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溜溜儿下了一天的雨,直到傍晚时分才停,孙小臭儿没地方去,雨一停就跑到西门外白骨塔,扮好了小鬼儿在塔下一坐,苶呆呆发愣。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白骨塔四周多为义地,荒草当中不时闪出鬼火,孙小臭儿一个人坐着,眼前荒坟垒垒、草木萧条,想起这一次下山东,出去一年又回来,仍和从前一样穷,人见了人欺、狗见了狗咬,合该一辈子发不了财,心下好不凄凉,无意中一抬头,瞧见对面还坐了一位,也裹着一块破布单子,披头散发遮住了脸。可把个孙小臭儿气坏了,地方上怎么出尔反尔?说好了让我扮小鬼儿,为什么又找来一个?等一会儿扮神将的来了,追我还是追他?这不摆明了抢饭碗吗?

孙小臭儿包蛋一个,是个人就能欺负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这一次可真急眼了,点指对方破口大骂:“你他妈谁呀?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抢臭爷的差事?信不信我把你撕了喂狗?还不赶紧滚蛋!”

并不是孙小臭儿下了一趟山东,回来长脾气变得气粗胆壮了,只不过见对方也沦落到扮小鬼儿的地步,想来比他好不了多少。再看那个“鬼”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抬。孙小臭儿一瞧这还是个轴子,当即一跃而起,顺手抓了把破扫帚去打对方,那个鬼抹头就跑。孙小臭儿见了能人直不起腰,遇上人压不住火,在后头一边追一边骂,前头那个鬼却不吭声。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追一个跑,离得不远不近,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到。孙小臭儿窝火带憋气,铁棍子打棉花——有劲使不上,哪儿来这么一个滚刀肉、二皮脸,跟你臭爷我逗上闷子了,这不成心拱火儿吗?

一直追到南头窑儿一片坟地,前边那个鬼不见了。孙小臭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人,以为这一次遇上真的小鬼了,他倒不怕死鬼,埋在白骨塔附近的,无非冻饿而死的倒卧,成得了多大气候?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正要走,却瞥见旁边的乱草中有一块破布角。孙小臭儿瞪大眼一瞧,原来是个塌了一半的荒坟,一边是土一边是个窟窿,乱草挡住了洞口,仅有一角破布露在外边,怪不得一转眼不见了,敢情钻进了坟窟窿,旁人没胆子近前,臭爷我可是常来常往,看我怎么把你揪出来!想罢也不做声,用手攥住了那块破布,使足劲往外一拽,从洞里拽出一个人来,只不过此人全身是血,还没有头!

5.

南头窑儿位于白骨塔和如意庵之间,老时年间是烧城砖的官窑,由于窑砖堆积,使得这一带地势较高,发大水也淹不到,尽管刚下过雨,坟窟窿中并未积水,没了头的死尸还没烂,再加之阴雨连绵,这才没让野狗掏去吃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城门口不挂几个人头?孙小臭儿也不是没见过,他可不怕死人,前文书咱说过,欺负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负的只有死人,何况还是个没有脑袋的,正想破口大骂出一口恶气,忽听有人在身后说话:“半夜三更翻尸倒骨,胆子可不小啊!”

这一下可把孙小臭儿吓坏了,以为又来了巡夜的警察,当场一蹦多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见乱草一分,走出一个老道,蟹盖也似一张青灰色的脸孔。孙小臭儿认得,这是在白骨塔收尸埋骨的李老道,方才松了一口气:“李道爷,你别血口喷人啊,这个死人可不是我挖出来的,是我拽出来的!”

李老道说:“那不一样吗?”孙小臭儿怕李老道冤他,赶紧说了一遍前因后果,求爷爷告奶奶,让李老道别去报官。李老道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告诉孙小臭儿:“贫道望见白骨塔下九道金光紧追一缕黑气,故此赶来查看,想来这个人死得挺冤,引你到此,必有所求。”

孙小臭儿一听是鬼,他倒不害怕了,鬼再可怕也比不了凶神恶煞一样的官差,不以为然地说:“他冤我不冤?我孙小臭儿放屁崩了脚后跟,喝口凉水也塞牙,那天好不容易吃上一碗热汤面,手里没端稳全倒脖领子里了,肚脐眼儿上烫起了仨燎泡,天底下的倒霉事全让我赶上了,我喊过冤吗?再说我又不认得这个死鬼,他找我干什么?”

李老道蹲下身看了看死人,又对孙小臭儿说:“你可知包龙图审乌盆、刘罗锅遇旋风?依贫道之见,这个鬼是找你给他伸冤。”

孙小臭儿说:“李道爷,咱变戏法不瞒敲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吃臭的,是个人就能欺负我,我还不知道找谁诉苦呢,怎有本事给他伸冤报仇?这个鬼掉了脑袋不长眼,来找我顶个屁用?”

