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以后,我和白弃站在了大厦下的小广场上,抬头看看,不错不错,造出了一左一右两座粘在一块的比萨斜塔,香港这个烂地方,建筑一座比一座没有创意,整改一下有利于社区文化发展。

白弃被灰呛得不爽,不过对自己一番努力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指点着啧啧连声,“看看,那边角上的透明支撑效果,很前卫吧,再看这面墙,出现了大量的断裂纹路,表面却呈现光滑的胶状效果,将内部结构突显,后现代感十足。果然是高手之作啊,哈哈哈哈。”

这番话说出来,简直是晴天好多个霹雳,打得我眼睛发花,“小白,你对建筑居然有研究?”

他很诚实地摇摇头,“大约是上个月我爹逼我吃书吃急了,多吃了两本关于建筑的吧。那些词从我嘴里乱冒,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欣赏完毕,心情很好,忽然想起我妈好像还在空中吊着啊,顶梁骨上就走了真魂。看看四下无人,赶忙飞身跃起,沿着大厦玻璃外墙噌噌走了一圈,白弃眼尖,在下面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在你头上,头上。”

果然,那只太婆寿司正不偏不倚吊在我上方,里面包的馅儿定力非凡,仍然睡得口水滴答。实在叫人佩服。

乘着还没引起旁人注意,我扛上老娘赶紧下地,遥遥对小白挥手,“回见回见。”眼前一花,他欺上前来了,一只手粘在墙壁上,身子临空摇摇摆摆的,“什么回见?扯半天忘记说正事了。我是来接你去选命池的,你是受命者啊。”

选命池。

狐山绝顶,天门七百年一开,为狐族降命。那一天,族中天地玄黄四大长老开坛祭祀,为族众祈福,选出受命者——那就是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的决定者。

这短短两句话,诸多语焉不详,却动用了许多吓唬人的字眼,比如,七百年啊,四大长老啊,祭祀啊,祈福啊,最欠扁的则是:命运啊!

我把白弃的小手一扒拉,对他吹眉毛——吹他的眉毛,瞪眼,“告诉你,我的命运就是服侍这个死老太婆归西,然后去开家婚介所专职做媒,你别来烦我,不然烧掉你的毛。”

他不为所动,跟在我身后冷静地说:“要是你能烧掉我的毛,你就去当我老头子的接班人吧。也免得我一个月吃一两千本书,胃都吃得坏了。喂,你快点收拾行李啊,别劳动我抓你啊。”

小白生平不打诳语,我也确实打他不过,因此说不泄气那是假的。闷头把老娘拎到公寓大堂一看,电梯想当然的失灵了,大厦管理员正在鬼叫鬼叫的打电话叫城建局来看危房,无数街坊涌出来,拿帐篷的拿帐篷,半裸体的半裸体,都吓得不轻。我一声不吭进了安全梯,奋力往上爬,一路上听到被子卷里的呼噜声和小白睫毛在地上卡卡扫土的声音交相辉映,心里这口无名鸟气,真是将出未出最销魂啊。

我妈老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每一分钟我都注视她生命的流失,与逝水一样不容分说。任何时候,她欢笑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她撒赖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候。她有限的活力动荡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断泼洒接着蒸发。最后会留给我一个空旷的碗底,青花瓷,冷冷的。

狐爱(5)

我因此宠溺她。好似她宠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类爱这样说,很久很久以前。

蜂会,她曾经工作的那家夜总会。

彼时城中最火热的场合,夜夜笙歌,灯火楼台。

倘若她的人生有过梦想,我猜就是成为那场合中当红的姑娘。

当然她看过其中辛酸血泪,不过,风光后被小白脸卷尽钱财那样的命运,似乎都要好过终世收拾酒后污秽的地板。

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样想过。可惜大多数理想都不会成功。

那家夜总会三年后结束营业。她唯一的收获,是一个从后巷垃圾堆里拣来的小孩。

就是我。

小白在客厅里坐定,开始吃他一直抓在手里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满灰尘,却完全不影响他的食欲,他吃得吱吱有声,不断赞叹。考虑到他身体的强壮程度,我懒得告诉他里面含有大剂量的砒霜,本来是准备毒耗子的。一边吃他一边问:“喂,你三十年前是怎么从狐山逃出来的?居然搜那么多年搜你不到?”

