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这都是姥姥做的,姥姥走后狐狸接了手,但他做的供席和姥姥的不一样。姥姥的祭拜完了把菜重新往锅里回一下,我就能吃。但狐狸做的就只能给死人吃,因为那是用给死人专用的调料所制成的。

浪费么?

我不知道,反正年年冬至摆了酒席,到第二天早上那些菜就全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祭拜的亲人们吃掉了,还是被狐狸拿去倒掉了。

今年也是如此。

没到傍晚,客堂里就被狐狸端上来的满桌子菜肴香气塞得满满当当,杰杰口水流得快要挂到地上,但狐狸总是走来走去的,他也就不敢贸然跳上桌偷吃。

我则在沙发上叠着纸钱。到狐狸将所有的菜都端上桌时,纸钱也就差不多都叠好了,满满装了一脸盆,端到供桌前放好,随后抽出香来点燃了,便往纸钱上送了过去。这是惯例,吃饭前先要烧纸钱磕个头,跟姥姥他们报个平安。但奇怪的是,往年这香在纸钱上一点就着,今次不知怎的,在纸钱上烫了好几个黑洞,可纸钱就是没有燃烧起来。

“怪事……”于是边继续努力用香头烫着,一边不由嘴里犯着低估。狐狸闻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半晌,咂了咂嘴道:“这火怕是点不燃的了。”

“为啥?”刚随口问道,谁知手里的香忽然嗤的下灭了。不由吃了一惊,怎么好端端的香会灭?周围又没有风……

“有怨气挡道,不想让你的老祖宗们领供啊,小白。”

“什么??”

狐狸的话令我再次一惊。以致捏在打火机上的手微微一滑,那打火机噗的声响窜起老高一团火,顷刻间将我手里那三根香烧得断成两半。

“有谁死而不安吧,”见状狐狸走了过来,将打火机从我僵直了的手指中取出,轻轻丢到一旁:“想想是谁,不然,今儿这席怕是没法好好供的了。”

“有你在也不成么?”我蹙眉。

他笑笑:“哦呀,你是想欠我的情么?”

第111章 完美二

坐了将近两小时的车后,我到了安葬邵慧敏的那片陵园。

也许是这里的人都习惯了只在清明扫墓,所以尽管是冬至,进到陵园里却几乎看不到扫墓的人,三三两两几个管理员在修建着茂盛的冬青,自下往上看,层叠林立的墓碑和基石将这寂静的陵园堆得仿佛一座雪白的山。

选择在这座陵园里安葬自己亲人的,通常都是一些家境比较好的人,以坟墓面积和安置方位划分,依次为每平数万到数十万不等,甚至还有百万的天价,这样的价位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压力已经是颇大的了,因而比较拮据的那些,则只能完全被它拒之门外。

所以你看,别说死后众生平等,即便是死了被埋葬了,人的富裕与贫穷、尊贵和卑微,还是会被清清楚楚地区分开来。因而金钱至上,这真是人从活着到死亡一直都不得不去信奉着的一样东西,虽然我可以不以为然地说,自己死后骨灰撒入自然,其实感觉比任何坟墓都要好。但对父母能那样么?对姥姥能那样么……

邵慧敏的墓在一个风水相当好的位置,墓室四个平方米,连同石碑石像和边上的绿化,要价五十万。

五十万,普通人该能贷款买套不错的房子了,在这里只能买一个土坑和一堆石头。

我走到她那块整个儿用汉白玉砌成的墓碑前,低头看了看她的照片。

照片被镶在一个小窗般的凹槽里,上面的她笑容甜美,意气风发,同最后见到她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常言道人之将死气色败,这一点的确是有道理的,只不过病危者的“败”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因气运将绝而致命的人的“败”,却只有如我这样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可惜看归看得出,没办法预知和阻止她的死,那么有这能力又有什么用。

似是感觉到我心里所想,边上那座坟内一道身着黑色寿衣的人影飘出,苍白的手指扣着苍白色大理石墓碑,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冲我嘿嘿笑着,笑得很大声,像是要引我的注意。

我把头低了低,装作什么也未看见般将狐狸做的糯米球摆到供台上。

随后把边上那些摆得已经枯萎的花收拾干净,取出香点燃了案台上的香炉,等待三株香整齐燃着三道烟线似的笔直烧了一阵,然后慢慢化入空气,我才蹲到墓碑前,对着照片上的邵慧敏道:“我来看你了,慧敏。”