李老道一摆手:“非也,你身上的九道金光非同小可。”

孙小臭儿一愣,我身上哪儿来的金光?上下一摸,身上仅有九枚厌胜钱,下山东从老坟中掏出来给了张三太爷,后来引领一众猎户剿灭千年粮食垛的狐狸,厌胜冥钱又落到了他手上,这九大枚是钱也不是钱,活人不收死人的钱,他也没舍得扔,一直揣在身上。

李老道说:“九枚厌胜钱乃至邪之物,你的命窄,放在身上只会招惹灾祸。”

孙小臭儿一想还真对,冥钱妨人,怪不得一直走背字儿,说什么也得扔了。

李老道说:“且慢,你先去报案,破这件案子可少不了九枚厌胜钱,做成此事,不仅是阴功一件,还有赏钱可拿。”

距离西头白骨塔最近的是蓄水池警察所,孙小臭儿刚让蓄水池的巡警讹过,他可不想去那儿报官。李老道说无头案不比寻常,必须找火神庙的刘横顺,孙小臭儿也是这个心思,这样的悬案非得找刘横顺不可,他把九枚厌胜钱交给了李老道,说什么也不在身上带着了。当天夜里,他还得应付扮小鬼儿的差事,反正死人跑不了,就暂且推入坟窟窿,转天李老道带他去火神庙警察所报案。

孙小臭儿口沫横飞,吹了一遍下山东的经过,说到得意之处还得比画几下,饶是众人左躲右闪,也让他喷了不少唾沫星子。刘横顺听出来了,至少一多半是这小子胡吹乱哨,自己给自己抬色,怎么邪乎怎么吹,就他这小身子板儿,还别说千年粮食垛里的老狐狸,都不够两只耗子啃一顿的,更别提什么要人命的恶鬼了,多半是这小子下山东掏坟包子发了笔小财,还犯财迷把人家棺材下边的厌胜冥钱顺手拿了回来。这些事情不必当真,他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也就罢了,不过孙小臭儿报的是人命案,刘横顺在天津城缉拿队当差,西头白骨塔出了人命,他也不能置之不理,就命老油条留守火神庙警察所,带上张炽、李灿、杜大彪,跟随他来到白骨塔附近的义地,一看还真有孙小臭儿说的无头死尸。刘横顺没干过验尸的差事,可是当差已久,多少看得出些端倪,尸身脖子上的痕迹并非刀砍斧剁,似乎被什么野兽一口咬掉了脑袋,天津城周围一没有高山、二没有密林,向来没出过猛兽,顶多有几条野狗,哪有这么大的嘴?再看尸身一丝不挂,裹在一块破布当中,并无衣冠鞋袜,两肋下各有三道红痕,是胎里带出来的印记,形如三道水波纹。刘横顺记得天津城中有这么一位,两肋之下就有相同的痕迹——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海老五是个贪杯之人,喝多了之后胡吹乱侃,逢人便说他不仅在九河龙王庙当庙祝,还替龙王爷在此掌管九河水族,这肋下的红痕就是凭证,吹完了牛还不行,撩开衣服遍示众人,因此人尽皆知。

天津卫三教九流、地广人多,有的是庵观寺庙,供奉的神佛各有各的管辖,老百姓求什么到什么庙,九河龙王庙位于泥窝,这是个地名,在天津城东边的海河大拐弯上,庙中供奉的九位龙王爷形态各异,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脸色儿的都有,身着蟒袍,鼻间撅出两条龙须,脚底下或是蹬着一只老龟,或是踩着一个青蛙,一般庙里的塑像都是泥胎,唯独九河龙王庙里的龙王爷用的是藤胎,外边糊上粗布,在上边描绘法身,因为龙王爷是水里的神道,泥干了就是土,土能掩水,犯了忌讳。庙里的这九位龙王爷分辖九河之水,保佑着靠河吃饭的这些个人行船之时风平浪静,不会翻船倒艚,外带着还管行云布雨。每逢干旱,人们要把庙里的九尊神像抬出来,敲敲打打走街串巷擎受香火,神像后面有人扮成虾兵蟹将,还有的要穿臂举灯,边走边向街边的商户要香钱。一路锣鼓喧天送到玉皇阁,说是龙王爷要和玉皇大帝商讨行雨之策,为期三天,头一天叫送驾日,第三天叫接驾日,三天之内民间要举办祭祀庆典以求甘霖普降。庙祝海老五非僧非道、无宗无派,自称三教皆在,除了打理庙中的事务以外,还掌管“九河法鼓会”。当时天津城大大小小的法鼓会一共四十九家,其中四十八家是民间自发成立,凑钱置办家伙,闲时操练,什么地方请上一趟法鼓,可以出去赚一份犒劳。以海老五为首的九河法鼓会则是官办的,专做河道上的法会,比如“祭祀龙王、镇伏水患”之类,虽是给官府办事,官府可不出这份钱,当初立下规矩,另外四十八家挣了钱都得给他们一份。不过这个海老五掌管九河龙王庙,又统辖法鼓队,处处受人尊崇,没听说什么对头,谁会对他下手?人头兴许让野兽咬掉了,野兽可不会扒光死人的衣服,再用破布裹上塞进坟窟窿。缉拿队不负责破案,通常是官厅开了批票,他们去追凶拿贼,这是缉拿队的差事。刘横顺找到了无头尸,却不能擅作主张,吩咐张炽、李灿去西门外蓄水池警察所找人,此案该由辖区警察所上报官厅。那哥儿俩告诉刘横顺,报上去也没用,官厅的警察全不在,因为三岔河口出了大事!

第九章 火烧三岔河口·上

1.

金风摧折秀林树,

狂浪排倒高岸堤;

妖魔作乱龙蛇地,

定有真君保太极。

前文书说到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张瞎子暗中将阴司拘票给了刘横顺,飞毛腿在阴阳路上大难不死,一举除掉了魔古道的四大护法。转天一早,李老道带孙小臭儿到火神庙警察所报案。众人在白骨塔附近的南头窑找到一具无头尸,从肋下痕迹来看,似乎是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刘横顺命人上报官厅之时,突然想起今天三岔河口有件大事,巡警队、缉拿队、保安队的人大部分去了三岔河口,不当差的也都跑去看热闹儿。因为这一天是阴历五月二十六,之前连降大雨,各处河道水位上涨,几乎漫过了大堤,该过铜船了!

