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初五这天林绢惯例来我家里吃饭,才少许有了点过节的气氛,也吃了顿好的。

林绢带来了她新交的男朋友。

我不知道这次这个跟她能持续多久,依旧是多金并英俊的,法国人,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来到我家出手便是82年的拉菲红酒。狐狸很喜欢,两眼笑得眯成了缝,可是我却总是笑不太出来,因为多了人便令狐狸挤坐在了我身边,他身体总是碰到我身体,有时候还会错将我酒杯当作他的,然后一边说着调侃我的话,一边抢着我碗里的菜。

而铘则坐在那法国人的边上。

林绢总是不太避讳她同自己男友的亲热,也许是熟悉透了的缘故,而每次她情不自禁和自己男友亲一口或者搂在一起同我们说笑的时候,铘便会观察着他们,随后将目光转向我,那时候我便会陷进一个有些糟糕的境地。

仿佛前两天被小心编织起来的平静和平常,一瞬间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没错,编织起来的平静和平常。

若说真的一切都恢复成原样,那怎么可能。

之后不多久,他便将目光移开,转向一个较远的方向,以一种我所看不透的神情。

而狐狸好似并未感觉到这些,只是同林绢他们说笑着,然后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红的黄的,乃至白的。好似多少杯都不会醉。这酒量叫那法国人有些吃惊,也叫我有些意外,因为我不记得他有过那么好的酒量,总是没喝几杯就醉了,然后唱歌跳舞,直到我和杰杰把他轰下去。

显见,现下的一切看似都和过去没什么区别,但其实都在悄然地不同了,不是么。

这真糟糕。

太糟糕了。

因此在林绢和以往那样开玩笑般将她手里吸到一半的烟朝我塞过来时,我没同过去那样笑着避开,而是张嘴用力吸了一口。

烟是什么滋味呢?

原来是苦的,还特别呛人,呛得我几乎咳掉半条命。

林绢见状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背,一边将烟又重新塞进了她的嘴,“不会抽别乱来啊宝珠,你当酒呢,一大口这么直往喉咙里吸。”

“看你每天抽那么多,我还以为味道很好。”我也笑着答道。

她笑得花枝乱颤:“那,鲜的还是甜的?”

“苦的。”

“噗!你啊,怪不得老被胡离叫小白,有时候真是傻兮兮的。”

“可不是么。”

“没事,我爱你。”她边说边大笑,‘爱你’两个字是总挂在嘴上的口头禅,百说不厌。“我也爱你。”然后她转头对那法国人道,“第二爱。”

法国人朝我笑笑。

我也朝他笑着的时候,见到铘站了起来,朝楼上走去。法国人见状微微怔了怔,随即被狐狸拍了下肩,微笑着道:“老白干还是威士忌?”

送走林绢和她男友时,已是将近凌晨,四周炮竹声隆隆,每年接财神和送财神的时段,总是最最壮观的一个时段。

林绢走时问我怎么现在连出门的时间都没有,我也不好回答什么,只能推说太忙。

这瞒不过她,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什么时候最忙什么时候空闲她总是一清二楚的,但也没有继续问什么,便拍了拍我的脸对我道:“你瘦了,宝珠,有了空给我电话,姐带你多吃几顿好的。”

我点头。

她便又道:“顺便还给你找了个相亲对象,得了空出来跟他见见。”

这句话说得有些大声,也不知因为爆竹声太响怕我听不清,还是故意说给我身后的狐狸听的,之后她便离开了,同她男友手挽着手,仿佛胶着在一起般身体并着身体一起离去。

我目送着他们身影消失在路口。

正要回屋,忽感觉脸上凉丝丝的一点一点,便抬头看,发觉原来是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从墨黑的天空上旋转着飘落。