冬至夜里,我点纸钱却怎么也点不着,狐狸说那是因为有怨气挡道,不想让我的老祖宗领供。

这种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也想不起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东西会对我怨恨至此。加之后来被狐狸的话一激,所以一恼之下我从阁楼取出姥姥压箱底的那些开过光的印度香,撕去金箔做的封口将它们点燃了,而这一次,那些香没再无故熄灭,并且很顺利地便将盆里的纸钱也都烧燃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些香比普通的香更粗,还是因为那些作祟的怨气同我一样,无法忍受印度香浓重得令人有些作呕的香气。总之,那一夜便在印度香无法消散的可怕气味中没有任何异常地度过了。

直到第二天,我收拾了东西对狐狸说,我要去给邵慧敏扫坟。

他听后问我是不是认为昨晚的事是邵慧敏干的。

我说不是。我不认为邵慧敏是个死后将她的怒气转发到无辜者身上的人,虽然她本质有些自私。而我之所以突然想去扫墓,那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我不应该因为邵慧敏死亡时的惨样,而从此逃避她。并且,若她现在存有极强的怨气,我想知道那都包含了些什么,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能在她死后,还能听她继续诉说的人。

狐狸听后,看着我的目光若有所思,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嘻嘻将他做的纸符塞进了我衣袋里,然后在目送我出门时对我道:“记得别带任何东西回来呐,小白,免得我又要浪费大把的糯米。”

但我才不需要他这样提醒。

陵园里虽然那种东西很多,但自小到大我去扫墓,却也从不见会带回来什么东西。我自中学时起就不再会犯那样的错误了,况且,避开那地方东西的办法其实简单得很,只要视若无睹便可以了。

无论怎样,坟地其实是个比命案现场,自杀现场,医院之类的地方,要安全得多的一处所在,因为基本不会有特别重的戾气,不然,它怎么会被称作安息地呢。

但是对于邵慧敏,我却没有太大的把握。

毕竟她死时的状况那么凄惨,想必,此时灵魂也是仍未得安宁的。所以我此时来到陵园为她扫墓,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并且,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同现在的她好好谈一谈。

只是很奇怪,无论从她的坟墓来看,还是我为她上的香来看,她似乎并没有怨气溢出。她的坟墓很干净,香也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人早已往生了。但这样一来,倒反而越发令人感到有问题,因为像她这样死于非命的人,并且死的极度痛苦的人,通常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会平静进入往生。

“慧敏,你在么?”于是沉默了一阵后,我又继续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对它道:“你知道我可以看见你,所以,如果你在的话能不能出来和我聊聊。”

“我没想到你会死,真的没想到……在我见到你用那枚戒指试图害别人,甚至害我的时候,我承认我是讨厌你的,甚至打算从此再也不同你往来。但是慧敏,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知道你会遭到这种命运,我是宁可你将那些可怕的命运分一部分给我的,至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说到这里,邵慧敏的坟前依旧平静如常,但依稀能见到边上那些坟墓上逐渐渗出了一些黑气,甚至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面孔,那是此地死去已久但为了某些原因而仍逗留于此的人们。它们感觉到了我,所以纷纷出现并紧盯着我,低低说着些什么,试图让我听见,而周遭的温度因此而降得更低了一些,我不由打了个寒颤,用力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我将自己的目光放空好彻底无视那些东西的显现,然后继续道:“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所以,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杀害了你的凶手是谁。罗警官在调查你的案子,他是个很不错的警官,在很早以前我们就认识了,只要你告诉我线索,我想我会帮助他将那名凶手绳之以法。但是……”迟疑了一下,我再道:“但是,也可能那个凶手靠人是无法绳之以法的,因为你总说你见到过你死去一年的丈夫又出现在你周围,似乎还跟着你……”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在你身边时,我从未见过有男性的魂魄出现。却有着另一个在跟着你,只是你不知道。它借着你的那枚戒指缠上了我,知道么,她是你丈夫那名死去已久的前妻。我记得你曾说,她是跳河自杀的,但你知道么……她真正的死因,是被你丈夫谋杀的。谋杀,并肢解……”

说到这里不由再次一阵寒颤,我感到脸上飘到了一些凉凉的液体。

原来下雨了。

雨不大,淅沥沥的又冷又粘,仿佛人的眼泪,忽然觉察脚下有什么东西瑟瑟而动,我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那座坟内那名身着黑色寿衣的老者。

