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慈禧直直地跌坐进了椅内,半晌一声不吭,只呆呆望着帘外的玄贞,嘴里轻轻说了句:“这么说我是要被她缠死了……”

玄贞因此而眉头微蹙,再次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但迟疑片刻,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压了回去,只宣了声佛号,随后道:“太后,时辰不早,请先休息,待老衲回去再好好想想,可否能找出谁来为太后将那东西镇住。”

“恩师,你是否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却不料慈禧虽然一时骇然,却已察觉他刚才的举动,因而重新坐直身子,淡淡问了他一句。

玄贞抬起头朝帘内的慈禧望了过去:“太后刚才说起那位相度大臣,老衲在来京之前便对他有所耳闻。听说他在太后的恩准下动了太庙和紫禁城内风水,所以老衲在来此之前特意去各处看了看。”

“看下结果如何,恩师?”

“回太后,既然曾有正蓝旗察哈尔家的人已经查看过,那变动的风水布局本身应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老衲在庙中修行至今,一双眼有时也可观得一些异相,因此今日观之,发现太庙上方有紫气浮动,应是对应了新帝登基一实。

“这么说是件好事?”

“但紫禁城三门处新起的坛子,却看着颇为古怪。因为有青气自上而下,但上寻不见根,下见不到底,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聚气还是散气。可是虽心有怀疑,却也无法劝说太后将之移去,因为那样一来,必然伤了原本就被改动过的风水,更不知道那些青气会作出怎样的变化。所以在无法确定它会伤及朝廷风水之前,老衲着实不敢轻易断论。”

“……那不如将碧先生找来你俩当面说说?”

“这……”

“怎么了?”早就觉察到这位老方丈心中有那难以言明之事,故见他再次吞吞吐吐,慈禧不由直截了当道:“恩师,到底有何事情你一再不愿开口同我明说,难道是因为碧落?”

闻言玄贞一声苦笑,双手合了合十:“太后,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若太后执意希望玄贞坦白言明的话,只怕太后会立即质疑老衲,并由此而恼怒。”

“你说。坦率而言,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责怪与你。”

“那么老衲便直说了。太后,那位相度大臣碧落并非是人,而是秦朝时跟随在秦王子婴身侧,西汉时跟随在哀帝刘欣身侧,北元时跟随在惠宗身侧,前明时跟随在建文帝身侧……起码应有两千多岁……为一头九尾妖狐。”

“你……你说什么……”

“老佛爷如若不信,请看此物。”

第293章 画情四十五

说着,玄贞从袖袋中抽出一卷暗黄陈旧的纸,恭恭敬敬递到了帘边。

慈禧见状走到门前伸手接过。

待要打开看时,手突然一阵发抖,因为这卷东西并非是纸,而是一块皮,且远比牛皮羊皮柔软得多,上面隐隐几块褐色的东西,细看,竟似是人的毛发……

当即几乎脱手落地,好容易将它抓稳了,立即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回太后千岁,这是块皮帛。”

“是什么东西的皮?!”

“是……人皮。”

一听果真是人皮,慈禧当即将那卷东西从手里扔了出去:“玄贞!你怎的拿这种可怕东西给我!”

“太后……”眼见那块皮要坠地,玄贞眼明手快一把接过,小心在掌心里托好了,再度呈到慈禧面前:“太后万勿以猛力掷之,它距今已有三千多岁,是夏朝灭亡后,妺喜死前亲手制作。”

“妺喜?那位夏桀之妻妺喜?”

“正是。”

“……她为何做这种东西??”