三岔河口樯橹如林,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河道上别的没有,船可有的是,过铜船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至于如此兴师动众?那是您有所不知,过铜船非比寻常,对于当地老百姓来说,绝对是一等一的大热闹,再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有多少人指着河吃饭?行帮各派你都数不过来,运河上的漕帮、装船卸船的脚行、打鱼贩卖的渔行、抄手拿佣的锅伙,皆是各管一块、各辖一方。唯独这个铜船,谁也管不了。不但管不了,打有皇上的年头就立下了规矩,只要铜船一来,河上往来的大小船只都要避让,哪怕是官船、军船也没有例外的。咱这么说吧,纵然是皇上坐的御船,一样得把河道让出来,慢一点儿都不行。可不是铜船有势力,再有势力还能大得过皇上吗?只因铜船上装得满满当当全是铜石,从海上过来,经大沽口进入运河。由于船只巨大,载重最沉、吃水最深,一来就是一个船队,途中变向改道极难,一旦堵塞了河道,那就谁也别想过了。如果有哪条船不让道,或是避让迟缓与铜船相撞,一律是撞了白撞,而且谁也撞不过铜船。

过铜船的日子并不固定,只是在分龙会前后,河道水位最高之时,这一年选在阴历五月二十六。当天三岔河口上可就热闹了,整个天津城的老百姓都挤来观看,大铜船比军舰还大,排成一队,颇为壮观,一年只瞧这么一次,干旱之年也没有。九河龙王庙派一艘龙船,在前给铜船开道,龙船上旌旗招展、法鼓齐鸣。庙祝海老五扮成龙王爷,手持令旗,立于船头之上作法,往河里扔各式祭品,“猪牛羊三牲、稻黍稷麦菽五谷、点心寿桃、包子馒头”等等,不一而足。按照迷信的说法,因为铜船太大,它从河上一过,龙王爷的水府也得晃上三晃,所以要多扔祭品,以求龙王爷息怒。

刘横顺心念一动:龙船上的“龙王爷”一直是海老五,近十来年没换过人。如果坟洞中的无头死尸,当真是九河龙王庙的海老五,今天谁在龙船上作法?该不会有人杀了海老五,扔在南头窑义地的坟洞中,只为了扮成海老五上龙船?听李老道话里话外的意思,此案与魔古道有关,我得赶紧去一趟三岔河口,一来这是官厅的差事,二来瞧瞧龙船上的人到底是谁。于是吩咐下去,张炽、李灿二人带孙小臭儿去蓄水池警察所,问取口供,处置死尸,他和杜大彪前往三岔河口一探究竟。

李老道叫住刘横顺,说刘爷您先别忙走,尚须带上一物,说话间掏出一挂冥钱交给他,此乃孙小臭儿二次献宝,下山东得来的九枚厌胜钱,已被李老道用红绳串成九宫八卦之形,这件镇物名为“鬼头王”,凡是孤魂野鬼没有不怕它的,带在身上如虎添翼,除了你刘横顺,没人压得住。魔古道在天津城屡次作案,无不围绕三岔河口,借龙取宝之说虽属虚妄,却恐另有所图,说不定会趁三岔河口过铜船,闹出一场大乱子。

刘横顺火一样急的脾气,怕误了正事,来不及听李老道多说,接过厌胜钱往怀中一揣,快步如飞来到三岔河口。铜船过了晌午才到,此刻时辰尚早,河边却已经挤满了老百姓,人挨人人挤人,密密匝匝、摩肩接踵,将三岔河口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还引来了很多做买卖的小贩,有的在河边摆摊儿,有的挑着挑子在人群之中到处穿梭,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都赶在这一天挣钱。说夸张点儿,卖好了一天能顶一年的进项,就说这卖凉茶的,搁在平时一大枚随便喝,喝吐了也不多收钱,多兑几壶凉水全出来了。在这一天可不同,看热闹儿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又热又渴,五个大子儿一碗,不喝凉茶没别的,你还爱喝不喝。卖水果的更少不了,平常论筐卖,今儿个把水果都切成小块,一小块两大枚,翻着跟头折着个儿赚钱,其实都是烂了一半的,把坏的切下去,嫌贵您别买。不过可有一节,小商小贩卖的价高,也不都是自己赚的,得给地面上的巡警保安队留出一份进项,而且别看老百姓得多花钱,穿官衣的照样白吃白喝白拿。天津卫民间称这一天为“铜船会”,比赶大集开庙会还热闹。