此时慢慢从他坟墓处爬到了我的脚边,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使劲朝前勾着,似是要勾住我的鞋子。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不禁立刻脱口念道,并随即用力跺了下脚。

于是那老者的身影便在一阵震颤中散了。空气中响着他咿咿唔唔的哭声,似有异常难耐的苦楚无处得以宣泄。

对此我只能轻轻说声抱歉。

在此地逗留了好一阵,始终没能见到邵慧敏出现,却引出了这些东西。

没办法,因这地方能感觉到我的那些东西实在太多太多……而死去之人若非已得往生,便是因各种执念强行留在人间,经年累月,那些怨气逐渐递增却无法传达出来。此时骤然见到我,便好似遇到了一个突破口,所以想尽办法也要靠近我,就好似溺水之人见到了一块浮木,振翅的飞蛾见到了光。

只是若因如此,这些东西便都过来找我宣泄,那我怎么可能受得了?毕竟虽然我有着这种奇特的能力,身体却是凡胎一枚,被那么多阴气怨气所笼罩,虽说有锁麒麟在它们不能过分靠近,但少说也得病上一场。所以这次来前还特意带了狐狸做的符,不然,这会儿怕是没那么容易摆脱这东西。

思忖间,那雨又下得大了些,卷着风打在脸上冷得有些刺骨。四周早已一个人影也没了,邵慧敏的坟墓依旧寂静如初,于是放弃继续在她墓边述说,我四下看了看,准备找个地方避避雨。

但刚要下台阶,却见台阶下有个人撑着伞正慢慢朝我这方向走了过来。

一上一下刚好将小路堵住,于是后退着到一旁让开道,等他从边上走过了便要急急往下跑,不料那人忽然回头叫住我道:“请问,这里是D-18区么?”

“对。”我答。一边顺势看了他一眼,随即一呆,脱口道:“狐狸?你怎么来了??”

他闻言怔了怔,半晌朝自己身后空荡荡的地方看了眼,随后将目光转向我,一脸疑惑道:“你是在和我说话么?小姐?”

我再次一呆。

因为眼前这人粗略一看真的是像极了狐狸,但细看,那眉眼和嘴唇,却全不似狐狸那般妖娆和妩媚。

狐狸头发很长,他颇短。

狐狸的眼睛是碧绿的,而他漆黑如墨。

狐狸像只骄傲的孔雀,绝不可能有他那样文雅安详的气质。

狐狸那双总是弯着快乐笑意的眼睛里……也不可能流露出他那样深刻的哀伤。

“哦……我认错人了……”半晌,我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嗫嚅道。

他却没有因此而立即走开,一伸手将手中的伞递给了我:“雨很大,你用吧,免得着凉。”

说着便将伞塞进我手中,我愣愣着下意识接过,他朝我笑了笑,转身便往上层的坟群处走去。

第112章 完美三

雨很快让这座陵园看来像笼罩在一层薄雾里,越下越大,于是几乎除了雨声,这地方便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长相酷似狐狸的男人就在这样的大雨里坐在一座坟墓前,什么供品也没带,只静静透过雨丝看着面前那座墓碑,看得非常专注,以致连我在他身后站了好一阵也没觉察出来。但是,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想我也会对那块墓碑看得非常专注的,因为墓碑上那张肖像极其迷人。

一个非常迷人并耐看的女人,很年轻,应该不超过三十岁,脸上皮肤像瓷一样洁白,头发像夜色一样黑且柔软。这样年纪便死去,总是令身边人很难释怀的,所以即便雨带着刺骨的冷将这男人全身打得透湿,他仍是无知无觉地坐在那里,静静如一尊雕像。

由他身后侧一点的方向看向他,我觉得我就好似在看着狐狸的另一面。

我从未见过的那一面,深沉而哀伤的一面。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离开,反而跟着他一路来到这里,然后偷偷看着他一举一动的原因吧。常常会想,狐狸这样一个妖怪,他究竟会不会哀伤?而究竟又能有什么样的人、亦或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他感到哀伤?

