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保持着一种扭曲挣扎的姿势赤裸躺在墙边那张废弃的手术台上,原本非常美丽的长发被连皮拉掉了,以致老王一时都没能认出她原本是谁来。致死的原因恐怕是左边肋骨从皮肤里刺出后造成的大出血,同下半身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浸透了整张床单。而她就在那片刺眼的干枯血迹中头仰天倒垂在床沿边,一双腐烂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在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门看。

那张脸活着时是多漂亮啊,跟电影明星似的,死后却像个微微浮肿的塑料人偶,带着一种极度愤怒而疯狂的表情张大了嘴,像是随时能从那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来。

任谁见了会想到她就是很多天前那个带着一脸温婉的笑,向他和小周问路的女人。

亦是那个跟小周一起失踪至今,不知行踪的女人。

她从失踪那天就已经在4号间躺着了吧,直到腐烂发臭,才被老王以这样的方式在这种时候发现。那么,她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总是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女人呢?老王说,他不敢想,想了会腿软,至今都是如此。

那之后他立刻把馆长找来了。

问他要不要马上报警。但馆长沉思了很久后摇摇头说还是不要报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好些天,当时警察来问的时候,馆里明明有人看到她了却谎称没有看到,这件事计较起来会给整个殡仪馆带来很大麻烦的,况且他最近正面临升职调任,他不想因此事而节外生枝。

于是他们就不动声色地把那个女人给火化了。

本想让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事实上最初几个月里,的确一切风平浪静,没有警察再来殡仪馆盘问过关于那女人失踪的事情,老王也没再见过那个曾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现的、总是拿背对着别人的奇怪女人。

但就在馆长终于升职成功,即将调任去更好的地方担任管理的那天,却再次发生了件奇事。

那天晚上馆长在高级饭店设宴请客,把老王也请去了,请他这样的小人物赴宴原因彼此心知肚明,宴会结束还给他塞了个红包,然后欢欢喜喜地各自离开,馆长自是回家,老王则继续回到殡仪馆值班。

值班到半夜眼皮子发沉又开始打盹,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给吵醒,他以为是有老鼠,低头正要去找,却一眼看到脚底下盘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当时把老王吓得魂都要飞了。好容易定下神来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团漆黑光亮的头发,不过随后他感到更加恐惧了,因为头发连着头皮,头皮上粘着干枯了的血团。这不正是4号间那具女尸被连皮拉掉的头发吗!但为什么这东西突然间会出现在他脚下,他记得很清楚他进保安室的时候地上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就在他为此感到心慌意乱的时候,馆长突然推门而入,脸色很难看地对老王说,老王,不太对劲,我觉着刚才自己撞克到了。

原来,那晚馆长刚到家不久,就看到自家没开灯的客厅里影影绰绰站着个女人。

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老婆,但老婆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长的头发。他立刻就开灯问:‘谁啊!’灯亮那女人就不见了,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眼花,就跑到窗口边想拉好窗帘回房睡觉。

谁知刚拉到一半,突然看到窗玻璃的反光上有个女人在他背后看他,把他给吓坏了,立刻回头,还真的就在自己身后见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她低头站在客厅中间,头发长长的遮住了脸,嘴里咕咕哝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来,到他面前猛一抬头,猜猜是谁,竟然就是那个死在4号间的女人!

他吓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自己家逃了出来,然后跑到殡仪馆找到了老王。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道:刚到时他还不敢进来,因为那女人就在保安室里,在老王的脚边蹲着,看着她。之后一下子消失了他才敢进来的。

这番话听得老王腿都要软了,然后把自己刚发现的那团头发给馆长看。馆长一看,说,坏了,该不是那女人死得太惨又找不到仇人报复,所以缠到我们两个发现者身上来了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老王急忙问。

馆长想了半天,说,以前文化大革命时有很厉害的和尚被分到殡仪馆里工作过,是那种真正的剃度烫过戒瘢在庙里苦修了好多年的和尚。不如明天我开车跟你一起带着这头发去找找看他,问问他是不是有方法给超度一下。