做买卖的人里有一位最引人注目,太阳穴上贴着半块膏药,满脸连成片的大小麻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褂,蹲在路边操着一嘴天津话连喊带吆喝,正是前文书咱提到过的卖野药的金麻子,今天三岔河口这么热闹,难得做生意的好机会。但他可不是来卖“铁刷子”的,打胎药在这儿没销路,这个季节正是天气闷热,最容易积食上火的时候,他特地配了几罐子人丹过来卖。人丹最早是从日本流传过来的,仁义的仁,写出来是仁丹,用来解暑提神,后来中国人抵制日货,自己研制了“人丹”,不仅可以解暑,更能够缓解五劳七伤,对脾胃也有好处。金麻子卖的人丹是他自己做的,找卖药糖的买几块人丹口味的药糖,回家用擀面棍儿磨成粉,掺上棒子面儿用水调了再搓成丸,又上了色,有甜味儿有药味儿,唯独没药劲儿,纯属骗人,可架不住这一天来的人太多,个顶个儿挤得满头大汗,前心后背都湿透了,为了防备中暑争相购买,不一会儿就把金麻子的人丹买空了。金麻子又从包袱里把大力丸拿出来摆在地上,他有个算计,今天整个儿天津卫的混混儿都在这儿呢,没有一个善茬儿,就奔着打架来的,我这大力丸正好卖给他们,其实就是中药铺里代客煎药剩下的药渣子,以前的药渣子都得倒在路上,金麻子专捡这些东西,黏不住怎么办呢?熬一锅江米粥,把药渣子掺进去,再一个个揉成药丸。这么做还有个好处,巡警过来管他卖野药就有话说了:“副爷,我这是切糕丸,管饿不管病,要不您来一个尝尝?”巡警也拿他没辙,知道他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白给也不要。

金麻子的心眼儿都使在这上头了,他跟平常卖野药一样,也有一套生意口:“各位老少爷们儿瞧好了,赶上今天斗铜船,我把家传的宝贝拿出来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什么家传宝贝?一名虎骨壮筋丹,二名化食丹,要说这俩名字您不知道没关系,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八宝十全百补英雄大力丸!您说哪八宝?珍珠、犀角、雄黄、琥珀、龙骨、朱砂、冰片、麝香!哪十全?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炙黄芪、肉桂,这么些个好东西使蜂蜜调了,做成这八宝十全大力丸,百补就甭说了,你缺什么补什么,没有不补的。除了补以外,咱这玩意儿抄了孙思邈的方子、得过华佗的传授,能治百病,像什么瘟病热病伤寒病、跑肚拉稀大头嗡、食疾疟疾大肚子痞积,没有不能治的。这还是内疾,外伤更管用,甭管您是让刀砍着、斧剁着、鹰抓着、狗咬着、小鸡子啄了迎面骨、耗子啃了脚后跟,鼠疮脖子连疮腿、腰翁砸背砍头疮,百试百灵,当时见效。那位说我没病,也不用补,吃你这大力丸就没用了吧?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丸药还能强身健体、固本培元,老爷们儿吃了枪不倒,小媳妇儿吃了体不寒,孩子吃了长得快,老头儿吃了腰不弯,死人吃了能翻身,活人吃了变神仙,今天不买我的药,进了棺材闭不上眼!”

金麻子就靠这嘴上的本事,拿药渣子和江米面儿搓出来的大力丸也卖了不少。眼看着铜船会就要开始了,他把钱揣好了,刚要收拾摊子,正好缉拿队费通费大队长带着俩巡警打眼前过,正好看见金麻子,一脚踩在摊子上:“又出来卖野药,没收非法所得!”身边的巡警上去就是俩嘴巴,把金麻子的钱全抢走了,这一天白忙活。金麻子之前想得挺好,那套说辞全没用上,他可忘了,跟穿官衣儿的有道理讲吗?金麻子心里这个别扭,跳大河想死的心都有,但是没看完过铜船就死,那可更亏了。当下将地上铺的破布卷起来往身后一背,也挤进人群争着抢着去看热闹。

那位说在河边看个铜船,纵然一年一次,何至于这么热闹?您是有所不知,铜船不是过去就完了,河岔子上搭了一座木台,几百条汉子相对而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吊着膀子瘸着腿,嘴歪眼斜、神头鬼脸,什么样的都有,可没一个善茬儿,一个个短衣襟、小打扮,拧着眉、瞪着眼,咬牙切齿,剑拔弩张,似有深仇大恨一般,台下大批巡警严防死守。这座台子才是最热闹的地方,双方均为漕帮,要在台子上分个高低、拼个死活。

说起来这也是铜船会的一个传统,天津城位于九河下梢,漕运最为发达,漕帮是当地最大的帮派,从大明朝开始南粮北调,维持漕运六百年,运河上的粮船、货船全归他们管,其中有漕帮自己的船,也有私人过来投靠的,因为在运河上行船得给官府交钱,如果说你自己交,一条船一百块钱,交给漕帮也就八十,他们自己留下二十,给官厅交六十,搁现在时髦的话讲叫“团购”,当然可不只是因为一次交得多才便宜,这其中多有官私勾结、明争暗斗,非得是漕帮才有这么大的势力,寻常的船户绝对干不了这个。你若说认头多给钱,就是不愿意入漕帮,那也不是不行,可有人明里暗里找你麻烦,说不准什么地方就出了岔头,让你吃不了这碗饭。由于干这一行的人太多,不可能全是一条心,别管什么帮什么派,都是为了独霸一方挣钱,难免分赃不均,什么师徒兄弟道义也顾不上了,所以漕帮内部也分门别派。远了不说,三岔河口就有两大帮派,上河帮把持北运河,下河帮把持南运河。在过去来讲,南、北运河称为潞、卫二水,两大帮会的官称是潞漕、卫漕,老百姓俗称为上河帮、下河帮,各辖一条运河,双方素来不睦。南北两条运河在三岔河口分开,船户们从谁的地盘过,钱就交给谁,所以这两个帮派之间争斗不断。