后来发觉,他似乎是永远不会伤心的,因为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生出这样一种感觉来。而他不是说过么,在他生活过的那座叫做无霜的城市,终年的温度是能将人的心脏都给冻结的。一颗被冰冻的心怎会有伤痛的感觉?所以,他自然永不会感到哀伤,也只怕永不会感觉不到最近这些天来,我面对着他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

于是不禁对着雨里那背影发起呆来,忘了时间,也忘了眼前这人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直到脚下悉索一阵响动,方才回过神。我收回目光低头朝脚下望去,见是刚才那消失了的黑衣老者,此时他又凝住了魂魄,枯骨般的手在离我脚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伸缩着,想靠近却又存着忌讳,随后抬起头,咧开皱巴巴的嘴唇朝我咯咯笑了两声:“小姑娘……小姑娘……我晓得你可以看到我,帮我个忙好吗……”

我迅速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后退一步想要马上离开此地,脚步声却惊动了墓碑前静坐着的那个人。他回头看了眼,及至望见是我,目光微微露出丝惊讶:“你还没走么?”

“我……”我一时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窘迫,以致脸迅速烫了起来,所幸他很快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望向面前那块墓碑,用他低而柔和的嗓音道:“雨那么大,还在扫墓么?”

“我只是……想过来谢谢你。”终于想到了借口,我答。

眼角瞥见脚下那老者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我捏了捏手里的伞柄,索性朝那男人走了过去。到他身边站定,将伞朝他被雨淋得透湿的身体上遮了遮:“雨那么大,你也还在扫墓么?”

他笑笑:“嗯。我在这里随便坐会儿。”

几滴雨打在了墓碑的相框上,他伸手将它们轻轻抚去。见状我顺势问:“这位是……”

“我妻子,去年这个时候逝世,我来陪陪她。”

“哦……”是他妻子。并不意外,因为碑上明白刻着:‘爱妻周美夕1985-2011’。

近了看,那张脸越发的美,仿佛杂志封面上那些最漂亮的女明星,却又不似她们那样绚烂到张扬。可惜,那样美好的一个人,这么年轻便就去世了,不由再次朝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心里暗忖,能令狐狸所中意的女人,会不会也应是这副模样的呢……

比如,他曾对我说起过的……他的那位妻子。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阵难受,以致一不留神将那把伞脱手落地。

这瞬间雨劈头冲到了我身上,那男人见到了,忙起身将它拾起,匆匆忙忙将我重新遮住,又用手掸去了我头发上的雨丝。

奇怪……这感觉真奇怪……因为他手指上那淡淡的香水味,似也是同狐狸最近所用那款极其相似。以致我不由自主用力推了他一把,及至意识到我推的并不是狐狸,脸再次烫了起来,烫得我不由捂住脸蹲到地上,任雨被风卷着吹在我脸上,冰冷的感觉却无法令自己心跳的速度变缓。

“不好意思,我是……”男人似也窘迫了起来,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距离一手撑着伞遮在我头上,一手有些无措地垂在一边:“我只是……刚才不小心……”

“我也是不小心……”我打断他的话,脸藏在指缝间对他道:“因为你实在很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他闻言似乎怔了怔。

“是的。很像,我从没见过有哪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相似到这种地步,所以……”

“所以刚才你把我当成了他?”

我犹豫了下,点点头。

他于是朝我走了过来。

到我身边蹲下,撑着伞望着我,用他那双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而这种感觉是令人窒息的,虽然此时此地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狐狸,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脸再度发烫。

“你喜欢他是么?”他那样看了我半晌后突兀问道。

我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恰在此时包里的手机铃突然响起,我匆忙站起身将它从包中取出,一边朝他歉然地笑笑,一边如释重负般将手机接通:“喂?”

“宝珠……我林绢……”手机那头林绢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像个陌生人。

“你怎么了?”

“我好像发烧了,你能给我带点退烧药过来么?”

“发烧?那怎么不去医院??”

“走不动……”

“那好,我马上过来。”

挂断手机后想同那男人告辞,却在见到他隔着雨帘望向我的那双眼时,不由迟疑了一下。

“你是要走么?”见状他站起身,将伞遮到我头上问我。

我皱了皱眉,因为这样的距离又令我闻到了他身上那同狐狸极其类似的气味。于是用力推开了他手中的伞,我抬头望向他,脱口道:“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是的,我很喜欢他。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点。”

“为什么?”男人目光微闪。

“因为我不会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比如……比如他会如我喜欢他那样喜欢上我。”

“你怎么知道?”