“狐狸!”不由下意识回头要叫狐狸看,南方的雪,总难免叫人有些兴奋。

但随即发觉他不知几时已进了屋。

这令我一时有些失落,但转而再次抬头朝上看了去。即便一个人看雪又怎样呢,雪仍旧是美的,无论看的人是一个两个还是一群,不会因此而有任何变化。

“呜……”这时身旁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哭声。

幽幽的,在周围正逐渐变得零碎起来的爆竹声里突兀得让我吃了一惊。

当即迅速朝后看去,随即一下子跌靠到了身后的房门上,因为就在离我不远的那条马路中间,摇摇晃晃站在数条人影。

说是站,其实都是悬空着的。

僵硬的身体踮着僵硬的脚,在四周纷纷而落的白雪里隐隐绰绰,依稀能辨认出冯导的脸,他离得我最近,带着上次见到时那种黄疸病的蜡黄,在夜色里缩着脖子直勾勾看着我。

哭声是自他身后传来的,那是罗娟娟,她脖子还保持着上吊时的姿势,僵硬地歪斜着整个身体,并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声音哭泣着,同周围冷冷的风混在一起,听得人手脚冰凉。再后面那些脸便看不清了,我也不想看清,因为就在那些身影背后我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它在这些黑幽幽的影子中间是如此的突兀,让我一望之下立即发疯般地朝门上撞了过去,一下将门撞开,在见到里头狐狸愕然的目光时朝他直奔了过去:“它来了!狐狸!它又来了!!”

奇怪的是,当狐狸出门时,那些影子以及那张苍白的脸却都已不见了。

雪在空落落的夜色里飘坠着,热闹的爆竹声全部息止之后,这条街上静得如同坟墓。

狐狸张开手在风里站着,似在风里摸索着什么。片刻回头望向我,微皱了下眉:“你确定见到它了么。”

“确定!”我用力点头。

“但它若来过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况且它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他略迟疑了下,道:“无常只为它所勾精魄而出手,当目的达到后,它便会离开。而原本你并不是它的目标,因为无常是从不勾生人魂魄的,只因为你能见到它,因而打开了同它之间的联系,所以引得它自此缠上了你。而一旦被这种东西缠上,就好比倒扣的沙漏,无论你穷极任何方式,也无法逃出它的手心。”

“……是么?”他的话令我手心一阵冰凉。

原来无常竟然是这样一种东西么?穷极任何方式也无法逃出它的手心,那是不是意味着即便狐狸和铘都在我身边,我都逃不出一个死字。所以那天殷先生才会说,一旦知道了,我会绝望。那就跟病者得知自己的病竟是癌症……一个道理。

“那……后来……”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我直愣愣望着狐狸喃喃不知所语。

他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淡淡道:“后来,所幸殷先生有样东西能替代你被无常带走,因此它那时消失了,便是以为已将你精魄纳入手中。”

“但它还是会回来的不是么……”

“的确还是会回来。但等到被它发现是假的时候,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所以,最近它绝对不可能在这样快的情形下就重新过来找你,”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他重新望向我道:“况且,一旦被它重新找到,你哪还有命像刚才那样逃回来。”

我呆呆点了点头。

脑子里依旧空落落着,只下意识再讷讷地说了句:“但我刚才明明看到它和那些死人在一起啊……”

“哪些死人?”

“……冯导演,罗娟娟,还有其它的一些……我看不清楚。”

“是么?”狐狸闻言转身进屋,随即有回头朝外面看了眼,目光闪烁,似若有所思般道:“今天是财神爷过路的日子,不管怎样,也不该会有那些东西出来作祟,毕竟,冲了神道,便是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说到这里话音突然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低头将那枚从张兰这里取来的古币自衣袋内取了出来,朝它仔细看了两眼。

片刻眉心一蹙,自言自语道:“或者,莫非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是我没看出来的。”

“是什么……”我被他这神情弄得心都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靠近到他身边,直直地望着他。

他见状咧嘴一笑,朝我额头上点了下:“哦呀,你怕了?”

“谁不怕死。”我咕哝。

“睡觉去。”

“睡觉?”这三个字真叫我意外。

他竟在我见了刚才那些东西、又听他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轻描淡写地叫我去睡觉……却也没办法继续追问什么,因为他朝我丢下那三个字后,转身便不再理睬我,只朝沙发里一窝,啪地打开了电视。

我只能慢慢朝自己房间走去,到门口不由又回头问他:“那,如果它们又来了怎么办……”

“我在这里。”他懒懒道。

我便不再继续说什么。

转身进门,特意将门敞着,以便能望见厅里忽明忽暗的光线,随后爬到床上和衣钻了进去,却又哪里能睡得着。

闭上眼就看到冯导那张蜡黄的脸,还有罗娟娟僵硬着脖子朝我哭的神情,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找我却又什么也不说。罗娟娟是不能说,那冯导呢,他又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和罗娟娟身后的那些东西又究竟是什么……