上下两河的帮会,谁也不愿意铜船从自己的河道过,因为铜船又大又慢,还不止一艘,一来就是十余艘,只要大铜船一进来,其余的船只都得让道。不仅上下两河的帮会,脚行和锅伙也是这样,南北运河是所有人的饭碗,这些人睁开眼就欠着一天的饭钱,过铜船这一天干不了活儿就得挨饿。上下两河的势力,为了此事经常发生冲突,那可没有小打小闹的,往往是少则几百人多则上千人的大规模械斗,死伤甚多,官府却管不了,这是漕帮内部的争斗,该交的钱交给你了,死走逃亡你别掺和,几百年来一直是这个规矩,官府的权力再大,管不了江湖上的帮会,也不愿意管,只要不是杀官造反、殃及无辜百姓,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无妨。

可是冲突越演越烈,严重危及了地方,官府坐不住了,怕闹得不可收拾,真出了大乱子谁也脱不了干系,只得从中斡旋,最后上下两河帮会达成了协议——过铜船之前,双方在三岔河口的河岔子上较量一番,这得有个规矩,立下文书字据,不准群殴械斗,可以一对一个,生死不论,哪一方落了败,就在台上晃动令旗,龙船从远处望见令旗,就带铜船往这边开。起初只是为了争河道,年复一年斗到如今,胜败已不止于争铜船了,更为了在天津卫老少爷们儿面前抖一抖威风、显一显锐气,胜的一方这一年扬眉吐气,压对方一头。

阴历五月二十六这一天,三岔河口天阴如晦,格外地闷热,似乎还憋着一场大雨,看热闹的都是汗流浃背。刘横顺和杜大彪穿过人群挤到近前,台下从里到外围了三层警察,就这儿容易出娄子,官厅可不敢掉以轻心。众人见刘横顺来了,给他闪出一个空当。当警察的并不怕出事儿,到时候该怎么办怎么办,该抓人抓人,真出了乱子,自有长官顶着,板子也打不到警察身上,他们只不过是地方上的臭脚巡,换了哪个当官的也得按月发饷,因此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有人告诉刘横顺:“刘头儿你来得正好,这就要比画了!”

2.

刘横顺拿眼往人丛中一扫,瞧见缉拿队的大队长“窝囊废”费通也在其中,正抻着脖子瞪着眼往台上看呢。刘横顺挤到费通近前打招呼:“二哥。”费大队长在家行二,官称费二爷,窝囊废是大伙儿私底下叫的,当面可没人喊,好歹是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厅大老爷的掌上红人。费通一扭头,见是刘横顺,问道:“兄弟你怎么才来?”刘横顺凑在费通耳边低声说:“刚接到瞭高的送信儿,魔古道想趁今天过铜船,冒充法鼓会的会首海老五,在三岔河口大举作乱!”费通吃了一惊:“海老五?龙船上那个不是他?”刘横顺说:“真正的海老五丢了脑袋,死尸让人填了坟窟窿,二哥你还信我不过吗?”咱这位窝囊废费二爷,抓差办案没多大本事,却最擅长溜须拍马、冒滥居功,换了别人跟他说这番话,他早给骂走了,可飞毛腿刘横顺不是别人,从来一口唾沫一个坑,要按这么说,这绝对是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便问刘横顺:“兄弟,你二哥我信不过谁,也不可能信不过你,不过此事非同小可,上报官厅开下批票拿人怕是来不及了,依你之见,咱该如何处置?”

刘横顺说:“咱们不宜打草惊蛇,二哥你去调动缉拿队的好手,四下埋伏盯紧了龙船,以免措手不及,再找五河水上警察队,让他们多派小艇接应,等龙船过来,我先带杜大彪上去,一举拿下冒充海老五的歹人,万一消息有误,上官追究下来,均由我一人承担。”

五河水上警察队就是前清的五河捞尸队,入了民国才改为水上警察,顶个警察的名号,干的仍是打捞浮尸、疏通河道的行当,费通身为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找他们要几艘小艇不在话下,为了升官发财,眼前的热闹也不看了,他告诉刘横顺:“兄弟,咱哥儿俩何分彼此?上头查问下来,理所当然是你二哥我去应付,我当这缉拿队的队长,不就是替兄弟们顶雷的吗?你甭担心,天塌下来也有你二哥我给你顶着!可有一节,你在三岔河口拿住了行凶作恶的歹人,这个功劳也得有哥哥我一份吧?”刘横顺知道这个窝囊废无利不起早,对他点了点头,让他快去准备。

其实说起来,火神庙警察所也在河边,刘横顺和五河水上警察队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的腿又快,为什么不自己去一趟呢?原因有三:其一,水火不容,刘横顺不太愿意跟五河水警打交道,费通身为缉拿队的大队长,由此人出面那是官的,不用欠五河水上警察队的人情。其二,刘横顺也好看热闹,今天三岔河口过铜船,可是上下两河的帮会比斗,一年也不见得有这么一次。其三,旁门左道在此作乱,必定是待龙船驶入三岔河口,费尽周章选在这一天,不就是为了趁这个热闹吗?他得在这儿盯紧了,一旦有什么变故发生,不至于措手不及。