老王当然没有意见。于是当晚馆长就在保安室睡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便开车带着老王一起去了市里某座很有名气的寺庙,见到了那位已近八十的僧人,把手里这团头发给他看了,并告之了它的由来。

和尚则由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那团头发,也拒绝碰触它,只从经卷里抽了根红绳给他们,嘱咐他们回去后把头发好好处理一下,上面的头皮取下来烧了跟原本的骨灰放在一起,用被使用过的那种痰盂装起来,然后用绳子同那头发系在一起,两者一起摆在女尸被害的地方,兴许可以镇住作祟的冤魂。不过因为死者怨气极大,所以那地方要尽可能的关闭着不让生人进出,尤其是女人或者阳气弱的人,免得唤醒怨气,那样的话作祟起来可能更加让人棘手,到时即便是他也无可奈何,毕竟他是修佛之人,不是降妖除魔之人。

说完后和尚就请他们离开了,老王说,他离开时亲眼见到那和尚把他俩做的地方统统用佛尘扫了一遍,还撒了香灰。这举动让他更感不安,于是一回到殡仪馆,两人立刻按着和尚的交代把头发和骨灰都处理了,随后锁在了4号间内,从那一天开始没再开启过那把锁。

之后没多久,馆长去了新地方上任,但上任不到三天就死于一场车祸。

对此老王一直惴惴不安,他唯恐那女鬼的怨魂并没有被镇住,她仍在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们。但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刘晓茵重新把4号间打开,中间这段日子再也没有出过任何状况,老王也再没见过那个一头长发的女鬼出现,所以他以为那女鬼可能已经投胎转世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谁知,她仍是出来了。”说到这里老王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对我道:“现在那丫头可麻烦了,又被惹上了要命的官司,要说是鬼缠身搞出来的,谁信啊?唉,你说她好好一个大姑娘跑到殡仪馆当什么夜班的保安,那么喜欢当保安还不如去银行做呢,你说是不?”

我苦笑。

见他看看手表起身要走,忙又问他:“老王,那么刘晓茵说的2号楼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办公楼么?为什么她会在里面看到和尚跟守夜的人?”

“哦……那个……”他神色沉了沉,摇头叹了口气道:“那地方本来也是开追悼会的会堂,但是三十多年前,夜里大概是香火烧得太旺了还是怎的,发生了火灾,把整层楼都烧着了,逃出去好些人,但也有不少人没逃出去,那些和尚本是跑进去救人的,结果也被烧死在里面了,所以,我想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大概就是那个吧……”

“哦……”原来如此。

三十年多年前原来殡仪馆里还发生过那样悲惨的事。不过也正因如此,所以刘晓茵曾差一点被里面死去和尚的魂魄所救,只是冯俊毫不知情,以为她要被害,特意把她带了出来,殊不知这样反而害了她,以致后来惹上了命案缠身。

而今一切证据都指向她就是杀人嫌犯,而且还连带怀疑半年前那个人也是被她杀的,对此她却完全没办法让自己脱罪,因为很显然这次那个死者是当初那个死者的魂魄附在刘晓茵的身体里,借着她的手所杀的,杀完之后鬼魂得到解脱,一走了之,刘晓茵却即便浑身长满了嘴,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了。

带着这样一种沉甸甸的心情,我送走老王往自己病房走。没到门口就见几个小护士聚集在一堆议论纷纷:“喂!听说了么,那个312自杀了!”

“什么?!刚刚不还好好的??”

“是啊,之前还听见她在楼上大喊大叫的,突然就看到抢救室的老张他们奔过去了,过了会儿听说已经没救了……”

“啊……她怎么死的……”

“上吊……”

我听着,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

‘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

我想起她早上痴痴傻傻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第236章 4号间十九

一直到警察来病房找我问话时,我才意识到刘晓茵真的已经死了。

在那之前我曾抱有一种莫名的侥幸,希望那些护士是误会了什么,刘晓茵其实并没有死。但她真的死了。就在几小时前还跟我躺在一个病房,跟我说着她那些可怕经历,用粗鲁的声音骂着脏话。转眼却成了殓房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问警察我能不能去看看她,他们说不能。我又问,好好的她为什么会自杀?他们淡淡道,畏罪自杀。

好一个畏罪自杀。

的确很恰如其分,在当时当地,没什么比这更适合她自杀的原因。任谁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早就疯了,杀了两个人,现在被警方单独关押,看来像上次那样逃脱法网是不可能了,所以干脆就自杀了。

有谁知道这其中真正的原因呢?