然后不得不又想到那张苍白的脸。

狐狸说它绝对不可能是无常。因为撇开别的不谈,若真是无常到,我只怕顷刻这条命就已被它勾了去,即便狐狸也救不了我。

所以,那又到底是什么。

种种疑问,折磨得我脑子一片混乱,又疼得仿佛要裂开。直到天快亮,方才在周围隐隐响起的鸟叫和早起人的说话声里,终于抵不住渐渐袭来的倦意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样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突然砰砰一阵声音蓦地响起,把我从似有若无的睡意中一下给震醒。

随即在一片朦胧中,我眯着眼似乎感觉到那扇被帘子半遮着窗外隐隐好像有着什么。

便揉着眼睛再朝那方向看了眼,随即一下子从床上跳坐了起来。

因为那赫然是张青紫色的脸。

它面对着我扒在我房间外的窗玻璃上,一双幽黑的眼不带一丝表情,呆愣愣朝我看着,嘴角带着一丝无比奇特的笑……

第157章 小棺材二十一

到第二眼时,我才惊魂不定地看清楚,窗口上扒着的那张脸原来是个道具人。

做得太过逼真,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摆在别人家窗户这里,那要换个胆小的人乍一看见,还不得生生把魂给吓掉。

而窗外砰砰的声响,则是对面在大肆放着爆竹,走到窗户处朝外看时,发觉竟然是“尸变”剧组的那批人,他们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大量的道具,并换了一名导演在重新带领这个团队。这导演相当有名,比冯导有名得多,所以周围的记者也比上次来得多得多,看样子这剧组里接二连三出的事非但没有影响到这部电影的制作,反而倒令它变得更加炙手可热了么。

他们在秦奶奶家门口无比热闹地放着一串串大地红,将这条小小的弄堂烧得烟雾缭绕,连舞狮的也请了来,这阵势同那栋陈旧幽暗的房子形成如此突兀的对比,欢天喜地的,几乎一瞬令人忘记了它就在不久前刚刚被找出一具仿佛木乃伊一样的尸体。

琢磨间,忽见好一阵没看到的刘倩敲了几下门后进了我房间,见我在窗口处看着,不无羡慕道:“我就知道,你这边是看他们的绝佳位置啊,宝珠。”

“但也太吵了,”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让她看我黑得跟眼影一样的眼圈:“真奇怪,不是应该去外地拍摄的么,怎么又回这里了。”

“你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新增了很多情节呢,连罗娟娟那场上吊自杀的戏也提前了。”

“人都死了还怎么拍??”我不由呆问。

“能啊,她以前有过试拍,貌似就是用那段剪辑然后处理一下来用吧。死人做戏,可是大大的噱头呢。”

“真不怕不吉利。”我咕哝。

她一听笑了:“怕啊,怎么可能不怕,新换的导演是香港人,你也知道的,那边的人可比咱这里的人要对这种东西信得多了。所以,都是特意带了大师来的。”

“大师?什么大师?”

我的无知让刘倩如遭对牛弹琴般叹了口气:“唉,宝珠,你大概是从来不看新闻和八卦的是么。过来,”一边说一边拉着我朝窗户右边走了两步,随后对着秦奶奶家右边一处角落中所坐着的中年男人指了指:“就是他,听说是香港白龙大师的徒弟,因为和导演关系好,所以特意跟他一起过来的,就是为了压一压这房子。”说到这里,明明周围也没什么人的,她还特意压低了嗓门,凑到我耳边咕咕地道:“都说是这房子有邪气,所以才会让剧组倒了霉,一会儿这个人死一会儿那个人上吊的,听说是因为‘尸变’那个电影名字冲撞了秦奶奶……”

到秦奶奶的名字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我看她皮肤上的疙瘩都起来了,想来是突然间想到了那时秦奶奶的尸体被从对面那房子里抬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很多人都来围观的,她也是其中一个。

于是我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讥笑道:“熊样,什么八卦也信,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呢也没见那房子里有什么邪门。”

“那怎么解释剧组刚开拍这么点时间就连着死了三个人呢,倒霉也没见这么倒的。”

“真的邪门怎么不请张博士来,他们不是最近特别推崇她么。”

“张博士?”刘倩听我这么问,目光闪了闪,“啊,你还不知道吧,宝珠,前两天名媛周清清出车祸死了哦。”

“是虹隆集团老板的那个新婚妻子?”

