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闻言李莲英低头笑了笑:“老佛爷,咱先不论李大人的诊断到底正确与否,即便是真的,日后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只怕老佛爷和皇上都会落人笑柄……”

“此话怎讲?”

“想老佛爷您也说了,皇上这一年来身子骨一向不好,也鲜少去娘娘宫中,这是其一。其二,奴才闲时在宫外走动,常听得那些街庙坊间处处都在流传着一些说法,说咱皇上经常借着微服私访之名,到各处阁子里招妓……”说到这儿,一眼瞥见慈禧面色不善,立即躬了躬身:“所以,若娘娘有喜是真,那么她在皇上驾崩后才发现有身孕,这一点一经传出,必然会遭人非议,甚至可能被那些好嚼舌头的说……那究竟会是谁的种,怎的皇后娘娘会在皇上逛窑子逛出了病,病得连上朝都上不了的情形下,还珠胎暗结……”

话音未落,慈禧扬手啪的下在他脸上恨扇了一巴掌。

登时扇得李莲英半边面孔肿了起来,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边呵呵赔着笑,一边主动伸手掴自己脸道:“奴才该死!奴才嘴贱胡乱说话!奴才罪该万死!”

一口气连抽了自己十来下,见状慈禧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好了,我说过不会怪罪你,你慌个什么劲。想你那番话说得虽然混帐,细想却也有些道理,不过咱俩这会儿在这里胡乱猜想也是没什么用的,便等李德立过些天重新把过了皇后的脉,给出个准信,再做商议吧。”

“老佛爷圣明……”说到这儿,见慈禧面色终于因此而松弛下来,李莲英悄悄擦了把手心的汗,随后欲要喊人进来给慈禧送些点心,就听外头小太监一声通禀:“启奏太后,御医碧落大人奉旨前来觐见。”

慈禧目光微闪:“宣。”

碧落进门后李莲英立即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在慈禧身旁伺候多年,他深知此人自一年前乍然出现后,便在慈禧心目中有一种特殊的地位。他也说不清那地位究竟是什么,若说是喜欢,自然这样年轻貌美又医术高明的男人,任谁都会格外青睐一下,但总觉着慈禧在喜欢的同时,对他隐隐有一种畏惧。

为什么会畏惧?

大约从昨夜所发生的事情,李莲英觉得自己似乎隐隐观出一些端倪。

一个能引得正蓝和正白旗两家殉道使格外留意的人,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而昨夜精吉哈代反常的莽撞言行更说明这一点。

碧落一定有古怪,否则如此年轻,医术怎能如此高明,又能令慈禧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但若要说他家中养妖,确实又着实让人啼笑皆非。想那精吉哈代也真是奇怪,在慈禧面前弹劾一个人说些啥不好,非要说他家里养妖,结果还把一向得慈禧宠爱的楼小怜给活活烧死了,吓得东太后一病不起,又没想当夜万岁爷竟还驾崩了……这样一连串糟心事堆在一起,偏那精吉哈代一大清早还在为碧落的事烦着慈禧,也难怪会将她激怒,一气之下将精吉哈代一顿鞭刑后送进了宗人府。

是以,李莲英对这碧落一半疑惑,一半敬畏,虽然在宫里他着实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也得小心翼翼对待,绝不敢学着别人的样儿在慈禧面前提起半个不字。也因此,此刻一见到慈禧单独召他入内,便不用慈禧开口,立即识相退开,临走将门轻轻带上,留那两人单独在里头待着。

“臣碧落叩见太后老佛爷金安。”

慈禧一动不动望着碧落问安后跪到自己面前。

头一回好似没瞧见一样没让他起来,只低头一声不吭静静朝他瞧了阵,随后道:“碧先生,昨夜先生待着楼小怜去了北屋说要给他验伤,怎的后来我差人寻去,你俩都不见了踪影。你倒是带着他去了哪里,便连家中都不在?”

“回太后,楼小怜原是臣的挚交,昨日蒙太后恩赐臣急急带他前去北边空置那处殿内,想及时替他疗伤,却谁想到后却发现他已经……去了。臣悲伤过度,因而也未来得及向太后禀明,便擅自带着他的尸身出宫,安葬了。”

“已经安葬了么……”慈禧目光闪烁:“葬去了哪儿?”