没人知道,即便知道也没人肯花时间去判断她的真假。唯一的知情人如我、如冯俊,却也只能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一些发生,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完全帮不到她,因为我俩既不是狐狸,也不是铘,所以警察一走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难受极了。见状林绢很是困惑,问我为什么要哭。她说那是个脑子一混乱就会杀人的疯子,走极端地自杀也算是个解脱,对她或者对她周围所有人都是件好事,所以,为什么要哭?

然后她劫后余生似的叹了口气,又道:“你好好想想,宝珠,想想他们说的那两个死者的死因,多可怕,眼睛和嘴里被活生生钉了钉子啊,死前得有多痛苦,而你和我昨天晚上就跟那么个疯子睡在一个病房,我的天……想想都可怕……”

“眼睛和嘴被钉上钉子,其实是有说法的。”这时门口忽然响起狐狸的话音,“什么说法?”林绢问。但一眼见到是他立刻欢呼起来,然后嗷嗷抽着气乱叫:“不行不行,碰到伤口了,痛死了痛死了,帅哥快来给点安慰。”

“哦呀,要什么样的安慰?”

“你手往被子里摸摸就知道啦!”

“是,女王。”狐狸还真就听话地笑嘻嘻把自己爪子朝她被子上伸了过去。

没等碰到被面,被我一巴掌拍开,然后低头瞪了她一眼:“你他妈饥不择食啊!”

“你吃醋了?”林绢斜眼朝我笑,继续朝狐狸抛媚眼,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闷住了,头往里床一别对我道:“叫你家胡离赶紧走开,在帅哥面前裸奔自己的脸,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看吧,这就是林绢,身体稍微恢复了点就开始只想着自己的脸。不过这样一来,倒说明她是真的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若是换了前两天,她都虚弱得连说话力气都不太有,别说对着帅哥发花痴占便宜。

所以心情比之前好了一些,我想起狐狸之前的话,便问他:“眼睛和嘴被钉上钉子有什么说法?”

“你想知道?”他坐到一边拿起只苹果开始削皮。

见我点头,就道:“因为眼睛和嘴被钉住,死人就没法上阎王那里诉冤告状了,而且阴气不够盛的话,连回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能力也没有了。所以说,凶手在杀人前是做了点功课的。”

我听得一激灵。

而林绢也不做声了,依旧把头别在一边,虽见不到她的神情,但呼吸很明显没了之前的轻快。

显然我俩都被狐狸说的话给吓到了。

或者说是他说着那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如此可怕一句话,从狐狸微笑着的口中说出,轻描淡写得仿佛寻常无比一件事。

这是顶可怕的。

虽然不是头一次看见,我仍会觉着害怕。

“哦呀,切到手了。”这时他忽然抬起拿苹果的手朝我看了眼。

“啊?”我再次吓得一跳:“割哪儿了?”

一边去翻他手指,却被他手指一勾在我脑门上弹了个爆栗,然后嘻嘻一笑:“骗你的,小白。怎的我说什么你都信。”

“……你他妈……”

“哦呀,跟着那个不男不女的,你也越发不男不女了。”

“日……”

“啧啧,来日……”

我想我是永远吵不过这只奸诈的狐狸的了。

正愤然甩他一巴掌后想出门去走走,冷不防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在病房门前站着,看来站了有好一会儿了吧,直至见我注意到了他,才笑了笑朝里走了进来:“小两口在斗嘴么?看来恢复得不错啊,宝珠,没带啥东西就跑来看你不介意吧?”