“是啊,就是这件事所以现在没人敢找张兰哦。”

“为什么?”

“因为张兰前阵子说周清清有血光之灾,然后给她弄了平安符,后来周清清的确躲过了一场车祸。”

“那该很灵验了不是么。”

“但不多久她就死于更大的一场车祸啊。”

“这……”我想说如果真的是连着来的不幸,倒也真不能怪在张兰的头上。但话没出口,便听刘倩又道:“况且那个导演冯进昆,不一开始也说给他治了黄皮子精了么?结果还是死在黄皮子精手上。”

“那是网上的八卦吧,新闻里说他死于心脏病的么。”

“你这人就是这么现实,”刘倩摇摇头,“这世上怪东西多了,不能没亲眼看到就什么也不信是不是,不然你怎么解释秦奶奶那件事。”

“那倒也是。”我讪笑。

“不管怎么样,这些事里得着好处最大的应该就是周艳了吧,她现在可算是正式上位了,多少明星努力多久都得不来的名气被她白捞了。”

“是么?”

“那当然,这么红一部电影里的第一女主角啊她现在。”

“她当女主角了?”

“对啊。罗娟娟死后总要有女主角的吧,不然剧本怎么会改得那么彻底。现在她可火了,而且还跟方即真形影不离的,那要论以前,她哪儿配。”说到这个刘倩不屑地冷哼了声。

我不由暗自好笑。

看她的样子好像自己心爱的儿子找了个让她无比看不起的媳妇,不过也可以理解,若方即真他真的和周艳此时传出绯闻,这对于那些如此崇拜方即真的人来说的确有些难以接受,似乎人都有一种“从势”心理,以前方即真的绯闻女友并不少,但都是很出名的大牌,所以也不见有谁说些什么,但若换了周艳,立刻就不同了,毕竟她是如此新的一个新人,没有神的光环,并且罗娟娟还刚出事不久,这叫他的粉丝情何以堪。

不由想起那天周艳来找我时谈到方即真的那副样子,她是那样的喜欢方即真,原以为他们间是不太可能的,但没想到结果还真有点出人意料。

正这么胡思乱想间,刘倩扯了扯我袖子,一脸神秘又一脸讨好地道:“啊,宝珠,我有小道消息,知道方即真什么时候会来这儿,就快到了哦……到时候你给我问他要个签名呗。”

“这种事你怎么不自己去??”

“他不会理睬的啊……”

“那我去能有什么用。”

“嘁,谁不知道你是他老同学呢……”

方即真的身价,在罗娟娟死后跃升得更加厉害。

很多人猜他会离开这个剧组,因为他同罗娟娟的绯闻是人尽皆知的,但他仍是留了下来,并认可了新换导演的提议,推翻原剧本的安排而以新的形象重新塑造原来的角色。而这导演对剧本的改动非常大,从他将整部电影的重心移到了秦奶奶这栋房子可见一斑,想来商业灵敏度如他这样的人,一定是从中窥到了极其巨大的商机,因而借着剧组内不断发生的不幸事件,将这栋房子变成了一种最佳的宣传素材。

于是源源不断的相关道具便被运到了这里,致使本就狭窄的弄堂变得更加拥挤,加上不停过来看热闹的人,几乎让我家门附近变成了一条堵塞了的水管。

那些看热闹的人多是冲着最大牌的几位明星来的,但尽管来的这样早,想要见到明星真身却难,因为直到秦奶奶家门口闹哄哄的折腾完结,记者们也在大导演短短几句话的交代以及几名担任比较重要角色的演员过场之后,开始陆续撤出拍摄场地,那些人始终没有见到最大牌的那几位出现。未免感到失望,但想到来日方长,也就一边兴奋地议论着,一边开始散了开来。

此时我家店门外这条马路上的交通也渐渐开始恢复正常,昨夜那场雪令整条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仿佛奶油似的,这景象在这座城市里是极其罕见的,连气象预报里也说了,是五十年不遇。从早上起见人铲雪,至正午时分才开始恢复车辆的正常同行,于是这条马路难得一见地极其热闹,车来车往,仿佛一夕间成了交通要道。