“回老佛爷,慕田峪边上。”

“……这么远,难怪此时才见你到此。”

“臣知罪。”碧落一叩至地。

“呵,你知个什么罪?”

“擅离职守之罪。”

“你知道便好,起来吧。”说罢,眼圈微微一红,望着碧落站起的身影道:“你可知,一得知皇上……去了的噩耗,我便四处遣人寻你。精吉哈代说你家里养着妖,那时我倒真希望他那番话都是真的,你家真的养着妖,而妖,不都掌握着起死回生之术么……”

“老佛爷,妖怪一说,故事总是故事,当不得真的。现今万岁爷离世,老佛爷千万勿要因过于伤痛而累了自个儿身子,须知如今重中之重,便是老佛爷的凤体安康,方能在眼下如此混乱脆弱的时局之前,为臣等扛下一切。”

“扛,”闻言慈禧冷冷一笑,瞥了他一眼:“扛是你们这些男人的事,想我一个女人,肩膀能有多宽,力气能有多大,可替你们这些爷们儿扛下这一切?”

这句话出口,碧落再次跪下:“老佛爷虽是女人,却是女中之丈夫,立得地顶得天。万事若有老佛爷在,自能迎刃而解,为此碧落必然万死不辞,为老佛爷效尽一片忠心。”

“说得倒是好听。”

“碧落句句发自肺腑,天地可证。”

“那你过来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将两天前李鸿藻呈交于她的那道同治的遗诏,轻轻摆到了身旁的桌上。

碧落领命起身到桌边看了一眼。

随即垂首站到到边上,笑了笑:“老佛爷,恕臣愚钝,着实看不出这是什么。”

“这是皇上两日前瞒着我交予李鸿藻的遗诏。亏得李爱卿忠心耿耿,否则,怕是哪位军机大臣当着我的面念出来,我方才知晓还有此一招。”

“……那不知今日老佛爷交予臣看,是为了什么?”

慈禧抬头再度朝他瞥了一眼:“我想问你,上回在养心殿你私下对我说的那番话,你可还记得。”

“碧落自然记得。”

“可当真?”

“自是当真。”

“那么这遗诏上所言,你看我该怎样处置。”

碧落闻言再度朝桌上那张纸看了一眼,随后欠了欠身:“皇上遗诏上明示,要立小贝勒载楫为皇太子。”

“对。”

“这样的话皇后娘娘便成了太后,而您和慈安太后,则从此退居深宫,成为太皇太后。”

“没错。”

“看来皇上是急切想要逼老佛爷您退出朝政,同时,亦令皇后辅佐新君,效仿老佛爷垂帘听政。”

“正是如此。”

“呵……”见慈禧那张脸由此阴沉下来,碧落淡淡一笑:“但碧落说过,眼下朝廷之中,唯有老佛爷才是咱大清朝的顶梁柱,亦是那一指江山之人。”

“所以,”再度一笑,伸手将桌上遗诏拿到手中轻轻一摆,就听轰的声轻响,那张遗诏转瞬在他手心里燃烧了起来。

“碧先生!”见状慈禧不由大吃一惊。

直直站起身呆望着碧落,本想制止,却直至那道遗诏在碧落手中化作飞灰,方才一眨眼醒转神道:“碧先生,你毁去遗诏,该当何罪。”

“碧落为了老佛爷,即便是死罪,亦心甘情愿。”

这句话令慈禧又呆呆坐回了椅上。

随后轻吸一口气,望着他道:“那立嗣之事,你说我该怎样处置……”

“回老佛爷,皇上立载楫为他的皇太子,老佛爷势必在载楫登基后成为太皇太后。但若由皇太后亲立嗣皇帝,将他承继为文宗显皇帝为子,那老佛爷您,不是仍为太后么?”

此番说法真真是说进了慈禧的心里。

同治写遗诏立嗣太子,摆明是为了要让慈禧退位。但只要慈禧瞒了这道遗诏随后自己钦定一位宗族中合适者作为她亡夫文宗显皇帝的继子,由他来继承帝位,那么这太后之位,仍可稳稳当当掌握在她的手中。

只是现今爱新觉罗家那些跟同治同辈份的男子中,谁最适合被选出?