不提缉拿队的费通大队长如何调兵遣将,咱接说上下两河帮会争铜船,以往定下的规矩是一个对一个,可又不同于比武打擂,因为帮会的人或为船工,或为光脚不怕穿鞋的穷光棍,为了一套煎饼能打出人命来,却只是争勇斗狠而已,没几个打拳踢腿的练家子。双方还纠集了天津卫的六大锅伙站脚助威,哪六个锅伙呢?城里东西南北各有一路占脚称霸的,西城的老君、东城的老悦、北城的四海、南城的九如,这四个地方的锅伙没人敢惹,四个寨主更是一等一的大混混儿。另有两路:一路是老龙头锅伙,把持车站脚行的势力;再一路是侯家后锅伙,把持当地的明赌暗娼大烟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六大锅伙的混混儿一个个歪戴帽子、斜瞪眼,脚穿五鬼闹判的大花鞋,成天打架、讹人,三天不惹事儿就浑身不自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那么痒痒。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凑在一处,斗的是胆、比的是狠,肩并肩下油锅、个顶个滚钉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三刀六洞是家常便饭,不扔下几条人命绝不会罢休。彼此之间却是界限分明,谁要是越了界上别人的地盘闹事去,就得打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镐把、斧子、鸟铳、大刀,有什么招呼什么,还有站在墙头房顶往下倒开水、扔砖头瓦块的,怎么狠怎么来。打人的下手没轻没重,挨打的也绝不含糊,谁也不能说服了谁,那可就栽了,锅伙里的兄弟都看不起你,那还怎么待?只能跟二混子似的,挑挑儿卖包子去。因此都是在自己的地盘耍横,很少有上外边找麻烦的,倒也是相安无事。

以往在三岔河口争铜船,两大帮会各显其能、各出奇招,比如上河帮这边出来一位,抱拳拱手,说话客气极了,一套光棍调说下来,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左手伸出一指,跟削萝卜皮似的,“唰唰唰”几刀下去,手指上的肉就没了,仅余三节白骨头,再打个弯儿让你瞧瞧,还得面不改色,说笑自若。接下来轮到下河帮,也得出来一位,同样抱拳拱手道一番辛苦,当场拎起一把切菜刀,从腿肚子上片下一大块肉,当场剁成了肉馅儿,拿荷叶包好了捧给对方,让他们回去包饺子吃,任凭腿上鲜血淋漓,脸上却若无其事,一滴汗珠子也没有。

可还够不上狠的,头一阵就是垫场,分不出高下,见不了高低,二一阵更厉害,这边出来一位,拿一块石头放进嘴里咬住了,抄起榔头在自己的嘴上一通狠凿,然后连碎石头带满口的牙都给你啐出来看看。那边也出来一位,伸出舌头来用牙咬住,借刚才那位的榔头,给自己下巴来一下,鲜红的舌头冒着热气“吧嗒”一声掉在台上,一嘴的血不能吐出来,“咕噜咕噜”咽进肚子,这一阵仍是平手。这边再出来一位,搬过两个小石墩子并排摆好,当中留一道缝,胳膊伸进去大喊一声:“给哥儿几个听一声脆的!”说罢一较劲,“嘎巴”一响,把自己这条胳膊硬生生地撅折了,面不改色,气不长出。那边的不服气,再派一个人出来,也用这两块小石墩子,抬起一条腿,放在其中一个石墩子上,双手举起另一个石墩子,喊一句:“我也还兄弟一声脆的!”然后将手里的石墩子往迎面骨上狠狠一砸,“咔嚓”一声这条腿就当啷了。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白落下残疾,如果说再也干不了活儿了,帮会的人出钱奉养至死,而且备受兄弟尊崇,因此出来争勇斗狠抽死签儿的人,并不一定都是被逼无奈。

几个回合走下来,像什么油锅里捞铜钱儿、割鼻子、切耳朵,手指头上穿过铁丝抓鸡蛋,什么狠招都想得出来,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两大帮会还遍撒“英雄帖”,请来九河下梢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有名有号,说到底可也是穷苦老百姓,谁出的钱多,就给谁帮忙,在铜船会上一显身手,借机扬名立万。双方一对一个,你来我往,谁接不住就算输。一阵接一阵比下来难分上下,谁也不服谁,那就得拿命填了。前一天开香堂抽定了死签,专等此时上场,上了台二话不说,拔刀就抹脖子。您想想,这样的“热闹”老百姓能不爱看吗?错过了上哪儿也看不着。两大帮会在台上争斗,台下离得近的都能溅一脸血,比老时年间看出红差砍脑袋还过瘾。

这一次五月二十六过铜船和往年一样热闹,上下两河的帮众、六大锅伙的混星子摆开阵势,混混儿们一人手里还捏着一张黄纸,这是给死人用的殃榜,过去人死了之后要请阴阳先生开殃榜,把死人的生辰名姓、死期、回煞的时日写在一张黄纸上,连同死人一起装棺入殓。在过去来说,很多穷苦人到死也置不起一口薄皮匣子,只能拿芦席卷了埋,这一张殃榜却不能少,死人没有这张殃榜出不了城,亡魂入不了阴,就连路旁的倒卧,也得由官面儿上请人开一张。混混儿们今天一人捏了一张殃榜,那意思就是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如同将军抬棺上阵,要的就是这个豪横劲儿。双方的舵主和锅伙的六位大寨主,各自坐在椅子上,托茶壶,摇折扇,撇舌咧嘴,满面狰狞,一脸的不服气。漕帮管事的叫舵主还有情可原,毕竟人家是指着船吃饭的,也算是个稳定的营生;锅伙则不然,说白了就是一间破房子,里边铺一张床板、立几条长板凳,混得好的兴许有个煤球儿炉子,烧的还都是煤渣子,茶壶茶碗儿没一个囫囵的,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但混混儿们却称之为山寨,混混儿首领也就成了“寨主”,也不看看天津城周围一马平川,哪儿来的山?哪儿来的寨?除了这两路人马以外,另外还请来了几位漕帮中的长老,全都是上了岁数胡子一大把的,身穿长袍、头顶瓜皮帽,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装模作样地如同一排老古董,按规矩他们是来坐镇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全靠这老几位出来劝架,可要真打成了热窑,双方杀红了眼,凭他们几个糟老头子可拦不住。双方人马均已到齐,执事领命上台,说到斗铜船的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行,须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上下两河帮共同推举出来的,只见此人年过六旬,须发花白,身穿长袍,黑缎子马褂,头戴瓜皮帽,走路掷地有声,一开嗓中气十足:“上下两河,同为一脉;往来漕运,原属一帮;登台比试,各显神通。铜船之争,光明磊落,凡因私欲背信、不义、私斗者,皆为天地不容。九河之水,不为天开,不为雷动,不为霜停!生死不问,各安天命!”大致意思就是说要打就明面上打,别使阴招,各凭本事,死了白死。一通不伦不类的套话说完之后,首先得走一个过场,摆设香案,供上漕帮的龙棍、龙旗、龙票,以及三位祖师的神位,众人斩鸡头烧黄纸焚香膜拜已毕,这就比画上了!