“再不来我要冻死了。”站在这条马路离我家大约几十米开外的那道十字路口,同着刘倩一起等着方即真的车出现时,我忍不住跺着脚对她道。

这地方靠左便是个隐蔽的弄堂口,熟悉这儿的都知道这一代建筑四通八达的口子,刘倩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那些大明星的车会停在这里,然后从这一处的弄堂口绕道至秦奶奶家,这样可以很有效的避开媒体和粉丝的视线。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兔子躲不开猎犬灵敏的嗅觉是个事实。

“拿到签名我请你是十顿必胜客。”听我那样讲,刘倩便很快回了句。

于是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十顿必胜客的魅力如此之大,在雪地里站个十来分钟那又算什么,只是想起那男人上次特意跑来为送我一份礼物,现在为了他一个签名我却得陪着他粉丝这样巴巴地等着,感觉未免有些微妙。

这样一边跺着脚一边又等了大约几分钟的样子,果真见到一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房车在我俩边上停了下来,随即一行人从车里匆匆出来,中间用宽大的墨镜和围巾遮着的显见是方即真和周艳,他们自我和刘倩身边几步而过,似乎谁也没有发现我俩的存在。

“方即真!!”眼见他们就要走进弄堂内,刘倩终于没有忍住,一把拉住我朝他们奔了过去。“等等!方即真!!”

我见方即真回头朝我们望了一眼。

但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在身边人的簇拥下继续朝前走去,不出片刻便在那些羊肠般狭窄的小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怎么这样……”刘倩前所未有的失望,朝我看了一眼:“他看到你都不停啊,怎么这样……”

“我都说了没啥用的咯。”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不以为然道。

“又没有很多人在,停下签个名又怎么样了。”

“我看人家被你吓也吓死了,都那么保密还能找到。”

“喜欢他才这样啊!”

“好啦,要么有机会我再想办法帮你问他要好了,不一定非要趁现在不是么。”

“你傻啊,还不是希望沾你的光能让他跟我说两句话,你以为光要个签名而已么。”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两眼,咕哝道。

我哭笑不得,却也不知该在说些什么,便要说服她赶紧跟我回去,这时忽见刚才那行人中的一个又从弄堂内折了回来,对我俩挥了下手道:“要签名是吧,跟我来吧,只有两分钟哦。”

说着又跑了进去,刘倩登时脸上乐开了花,一时连我在她身边都忘了,哇的声尖叫几乎是连蹦带跳就朝里追了过去,生生把我这被她拖出来的陪客给晾在了一边。

真不知该说啥才好。

不过,谁年轻时没做过这样见色忘友的举动呢?

于是再次跺了跺两只冻僵的脚,我转身慢吞吞朝自己家方向走去,但没走两步不由又停了下来,因为我见到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靠在她车边朝我看着。

是张兰。

这么些日子没见,她连自己的车都有了,宝马的,颜色同她身上那套棉袄一样是亮得有些突兀的宝蓝色。

这颜色令她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一些,依旧严厉的一副表情,她用她那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我,见我停下脚步,朝我点了下头:“最近怎么样。”

“还行。”我有些谨慎地说着话,生怕她再一个不乐意对我做出些什么预言来。

“冯进昆死了,很多人都觉得是我咒死了他。”

“呵……”我笑笑,“不是死于心脏病的么。”

她盯着我,上上下下看着:“心脏病,你会说这样的话倒真不叫人感到意外。”

“不然该说什么呢。”

“你应是最清楚的。”

我没吭声,只低头用力搓了搓自己通红的手。

“他死在没有对我完全信赖,这剧组也是。”

“怎么不信赖你了……”我不由问。

“他要是信赖我也不会死。”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径自并断然道。“现在这剧组也是。”

“剧组怎么了?”

“你刚才见到方即真了是么。”她再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这样突兀问我道。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听说他过去是你同学是么。”

我笑笑。这似乎已成了件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冷冷望着我的表情,牵了牵嘴角:“那如果我告诉你,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身的血,仿佛他是被浸在血泊里一样,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这话令我蓦地一惊。

依旧一声不吭,但表情显是已出卖了我的情绪。

她望着我再次冷冷笑了笑:“你其实还是信我的不是么,在见过我对冯进昆做的那件事以后,我想如果你再那么唯物主义的话,倒才叫我感到奇怪了。”

“那血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的。”我问她。

她沉默片刻,随后道:“那是我无法知晓的。但他必然在最后会全身沾满了血,这是肯定的。”

“你能看出冯进昆被黄皮子缠身,看出那个名媛遭到车祸,为什么看不出方即真身上的血究竟是来自哪里。”