慈禧脑中一闪而过载静那张脸。

她深知无论声望还是能力,那位年轻的怡亲王必然是朝中各大臣心目中当皇帝的最佳人选。

但亦深知,一旦被他入主紫禁城,那她现下所有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改变绝对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那么还有一位,载瀓。

但载瀓更是立不得,因为他是恭亲王奕的儿子。

想当年在恭亲王的帮助下她顺利发动政变,被她授以摄政王兼军机处总理大臣,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的职务主管王朝外交事务。自此总揽清朝内政外交,权势赫赫,也因此引起慈禧的不安,因而数年后以目无君上为名,免去了他议政王之职,从此两人恩断义绝。

想到这儿,慈禧轻吸一口气,抬头望向碧落道:“既然如此,那便立醇亲王的幼子载湉为嗣,你看如何?”

“老佛爷圣明。想醇亲王温厚良善,向来对老佛爷忠心耿耿;小贝勒既是老佛爷的亲侄儿,又是老佛爷的亲外甥。如此,的确没有谁能比小贝勒更适合成为先帝爷的嗣太子了。”

闻言慈禧微微一笑,正欲待舒上一口气,忽眉头一皱,道:“只怕此举一出,定会遭到朝堂上多人反对。”

“为何?”

“载湉尚且年幼,无法亲政,在他成年前必然要由我同姐姐垂帘听政。这岂不是会让朝中那些向来反对我姐妹俩垂帘听政的臣子们格外抗拒。而同时,除了载湉外,原是载静和载瀓这两人更适合眼下空出的龙座,因为他俩一旦继承大统,便能立即亲政,而且各自身后又都有一派根深蒂固的势力忠心辅佐,我担心……”

“恕臣直言,老佛爷此言差矣。”

“怎么?”

“谁最适合金銮殿里那把龙座,自然是身为一国之母的老佛爷说了才算,其余人等皆是外人,有何资格为老佛爷的选择说三道四。”

“但是,若说载瀓,他父亲奕那一派势力倒还可约束,而怡亲王那边……碧先生,想你昨日也已亲眼见识过了,单纯一个正白旗殉道使便如此了得,你可知,怡亲王家可出过整整九代统领那整个八旗殉道使一族的正黄旗殉道尊者……”

“是么。”一听此言碧落不动声色垂下头,微微一笑:“老佛爷担心八旗殉道使辅佐怡亲王逼宫夺位。”

这句话再度说中了慈禧心中所想。

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抬眼望着他。

碧落也由此沉默下来,手指在桌上那些灰烬上轻轻划动着,过了片刻,微一侧身突兀道:“老佛爷,这半年来微臣为老佛爷宫中试吃太监诊治急病已有数例,病因皆是食用了老佛爷的御膳而起,老佛爷可还记得?”

“……记得。”

“如此频繁,必是蓄谋的投毒,为此老佛爷对御膳房所有经手之人严加查处,但结果……想来老佛爷自也心下明白,并非那些人所为。”

“……的确。虽然杖毙的杖毙,关押的关押,但事后细想,总觉得那些事颇为蹊跷。为何他们明知我有试吃太监,却要反复做出这样的举动,引我警惕。”

“并以此令老佛爷同皇上和皇后间关系更为恶化……恕臣再度直言,老佛爷,细想起来,皇上也正是因为最后那次投毒事件发生,见您以此怀疑是皇后所为,于是愤然离宫出去放纵的吧……”

慈禧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所以臣猜测,那必定是有个别有用心之人,以此方式挑拨老佛爷您同皇上和皇后间的关系,遂令你们母子婆媳间一切变得越发糟糕。而他则在一旁慢慢等着,等着坐收渔利之利……老佛爷想想,那人会是谁?”

“这……”

“是谁没出现在宫里前,宫里一切无事;又是谁在半年前突然回了宫里,并时常出入宫里宫外,行为不受约束?”

“你说载静……”

见慈禧由此霍地抬起头蹙眉问想他,碧落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笑了笑,再道:“老佛爷可知微臣上回在同怡亲王闲谈时,从他身上发现了样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老佛爷可记得当年多尔衮所佩戴过的那串珊瑚色朝珠?”