台下的军民人等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谁打头阵,只听一棒碎锣声响,打上河帮阵中走出一个小孩,打扮得如同小混混儿,歪眉斜眼,横撇着嘴,一步三晃来到台上。挤在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片哗然,刘横顺也是暗暗称奇,这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形瘦小、脸似黑炭,两个眼珠子挺大,别人没注意,他可看出来了,此人自打上台以来,不曾眨过一下眼,倒不是什么绝活儿,只因这个小孩没有上眼皮,这么大的上河帮,为什么让一个小怪物来打头阵?

3.

那个小孩迈着大步来至台上,别看年岁不大,可是一点儿也不怯阵,面不改色心不跳,先冲对方一拱手,又给围观的百姓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一把扯掉了小褂,身上居然长了一层鳞片,密密层层跟条鱼似的,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他抱拳对下河帮的人说:“各位叔叔大爷,小的我名叫厉小卜,跟船上混饭吃的,打小没爹没娘,是我们舵主从河里捡回来的,拉扯我这么多年无以为报,今天这头一阵我先来,败了扔下小命一条,如若让我侥幸胜了,那就该小的我在九河下梢扬名。虽说我人不大,有个小小的绰号叫三太子,皆因我身上长鳞,睁着眼睡觉,船上的人说我是龙王爷的三太子转世,那是疼爱我捧着我,我可不敢实受,一没力气二没手艺,只有这么一手儿入水闭气的本事,入不了高人的法眼,各位都是前辈,权当哄我玩玩儿,您要问我这一身鳞是不是真的,我抠一片给您瞧瞧!”说完掐住肋下一片鳞,使劲一拽,身上当时就是一个血窟窿,这鳞长得还挺深。

刘横顺见台上的厉小卜人不大,说起话来可一套一套的,句句都是江湖口,哪像个孩子,可跟那些只会三刀六洞、剁手剌肉的大老粗不一样,就看下河帮怎么接招了。

下河帮中也有的是能人,这才是垫场的头一阵,可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叫住了板,不等下河帮的舵主下令,便有一人越众而出,二十来岁,穿一身青,一脸的痞子相,跟厉小卜迎头对脸站定了,歪眉斜眼面带不屑,一张嘴连挖苦带损:“小子,你可真让我雷梆子长见识了,今天我才知道,龙王爷的三太子长得跟河里泥鳅一样!”他这话一出口,下河帮的众人一阵狂笑。

厉小卜并不动怒,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寒意,笑呵呵地问来人,是不是来斗这头一阵?

下河帮的雷梆子横打鼻梁:“对了,大爷我陪你练练,咱也是在河上挣饭吃的,论别的不行,扎猛子憋气可是家常便饭,也别让人说我欺负小孩儿,你来画条道儿,我雷梆子接着。”

雷梆子想得挺简单,憋气能有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在铜盆里扎个猛子,看谁先憋不住,却见厉小卜拿过两个猪尿泡,均已灌满了水,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么着,咱俩把脑袋钻进猪尿泡里,再叫人扎严实了口,反绑上双手,谁先憋死谁输!”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愣,这小子可够狠的,一上来就玩儿命,这一次斗铜船可热闹了,如若雷梆子说不敢接招,头一阵就败了,后边也甭斗了。

雷梆子此时也后悔了,切胳膊剁腿顶多落个残,以后还能有口安稳饭吃,一万个没想到,厉小卜画了条死道儿,可是他已经出来了,有心不应,下河帮必定颜面扫地,回去他也落不了好,还是得死,又一想:说不定厉小卜只是咋呼得凶,连蒙带唬说大话压寒气儿,不见得真有本事,当下将心一横,咬牙对厉小卜说了一声:“来,见真章儿吧!”