“回太后,此事说来有些话长。”

“你且说来听听。”

“当年有施氏被夏朝欺压,不得已,有施氏献出族中最美女子妺喜献于夏王桀……”

“这些我都知道,何不就从她做这东西的缘由开始说起。”

玄贞双手合十:“桀性情暴躁也耽于美色,却独对妺喜以礼相待,事事投其所好,只求博其一笑。久而久之,原对他一片仇视的妺喜竟渐渐对他暗生情愫,遂将家乡忘却,一心祀奉于他。怎料就在桀攻打珉山之后,带回一双女子,太后应也听说过,便是珉山二女。从此他日日流连于那二女之处,将妺喜忘得一干二净,一夕间几乎是将她忘却了,由此妺喜陡然生恨。”

“与此同时,一名来自商汤的男子,名为伊尹,对妺喜百般示好,并动之以情,授之以利,久而久之,终在妺喜一次心灰意冷的遭遇之后,毅然背叛了夏桀,向伊尹出卖了夏朝的军机,令伊尹得以藉此成功离间夏与九夷族之关系,让它逐渐被孤立,从而扭转了商汤与夏之间的军事之力悬殊差距。此后,夏亡,商立,桀被流放至亭山,致死。但直至妺喜才知,那珉山二女,以及夏桀对她的疏离忘却,均是由伊尹及一名妖人所策划之局。而她由始至终只是他们为了拔去夏桀所操纵的一颗棋子,亦因此担了‘狐魅君王,亡国妖妇’之命。”

“醒悟到这点,却早已来不及,而她也因此含恨染病。自知医治不好,于是将自己命人偷偷从亭山带回的夏桀背上一块皮取出,耗费数月时间制成皮帛,在上面用针线沾着自己的血绣下记下那一切受骗过往,以及伊尹身旁那个妖人的来历身份。随后又用数月时间将伊尹同那合谋妖人的画像一并绘上,至此,耗尽了她最后一点经历和心血,便在她忠奴按着她的要求将那块皮帛盖到她身上后,愤然说出最后一句话,遂与世长辞。而那具话便是,”说到这里,站起身将手中那块皮帛轻轻一抖,透过珠帘坦呈在慈禧的眼前:“那句话便是,‘人都说亡夏者是我这狐媚妺喜,殊不知,真正的妖狐却是身在商汤!!’”

话音落,慈禧紧盯在那张帛上的目光由茫然到疑惑,再由疑惑骤然间一闪,露出一丝惊恐:“啊……是他……”

那张皮帛因年代久远早变得斑斑驳驳,因而最上面那一行行篆体小字早已如帛上其余花纹一般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楚。

但字旁那幅画却是清清楚楚的,比往下那些墨迹尚且清晰的字更为清楚。

画上画着两个人,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站得靠前,黑发披肩,面如女子般娟秀美丽。另一个则站得稍后,虽然头发不知是图个省事的关系还是怎的,看起来仿佛一片雪白,但那张俊美得一笑便能将人心魂都立时摄了去的脸,那双碧绿的眸子,活灵活现便是那如今最最深得自己信任……乃至依赖的相度大臣,碧先生!

如此逼真的手艺,眼瞅着似乎只要玄贞那双手轻轻一抖,他俩便能从画上走下来的。不由脚下一软一把扶住边上的墙,用力吸了两口气,朝玄贞望了去:“……恩师得此皮帛,有多久了……”

“回太后,此物自白马寺建成那天起,便一直都是庙中镇寺之宝。”

“那……距今已有近两千年了……”

“是的,太后。它自始皇帝时被人从妺喜墓中挖出,便失踪,直至东汉永平年又重现于世。只是重现于世的这块皮帛上,比最初妺喜所留,却多出一些记载。”

“什么记载……”

“记载了此图中那碧眼妖狐由秦时开始重现于世,侍奉过秦王子婴,汉哀帝刘欣,直至他俩国家灭亡的简短经过。”

“是么……”

“那之后,因被看做是种不祥之物,明帝刘庄便令人将此帛交予白马寺珍藏,在经过超度和受香之后,它就一直被珍藏在白马寺塔林深处,除了历代方丈,几乎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因此一度都只当它是流传在白马寺中的一个传说,直到元末,当时路经那里的白马寺方丈竟真的遇见了皮帛上这名被称做九尾妖狐的男子,听闻他叫碧落,随伺在惠宗身边,地位似乎极高,却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官。那之后不久,徐达大军就攻陷了元大都,将当时的元惠宗逼入了漠北。之后不多久,惠宗去世,亦成了元朝最后一任皇帝,而那妖狐在他去世后不久便踪迹全无,仿佛消失于世间。”说到这里,见慈禧已面如土色,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玄贞轻轻叹了口气,简短道:“自那时起,每一任白马寺的长老都分外留意国君身侧,有无此人出现。若一经证实,立即上奏,试图告诫,但从未被相信过,久而久之,便只能做了那一切的旁观者,寻找他出现,目睹他伴君在侧,目睹一个国家、或者那位君王,一步步走向末路,再将那些过程,一次次记载在这皮帛上,已然将它作为一部……”