“当然记得,那是他当摄政王时,被孝庄太后给亲赐之物……”

“听说是件神物。”

“呵,说是神物,倒是成为不祥之物更为适合些,毕竟是当年进贡给老祖宗皇太极的元朝玉玺剖开后所制,本作为传国之宝给存放在宫里头,结果赐给臣子,那些人镇口压不住……”

“听说它要了三位铁帽子王的命。”

“正是,因此后来重新归于皇家,被珍藏在交泰殿内……”说到这儿,慈禧朝碧落那双不动声色的眼望了望:“你怎的突然提起这件东西?”

“因为那天同怡亲王闲聊时,碧落在他身上所发现的东西,正是这串名为制诰之宝的朝珠。”

“什么??”一听此言慈禧面色骤地一变:“他怎会得到它的。历来凡得此物者必然……”

“必然有那谋逆之心。”

“是的……必然有那谋逆之心……”

说罢,慈禧猛站起身,也不理会站在一旁的碧落,径自来回踱了几步。

随后伸手在桌上轻轻一拍,扬声道:“李莲英!”

“奴才在……”李莲英一直在外头候着。

此时一听慈禧连名带姓叫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慌忙推门而入,跪倒在地上:“老佛爷有何吩咐……”

“去怡亲王府里替我传旨,就说,东太后积郁成疾,现在瀛台散心,而我需要安排皇上大丧一切事宜,故而无法在旁作陪。所以请他陪同他额娘一起前往瀛台,替我宽慰宽慰慈安太后。记着,命他即刻前去。”

“……嗻,奴才遵旨。”

第291章 画情四十三

光绪元年,二月。

朱珠从萃文院回来这天,没有同往常一样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栖霞堂。

她从小莲口中得知她阿玛下朝后,此时正在栖霞堂内招待碧落先生饮茶。亦知自从西太后力排众议立了醇亲王的幼子载湉为嗣后,立刻下旨将碧落提为相度大臣,位居正二品,钦赐三眼花翎。

如此殊荣,皆因当日为了立嗣一事,八旗各少主集结紫禁城想向西太后讨一番说法,却被碧落寥寥数语便挡在了乾清宫外。

此后他将他们邀至瀛台闲谈。那之后,这六位少旗主便同怡亲王载静一样,从此再也没有踏出过那地方一步。

自那日萃文院一别,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过载静了。

这两个月来,同治帝驾崩;皇后阿鲁特宝音抑郁成疾,追随大行皇帝一同仙去了;她去后不久她的父亲崇琦就遭到革职;同被革职的还有一名试图为阿鲁特宝音称颂的侍郎官;那之后,过了短短五天,年仅四岁的载湉登基成新帝,改年号为光绪。

一连串风云突变的事情发生过后,朝堂上似乎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没人再提及祖宗家法,也没人敢再为慈禧对新帝的选择而提任何一个‘不’字,一切似乎转瞬恢复到了同治活着时的样子,稚儿坐朝,太后听政,一派祥和……

唯有载静同那六名少旗主始终没有从瀛台归来。

为此朱珠心下自是焦急万分,却无一人可以倾诉。

爹娘面前当然是什么都不能提起,而唯一可与之说说的小莲,自皇后归天,便一心只知皇后代替自家主子殉了大行皇帝,从此主子的命可保住了,又无须入宫,所以整日开开心心,完全不懂朱珠究竟在为身在瀛台陪伴东太后的静王爷愁些什么。

她的确是无法知晓朱珠究竟在愁些什么的。

这些年来,在身为九门提督的斯祁鸿祥身边长大,虽对朝政从来不闻不问,但朱珠多多少少心下明了,这朝堂上之事历来风云变幻,暗礁隐现,如同一团望不见底的漩涡,不知几时就将人吸了进去,浅的尚能及时逃脱,一旦深陷,从此就如坠入深渊,不得抽离。

因而站对立场无比重要。

载静虽一贯行事说话十分小心,但他站错了立场。

虽然表面上他同他阿玛一样,对慈禧无比恭顺,无比听话,但他一片忠心却只为同治。所以虽身后有一派忠实者追随,但他一不结党,二不利用身边的八旗忠实属下,在时局岌岌可危之际趁虚而入,夺取权位。