当时上来两个执事,七手八脚将厉小卜和雷梆子的双手分别反绑,又一人撑开一个猪尿泡,让他们把脑袋钻进去。猪尿泡本来就有弹性,脑袋钻进去一松手,尿泡口儿就紧紧箍在了脖子上,仍怕不严实,又用绳子来来回回扎了几道。两个人的头上套定猪尿泡,直起身子滴水不漏。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全都凝神屏气盯着这俩人。过了这么一会儿,雷梆子全身发抖,显然闭不住气了,其实这已经不简单了,在船上混饭吃,别的不敢说,扎猛子憋气真不叫本事,皆非常人可比,厉小卜却身不动膀不摇,稳稳当当立于原地。又过了片刻,雷梆子可顶不住了,一头撞到地上,满地打滚儿,两条腿不住乱蹬。有个下河帮的人拔出匕首,想上前将尿泡割开。上河帮这边不干了,不用他们自己出手,锅伙里的混混儿过来把人一拦、把眼一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动一个试试!”下河帮的人自知理亏,无奈退了回去,再看台上那个雷梆子,倒在地上蹬了两蹬、踹了两踹,就再也不动了。直至此时,上河帮的人才出来,割破厉小卜头上的猪尿泡,解开反绑他的绳子。厉小卜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嬉皮笑脸地冲四周一拱手,迈开大步回归本阵,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插手而立。看热闹的老百姓齐声喝彩,这小子不是吹的,难不成真是龙王爷的三太子?从此之后,九河下梢的“七绝八怪”中多了一个“三太子厉小卜”,到后来也闹出了许多奇事。下河帮败了头一阵,舵主命人给雷梆子收尸,按照以往定立的规矩,接下来轮到下河帮叫阵。

刘横顺站在台下冷眼观瞧,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想不到今年的铜船会一上来就斗得这么狠,转眼之间扔下一条人命。正在此时,下河帮阵中走出一个人,虽然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穿得破衣烂衫,但是体格粗壮,人高马大,大鼻子大眼大脸盘儿,大脚丫子、大屁股蛋儿,满脸的络腮胡子,胳膊根儿四棱起金线,身上全是疙瘩肉。围观人群中有认得他的,纷纷拍掌叫好,这位可了不得,“七绝八怪”中干窝脖的高直眼儿!

4.

天津卫上河、下河两大帮会,为了争铜船,几乎斗了上百年,长久以来互有胜败,前年你压着我一头,去年我压着你一头,可以说势均力敌,哪一方也不曾一直占据上风,若非如此,斗铜船也就没这么热闹了。前来助阵的六大锅伙也是一边三个,上河帮胜了头一阵,下河帮也不是没有能人,第二阵走出来一位,并非帮中兄弟,而是请来的“外援”,九河下梢的市井奇人,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一,姓高,家穷命苦没有大号,人送外号叫高直眼儿,是个干窝脖儿的。咱先说说什么叫“窝脖儿”,这也是一个卖力气挣钱吃饭的行当,说白了是搬家的,又叫起重的,无论多重的箱子,两膀一较力就起来,往肩上一扛,正担在脖子上,久而久之在脖子后头磨出一层层老茧,经年累月就变成一个大疙瘩,脖子再也直不起来,行走坐卧总得窝着脖子,老百姓将干这一行人的统称“窝脖儿”。

高直眼儿家里人口多,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都是张开嘴等饭吃的,全指他一个人养活,以前刚入行,恨不得多干活儿,别人两次扛走的东西,他一次扛走,扛完了赶紧赶下一家,就为了多挣几个钱。旧时的家具多为实木,八仙桌子、太师椅、几案、躺箱、大衣柜,他不肯一件一件地搬,两件三件一齐上肩,压得他喘不过气儿,谁打招呼他也不回话,不是瞧不起人,全身的劲儿都使上了,舌头尖儿顶上牙膛,绷住了这口气,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俩眼直勾勾地只顾看路,这才得了个“高直眼儿”的绰号。正所谓出力长力,窝脖儿这一行他干了二十几年,两膀子力气非同小可,不光力气大,搬东西还讲究一个巧劲儿,只要上了肩,不论摞得多高,一不能摇二不能晃,给人家摔坏一件他可赔不起,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到后来高直眼给人搬家成了一景,先把头往下一低,后颈顶上一张八仙桌子,桌面朝上,四个桌腿从肩上挎过来,再倒扣一张条案,上摞八个杌凳,再上边还能搁什么座钟、帽镜、胆瓶之类的物件,扛起来一人多高,他不用拿手扶,往街上一走又快又稳,一样也摔不了。引来很多闲人鼓掌叫好外带起哄,高直眼儿高兴了还能使一招绝的,双手往上托,腰往下沉,将上头这一摞东西转上几圈,简直跟杂耍一样,别人可没他这两下子。

咱再说高直眼儿上了台,仍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给上河帮的人作了一个揖,伸手要来一把锃明瓦亮的菜刀,脚下岔开马步,头往下一低,右手抡起刀来,一下剁在了后脖颈子上。台下胆儿小的都把眼捂上了不敢看,这可不是胳膊腿儿,这是脖子,就他这两膀子力气,一刀下去还不把自己的脑袋剁下来,下河帮这是出了多少钱?值当得让他把命都搭上?但听得“嘡”的一声响亮,那叫一个脆生,刀刃落在高直眼的后脖颈子上,如同劈中生铁。再看台上的高直眼儿,他跟没事人似的收起架势,拎刀在手绕场一周,让三老四少瞧瞧,菜刀的刀刃中间崩出了豁口,已经卷了边。

台底下人群的喝彩声如同山呼海啸一般,高直眼儿这是刀枪不入的真本领,金钟罩铁布衫,达摩老祖易筋经,枪扎一个白点儿、刀砍一道白印儿,全身上下横练的硬气功!实则可不然,高直眼儿干了二十几年窝脖儿的行当,脖子后头那个老茧疙瘩,几乎和铁的一样,他才敢亮这一手,对准这个地方砍,使多大的劲儿也不要紧,换个地方可不行,上下错开几分,脑袋就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