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诀?会用的。至于荒地?干嘛?你和它有亲?埋它还要选风水?

既然他这么要求,我也就乐得送个人情,咒语发作,瞬息间周围飞沙走石,巨大风团将那两个纠缠不休的冤家一包,哗啦一声送上高空,我悠闲地在后操纵,跟赶鸭子一样在空中飘,半路往下一望,咿,那里有个好大的垃圾处理场,够荒了吧,于是一挥手,那一砣就直线下坠,摔到了地上。

猪哥看来也认为这地方符合他的作战要求,因此这边一触地,那边便立刻借势一个鱼跃弹跳起来,情势顿转,毛毛虫偌大一个身子,硬生生被压下去了,果然人虫组合的体位有更多变化…猪哥对我的胡言横了一眼,双手松开毛毛虫脖子,一脚踹出去,七毒采丝虫被蹬出好远,回身张牙舞爪再度扑上,啧啧,这玩意跑步的样子可真够难看的,关键是体力又不好,一边跑吧,嘴里还一边吐出大量绿色的泡沫…

我终于醒悟过来,为什么猪哥一直冒生命危险掐住它的脖子,而不是进行正面战斗了。我竟然忘记了,七毒采丝虫身上最有威慑力的东西,不是身上分泌的体液,而是唾沫。比世界上最厉害的蛇毒还要强烈上万倍,只要有一滴掉落在地上,方圆数十米就跟喷发了火山一样,会塌陷入地,形成具备强大腐蚀力的巨型沼泽,任何东西掉进去,都会被分解成分子状态。

这会它的唾沫已经喷出,在空中飞溅,眼看一秒钟之内,就要沾染到猪哥身上,我大叫一声,身形一动,刚要扑过去把猪哥携走,他却在我眼前一花,不见了,我和毛毛虫双双看天,只见满天星辰,风色绝美,毛毛虫最后一秒钟看到这么好的景色,大约死也不冤了。

不错,它死了。

猪哥从空中舒展身体,双肘为拳,狠狠地砸在了毛毛虫的小头上,我看他的身体外围,布满了因为能量尽情提升而产生的微弱光圈,看来是竭尽全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的。

毛毛虫轰然倒下,绿色唾沫在它生命消失前已经迅速干枯蒸发,有惊无险。

猪哥走过来,哇,六块腹肌完美凸现,双臂更是修匀强壮。身材好正点啊。他将缠在手臂上的衣服小心翼翼扯下,揣在裤子口袋里。向我笑笑,“小狐狸,多亏你。”

我板起脸来,“到底怎么回事?”

他回身指指那只僵死当场的毛毛虫,“你说那玩意?”

我摇摇头,“我说你的裤子。”

要说我怎么就一眼看到该仁兄六块腹肌呢,他原先穿那条黑色裤子,质地相当奇特,倘若不出我意料,应当能够调节冷暖,防水防火,甚至在抵御普通攻击上也有所建树。这不是我瞎说,昨天晚上到今天,我亲眼看到但凡他做完饭熄火,都是直接一屁股坐将上去,立刻海晏河清,并未当场就冒出一股明火烤臀尖的香味。不过,任这面料再结实,想扛住七毒采丝虫体液的腐蚀功能,都有点勉为其难,猪哥之前在重压下的腾挪闪避,堪称妙到毫巅,但百密一疏,多少也沾到了一点——在裤子上。

所以,他现在的状态,不算穿了裤子,最多算围了个兜挡布。

发现我眼光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瞄来瞄去,猪哥闹个大红脸,干笑两声,一马当先往回疾走,一面喃喃自语:“哎,我最近身材走样了不成,为什么都没有看到人家喷出一点鼻血?”

狐闹(13)

我赶上去,后脑勺上劈他一掌,“你和这毛毛虫怎么回事?害我找半天。”

他怪好玩地看我一眼,“你找不到?你很会算命啊。”

我是很会算命,但我不会时时刻刻都处于算命的状态嘛老兄,就好像你是猎人,难道你在超市买面包的时候,见蟑螂也抓么,见甲壳虫也抓么?