他只一心想要辅佐好同治帝。但天不遂人愿,同治身和心皆太弱,最终早亡,也令载静受到牵连。所谓去瀛台陪伴东太后,无非是将他同八旗六少主软禁在那地方的一个借口而已。

那么他究竟会因此而被幽禁到几时……

幽禁之后,那西太后又将会对他怎样处置……

每每想到这点,朱珠脑中的思维便立即戛然而止,不敢继续往下想,断断不敢去想。

当下垂着头闷闷朝前走,不知不觉几乎从栖霞堂前走过,直至迎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及时收住步子后,她听见来者从面前发出的低低笑声。

声音如此熟悉,因而没有抬头,反而将头垂得更低,她朝后退开一步,向那来者恭敬施了个礼:“碧先生吉祥。”

“客气了。”碧落低头望着她。瞥见一旁小莲惴惴不安朝他瞧着,便抬手朝她轻轻一摆:“我同你主子要说会子话,你且先回去。”

“是。”一听这话小莲立即调头便走,饶是朱珠直起身试图唤住她,她竟充耳未闻。

当即眉头一皱,朱珠抬头望向碧落道:“即便我心知碧先生的身份,碧先生这样做也实在太过份了些,既要她走,只需令我吩咐便是,何必用妖法迫之。”

“妖法……”他淡淡一笑,抬眼朝小莲远去的僵硬背影望了望:“我只是不愿多浪费时间。”

这话令朱珠再度皱了皱眉。

本想脱口再说些什么,但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慢慢将心头那团怒气又压了下去,遂朝他身后看了眼,问:“听说我阿玛在此地同先生饮茶,怎的此时先生却是一个人。”

“他临时有事,要走开一阵,我便趁此出来转转。”

“不会是先生又以妖法为之?”

“呵……”他笑笑,正要回答,眼见她身子在院内骤起的寒风里一阵颤抖,便低头解开披风裹到了她身上:“不敢,在提督大人面前,小妖怎敢擅用妖术给自己折了道行。”

披风带着碧落身上的体温,暖和得令朱珠身子再次一颤。

立即心生抗拒想要脱开,转念一想,低头望了眼那披风笑了笑:“好一件狐裘披风,不知为这一身要杀了多少狐子狐孙。”

“姑娘说得好,只是这并非狐裘。”

“哦?”

“不知姑娘可听说过‘狰’?”

“不知。”

“形如赤豹,脖颈上一圈丰厚长毛,形似狐,却又远比狐毛丰厚和保暖,因体型硕大,往往只需猎取三头,便足以制成这样一件披风。”

“好似在听先生说故事。”朱珠在他微笑的目光下别过头。

碧落因此而再度嫣然一笑,随后道:“险些望了恭喜姑娘了,老佛爷恩准姑娘不用为大行皇帝殉葬,亦暂时不用入宫。”

“先生此言差矣,先帝驾崩不久,哪儿来的喜?况且老佛爷心情莫测,一日不废了我这贵妃之名,只怕日后惦记起来,仍是要将我召入宫中的。想堂堂一国之妃,岂容在宫外撒野,先生说可是这样?”

碧落朝她望了眼,点点头:“所以今日你阿玛将我邀至这里,便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我阿玛?”朱珠闻言微微一怔:“这同先生有什么关系……”

“他希望我能在老佛爷面前说两句话,好废了你的贵妃之名,还了你的草根之身。”

朱珠一听不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阿玛强人所难了,即是先生,也不方便因此去同老佛爷商议,不合祖宗礼法,若老佛爷怪罪下来,先生必然……”

“朱珠,”淡淡两字打断了朱珠一叠声的话音,朱珠停了口抬头望向他,不明白地皱了皱眉。

“你想同紫禁城彻底了断一切干系么?”随后听见他这样问道。

朱珠目光微闪,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么去亲口同你阿玛说,愿意同我成亲。我便立时去宫中向老佛爷去讨个人情。”

“先生是要朱珠以婚约去换得自由之身么?”