男人问。我却不知该怎样回答。

瓢泼的雨冲在我身上,冰冷的感觉令我身体其它感觉似乎一时都给冻结住了,所以我想此时我才会在这里,面对一个有着张熟悉的脸,却完全陌生的人,说出这些我闷在肚子里久得快要发酵了的话。

以为是在说给那个熟悉的人听。

如果真能这样直接和坦白,倒是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于是后来又做了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寒冷的感觉随着林绢家距离的接近而愈发清晰,到后来整个人哆嗦成一团,连呼吸都似乎也已冻成了冰块。

直到推开林绢的卧室门走进去,看到林绢后同她一起指着彼此惊呼出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

林绢躺在床上哆哆嗦嗦地看着我,脸色蜡黄,像只隔夜的三黄鸡。可是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病得比她更加厉害:“哦!我的老天爷!宝珠,你是刚被谁抛弃了么??这大冷天的把自己搞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那现在是你来照顾我,还是我来照顾你?啊??”

我没回答,只将包里给她买的那些退烧药一股脑的丢到她床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外套一脱倒头便睡。

说也奇怪,这真不知道是怎样让我睡着的,全身又湿又冷,那毛衣和围巾好像被水浸透的湿棉絮一样缠裹在我身上,可即便是这样不舒服,我眼睛一闭上,却很快就睡着了,林绢试图叫醒我,可她在床上的说话声轻得就跟蚊子叫,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这样又黑又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当一股极冷的寒气从我脸上倏地滑进我身体时,我一个激灵从地毯上坐起来,醒了。

醒来只觉得浑身冻到发抖,而林绢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直愣愣看着我,一张脸在黑暗里白得发青,那看着我的眼神活脱脱像在看着一只鬼。

“绢?怎么了?不舒服?”我不由拖着僵硬的身体爬起来走向她。

她却伸手用力朝我一指,颤着声道:“宝珠……你难道没感觉么……”

“什么感觉?”我被她这样子看得有些瘆得慌。

“你真没感觉?”她再问,不知怎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我不由在原地站定:“到底怎么了?绢?我得有什么感觉??”

“你真没感觉到么?刚才,就在那里,有个女人坐在你身上哭啊……”说着她哇的声哭了出来,猛跳下床一把抱住我,全身烫得吓人,她不停地发着抖,不停地反复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坐在你身上哭……黑糊糊的一团……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第113章 完美四

林绢确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因为她平时是多么直爽开朗的一个人,这次却被她看到的东西给吓哭了。

这有点邪门,我知道林绢自从易园的事之后,就开始能看见一些不应该被她看到的东西,狐狸说那是因为她走过了‘阴阳道’的缘故。可是无论看到还是知道那些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极不好的,所以颇费了些口舌,我设法令她冷静下来,并尽力说服她相信,她所见到的可怕东西也许只是她高烧所产生的幻觉。

而她的体温也确实高得可怕,在我将她扶上床后一量体温,竟有三十九度八,当即将她带去医院做了检查,之后配药吊针,好一番折腾,才总算将她体温控制了下来。

从医院回来后林绢的状况看来好了许多,脸色不再像死人那样蜡黄,眼里也有了精神,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这又冷又湿的天气,然后趴在床上看着我里里外外忙着给她做点心。

“我真搞不懂,你淋了一身雨,还穿着那身湿衣服在地板上睡了几个小时,可是一点事都没有。我只不过在露台上吹了一会儿风,回来却病成这副样子。”端着煮好的点心到她房间时,我听见她这样对我抱怨道。

“那你干嘛要在这种天跑到露台上去吹风?”我反问。

这问题令她嘴巴一咧,笑了,笑起来像个开心得不得了的傻瓜:“啊,一直都忘了告诉你,最近我遇到了个男人。”

“你又找了个??”我咂了咂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离清慈的事过去多久,她就又有了心仪的对象,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她依旧像个傻瓜一样笑着,看着我的脸问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找男人的速度太快了点。”

我想我可能说这句话时语气不太好,因为她的脸微微尴尬了一下。所以顿了顿我补充道:“我就希望你能找个靠谱点的,你看你以往交的那些男人,大大小小,有钱没钱,都没办法给你一个结果。你以为你一辈子都能这么玩么?”

她沉默了下,然后朝我笑笑:“这一个应该挺靠谱了。”

“哦?”我不以为然。

她见状朝我伸出她的左手,手上至少三克拉大小一枚钻石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亮得几乎晃着了我的眼:“因为他向我求婚了。”

求婚?!