我瞪大眼睛,“什么?说我怎么逃出来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脚踢下来的吗?”

他对八卦的兴趣一点不比我娘少,立刻凑过来,“什么什么?我爹踢你?可是长老们都说你是自己跑掉的,为了消解法力免得被追踪,还化身为婴儿。”

历史!就是当权者写的小说!这可真是个鲜明的例子。我义愤填膺这么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撩,发现小白定格成一副兴味盎然的电影胶片,灼灼然盯住我,没奈何,只好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跟狐王玩游戏,你爹正好撞上,一时误会,念了一个巨强的加味风疾咒,我就给扫到这里来当BB了。”

他很纳闷,“玩什么游戏后果那么严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荆轲刺秦。”

小白一迭声傻笑的时候,妈妈醒了,还糊着厚糨糊的脸从卧室里一扎出来,足足发了十几分钟的愣,然后才慢慢地说:“囡囡,我饿了。”这是晚上十点,下午七点逛街结束时去吃的饭。开胃菜主厨沙拉,主菜是橄榄油香煎蘑菇,香草羊排,甜品提拉米苏,她要了两份,加上餐前酒和咖啡,她被撑到需要我背回来的惨状犹在眼前,她居然又饿了。我不理她,自顾看着窗外天空冥想。结果她自力更生,自己跑去厨房里,又跑出来,带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没多久“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开着微波炉门在煮蛋。

没精打采地进去收拾残局,满天满地都是鸡蛋的残骸,粘在壁纸地板上,非小刀刮不掉。要不是训练有素,我就想一头砸到地上,直接背过气去。转头看了看跟进来的小白,“有办法没?”

他吞下最后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说话,手指直直戳出去,望空划了一个圈,一阵低低的尖锐呼啸声在圈中心隐约响起,像气球爆炸般四面扩散开去,转眼将整个厨房纳入势力范围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落的时候,不要说区区鸡蛋,连炉具上下几十年来积累的老油泥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厨房的亮堂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他耸耸肩膀,“风疾咒,拿来做清洁好像都不错啊。”

看他似乎颇有打造成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潜质,我立刻打蛇随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厨房一下子变得多漂亮,不如你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了。我煮的饭很好吃的。”

听到饭这个字,分明就有口水滚过他的喉咙,使我几乎产生劝诱得手的错觉,不过现实总是那么残忍,一瞬之后,他冷然道:“狐历承天第八年,我率军战于惊龙野,大胜,敌奉龙肝凤脑等极品食材千余斤,另随食牙族长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况你做的饭。”

前面那一通雾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气,不过其中几个关键字我还是很懂的,比如说食牙族众。非人世界中最顶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级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这句话我记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对外宣传册上,其具体的意思是,可以让死掉的人闻到香味都复活,还可以光用骨头煮出肉的效果。(注:此处意思为笨蛋非人杜撰,请读者勿被误导)

狐爱(6)

仿佛觉得我被打击得还不够悲惨似的,白弃拍了拍手,说道:“你抓紧时间收拾吧,我一个时辰以后来接你。”轻轻跳上背后的厨房窗户,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在他消失的同时,另一道五彩斑斓的闪电扑向窗户,伴随着黄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样大惊小怪的嚎声,“不许上窗台,危险。”

那是我娘。整个人趴在窗台上对外望了又望,然后带着一种愚蠢的迷惘表情转过来,“囡囡,你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跳出去?”还带比划,“就是刚坐在客厅里吃蛋糕那个小伙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头发还长的。”

我无辜地摇摇头,告诉她,“从你的描述来看,你分明是看见鬼啦,最近时运低,烧烧香吧。”

一面说一面心乱如麻。白弃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个时辰,即使以最高段数的飞天术,径直求避,也多半会在半途中被截下来,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关键这里还有一个移动距离每小时三公里的娘啊。她怎么办。

我的全部踌躇犹豫不宁不甘,化为三个字,只不过是“怎么办。”