“你可以这么认为。”

“呵……先生……”闻言一阵苦笑,朱珠定定望着他,伸手将一缕拂到他脸侧的发丝轻轻掠到他耳后:“朱珠实在看不懂先生,究竟为了怎样一种坚持,非要娶朱珠为妻,细想来,最终应是因了先生对那位故人过于强烈执着的爱……可是先生,当日你以朱珠兄长的命要挟,朱珠自是只能答应,但现今,先生已说明兄长体内并无那蛊毒,也不再以那种方式来要挟我,仅仅只以自由来获取交换。虽然朱珠对先生这一片执着之心异常感动,但先生需要明白,朱珠却也是个执着的人,也有颗同先生一样执着的心。先生可为了那份执着想尽方式迎娶朱珠,而朱珠为了那份执着,又怎会轻易拿自己的自由去换取。先生好好想想,若将先生与朱珠的处境相互换之,先生会肯么?”

一番话说完,朱珠躬下身恭恭敬敬朝碧落施了个礼。

随即转身要走,忽听碧落叫住她道:“栖霞堂离姑娘居住处甚远,姑娘冒着这般酷冷特意来到这里,应该不是无意间路过吧?”

朱珠不由停下脚步,迟疑了下点点头。

“所以碧落猜,姑娘此番至此是为了来见碧落。是么姑娘?”

朱珠没回答,只转过身子朝他望了一眼,伸手将身上那件披风裹了裹紧。

“那么不知姑娘特意来到这里见碧落是为了什么事,想来,应该不会仅是为了行这两次礼,给我问上一次安。”

朱珠咬咬嘴唇,再次点了点头。

“那么姑娘究竟为了何事?”

“我来见先生,其实是想同先生谈一谈怡亲王的事……”

这句话出口见碧落眉梢一挑,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不由一张脸狠狠地一烫,迅速低下头稳了稳呼吸,继续道:“先生,怡亲王自两月前去了瀛台陪伴东太后至今未归,想来,应是被老佛爷扣在那边了吧……”

“呵……姑娘,怡亲王是老佛爷的亲侄儿,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家事,到底因着怎么一回事,又因此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这外人又怎会知晓呢?”

“先生……”闻言朱珠慢慢朝前走了两步,重新返回到碧落身边,抬头看向他:“我知怡亲王同先生在朝政上向来存有差异,但现如今,时局已变,年号已换,当是该携手共存,共奉一主。所以朱珠恳求先生,无论过去怎样,请先生看着今后,望先生能因此对王爷他网开一面,朱珠必然感激不尽。况且听说……一个人一旦在外头待久了,便会总是惦念那边没有诸多约束的生活,所以朱珠想,日后王爷总是要重回法兰西的,这样一来,必然不会再为任何事得罪先生,所以先生……

“朱珠,”话未说完,被碧落冷笑着打断:“这会儿你瞧着竟像是他的额娘了。这样低声下气俯首帖耳地过来求我,你怎不干脆跪在地上求?”

“先生要朱珠下跪么?”

“呵呵!”一句话出口碧落不由再度冷冷一笑。“你这般求我又有何好处?即便他离开瀛台出得紫禁城,他就能娶你么?”

“先生,朱珠早就不存嫁人打算,只望先生能放过王爷,能……”

“闭嘴!”没等她将话说完,碧落突然伸手狠狠一把扣住了她的下颚,将她那张迅速涨红了的脸慢慢托了起来。

眼中幽光微闪,一瞬间似乎脱口而出想要说什么,但片刻后却沉默下来。只静静捏着她的脸朝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望了一阵,随后淡淡一笑:“也罢,我从此不再同你多费那些口舌,反正早晚你总会清醒过来,我也不在乎再多等那一时片刻。只是朱珠,你且记着,从今往后别再对我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否则,我便让你亲自尝尝我在那数百年时间内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听明白了?”