我得承认这句话和这枚戒指带给我的震惊度是很大的。

也就几天没和她联系,一直以来在欲望和金钱所组成的世界里游走着的林绢,突然间就告诉我她订婚了。这未免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她卷起被子让自己保持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笑容满面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道。“他带我去他家吃饭,然后很突然地就向我求婚了。然后……我们就在露台上做了。”

“做了什么?”我还在她订婚的消息中恍惚得有些迷糊,脱口问道。

她一听笑得一阵咳嗽:“宝珠!怪不得胡离老叫你小白,你要不要这么天真?”

“哦……”我不由翻了翻白眼:“我只是一下子没听明白而已。不就是在露台上么,冬至夜在露台上,鬼看得都得爽死。”

“我呸你!”林绢笑骂,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神色敛了敛道:“也是哦,昨晚是冬至夜,这傻瓜居然找这种日子来求婚,也不怕晦气。”

“你啊,别说这种话好不。冬至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是么,”她低哼:“那我之前在你身上看到的又是什么……”

“绢!”我皱眉:“都跟你说了别乱想,还不是你发烧发得太厉害所以幻觉了。”

“你真觉得是我发烧发糊涂才看到的?”她问。目光灼灼的,似要从我眼中挖出些什么真相来,但见我别过头沉默着不愿理她,便嘻嘻一笑用脚蹭了蹭我:“好啦,不说了。还是聊帅哥比较舒服。”

“你除了胡思乱想就是惦记帅哥。”我没好气道。

她不以为意,懒洋洋翻了个身,瞥见我身上依旧潮湿的衣服,她惊讶道:“这身湿衣服你还穿着啊?”

我低头看了看:“你不说我都忘了,被捂热了没什么感觉。”

“你要不要这么邋遢……”她皱眉,随后忽然道:“那个人是谁?”

我一愣:“什么人?”

“那个让你像神经病一样在外面淋雨,还穿着淋湿的衣服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是谁?”

我脸不由一红:“你瞎说什么啊,没带伞而已。”

林绢挑挑眉,很明显地不相信我的话。只是也没有继续追问,由着我别转身背对着她干坐着。

许久,我却忽然觉得有些忍耐不住。

似乎找个人说说要比自己一人闷在心里舒服得多,便闷声道:“其实……我今天也遇到了个男人……”

话出口想等林绢的反应,却迟迟不见动静。当下转过头望向她,却见这个刚才还在眉飞色舞地跟我谈着话的女人,此时嘴巴长得大大的,已然睡得死沉。不禁令我哑然,于是轻轻给她关了灯,我走出她房间径自进了厨房。

厨房里烧着一锅水在煮干艾草。

干艾草是我常年备在自己身边的,记得那是念幼稚园时就被姥姥硬培养出的习惯,因为艾草有驱邪的作用,所以很多地方端午都有挂艾草的习俗,我则每天都得带着,就像随身总要带着纸巾一样自然。

此时这锅艾草却是为林绢煮的。

林绢原有个十分健壮的身体,这得益于她总喜欢出游和跳舞,但自从易园出了事后,她就开始变得非常容易生病,光是今年就觉得她头痛脑热始终没有间断过,这令我想起了自己多病多难的那段年幼时期。

狐狸说,这是因为她当初不慎进入阴阳道后,几乎是死过一回,因而产生的后遗症。这后遗症能令她看到一些原本只有我才能见到的东西,也因此,比我更加容易招惹那些东西,并被它们轻易所侵扰。这对于林绢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例如几个月前她就直接受到了自己楼上那名死去邻居的侵扰,当时都快把她吓疯了,所以那之后,我想办法在她家藏了一些从狐狸和术士那里得来的符咒。

也不知道它们具体有没有产生过什么大用处,不过这段时间以来,看她除了经常得一些小毛小病外,似乎没再见到什么令她恐惧的异常东西,这让我定了点心,我甚至一度有些怀疑那天狐狸对我说的那些话是否带有夸张的成分,毕竟这只妖精诚实与否,那是要视他的心情而定的。