“罗……罗警官……”我一时有些发愣,过了会儿反应过来,立刻道:“其实你是为了刘晓茵的事来的吧。”

“为她的事,当然,也正好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搞的,突然就受伤住院了?”

“碰到了点倒霉事。”

“是么。不过,说起来还真巧不是么,哪里碰上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哪里就能碰上你。光这一点来看,你的确是够倒霉的。”

“怎么了,刘晓茵不是畏罪自杀的么,古怪什么。”

“这个么,”他沉吟着看看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来,我被他这种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舒服,于是小心翼翼朝边上的狐狸看了看。

他低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好像对来的人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就是不想理会咯……正琢磨着,听见罗永刚道:“她跟你同病房的,你对她在天安小区犯下的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我跟她认识才不过一天,也没说上几句话。就是觉着相当突然而已。”

“突然到会为了她的死而哭么?”

“毕竟我们在一个病房里住过。况且,就算路上小狗小猫出车祸被撞死,人都会觉着难过,病友自杀了,怎么能不觉得伤心呢。”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

“那么,确定杀人案的犯罪人就是她了?”我问。

他朝我看了眼,道:“天安小区那件命案的犯罪嫌疑人的确是她没错,不过半年前那起命案,他们说也是她干的,我倒有些怀疑。”

“是么?”他这话不由让我有些意外。“为什么?”

“且不说她跟死者见完全毫无关系。我查过她的履历,除了性格孤僻一点,她从小到大正常得很,还有点男孩子的性格,比较爷们。这样一种人是很难突然发作成人格急剧缺陷的精神病或者的,那种病人发病的原因多数是周围环境所造成,她缺乏那种环境,祖上也没有精神病人。倒是这次被她所杀的那个人,也就是前面那个死者的舅舅,他的嫌疑更大一点,因为据我收集的资料来看,他这半年里不仅跟死者的后母结了婚,还把死者父亲所遗留给死者的房产、公司股份中的百分之八十纳入了己有。而仅仅在半年前,在死者还没报失踪之前,他还一无所有,并且同死者的后母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

“所以我觉得那男孩的死应该另有原因,而两起命案相似度如此之后,又是不是意味着凶手在向我们透露些什么,或者表达些什么。”

“透露些什么?表达些什么?”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刘晓茵是无辜的。有人以一种极其高超的手段让她做了替罪羊。”

“那么能查出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么?”

“很难,因为目前一切证据都显示刘晓茵有罪,即便我觉着疑点很多,但实在找不到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况且……她又自杀了。”

“……是的,真可惜,她自杀了。不然,如果她知道还有位高级刑警觉得她的案子有疑点,她还有机会证明她的清白,也许她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吧。”说着这话时,我不由自主朝门口看了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看到刘晓茵的魂魄出现了,但只是一个长得有点像她的男人的身影,从门外匆匆走过。

我有点失望地轻叹了口气,然后听见罗永刚也有些失望般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真的蛮想好好听她说一遍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也许能因此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她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宝珠?”

“她说在那里工作让她越来越害怕。”

“就这些?”

“是的,就这些。”

这肯定的答复令他再次看了我一眼,随后看了眼手表,他点点头:“好吧,不打扰你了。以后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能不能再来找你聊聊。”

“当然可以。”

送走罗永刚后狐狸的苹果也削完了。

这么一个小小的苹果他居然削了半个多小时,更居然那苹果依旧是雪白粉嫩没有一点发黄,倒真不愧是出自妖怪之手。

然后他举起苹果朝我晃了晃:“林绢好像又睡着了,苹果要不要吃?”

我不客气地拿到手里用力啃了一口:“你刚才在琢磨什么,不声不响的。”

“那个警察是个麻烦。”他看着我鼓动的腮帮子道。

“罗永刚么?为什么?”

“因为他看得多,想得也多。所以很多其他警察不会注意到的东西,没准他会注意到。”

“比如那个保安么?”

他看了我一眼,笑笑。

“狐狸,你说为什么现实总是那么糟糕。”

“怎么糟糕。”

“电影里,那些人经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困难剧情后,往往总是能善恶有报,或者化险为夷。但现实却总是相反。”

“是么?”

