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作者:白饭如霜

之一:狐爱

狐爱(1)

我曾在这世界的一角,看过烈火焚烧秋日的高原。

高达数米的火焰,仿佛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头,在枯黄的大地上,彷徨沉默,永无止境地卷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逃过沦为劫灰的命运,所过之处,天地如死。

那时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身体在沸腾空气包围下软化成微粒,在有无中飘摇。在世间所经历过的那一切,我想此时都应当淡化成一个笑话,远远退避在时间的旷野里。无论悲伤喜悦,都不能独自享有一块自己的墓碑。

可是我错了。

三月十五,凌晨。

伦敦道宁街博引大厦,全世界物业中最昂贵的所在,价格之高,令人发指。两千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酋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在全世界失业率都一路走低的环境下,周边各保安公司竟然始终保持强劲的职位需求增长——由此可见,坐言起行的道上兄弟,可着实不少。

此时入夜已深,灯火犹明。尽职的保安在大堂中来来回回地巡游,忽然“咔”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玻璃门徐徐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子走进来。这人的容貌隐在阴影里,难以端详,唯一会引起注意的特别之处,是皮肤上泛出一层淡淡金色。保安迎上去,仔细察看,确认对方出示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贵宾级二十四小时特别通行证。于是点点头,按下客用电梯启动按钮,目送他身影消失。

这大厦里,日日穿行着日理万机、身家倾城的商业巨子。“OLDMONEY”豪富世家名下的基金会,也多有在此办公运作的,有人夜半赶回来处理急务并不鲜见,不过,这保安在此工作五年有多了,眼力出众,过目不忘,号称人肉摄像机,此时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电梯直上十九楼。热感应灯次第打开,那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门口,停下来鞠了一躬。听到有个苍老的喑哑声音道:“秦礼到了,坐吧。”

谨慎地又鞠了一躬,来人方才走进去,室内一切摆设俱无,唯独中心摆一张极大的黑色长桌,在暗黄灯光下沉沉的。两侧座无虚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情均肃然。气氛凝滞似一张玻璃纸,眼看舌尖一舔就破。

沉默。沉默。

沉默在空气中游离,一点点孵化出更多。终于长桌左面当头一人缓缓站起来,这男子穿米色的西服,低调而华贵,窄窄一张脸秀眉亮眼,他乌黑头发仔仔细细抿了在耳后,一丝不乱,看得出来是个精细人。他低咳两声,将周围眼神齐齐吸引到自家身上,才开口说:“族之传承,理当遵从,我们秦氏一门,对此绝无异议。不过,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躯壳未腐,我必要谨慎守护,加上年来投资环境见好,祖宗产业价值高速膨胀,阿弟独力掌管,实在疲于奔命,无法分身。请长老会明示。”

所有偏向他的头颅又一股脑转了一百八十度,望到另一个方向去。在长桌的后面原来还坐了四个人。一字排开,暗色中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点头,正要言语,他身旁同伴却把他手指一按,又静了下来。那男子等不到半点回应,也不着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边坐的,正是适才漏夜赶回的那人,两人侧头,各自说了一句什么。

须臾,右端中间一个女子声音破空而来,急促清脆,一连串响鞭炮似的说:“秦氏为族谋财,既然可以开脱,那白氏为家族征战四方,这一代男丁只得弃儿在世。此次行程,一发而惊四方,风波颇恶,万一他有什么好歹,白氏岂不是要灭门?”这女子隐在暗处,吹弹得破的一张脸,容颜娇弱,眼神却如寒星一般极为冷厉,一扫四围,大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性急的,就起身去拨弄空调遥控器。

狐爱(2)

这两位发言的主要内容,听起来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应声,于是继续讪然下去,渐渐有鼾声在人头济济中传出来,长桌后面位高权重的四位仁兄脸上多少有点不好看起来,于是开声问:“庄家姐妹呢。”

立刻有人答:“庄缺在芝加哥调节当地黑帮之间的大纷争,抽身不出来。秦礼赴会,余庄敛在阿拉伯独力进行中东诸国的优先投资公关,今晚揭标,已向长老会报备过了。”

那四人各叹口气,坐中间者慢腾腾道:“既如此踯躅,只得依祖例,白弃法力百年来始终精进,料无大碍。这一次的选命池之行,狄南美之伴,还是交给白氏吧。”