但没想到她今天再次见到了。

虽然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见到了那种东西,毕竟她说那东西坐在我身上哭,没理由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她不可能比我对那种东西的感觉更加敏锐。但为了预防起见,我还是烧了点艾草水,用它们将这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撒了一遍。随后将回来时超市买的冻鸡拆了骨,将骨头剁碎了放锅里炒焦,再混上粗盐,依次从房子的每扇窗内撒出去,这样一来,寻常的游魂是断不可能侵入这屋内的了。

做完这一切后已将近凌晨三点,我洗了手坐到厨房里开始将剩余的干艾草叠成串,好在天亮离开前把它挂在林绢的房门上。

林绢睡得很沉,即便我剁鸡骨头的声音都没能将她吵醒,均匀的呼噜声在万籁寂静的凌晨很清晰地透过房门传到我耳里,听得瞌睡虫一个劲往眼里爬。不由手里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我一边叠着艾草,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瞌睡,渐渐的整个人就朝桌子上伏了过去,却在脸刚刚枕到桌面的那瞬,忽然听见窗外响起轻轻一声叹气:“唉……”

我不由一个激灵。

猛清醒过来朝窗户方向看去,便见黑洞洞的窗外颤巍巍立着一道人影。

一身黑绸布的寿衣让他看来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只一张皱巴巴的脸苍白而突兀地朝前探着,想要靠近窗,却又顾忌着什么,于是伸出枯瘦的五指朝我招了招,干瘪的嘴唇里发出一些嘶嘶的话音:“小姑娘……门窗关那么紧……进也不能进来啊……”

第114章 完美五

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我别过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却打着鼓,因为没想到之前在陵园里缠着我的那个老鬼,现在竟然跟到这里来了。

墓地里的魂魄通常都是无法踏出陵园范围的,墓穴划定了它们的界限,如果能踏出,那么若非是我无意中触动了它通往外界的介质,那就一定是让我遇到了我极其不愿意遇到的那种东西——厉魂。

如果是后者,那么此时别说护着林绢,我只怕是连自保都难。

想着不由手微微抖了起来,眼角余光瞥见那东西在外头看着我,似乎嗅到了我心里头恐惧的味道,他身影倏地朝前靠近了过来,这叫我不由大吃一惊!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防范对他来说已经是无所禁忌,却见他在离窗半步远的距离又停了下来,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慢朝我脚跟处指了指。

我不由低下头,随即看到我鞋上除了路上沾到的泥浆外,靠近脚跟处还粘着一些灰色的东西。

细看原来是锡箔灰,当下心里稍许定了定。显然我脚上所沾的锡箔灰是从他坟头处踩到的,所以他能因此而跟随我来到这里,看来不是我之前所担心的东西,那我也就不用太担心什么,于是起身站到窗前,用艾草拍了下窗对他道:“走开。”

他闻言咧嘴笑了笑,露出干巴巴一口褐色的牙龈:“我就知道你能看到我,小姑娘……”

说话声细得像草丛里的蛇滑过,所谓鬼声啾啾,那些聊斋里所做的描述倒也形象。只是真实听着,还夹杂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当即我学着姥姥过去的样子作势威吓了一声:“你走开,不然我要拍草灰了!”

老鬼见状后退了半步,不知是否我的威吓起了作用,那黑瘦的身影看起来模糊了一点,只有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依旧是晶亮的,藏在灰白的乱发下闪闪烁烁望着我,带着种令人莫测的神情。

我想也许是嫌冬至收到的供品太少,所以他便借着我踩到他锡箔灰的机会跟来这里企图讹食。这样的魂魄也不是没碰到过,危险性不大,只是姥姥曾强调过,不在万不得已,轻易不能随了他们的意,否则有一便有二,会被牢牢缠上。因此,当下须赶紧想办法撵走他才是。

思忖间,不由自主将手摸住了腕上的锁麒麟。

很细微的动作,却很快就被他看见了,他目光一闪又朝后退了两步,摩挲着自己细长的手指缩到原先站的那个角落,对我道:“你莫怕……我不是来害人的,小姑娘……我只是来托你帮个忙……”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你不要来缠我。”我冷声道。

这些东西伎俩最多,一忽儿吓人,一忽儿装作无害的样子,所以,我理会他才叫傻。

可是在冷冷丢出那句话后,这老鬼既没有转怒过来吓我,也没有装作无害的样子,只皱褶满脸的折子嘿嘿干笑了两声,末了,一声不吭杵在角落里,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忍耐了一阵后,见他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用力拍了下窗喝道:“到底要怎样你才离开?!有什么需要就托梦找你的子孙,缠着不相干的人能替你做什么??”