说罢,手朝前一推,眼见她连着倒退数步几乎跌坐到地上,却再不朝她望上一眼,转身径直朝栖霞堂处走去。抬眼见到门前有些茫然望着他俩的斯祁鸿翔,遂抱拳一笑:“斯祁大人,多谢今日盛情款待,但想起下官还身有要事须待解决,碧落便就此告辞了。”

“……那老夫送送先生。”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相伴离去。

独留朱珠一人呆站在原地,纵然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仍冷得全身一阵僵硬。

因而连头顶飘下的雪落在她脸上都毫无察觉,仿佛体内每一分每一寸,都因着碧落那番话给瞬间冻结了,再因此,在她身上心上冻裂出一片片撕裂般的疼。

雪越下越大。

不到半夜便覆盖了整片大地,也覆盖了紫禁城上每一片瓦砾。

天寒地冻。

但身在储秀宫的慈禧自是无法体会。

她热得额头隐隐冒汗。

因此在厚厚的被褥中辗转反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时不时从口中喃喃咕哝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在极其艰难而愤怒地同谁争辩着什么。

一旁宫女见状不由微微有些不安。

便轻轻走近了,凑到她身边想去推推她,免得她被噩梦给魇着。

可突然间就见她两眼一瞪直愣愣从床上坐了起来,对着那宫女没头没脑一阵挥打,随后惊恐之极地朝西边角落里狠狠一指,厉声尖叫道:“你敢过来!我看你敢过来!或者时尚且不当你是回事!死了难道我就会怕你!!”

随后一下子住口。

在那宫女欲哭无泪的呆呆注视下竟哇的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将那宫女一把推开,跌跌撞撞爬下床直奔到门前,掀开帘子对着外头一声大喊:“给我去传碧先生!快给我去传碧落先生!!!”

第292章 画情四十四

饰台上的西洋钟指到八这个数字时,小太监自外头跟着钟鸣声通禀道:“太后娘娘,玄贞法师已到,正在殿外候旨。”

声音很轻,但也足以令屋里的慈禧听得清楚,她抬手挥退了一旁刚将她发髻绾好的李莲英,又从首饰匣中选了副镶着金珠红玛瑙的指套往小指上戴了,随后朝李莲英递了个眼色:“宣。”

“嗻。”李莲英立即躬身退出。

不出片刻自宫门外恭恭敬敬领进一名身披锦斓袈裟的老和尚,到门帘外站定,自己掀帘进来重新侍立在慈禧身旁,而那老和尚则双手合十,隔着帘子躬身朝慈禧施了个礼:“阿弥陀佛,出家人玄贞,在此参见西太后千岁千千岁。”

“免礼,赐座。”

淡淡两句话,一旁立即有太监将早已备好的蒲团摆到玄贞身边,搀扶他在蒲团上坐了,随后走到一旁,不等他开口,先将一只冒着冉冉青烟的香炉摆到他边上。

他侧眼朝那缭绕在炉上的香望了眼,随后笑了笑:“多年不见,蒙太后娘娘还记得老衲这一习惯,善哉,善哉。”

慈禧也笑笑,一边示意宫人上茶,一边道:“一向政务缠身,虽然总惦记着要去白马寺请恩师您过来聊聊佛法经文,奈何总也不得个清闲的功夫。近来总算得了点空儿,却又听说恩师身子染恙,本还担心你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谁知这么快便赶到紫禁城。恩师啊……想你这一把年纪从海城到这里路上必定走得无比辛苦,又当夜便应召入宫,我瞅着,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阿弥陀佛。”玄贞闻言双手合十,再次朝香炉望了一眼:“既是太后召见,无论怎样老衲必定是要及早赶到的。况且……恕老衲直言,太后此次特意召老衲进京,想必是遇到了什么相当棘手,且不可言明之事吧。”

话音刚落,慈禧轻轻一招手,李莲英立刻知趣地再度退出房门,到外边旋即朝两边一丢眼色,迅速带着一众宫人静静朝宫门外退去。

直等所有人全部离开,只留慈禧同玄贞两人隔着一道帘面对面坐着,她轻轻吸了口气,点点头道:“恩师可是从那炉中看出些什么了?”

玄贞是洛阳白马寺的住持方丈。

博览经文,通晓易经八卦,十多年曾前一场因缘际遇为慈禧讲解过经文,解答过疑惑,因此被她尊为恩师。

如今八十高龄,依旧声如洪钟,面如满月。听慈禧问,他低头将边上那只香炉拿起,看着上头那道袅袅婷婷的烟,眉心微微一蹙:“实不相瞒,太后宫中阴寒之气极盛……或者说,盛极。”

“恩师,紫禁城历经明清两代,期间里头横死者无数,那股子怨气,终日被乾清宫那块地方的格局给困着,所以宫里阴气重,那是必然的……”

“太后,此阴气已非同往常。”

“怎么说法?”