我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地站下,开始打瞌睡。

要伪装成状态清醒而又不被干扰,非常需要一点戏剧表演的天赋。而根据我娘一巴掌打在头上的力度来看,我这辈子进攻娱乐圈的梦想已经可以休矣,何况加多两个硕大的白眼,“你发什么大头呆,前面那家名店在换季,赶紧去给我卡位。”

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家时装店,穿水绿色长裙,挽一只假得不能再假的大牌手袋,不是别人,正是我妈。

我想告诉她那家店绝非了不得,设计每况愈下,简直可说一无是处,绝不需要卡位那么隆重对待,但她的耳朵呈现瞬间封闭状态,两眼只顾发直。对于一个这么没出息的人,你能说什么?还是服从吧,服从吧。我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奔出去。远山初夏草木生长的销魂气味,游丝般穿行在熙熙攘攘间,偶尔的机会,就鲜活地进入我的鼻端。

同时,也有什么进入我的眼帘——一个我打破头都不会料到在这里出现的人影,自对面而来,悠悠荡荡,似一无用心,但擦身而过的瞬间,手指捺上我臂膀。突然地,轻轻地,碰触过的一抹肌肤,瞬息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紫色,好似入西的那抹残阳,误认了故乡,铭记不去。

紫气东来。那人印章,如此颜色鲜明。

耳边有两个字轻轻呼唤,是我的名。

“南美。”

“南美。”

我多少年没听到过的声音,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汉阳陵上的树,关于它的记忆似枯萎,濒死,不过挖出根来看,手指上还沾染得到一点点水色,竟仍然是活着的。

晚上,我娘兴致勃勃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斩获物后,觉得不够过瘾,于是找我众乐乐,“囡囡,来试这件蓝花裙子,你皮肤白,一定好看。”

我窝在沙发里,埋首看国家地理杂志,连眼皮都没抬,“那是围裙,你送给隔壁家阿姨做饭的。”

她很意外,“真的”?

拿到鼻子底下去,东闻西闻,好像她有特异功能,可以靠嗅觉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样似的。

乘她研究着围裙,我侧了侧身,手往肩膀上被碰触过的地方一摸,果然有一阵焦雷似的灼热在心底滚过,验明紫印的正身,最后一丝侥幸烧灭了,我脸色微微一变。

这小动作居然没瞒过我家八婆,我简直怀疑她其实是埋藏在市井间的绝顶武功高手,立刻过来探察,“你怎么了。”

准确找到那条痕,十分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找膏药创可贴云南白药洗洁精。懒得理她,我起身到阳台上去。灰蓝天色,中有明星,看来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有人告诉我,极目最远的地方,合上眼帘再睁开,那颗第一时间进入你视线的星,就是你的守护星。

试验一下看。呸,那儿只有俩灯塔。我要灯塔来守护我干吗。

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听到我妈在外头大吼一声,“囡囡,去开门。”

我没动。

已经听到了:那敲门声不紧不慢,不紧不慢。

每三声停一下。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犹豫。

又是三下。

每一声,都像是要穿越门壁,砸到我心上。

妈妈的分贝数调整到环保局禁制标准,伴随着一只拖鞋,力度角度双绝,硬是从阳台门缝里玩了个飞去来的绝活,砸到我后脑勺上。妈的,她年轻时候怎么不去练飞镖。

狐爱(3)

不得已走出去。

里门打开。

隔着一扇安全门,不出所料,走廊上那人向我微微笑。手臂上的焰色痕迹,忽然如针刺一样疼痛起来。

我们两两对望着,周边世界犹如虚无,蒸腾飘摇。天地间只剩下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定定笼罩我。

右手指轻轻画圈,化出蓝色幻影,无声无息穿破铁门,极速逸出形成微蓝色的攻击圈,外面的人脸容一变,弯下腰去,猛然便惨叫一声,“混蛋,你干吗要用蓝之祭祀诀?打到我鼻子了。”

我冷笑一声,“白弃?你跑来我家做什么?我们两家这段时间是世仇,读过书吧?世仇什么意思知道吗?”