“子孙……”老鬼闻言在黑暗处探出半张白森森的脸,慢吞吞地道:“我就是来托你帮我那个孙子的,小姑娘。”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你天生一副阴阳眼,能看到我们,能听我们所说……有这天赋的能力却见死不救,姑娘,你就不怕遭天谴?”

天谴??

我不由又是气又是好笑。这样缠着活人不肯放的一只鬼,竟然跑来对我说什么天谴,看他应该也是在那墓地待了很久的了,这样一直一直地逃避着轮回往生,倒是不怕遭到天谴。

一时也不知道改说些什么,我推开窗抓起一把焦鸡骨就朝着那老鬼身上扔去。

他却也不躲不逼,由着那些漆黑的碎骨撒了他一身,身影随即更加模糊了,黑糊糊的如同团雾般在那角落里隐现着,看来似乎是被我打散了魂形。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魄必然是受到损伤了,我想起以前姥姥做这些的时候,一般的魂魄是直接就灰飞烟灭的。这么一想,握在手中的第二把鸡骨就没能丢出去,我迟疑着看看那团黑雾,对他道:“你走吧,天亮我到你坟上多烧点纸钱给你。”

话音还未落,却见那原本已几乎全部散开的黑雾重新又聚拢了起来,渐渐成形,恢复成那老鬼瘦削佝偻的模样,他咧嘴朝我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心肠软,把式却太差,碰到凶的东西就把你弄死了,作孽啊……”

我一惊。

手里的鸡骨想也没想就朝他再次丢了过去!却如同落入了黑洞洞的一张巨嘴里,不出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咯咯咯咯……

老鬼的大笑声在外头回荡。一霎眼的功夫他自角落处已到了窗台下,只是仍抱有一丝忌惮,他在离窗台半臂远的距离看着我,朝我咧了咧嘴:“小姑娘,你不要对我这么凶……凶也没办法……你隔壁间那个好朋友马上就要死到临头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能怎么办?”

“你胡说些什么!”听他出言诅咒林绢,我不由恼怒起来:“你以为我没有办法治你么??”说着便将从术士那里弄来的驱邪符从口袋里抓出,拆开正要朝窗外扔出去,抬手间却见窗外黑影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冰冷冷一股风从窗外扑了进来,夹杂着一道嘶嘶的话音:“小姑娘……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不如你现在去隔壁间看看,看好了我们再谈……”

话音落,风散,面前这扇窗砰的声关上将我从之前的惊滞中惊醒了过来。

回过神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竟将手里的符纸都弄糊了,这样的符还能有什么用?也难怪会被一只老鬼所戏弄。

我不由苦笑。

但想起刚才老鬼消失前对我说的话,仍不由下意识朝林绢房间处看了眼。

那扇房门隐在转角的阴影处,暗沉沉的,寂静得莫名让我心里渗出一丝不安。我想我可能是受了老鬼话的影响,所以才会生出这种感觉,却仍是忍不住朝那扇门处走了过去,尽管明知被鬼言诓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只是看一眼而已,我想那总也没什么损失。

琢磨间到了门前,我伸手将门拧开。

门里漆黑的光线令我一度几乎像个瞎子,胡乱看了几眼,如我预料什么也没发现,便要离开,转念想起里头放凉了还没动的点心,便重新折进去想将它端出来。

岂料刚刚靠近那张床,我突然意识到床上不仅躺着林绢,还有别的什么!

当时脑里嗡的声响我一下子便挪动不了步子,只直愣愣看着那方向,不出片刻,已彻底适应了屋内光线的双眼清晰见到一个女人模样的东西正坐在林绢的身上!

那东西黑糊糊一团,脸朝下似乎在望着林绢,细看,却原来嘴对嘴在吸着林绢呼吸出来的气。

听见开门声它一下子消失了,而林绢几乎是立时从床上直坐了起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紧盯着我,全身瑟瑟发抖:“宝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一下子失语,呆呆不知如何反应。

“说啊!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我床上有什么东西……”

这问话同她脸上惊惶的神情终于令我镇定下来,忙摇摇头,我撒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你在做噩梦。”

“是吗,那就好……”她闻言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到床上,自言自语般又咕哝了一句:“我还以为刚才有人坐在我身上,压得我气也透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