“至阴入邪。老衲斗胆问声太后,近来太后凤体可是经常有乏力困倦的迹象?”

“有时确实……因总是夜里睡不安实……”

“便是按照当年老衲交予太后的方式在宫内布下银鱼风水阵,也不行?”

“完全无用……”

“那么老衲须再斗胆请问太后,自孝哲皇后入殓之后,她所睡那副棺椁,迄今为止可有出现过任何异乎寻常的迹象?”

听玄贞那样直接问出这句话,慈禧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发怒,但因着是这位大悲寺住持所言,她在目光游移片刻之后,轻吸了口气道:“听宫人们说起,头七那晚似乎有血水样东西自棺椁内渗出,但那棺椁是用金丝楠木所制,怎可出现渗漏,我疑心是她们疑神疑鬼,看错了的。”

“所以娘娘棺椁至今仍被太后留在宫内么?”

“那倒没有,因前些日子听了相度大臣碧落之言,我已将她同穆宗皇帝的灵柩一同迁往隆福寺,以望在那边他俩可以受受香火,聚聚福。”

“是么……”闻言玄贞一阵沉默。低头将香炉摆到远处又朝它望了片刻,轻声道:“这倒奇了,按说宫中一有乾清门,二有带刀侍卫,光这两种已是至阳,又以金丝楠木入殓,再安置入隆福寺中天天受那经文和香火,怎的还会阴煞逼人……”说到这里目光抬了抬,他望着慈禧那张略带不安的脸沉吟道:“太后,老衲在宫外听得有人说起,说孝哲皇后之所以早逝,是因着对于先帝爷的亡故过于悲痛,于是自尽……”

“的确……”

“那么她自尽时可有做出过什么极端的行径么?”

“这……”玄贞这句话出口,慈禧的面色再度沉了沉。片刻站起身在房内慢慢踱了两步,随后走到垂帘边,对着外头那迅速将头垂下的老方丈低声道:“实不相瞒,这丫头大小骄宠惯的,性子极烈,因而在吞金之后可能唯恐会被人救起,所以把她家中陪嫁而来的那枚血鲛珠……也给吞进了腹中。”

“血鲛珠?!”一听这三个字,玄贞面色不由立即一变:“虽早有所闻,却没想到此物竟真的存在……如此说来,太后……那可当真是麻烦了……”

“……恩师何出此言……”

“太后,想那血鲛珠乃是世间无比稀有的至阴之物,需以至阳相克,方可安稳处置。原本在紫禁城中,上有天子,下有各处风水布局,所以一贯安然无事。现今,它却被孝哲皇后给吞进了腹中,那不单是让它入了女子的阴私之处,更还带上了血光之毒,再加上皇后死去前那一刻痛苦所凝聚而成的怨气……”说到这里,怎还有那心思在蒲团上坐着,当即起身扑的下跪在慈禧面前,双手合十拽进了手中的佛珠:“太后……那东西现在依附在皇后体内,已……已然成了件无物可克的妖孽了!”

这番话听得慈禧直往后倒退了数步。

几乎一个不稳跌坐到地,却哪里管得上自己的狼狈,一联想到自阿鲁特氏死后那些时常将她惊醒的噩梦,心跳不由骤然加快,以至过了好一阵才留意到自己的失态,抬眼见到玄贞仍埋头跪在那里,于是慢慢稳了稳呼吸,开口道:“无物可克么?那可怎么办……”

“回太后,”一听此言玄贞头垂得更低:“想老衲总是太过年轻,辜负了太后的期望,唯有请太后去寻得更加高深的修行者,或许可为太后解这燃眉之急,否则……”

八十还说自己太过年轻,若要换得往常,便是个有趣的笑话,但此时慈禧哪还留意到这个,眼睁睁望着那欲言又止的玄贞,脱口道:“否则什么??”

“否则一旦形成气数,便是先帝在侧,用帝陵镇压,都恐怕无法镇摄得住那极盛的阴气了……”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