“现实里很多事情往往都不会尽如人意,比如刘晓茵的死,比如一直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被困着,无法得到解脱的冯俊……我真的想不通啊狐狸,那些鬼不都已经有心愿的了了心愿,有仇的报了仇,为什么还要害刘晓茵,害她到死的地步??”

“有种鬼,死后已经无法投胎,需要找替身。无疑那个刘晓茵的先天体质让她成为当替身的最佳人选。”

“……真他妈自私……”

“人自私,鬼自私,妖怪一样也自私。那叫天性。”

“那么我自私么,狐狸?”

他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又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回家吧,小白,这地方待久了,你会变得更傻的。”

——4号间完结——

第十二卷 黑霜杀

第237章 黑霜杀一

“四月八,黑霜杀”

这是青海东部农业区广为流传的一句农谚,是对晚霜危害出现时间的描述。当然,在这个故事里,我要说的自然不是跟农业有关的东西。我要说的黑霜杀,它对于游荡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妖鬼来说,无异于晚霜之于农作物,每五十年出现一次,每次出现,听说必然会令妖鬼的世界为之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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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不久,黄梅季到了,每一天雨总仿佛下个没完,天气黏黏糊糊,人也黏黏糊糊。

所以入梅头一天我就看到对门的蓝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出去了,连门口的摊子也都收拾干净,看样子是打算避开这种长毛的天出去长途旅行一阵子。他走后不久有一户人家搬进了我家隔壁,那栋本住着对老夫妻的三层楼房子,所以近段时间周围热闹了很多,有小孩的地方难免热闹,何况还是个四五岁大的娃娃。

小孩叫洪飞,我很喜欢听他透过漏风的门牙怪腔怪调念他名字——洪灰,长得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他常会到我店里转一圈,因为知道我必然会给他一块糖糕或者一杯放了很多糖的奶茶。

但有时候被他爸看到了,那男人会很不开心,经常当着我的面一把拧着他耳朵就走了,还把我给他的东西尽数丢进垃圾桶。所以有一次我不由跟狐狸抱怨说,那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一点面子都不给,要扔不能回去再扔么,当着送东西的人的面扔,哪有这样无礼的人。

但狐狸嗤之以鼻,一边搓着擀面杖一边对我道,的确是你多事了,小白,哪有给小孩子吃那么甜。

倒是我的错了?我不悦。

他点点头,笑嘻嘻道:还真是你的错。

所以打那之后,我很少再给洪飞点心和奶茶吃,尽管他用他那双比杰杰还要圆还要大的眼睛盯着我看、乞求我能给他点什么吃吃时,那副样子着实可怜,我还是决定尽量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况且他爸爸洪伟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不好惹倒不是说他脾气有多坏多暴躁。事实上,只要不为了那个小孩,他还是很有礼貌斯文的一个人,每天见了面会主动打招呼,也会主动在每天早晨出门前把自己家和我家门外的地面都清扫干净。但每次见到他,我总习惯对他敬而远之,想来除了因为他在孩子问题上对我表现出的不留情面,也可能跟他的性格多少有点关系。

他不太爱说话。如无必要,好像从不与人交谈,跟他太太也是如此。而他太太看上去则似乎有点怕他,对于他的决定总是说一不二,唯唯诺诺,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让人感到不好惹的原因吧,我觉得一对夫妻里女方这样弱势,男人若没有外在显露出的凶悍,必然有种内在含而不露的强势和霸道。

不过他太太的性格倒更他正相反,是个很好相处,话也挺多的女人。

自从搬来后,每天上午十点半会准时踩着拖鞋穿着睡衣到我店里,有时候吃些点心,有时候就点杯热牛奶,在淅沥沥的雨声里坐着,等我空闲下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聊的话题离不开电视上的八卦新闻,或者新买的衣服和首饰。当然说得最多的是她儿子,总是洪飞长,洪飞短,洪飞今天在老师那里领了五角星,洪飞今天被表扬了……如此,反反复复,有时候听着难免会腻,因为自己没有小孩,所以只能听着,搭不上什么话来。每每这种时候会分外想念仍在医院里调养着的林绢,她最近身体状况好了很多,但仍还不能出院,乡下的亲戚在接到消息后最近也特意赶来了,住在医院附近照顾她,所以她就叫我不要一直去医院陪她了,好好在家养我自己的身体,好好地看店。