我见过无数人类。

有些很聪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他们肆无忌惮,占有大量资源,走去最远最危险的所在。

写最难看懂的书。

世间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着他们的智慧,雄心,勇气以及他人的鲜血。肝脑涂地,换来一时的丰饶。

人类是如此残忍而果断。

因此才能成为众生的王。

他们给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见,当我第一次见到我娘,感觉有多奇怪。

那时候我是个婴儿。躺在一条阴暗潮湿的狭窄后巷里,四周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除了四处乱看以外无所消遣。想想白老爷那一出风疾咒念得可着实精彩,不愧集无数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间把我从狐山卷出无数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后变化出狠狠一个过肩摔,掼下九霄云,可怜我那一点修行,刚够保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连狐形原体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游戏嘛,连狐王老人家都没吭什么气,当然它当时正闭关度天劫,有气也吭不出。

还好,这里像不大有人来。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复,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个弹弓把白老爷家的窗玻璃统统打碎。

想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适应,明明没用飞天术,也没有念风驭诀,连脚都不着力,怎么会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后来我才知道人类婴儿普遍有过这样一段假想飞行经历,大约是从鸟类进化来时对失去翅膀的一点怀念吧。我费力地转过头,就看到了我娘。二十岁的我娘。

一个上帝造人生产线上被印上“作废”字样的出品。

但是有一双纯善的眼睛。

或者假装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说,她有一颗纯善的心。

否则你如何解释她的行为呢?拣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块钱给她买牛奶,半夜饿了,说梦话在呼唤豆腐丝瓜虾仁煲。第二天清早抱着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钱,竟然还是买牛奶。

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实在难以忽略,我也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么抱着我,眉开眼笑的,穿一条油腻麻花的蓝色工人裤,一件旧格子衬衣,头发编成个辫子,脸盘很大。虽然我不忍心,还是必须要说,光看她的模样,就能判断其智商指数绝不会超过九十。喂我吃牛奶的时候,旁边那个借她钱的工友忧心忡忡地念叨:“别灌太急,灌太急要呛,咦,吃得好啊,居然没呛。”

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劲头,工友又继续劝说:“素枝,你还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捡得还少吗?”

这一说可真凶险,莫非这位阿姨有虐婴癖?我虽然对寻常虐待手法都比较有抵抗力,但人性万紫千红,大自然鬼斧神工。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

狐爱(7)

怀着这样一颗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确地说,不是家,而是大厦顶上的一角阁楼,拿铁皮做了个屋顶,里面塞了无数烂东西,光从杂乱程度来说,和我当初躺的那个垃圾堆不分轩轾。

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我叹了口气,飘了起来。手脚划拉两下。照这个状况,我花个半年时间,也应该可以浮游回狐山去了。不过我为什么回去呢?亲戚多,也没两个真惦记我的,回去做什么?隔三差五到后山和白弃、秦礼他们一起念书吗?或者精确地说——吃书?我挑食,历来都吃得没有小白他们快的。

或者我就呆在这里吧,人的怀抱,有记忆中没有过的温暖。

我不知道回忆过去居然那么花时间,从愣怔里回神来,厨房里沉静如水,时钟滴滴答答,如生双翼,小白已经归来,站在门旁看我,眼色里是同情。

有点同情。这感觉颇陌生。或者是我误会。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来。”

如果不过去,大约会中他的“雷驭”咒,打得两个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怀抱里,衣物后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频率跳动,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续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也像回到小时候。跟秦礼家兄弟打架,或者庄敛几姐妹欺负我,无论当时怎么狼狈,都觉得下一刻白弃就会从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门,秦氏掌财,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务。我不晓得狄氏掌虾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姓狄,为什么还可以列名四大,据说因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全部死翘翘的意思。四门之上的长老会,据说为了保持狐族后裔的战斗力,每一百年抽签一次,随机指明内部哪两个姓氏互为仇敌,见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来。这种狗屁规定对我实在非常不利——永远的两拳不敌四爪。而白弃,白弃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经只有他老爹可以随便揍赢他了。把对手打跑以后,他有个奇特的,不属于狐类的习惯——他要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