“名媛?”她目光微闪,然后抿了抿嘴唇:“你消息倒是灵通。我能看出冯进昆被黄皮子缠,自然是因为我在他身上见到了黄皮子;我见到那女人出车祸,自然是见到了车祸的痕迹。而方即真么,我只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身的血。”

说罢,似乎下意识地朝自己胸口处摸了一把,却在一碰到胸前的纽扣后神色变了变,便突然转身朝自己车内钻了进去。

那瞬我发觉她那枚始终挂在胸口处的红色小棺材不在了,不知是忘记带出还是怎的。

这念头在我脑里稍纵即逝,见她发动车子似是要走,忍不住靠近了车追问道:“那您还看出些什么来么,张博士?”

她扭头瞥了我一眼。

抿着唇似乎不再想开口,但在我识趣地朝后退开后,便听见她忽然开口道:“我依旧见到你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所以最近有高房梁的房子,你能避则避吧。”

说罢,也不等我再次开口,她一踩油门扬长而去。留我一人在原地站着,原就冷得僵手僵脚,此刻一瞬间全身都冷透了,冷得几乎听不见刘倩在我身后奔来并兴奋着尖叫的声音:“哦!宝珠!!哦哦宝珠!他给我签名了!还跟我说话了呢宝珠!!哦哦快来拍醒我吧!”

可这会儿需要被拍醒的人似乎是我啊,不是么。

天好冷,真他妈的冷。

第158章 小棺材二十二

人总归是怕死的,哪怕你跟他无比确凿地说,你死后肯定会进入一个比天堂还美妙的地方,他仍然会怕,因为没人在死前经历过死亡,而人总是对未知怀有一种敬畏又惶惑的恐惧,并且这恐惧因着对死亡前那一瞬自身感受的猜测,会呈几何数扩张。

所以,尽管我这二十多年来不知看到过多少来自另一世界的东西,并不代表我对死亡就因此而看得很淡了,甚至会比别人更加害怕一些,因为我从没听过任何一只鬼说起过它死去刹那的体会。就像那个总在我家和附近徘徊着的无头阿丁,它甚至连自己的头是怎么丢的也记不起来,只是每每想到这一点时,它会从脖子里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哭,闷闷的,让人听着心里无比难受。

于是不由想起,这世上无论佛经,圣经,还是古兰经,都提到过人死后会进入一种叫做轮回的环节。即死后转生,再次由零活起,直到再次死亡。

只是,人生而到死,若说死是最后的解脱,为什么死后却又要转生。而转生后短短不到百年又要面临死亡,之后再度转生,循环再循环,仿佛重复做着一样事,再不断将它抹杀,又以完全不同的方法重新开始,直到再度被抹杀……

这样一种循环,意义何在?为什么人死后就不是彻底地湮灭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在张兰走后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这样想着,然后不由又想起一个说法,说轮回是神给罪人的惩罚。

‘上辈子犯下了罪孽,若你死时还未得到宽恕和救赎,便只能在轮回中不停地自我惩罚,以达到惩戒的目的。’

这样看来,原来人生是如此的不幸,活着一辈子又一辈子,其实是在蹲监狱么。

那我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坏事于是被生到这世上来受罚的呢?而这辈子过完之后,是否还会再继续重复着转世继续受罚呢?

不知道。

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我是否还会再次碰到狐狸,那只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的妖精。而当我死去之后,他是会继续找一个地方安生,如他当初找借口赖在我店里那样?还是会将那个重新投胎转生后,脑子里已对过往一无所有的我重新找到,然后弯着双月牙似的眼睛,笑着叫我小白……

啧,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这些东西,所以说,女人就是那么容易浮想联翩不是么。一点点东西就会越想越深,只是我猜,关于那两点猜测,后者是几乎没有可能的吧。我觉得若我真的死了,狐狸应该是不会再来找我的,毕竟,我只不过是他漫长妖生里一个短短的刹那而已,无论几年或者几十年,对于妖怪来说,都不过仅仅只是刹那,不是么。

除非……除非……

不去想那个‘除非’,因为快到家门口时,我见到那里挤着很多人。

人多得几乎都快站到马路边了。再看,原来是‘尸变’剧组的人正在那里拍摄,拍的是方即真从弄堂里走出来,走到我家门边上的一段。还真是异常抓紧时间,才在秦奶奶家门口搞完了‘驱邪’的仪式,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拍摄。