话到此处骤地一顿。

慈禧朝他望了一眼,知他必然是说不下去,便脱口而出,一字一句替他道:“已然将它作为一部记载着各朝亦或各帝王的……灭亡之书。”

话出口,玄贞立即收起皮帛,跪倒至地。

而慈禧则铁青着一张脸望着他身上那件光色斑斓的锦斓袈裟,沉默许久,随后咬了咬唇道:“恩师,我叫你一声恩师,你可否如实告知我,你知晓那碧落在我身侧是有多久了?”

“回太后,自太庙金水玉带出现血污迹象那日,我便知晓了……”

“那你为何现今才来告之于我!既然明知道他是亡国之兆,你为何偏到此时方才来告之我?!!”

“太后息怒……因老衲……老衲着实无法告之……”

“却是为何?!”

“太后……”听她声音如此凌厉,心知越发唯唯诺诺越是会令她更为恼怒,于是干脆抬起头,双手合十朝着眼前这个面目已然变得狰狞的女人轻轻道:“阿弥陀佛……太后,自古凡是因此征兆而向帝王家进言的僧人,最终无一落得个全尸的下场。后来祖师终于了悟,此必然是命中所定,我等强行干涉不得,因此,自宋朝之后,吾辈红尘外之人便皆都只能沉默下来,心知肚明地做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以及记录者,不再存有任何妄加干涉之念。”

“你说这是天命?!”慈禧闻言猛一把抓向面前的珠帘,将它狠狠扯了下来。

“太后息怒,听老衲把话说完……”

“说!”

“尽管如此,但凡那妖狐真的会令我大清气数走向绝路,老衲断然是不会袖手旁观,即便拼得一死,也不过是重新回到轮回中走一遭而已。只是老衲迟迟不敢同太后言明,因那妖狐每次出现,虽然看似会令国亡,令朝灭,令君王失势……但却也未必净是如此……”

“恩师何出此言?”

“老佛爷想想,明建文帝虽然被夺了江山,但并不意味着明代气数已尽,江山易主。它仍是朱家的,而且后面的永乐皇帝,太后也应明了,着实是个厉害的人物。因此看来,妖狐的出现,也可能意味着虽然君王变更,但可能国力,乃至君王之力,都会变得更加强大……思及这一点,再想到前些时果真是君王变更,因此老衲迟迟不敢妄自向太后进言,以免错干扰了皇朝的命轮……”

“这……”听他这番话一说,慈禧面色微微缓了缓,转身慢慢朝房内踱了两步,在椅上坐定:“恩师此话倒也不错……”

“所以老衲以为,不如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同时将分散各处的八旗殉道使全部或者部分秘召至京,一边紧盯着他的动向,一边留意风水气数的变动,一旦从中窥出什么问题,可立即将他一举拿下!”

话音未落,突然原本听得神情专注的慈禧面色猛地一变。

随即煞白着脸指向玄贞一声尖叫:“放肆!”

玄贞不由一惊。

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到了她,及至顺着她目光迅速朝后望了一眼,才明白原来竟是那样东西把她给生生惊得几乎失了魂。

那是一团猩红色的人影般的东西。

模模糊糊,自他身后东边角落里慢慢爬了出来,一边爬一边哭,哭得屋顶上方那些宫灯一阵摇晃,随后倏的下全部熄灭。

“我恨……好恨啊……”随后听见一片漆黑中,那方向传来这样幽幽一声呜咽。

紧跟着慈禧房中砰砰数声巨响,于此同时守在宫门外那些太监和侍女迅速破门而入,冲到内室门前急急手中灯笼往里照去,为首的李莲英刚要呼唤老佛爷,那声音却突的下咔在喉咙里,怎么都叫不出来。