但没她在的日子着实是有点无聊的,我想念跟她一起逛街淘折扣衣服化妆品,听她聊她跟谁谁一夜情的故事,而不是干巴巴地坐在地板潮湿的小店里,跟大我十来岁的主妇说着明星八卦,看她特意晃在我眼前的那些昂贵的首饰,听她反复不断地说着她的儿子。

不过,即便这样,有一天她忽然不再来店里了,不再有人跟我扯皮聊天,倒是突然间分外有些想她了。

她大约连着有三天时间没到我店里来。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在她最近一次来过之后,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听见隔壁这对在外人眼里无比和睦,也非常温和美好的夫妻,突然间吵架了。

自然,不是那种菜场大妈式的吵。他俩即便是吵仍是含蓄的,但声音比平时要大,只是隔着厚厚的墙无法听清他们在吵些什么,隐约能感到女人非常气愤,而男人十分不耐,你一句我一句大约吵了半个多小时,后来洪飞哇地哭了起来,他们才没再继续吵下去。

之后女人连着三天都没有进过我的店。

那三天里隔壁的房子内始终很安静,连说话声都没有,也没了洪飞往常稚嫩而絮叨的话音,除了早上和下午接送洪飞上幼儿园的时段,就好像那个家里一下子没人了似的。

直到第四天早晨,我又一次听见了他们的吵架声。

吵得比以往更激烈些,还有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这让我听着不禁有些担心。寻思着是不是要过去看一下,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借口。

就在店门口摇摆不定着的时候,我看到洪飞低头从他家走了出来,走到马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托着腮帮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洪飞,今天没去幼儿园么?”于是我立刻走过去坐到他边上,摸摸他的头问他。

他摇摇头。

“为什么,身体不舒服?”

“不是。妈妈要我去幼儿园,但是妈妈不让。所以他们就又吵架了……”

“哦……”原来是为了洪飞去不去幼儿园的事吵架。不过,为什么他爸爸不让他去上幼儿园?我有点奇怪地问他。

“爸爸说今天天气不好。”

天气不好?我抬头看看天。入梅后这天一直都不好,不是下雨就是阴着,难得今天稍微露出一点点阳光,怎的就不好了?

但心里虽然犯着嘀咕,嘴上倒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于是便起身想回店里给他找点什么东西吃,因为听见他胃里在叽里咕噜地叫,显见那对夫妻吵得都忘了给儿子弄早饭。

但刚要转身却见洪飞忽然抬头朝着马路对面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咯咯咯的,一边笑一边还拍了拍手。

我不免有些奇怪,朝马路对面看看,但除了偶尔经过的一辆车,并没看到有什么特别能让人注意到并感到有趣的东西。就问他:“你笑什么,洪飞?看到什么啦这么开心?”

“大哥哥……”他笑嘻嘻回答,一边伸手朝马路对面指了指,两条腿很开心地晃了两下:“那个大哥哥手里的东西真好玩,真好玩。”

“大哥哥?”我狐疑着再次朝那方向看去,但那地方除了蓝住的房子和边上的路灯,我确实什么也没看见。“是什么样子的大哥哥,洪飞?”于是又问他。

“蓝衣服,脸上画着花的大哥哥呀。”

“……是吗?”

