霖:“你和小十,你承不承认吧?”

  一句话,是疑问,也是试探。

  泱泱雪色中,秦冬霖下颌微抬,坦荡应下:“承认。”

  话音落下,三人中,有两个闭了下眼。

  宋昀诃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看向秦冬霖,凝声道:“冬霖,小十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带着一时情绪说的话,当不了真。”

  伍斐也忍不住插嘴,道:“小十喜欢黏着你,从小就这样,你们亲近些倒没什么,可真要再近一步——”

  “秦冬霖,你分析分析眼前的局势,就知行与不行了。”

  不怪他们如此想,从前无数次,都是跟这差不多的开端。

  依稀记得,那时他们正年少,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这样那样的法宝千万不能给那个小惹祸精,不然不出三天,铁定出事,结果前脚才商量得好好的,后脚就有人倒了戈。

  问起来,秦冬霖脸色总是很臭,语气也不好:“她要,我有什么办法?”

  从前,她要,他总是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