他对我这么深入浅出的例证法不算特别买账,摸摸鼻子反驳:“喂,给我算算命,预见预见将来,不至于档次低到像抓蟑螂嘛…”

但我坚持原则,“差不多啦。”

于是这位好脾气的兄弟就点点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妥协之后,他就交代了一下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他越过两个山梁,想到小米栖息的地方去看看它回去没有,结果在路上发现奇特的大面积植物死亡现象,表明七毒采丝虫就在附近。这种生物无论在人界还是非人界,都属于反派分子,而且反得很彻底,一旦来到人类聚居地的附近,往往意味着相当恐怖的故事将要发生。他沿着植物死亡的痕迹追踪上去,果然把那家伙逮个正着,本来很快就该解决的,但毛毛虫跟黄鼠狼一样,一个爱乱吐口水,一个爱乱放屁,都于周围环境不大相宜,他只好坚持不懈地掐住虫脖子,翻翻滚滚找地方下重手。直到我英明神武地从天而降…

这番解释简洁明了,还不乏有趣之处,足见此人口才甚好,猎人混不下去了可以去当说书先生。猪哥对我的评价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貌甚得意。不过,我还有个疑问:“有一段时间,你怎么一点气息都没有散发出来,难道你在装死?”

他想了想,打个响指,“哪里,掐着它满地下蹿的时候,我怕它身上那些粘呼呼的玩意儿到处滴,滴坏两棵树也不好嘛。所以就在我们两个外围建了个能量防护罩,包起来了。”

我往他后脖子猛一掌,“我靠,那要是它滴在里面,你不就是一团烤红薯?”

这没心没肺的扑哧一声笑起来,“我哪里长得像红薯了…”

不承认也没有用。我嘀嘀咕咕的。猪哥拍拍我,重复了两次由衷的感激之情,实在礼数周到。我忍不住想起那一年,明明是我一时冲动,救了在卡车下险些被撞倒的太婆,结局却是一群人莫名其妙的人跑来围殴我,非要我赔一大笔医药费。不说我该不该赔,我上什么地方找钱去?出狐山十年我难得做一次好事,居然遭遇这样狗屎的下场。天都不容啊。

当然,以我的个性,那家赖皮撒泼的人下场也不会太好,你知道天气慢慢冷了,一群黑狗跑在路上,很容易会被抓去做成香肉锅。

如此前尘往事,我觉得不要跟猪哥说的好,否则他一定立时三刻抓着我脖子,去找到那群狗变回来。我怎么找得到呢?

以猪哥这样半裸的姿态,我本来以为他会有充足的理由要求同上东京血拼,正好前几天我在原宿看时装秀的时候,看中阿玛尼本季一件白色衬衣,剪裁精到,式样简洁优雅,我刚才还盘算着怎么冲进展示厅去抢一件…谁知道一打听,猪哥心心念念,仍然非常执著地要去原地小米回来没。你说一只老鼠天师,它能跑去哪里,最多是打了田鼠的洞,偷了猫头鹰的鸡。身上肉那么少,连最饿的蛇都不会喜欢吃。

枉我这样苦口婆心,他一门心思往回赶,好在态度上佳,一边还回头对我笑。动之以情:小米是只小老鼠,我担心它有什么损伤。晓之以理:你那么通情达理,英明神武,你也帮我去找找吧。诱之以利:别嘟嘴,我一会下山,请你去吃和石料理。

我嗤之以鼻:切,除非你卖身,不然你请得起个屁。

抱定要把整个山脉翻一遍过来的决心,我摩拳擦掌,并且着手把自己外衣脱下来,这是我那天从米兰抢来的正牌爱马仕,别弄脏了,猪哥转头一看到我,鼻血“扑”一声喷了出去,气急败坏吼我,“哎,哎,你这样搞不行的,我外感风寒,内翻气血,很容易阴阳失调而经脉错乱的呀。”我懒懒看着他,“没关系,乱了我帮你调。”一边把我那十根葱白也似的手指,弹钢琴似的在他背上一阵乱点,接下来一分钟,猪哥跑出了他生命中陆上飞行的最高速度,好像一道肉色的光标切割过无垠的夜林,以这个状态去参加奥运会百米跑,五百年内记录都不可能得破,除非脚上装火箭…

捉弄他真是我的乐趣,我跟在后面一路笑,一直笑到拔鲁达兽栖息的悬崖边,突然笑容就卡在我脸上,差点把我吹弹得破的水嫩肌肤扯了个洞。

小米在。

猪哥把它捧着。

狐闹(14)

这没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是

为什么旁边蹲了那么多只拔鲁达?