他看到慈禧面色苍白如死人般在屋里的椅子上坐着。

身上脸上都是血。

血来自挡在她面前那个玄贞方丈。

就在之前见他时,还声如洪钟面如满月,此时一张脸竟如橘皮般皱褶了起来,身体也是……他双手大大地长着,似乎要挡着什么,锦斓袈裟和僧衣因此被扯得粉碎。

里头的身体也被扯碎了,肠子和血流了一地,偏偏这种样子他竟还没有彻底咽气。

只低头默默朝自己身子看了一眼,随后回头朝慈禧惨然一笑,张口轻轻说出两个字:“保重……”

随后砰然倒底,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第294章 画情四十六

月上中庭,照得春明楼那片琉璃瓦顶晶莹闪烁。

这样的光亮本应令房顶上一切无处遁形,但少顷,一道黑影却像凭空出现般从那边瓦顶上垂挂了下来,蛇一样顺着下方圆柱往下一阵盘绕,无声无息跳落到二楼的长廊内。

随后身影一闪,跟出现时一样突兀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不远处一道门咔的声响,朝外轻轻打了开来,被风吹动似的晃了晃,遂又轻轻合拢。

如此细微的声音显然并没能惊动屋内静坐在窗边的那道身影。

他低头翻着手中的书,手边只点了一盏油灯,闪闪烁烁只有绿豆大一点幽光,光线极为模糊。

但这光线并不妨碍他的阅读。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在阅读。

幽黑一双眼始终朝油灯方向望着,若有所思,目光因光斑的折射而泛出一点暗红,因为油灯内闪烁摇曳着的那点火苗是红色的,血一样的颜色。

“王爷……”身后低低的话音伴着一阵风起,令油灯内火苗倏然而灭。

一缕白烟立即自灯芯上冉冉升起,被载静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微一划动,它就好像有生命般滑进了他的掌心,又顺着他掌心滑进了他手腕上所缠那串朝珠内。“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这地方轻易使用分影之术,现今已不比过去了。”

“属下知道。若不是出自无奈,属下断不会冒着连累王爷的险用这方式进入瀛台。”

“怎么,有什么急事?”

“王爷还记得白马寺方丈玄贞么?”

“自然记得。”

“他昨夜死在了西太后的储秀宫中。”

“什么?”一听不由怔了怔,载静放下手里的书朝身后隐匿在黑暗中的莫非望了过去:“我记得八年前跟随阿玛去洛阳邀他进京时,曾听他同我阿玛说起,紫禁城十年内是他的禁涉之地,所以十年内他便是连北京城也无法踏足一步,怎的现在他竟会不顾当日所言来到这里?”

“回王爷,因近来西太后宫中时常出现异相,有说因孝哲皇后的鬼魂作祟,闹腾得很厉害,就算把原先被关押在宗人府的精吉哈代也放了出来,都没能将它撵走,所以万分无奈下,太后就命人去白马寺将玄贞法师给请到了此地。”

“孝哲皇后的鬼魂?”闻言载静眉头轻轻一皱:“她一向忠厚仁慈,怎的会死后闹鬼作祟?”

“属下也觉得奇怪,所以昨日得知玄贞法师入宫后,属下便用了匿形之术尾随而至,想跟随他一去储秀宫探个究竟。孰料才在宫外偷听了片刻,属下的匿形之术就被宫门外一团极其犀利的阴气给撞了,怕因此暴露痕迹,所以属下慌忙离开,谁知今日一早便就得知,老方丈昨夜为了给西太后护驾,圆寂了……”

“储秀宫外有极其犀利的阴气?”

“是的,王爷。早些时候还从未觉察到过,昨晚一经碰见,险些废了属下这半条胳膊。”说着,莫非上前两步,借着窗外透进来那片月光将半边衣领朝下翻开,露出里头青灰色一片痕迹。说淤青不像淤青,隐约可辨靠近手臂的地方肉都坏死了,故而令他始终将那条左臂垂放着不动。

“可碍事?”见状载静不由起身走到他身边,用手在那伤上轻轻按了按。见他仍有痛感,稍许放了些心:“还好,分影尚且还能有痛感,所幸没让邪气直接进身。

“王爷,虽然昨夜几乎遇险,不过那之前属下倒是探听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什么东西?”