“大哥哥说你很漂亮。”顿了顿他又道。然后摆了摆手,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大哥哥走了……”

第238章 黑霜杀二

那天之后,虽然小洪飞的话让我当时有点不安,但过后由于并没见发生什么异常的状况,所以不久就被我渐渐淡忘了,况且连着几天的好天气让生意好转起来,整天忙忙碌碌的,也无暇再去胡思乱想。只是每次听见隔壁传来的吵架声,总让我不免有点担心那小孩,我怕他又像上次那样独自跑到马路上,这么大点孩子,如果身边没人仔细看着,还真是很放心不下。

不过,也许是那次目睹了儿子差点出事,所以洪伟对他看管得尤其紧了,每天除了上下幼儿园基本上看不到洪飞出门玩,总是在家里待着,有时候一个人抱着玩具坐在阳台里,低头看着我在店门外摆摊子卖早点或者下午没卖完的点心,朝我挥挥手笑笑,很孤独可怜的一种感觉。

后来他连阳台上也不出现了。

甚至连着两天没见他去幼儿园,这让我再次不安起来,我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状况。但当我带着点心找了借口去拜访他家里时,却见他笑嘻嘻地在客厅里蹦蹦跳跳,非常健康。

这真叫我有点尴尬。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关心过了头,毕竟以前从没跟一个小孩子这么亲近过,投缘过,所以难免对他特别地关心起来。于是回去后,一切照旧,继续忙我的店,继续跟来来往往的客人聊天扯皮,继续听着隔壁那对夫妻时不时地吵架……那样简简单单又过去了两天。

到第三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把狐狸蒸好的包子搬到店外去卖,这时见到洪飞开门一个人跑了出来,到我身边,揉着眼睛半是认真半像开玩笑地对我说:“姐姐,我妈妈要跟我爸爸离婚了,你说我应该跟谁好?”

我当时正忙得晕头转向,所以没特别留心他这话的真假,也没特别注意他的脸色,只随口应道:“爸爸妈妈怎么会离婚呢,乖,小洪飞,赶紧回去吧,不然你爸爸等下出来找你要骂你啦。”

“但是,我到底应该跟谁呢?”小孩子不懂得看情况,所以他继续问我。

我只好挑了个模样最好的包子递给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哄他:“谁都很爱你啊,所以不要再问姐姐这种问题啦,乖啊快回家吧……”

洪飞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洪伟找来了。

走到他面前他就没再继续缠着我,不等洪伟开口,头一低就乖乖跟着他往回走去,只是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好一边给包子装袋,一边朝他挥手,所以当一片阴影当头笼罩过来的最初,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只顺手把装好的包子递给最前面的顾客,然后想停下手歇口气,冷不丁听见有人问:“老板娘,包子几钱一个。”

我这时才发觉头顶的光被遮住了。

抬起头,见到一个男人在我近前站着,个子很高,人很瘦,在那么晴朗的好天气里撑着把伞,巨大的伞面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一道轮廓分明的下巴在脸侧的发丝下若隐若现着,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同墨黑的布伞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

“老板娘,包子多少钱一个。”见我不语他又问了我一句。说话声有种病态的沙哑,并且慢吞吞的,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拿捏半天。

我回过神道:“五块。”

“五块?”他似乎有些意外:“别家二块五,你家五块,是不是贵了点儿……”

“料好,味道好,口碑好。”

“所以价格要贵上一倍么?”

“嫌贵可以去别家买的,先生。”我皱了皱眉,开始有点不耐烦他缓慢的语速和龟毛的性子,而且他让后面排队的顾客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不买的话让让后面的人好么。”

“这些都要了,不用找。”岂料他径直拿出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我面前这么对我道。

我一愣。

看了看他手里的钱,再看看蒸笼里剩下的那些包子,迟疑着接了过来,问他:“真不要找零?”

见状他身后那些顾客立刻抱怨着离开了,他没有做声,直等那些人全都走散,隐在伞下那张脸似乎笑了笑:“早先听人说这家的点心味道最好,所以特地过来尝尝。”边说伸手往蒸笼方向伸了伸,到蒸笼边时手指顿住,他问我:“可以吃么?”