我和猪哥异口同声问出这个问题,音量大了点,人家拔鲁达集体吓一跳,拱啊拱啊就拱成了一团,晃眼那么一看,这就是澳大利亚剪毛节上的一群羊,都是灰蒙蒙的。不过它们算很给面子了,好歹是在地面上耗着,没有哄然一声,飞拔鲁达在天…

小米本来一直依偎在猪哥手心里,发现群众情绪有点不对,忽然站起来,跳下地面,围着拔鲁达群绕起了圈圈,尖尖小嘴翕动不止,仿佛在念念有词,但又无声无息。我悄声对猪哥说:“哎,小米作法呢?”

他也莫名其妙,“不晓得啊,从没见过它这样。”

小米绕了两圈,跑将回来,扯扯猪哥的裤脚,后者便蹲下,很好脾气问:“小米你要对我说什么?”

人家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和猪哥对视了足足十几分钟,空气中一片宁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越摆越有型,然而变故突生,猪哥忽然虎一声立起来,蹦到一边擦眼泪,一边招呼我,“小狐狸,来看看我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我靠,我以为小米不会说话,用眼神在和你各自施展他心通的沟通术,闹半天人家老鼠天师表错情了,你小子根本是在玩游戏。跟老鼠比眼大,你丢不丢人。

他正见风眨眼,涕泪纵横,神情颇为狼狈,这一番被我数落得不善,难免要争辩一句,“我们以前没事就玩这个,我怎么知道它想搞他心通。”

白他一眼,我过去找小米,它在那里对着自己的爪子发呆,看来也被猪哥的驽钝打击了。我蹲下来拉拉它的尾巴,“你要跟他说什么?”

小米两个小黑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一下,转转头看我,眼睛却猛地跟灯泡通电一样亮了。咿,莫非你看出来我生具慧根,可以提供一点人鼠之间的通译服务?小米捣蒜般点头,噌一声跳上我的肩膀,干嘛,你想用唇语还是腹语?知道你在跟谁打交道吗?我,狄南美!

一把抓住它,我把耳朵凑上小米的肚子,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小米你饿了吧?

它还颇不好意思,扭了扭身子,小爪子点点自家脑袋,意思是你别听些有的没的,直奔主题行不行?

主题就主题。嗯,其实也没什么嘛,不就是你自己悄悄跑去悬崖底部拔鲁达的聚集地,跟它们首领纵横连合,以身家性命担保,猪哥一定不会给它们带来任何坏影响,要它们帮猪哥一把吗?

这个其实不用找小米,我自己也可以猜到,不过接下来听到的内容的确令我产生了相当的震惊,因为以我对人类的了解和成见,我从前不认识任何一个人,值得老鼠天师付出这样彻底的代价。

以疑忌谨慎闻名于非人界的老鼠天师,尤其我面前这一只天赋异禀的不世出精英分子,为了取信于拔鲁达,竟然愿意呈上自己身家性命,任彼等开颅破脑,检视脑海深处所思所想,无论多么炉火纯青的撒谎者,都逃不过这釜底抽薪的一关,只要里面有半点不可告人,拔鲁达们不顾而去,当场就要横尸荒野。摸摸它的颅圆顶部,以修道者敏锐的指尖,我感觉到那介在生死间的一条法力切割线。

我瞪着小米,半天不错眼。它纯黑神韵,丝毫波澜不见,静静也看着我,倘若它是一只受过教育的老鼠,我想我立刻会听到一句长长的吟唱,说:人待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拜托,你到哪里去当国士,封建社会已经灭亡了,求求你向前看看资本主义尔虞我诈的大好江山吧,无论在时尚界政治界还是政治界,复古这一套都行不通了。

然而它似永恒要这样安静看我,不言不动,宁定如一尊佛。我怔怔地,无穷往事翻涌上来,曾几何时,我也信人如信神,抱一腔天真热气懒懒人间万里,可惜最后,人也负我,神也弃我,放逐我天地间仓皇,长年一日,独消永夜,不觉光明。

还有没有谁,如这只老鼠对猪哥一样对我。托付出身家性命,为他解一刻之忧?