第二次从弄堂里走到我家门口时,导演这里总算喊了OK,我见方即真走到一旁看别人的拍摄。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他名字,他似乎没有听见,只低头同一旁的人说着什么。周艳在他身边待着,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爱人真是件很吃力的事不是么,尤其一方的爱高过另一方的时候。

这么琢磨着,方即真的头朝上一抬,刚好望见了我。

我下意识朝他笑笑。

他却似没有见到,一转头便又同边上人说起话来。

这叫我刚刚扬起的笑有些僵硬地挂在脸上。又来了,这种跷跷板一样的感觉,一会儿好心到上门送礼物,一会儿视若无睹。跟这样的人接触的忌讳怎么总就记不住呢,也怪不到狐狸总是叫我小白。

于是转身穿过围观人群进到店里。

店里难得的人满为患,这热闹让我情绪一下子似乎好转了起来,生意好总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是么?没什么能比大把的钞票进手更好的好事了。当即脱下外套开始帮着嘟嘟囔囔嫌我偷懒的狐狸收拾桌子,才没多大会儿,便听见有人忽然嬉笑着大声对我说:“喂,老板娘回来了?知不知道今天新闻里那个白龙师傅的徒弟说了啥不?”

“说啥?”我问。

“他说你们家这一带有很重的妖气哦。”

“……是吗?”我不由朝狐狸看了眼,他背对着我正朝厨房里走,一条硕大的尾巴轻轻甩着,也不知此时脸上究竟是副怎样的神情。

“什么样的妖气呢?”于是我笑着问。

“他说明天会请照妖镜来照一下哦。”

“噗……”我不由再笑,也不知是因那人说话时脸上特别兴奋和期待的表情,还是因着‘照妖镜’那三个字。

冷冷的太阳在中午短暂露了一小会儿面后,天空重新被锅灰色的云所覆盖。

到傍晚时分,雪又开始飘了下来,夹带着淅淅沥沥的雨,这种天气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人振作得起来的,那样潮湿又阴冷,像块肮脏的抹布裹在腿上,一如人的某种相当糟糕又挥之不去的情绪,于是生意也因此重新清冷了下来。

狐狸却仿佛总是快乐的,如同之前云层里那昙花一现般的阳光,在忙完了手头的一切后,他懒懒地窝在收银台里翻着杂志,或者同进店偷闲的那些演员和杂工扯皮上几句。虽然生意清淡了不少,但店里依旧人来人往的,因为剧组在秦奶奶家的厕所不够用,所以花钱借用了我家的厕所专门接待那些比较大牌的女演员。

我留意到那些进来用厕所的女演员在经过他身边时望着他的眼光,先是一瞬的惊讶,然后晶亮起来,闪闪烁烁的,仿佛通体都光芒四射了起来。之后,即便厨房里洗碗的水声很大,我仍能听见她们在厕所里的交谈声,嘀嘀咕咕的,虽然很低但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哎,见到刚才的店老板了么?”

“男的那个?”

“当然啦。”

“那还用说!要不要这么帅啊,我都想当场给压在那张收银台上。”

“真是的,我还当是导演新签来的角色呢。”

“我也以为哦……你看到他刚才看我的眼神了没。”

“没注意。”

“信不信三天我就让你在我床上看到他。”

“你少来,方即真你搞定了么。”

“他?算了,他现在除了周艳眼里还能看到谁。”

“还别说,真的哦,真是见了鬼了。”

“谁知道呢,也许她看起来比较纯洁。”

“你要让我笑死是吧。”

“笑呗笑呗,我出去了,等下问那帅哥要个电话先……”

听到这里时狐狸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咯吱咯吱啃着黄瓜。

看到我听见他声音时紧张的表情于是笑得很猥琐,一边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瞥了瞥厕所。这当口女演员们说说笑笑走了出来,见到狐狸同我站在一起,略略失望地离开了,出门时一阵耳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一阵笑,清脆得仿佛黄莺似的。狐狸为止轻轻叹了口起,意犹未尽道:“哦呀,美好。”

“美好的话你就该老实在店里待着,她们正准备要你的联系电话呢。”我把抹布丢到他身上。他接过冲我咧嘴笑笑:“是么,真太可惜了。”

“是啊是啊,人家还准备三天里把你弄上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