“你买下了,当然可以吃。”

他这才从蒸笼里取了只包子,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之后吸了口气:“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手中伞面轻轻一转,整张脸便全部隐在了伞下,他把吃剩下的包子放进蒸笼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喂!你的包子!”我忙挥着塑料袋叫了他一声,但他人已到了马路中间,听见我的叫声朝我方向侧了侧头,见状我一下子跳起来朝店里退了进去,因为我发现他脚下竟然没有影子。

明晃晃的阳光在他墨黑的伞面上折射出苍白的反光,而无论伞或者他的身体,都没在路面上投下一星半点的影子。

见鬼……他竟然是鬼吗??

但是鬼怎么能实实在在地在包子上咬出一个清晰的口子……

想到这里我立即再朝马路中间看,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他刚才站的地方留着对淡蓝色的脚印。

当有车从那上面飞驰而过后,脚印便也不见了,随后一阵细细的雨丝被风吹到了我脸上,而之前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就阴了下来,浓浓的云层好像一团团奇形怪状的脸,低低压在屋檐外的天空上,由浅至深从我头顶处一直往前延伸向东,把东面的天际线染得跟墨似的一片漆黑。

“咻,你一个人刚才在自言自语的做什么?”身后杰杰突然而来的说话声把我惊得一跳。

它被我的模样给开心到了,有点嘲弄地眯眼看着我,甩着尾巴绕着我脚下转。我没理它,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杰杰竟然没看到刚才同我说话的那个人。

这很不正常。通常对于鬼怪和潜在的危险,这只猫嗅觉总是特别灵敏,往往没等靠近就跑得远远的,可是这次那人在我边上站了那么久,它却完全没能看到甚至感觉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寻思间,雨骤然变得又大又急,我不得不立即冲出去先把摊子全部收回店。之后正预备要关门,忽然见隔壁的房门开了,洪伟从屋里探出身朝外面看了看,见到外面的大雨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回头朝里招了下手,随后从门里出来。

而他妻子紧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小洪飞,嘴里急急的不知道在跟洪伟说些什么,但话很快被洪伟打断了,他用手掌遮着洪飞的头,然后拉着他妻子一同朝我家店门口飞奔过来。到门口那妻子立即带着洪飞冲进店,而洪伟则在门外站定了脚步,有些不情愿却又迫于无奈般笑了笑,问我:“请问我可以进来么?”

说实话,他这突如其来的恭敬还真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以至迟疑了下我才点点头,给他把门再朝外敞开了点:“当然可以,进来吧。”

他走了进来,掸掸身上的水,从妻子的手里接过洪飞放到地上。

洪飞一落地就朝我走了过来,我发现他眼圈很红,好像刚刚哭过,忙蹲下身笑嘻嘻问他:“洪飞,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他没有理我。只低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规规矩矩坐着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我抬头问洪伟。

他没回答,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朝里屋方向看了看,随后问我:“胡先生不在家么?”

“他出去买菜了。”

“哦……那……”说到这里他脸上不情愿的神情又露了出来,但在看到一旁的洪飞后,轻轻吸了口气,继续道:“那你的表哥在么?”

“你说铘?”

“是的。”

“……他在。你要找他么?”

他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他。”

“可是……”我没法说自己已经好一阵没跟铘说过话了。

铘跟狐狸不一样,我不理他,他便不会主动同我说些什么,除非有迫不得已的情况发生,譬如在医院的那个时候。因此,从医院回来后我跟他就仿佛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有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

“我可以见见他么,老板娘?”此时见我迟迟没有回答,洪伟又问。

我正硬着头皮要答应,身后门帘忽然一掀,铘恰好在这个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

“给我杯茶。”到我面前他对我道。

我愣了愣。

没等反应过来,他已在小洪飞的桌边坐下,朝他看了眼:“多大了。”

洪飞有些不知所措。

兴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铘,所以有点怕生,低头一个劲用手抠着桌子,小小的脸憋得通红,好一阵之后才轻轻答:“……五岁。”

话音刚落,他屁股下面滴滴答答一阵响,我闻声低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这孩子怎么怕铘怕成这样,一边回答一边竟然吓得尿裤子了。忙要过去把他从铘身边抱开,铘却仿佛预知般抬起头,朝我淡淡看了一眼:“茶呢,客人来了怎么不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