眼眶里热起来。一片蒸腾水雾。趁一耸肩抛下小米,自己快手擦了。

走过去找到猪哥,他什么都不觉得,蹲在一堆拔鲁达牌山羊毛面前左看右看,无比好奇,一边还在问一些很白痴的问题,例如,哎,你们这样容易饿不?肠胃在哪里?以及,给我摸摸吧,摸一下就好,是热的还是冷的?还有,你们想不想做兼职啊,想做的话给我当面罩吧,肯定什么红外线都穿不透吧。

狐闹(15)

我气得要昏过去,你可不可以做点有益于社会和人民的好事啊…

揪住猪哥,我添油加醋向他描述了一把小米方才所做的伟大冒险,可能是佐料放多了一点,他听到一半就开始脸上变色,听到四分之三,冷汗一颗颗,刚刚听完,来不及对我这个杰出的翻译人员表示感谢,一下子暴跳起来,冲过去两只手指抓住小米乱摇,“你这只猪头老鼠,我救你容易吗我,我搭进去好几个月工资,穷得天天在山里吃蘑菇,你毛都没长齐就跑去乱搞,将来长大了不是要翻天,啊,你说,以后改不改?改不改?”

小米在他手指缝里乱晃,不过我看它表情其实相当享受。尤其是猪哥一边晃,一边用另一只手掌在下面接着,压根不像要贯彻“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意思。我不知道是说他纯良呢,还是说他愚蠢。

猪哥这次的任务,就这样解决了。干脆利落,十分彻底。拔鲁达族派出族中一员跟随猪哥猎人联盟复命,完成任务就自行回来。它们向来不问世事,做出如此决定,实在是空前绝后,为了表示对它们的感谢,猪哥自愿上前,请它们也将自家脑袋顶门打开,看看里面藏了些什么玩意,机会难得,我也上前瞻仰了一下,哇靠,他的脑子看起来真漂亮,拿个漏勺一网,红油锅里一放,很补啊…

下山以前,猪哥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做客,我那时候还没有穿上外套,粉嫩肌肤,玲珑曲线,一大半都在餐风饮露,一个男人在这种状态下邀我回家,通常都是被我揍得四肢瘫软,五体不支的前奏。即使猪哥似乎也并非例外,看他眼睛多么绿油油。不过他很快就自己打破了自己的桃色幻想,说道:“哎,不行,你这个样子去我家,进门就要倒大霉。”

我一瞪眼,好胜心起,“什么?有女人要扑过来用指甲抓我吗?”

他摇摇头,“女人,没有。但是会有一只犀牛扑过来,用锅铲敲你的头…”

这么凶险的前途,实在为我不堪承受,那么下次吧,他殷勤地要找张纸来给我写地址电话,被我照他头上一拍,“不用了,我能找到的。”看了他两眼,转身就走了。

又是一个天亮。有两只松鼠从我头顶相亲相爱地跳跃过去。一只是公的,另一只…我靠,也是公的。自从人间多位超大牌时装设计师悍然宣布自己的同性取向之后,连松鼠都跑来凑热闹了,这样搞生不出小松鼠你们要绝种呀。

叫喊了半天,苦口婆心不被笨蛋松鼠理解,哎,随它们去吧。走得无聊了,我随便找了一棵树坐上去,摸出我的天干地支罗盘,一算,二算。缓缓吐口气。没错了。今天是狐历承天三十七年大祭祀日。午夜子时之前,狐族长老,四族显贵,都要准时回到狐山朝拜祖神,在此之前,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汇合,有时是伦敦,有时是纽约,有时是阿姆斯特丹。根据我前几个月对秦礼工作行程的探测,此时他应当和阿敛正在荷兰进行一桩大型的资本运作项目,那么,阿姆斯特丹是最可能的选择。看看天色,我去不去呢。

矢志锁命而离开狐山后,我一直生活得波澜不惊。有时候未免想,是不是传说中上天授命被阻的震怒并非真实存在,也许只是一种居安思危的把戏,令后代们俯首帖耳。因此有一年,我实在想见小白,便偷偷去了他在伦敦的住所,结果刚刚进门,鼻子里刚刚闻到我记忆中至为熟悉亲切的味道,无数道自然界中极为罕见的球形闪电便无声无息从窗外飘进来,瞬息间将小白屋子里所有家具什物,连电器在内,烧得一干二净,比搬家扫荡都彻底。与此同时,艳阳高照的天空里,霹雳接踵,炸响一片,没有闪电,没有雨云,就在晴天之下,九万里鸦雀无声,只余下宙斯雷器的碰撞与冲击,威慑三千界中万万生灵。天地为之失色。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神怒。

我猜想,这也许已经是相当温和的警告,说不定换了别人,第一道雷是打在头上的。瞬间就挂了。

我也从此真正知道,自我决定上违天命的那一刻开始,保住狐族平安,以及我自己生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与白弃参商永离,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