门口蹲的那个家伙捂住脸,手指缝里露出两只眼睛,无比怨恨地瞪着我,听我一说,立即破口大骂起来,“混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你长点记性好不好,自从你走了以后,四缺一,这个规定都已经取消了,给你送了简报没看吗,还是脑子进水…”

听他这么一说,好似真有这回事,至于他说的简报…我相信我近两年搬家次数实在频繁得太过分了…不期然我就有点歉疚。赶紧上前把他迎进房间,这当儿我那个没心肺的妈已经进卧室做面膜了,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一个小时内,绝看不到她再次出现。

找点碘酒、棉花过来,要给他疗伤,被一把推出十米开外,几乎砸破我们家墙,这小子看看窗帘都拉上了,于是运一运气,老大一个脑袋猛然发出弹棉花那样的嗡嗡声,疯狂地转了几圈,跟一架自动陶器制作机似的,不久就变出另一副嘴脸来,清目朗眉,煞是俊秀,就是那俩睫毛比我家扫把还长,哗啦哗啦满地下扫土。要多漫画有多漫画。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问:“你怎么改性了?以前不喜欢帅哥的啊。”

白弃扭了扭脖子,白我一眼,“我在下面大堂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只好绕到后面打破一堵墙进来。估计被监视器拍下来了。改个好人样子免得麻烦。”

竟然只打破一堵墙?以我对这位世兄的了解,应该没有这么温柔才对。这么一想,脚下的地板便隐约有点颤抖,还有一种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喧哗传来。我抱着万一的希望去问白弃,“你说的墙壁是?”

他埋头不问世事,开了冰箱回来,已经开始吃我们家晚饭剩下的盐酥虾,睫毛拿两只衣服架子夹住了。听我问,便天真无邪地拿一只虾头对窗外指指,“喏,我就站在广场上,对你们大厦的外墙打了一掌啊。”

他话音还没落,我的惨叫声已经回荡起来,一面抢入老娘的房间,她脸上白花花的,居然横在床上就睡着了。连被子带人一包,绑了一根铁蚕丝系在窗户上,径直往外一丢,空气中隐约听到她梦中的嘀咕声,“哎呀,起风了,囡囡,去关窗。”

万恶的地主婆,这份上还想着差遣我。

白弃何许人?族中八百年以来,号称斗商第一,智商无限低的不世出奇才,无论我多么大惊小怪狗跳鸡飞,他还在安心吃虾子,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你也不知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白弃一掌之下,把大厦打塌了一边而已,那边是写字楼,没什么人在。可是一塌百塌,往事不堪回首,这力量波动传递过来,相邻的公寓楼怎么也没法子治安长久啊。

住这里的笨蛋,一旦出点问题又没有电梯,连走路都忘记怎么走。邻居一场,还是要去救一救的好。

赤手空拳,连鞋子都穿反,我冲出走廊去,果不其然,走廊上的灯全体都灭了,灰土弥漫,我住最高层,头上已经不时传来巨大的闷响,一层一层要塌了,等塌到某个高度,整个楼就会因为支持结构被彻底破坏而哗啦一声,跟我昨天做得很不成功的那只豆渣蛋糕一样,万劫不复地瘫成一团。无论之前每平方米的租金贵到多么离谱的地步,现在能值点钱的,也就是那些好不容易见到天日的钢筋了。

我团团乱转,白弃却把头伸出来问:“喂,你冰箱里为什么会放一砣屎粑粑?而且好像很香的样子。”他的手里,正抓着那团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豆渣蛋糕。

狐爱(4)

我气个倒仰,“小白,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火烧眉毛,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费力地扬了扬他的眉毛,非常狐疑地上望,“有火吗?真的吗?真的吗?”

想白氏掌握狐之兵权达一千三百年之久,老头子辛苦支撑,死都没时间死,最后终于盼到生了个儿子,结果是这个品种。苍天啊!!!

呼唤完这几句,我一把把小白揪过来,“喏,会聚气成胶不?”

一提到跟野蛮暴力有关的东西,这个家伙立刻腰背挺直,下巴傲慢地一抬,活像自己正在奥斯卡舞台上发表最佳修行者得奖感言一样,慢腾腾道:“聚气成胶者,雕虫小技也,我生有慧根…”

等他这一通法螺吹完,我们就不要救人了,改埋人吧。拉住他的睫毛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把玻璃墙踢碎,白弃偌大一个身躯,呼啦一声就被甩了出去,一面大声指示,“上去看看哪个地方裂了,裂了就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