“回王爷,属下听玄贞法师说,那位碧落先生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头九尾妖狐。”

“什么?!”

见载静面露惊色,莫非当即将昨夜自己在储秀宫外所偷听到的那些原原本本告之了载静,随后目光闪了闪,道:“虽然属下没能窥见那张人皮帛的样子,不过以此异能确定碧落就是妖,而且是只千年狐妖。如今西太后也知晓了,但她似乎并不打算说破,因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宫内,她至今都没有对碧落提及过此事,所以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西太后会不会因此反而更为重用那只妖狐。”

“你乱想些什么。”

“王爷还不明白么,她匆匆立了才只四岁的载湉为新帝,又将您同八旗各旗主之子软禁在此地至今,明摆着就是怕一旦将您同他们放出,您会借着八旗旗主的忠心和各旗殉道使的拥戴,弑主篡位。”

闻言载静面色一凝,片刻淡淡一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我知她一直对我心存防范,因而明知当日她请我至瀛台是计,仍应邀而来,便是为了表明我的一片忠心,也为了消除她这一戒心。难道时至今日时局皆已稳定,她还无法明了么?”

“王爷!”听他这样说法,莫非不由扑的声跪倒在地,抬头目光咄咄望向他道:“想我八旗殉道由始至终代代只效忠爱新觉罗家的人,岂是叶赫那拉氏家的狗!她逼死皇后和她腹中先帝的血脉,又寻了醇亲王家幼子立嗣,摆明了想独揽大权,继续她的垂帘听政,假以时日,这天下明为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实则被她侵吞个干净,王爷,此时不反,更待何时!便是允祥爷在世,必然也要厉令您策反上位,夺回大权的吧!”

话音落,见载静目光骤地阴沉下来,遂不敢再多言,只将身子一躬,低头不语。

片刻见他慢慢踱了两步,回到窗边重新坐下身,手往油灯上轻轻一拂,令那油灯重新亮了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且问你,你家祖爷可有将正黄旗的殉道使占出?”

话问出口,莫非肩膀不由微微一颤。随即抬起头,轻声道:“说也奇怪,王爷,原本祖爷曾说已有了点眉目,等再清晰便立即告之于我,但就在三天前……我家那栋安置着祖爷法身的楼阁,突然被一场大火给烧毁了……”

说罢声音不由哽咽,他立即垂下头,用力咬了咬牙。

载静闻言目不转睛地朝他望了一阵。

直至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才道:“既如此,便是天意,我等不可逆天。”

“王爷何处此言??”

“因数月前我曾因大清风水一事打开地宫请教我祖师爷,蒙他赐我明示,说现今为真龙被困之死局,若要破此局,唯有八旗殉道齐出,放能助得龙腾。本来若是你家祖爷占出正黄旗殉道使是何人,那么只需集结全部八旗,便如你所想,可望一搏。但可惜,天不遂人意,他的法身所在处竟被火烧毁,那么一切也就随同他葬身于那场火中,莫非,此乃天意,若天要慈禧掌政,你我硬要逆天为之,必无善终。”

“王爷眼下境遇难道便是王爷所想要的善终了么??”

这句话凭着一股怒意脱口而出,眼见载静眉心微蹙,莫非立时收声,将头沉了沉。却又很快将头抬起,直截了当道:“属下明白了。八旗动,势必九门提督要出兵,于是我等势必要同斯祁家水火对立。王爷如此犹豫再三瞻前顾后,却原来都是为了斯祁家的朱珠小姐。”

说罢,见载静不语,便冷冷一笑,再道:“那么王爷可曾想过这大清江山今后将要如何,我等八旗殉道使将要如何,同王爷一道被困在此处的诸位旗主之子将要如何,王爷的额娘将要如何,王爷您……将来又当如何?!王爷以为以王爷现下这般忍气吞声百般放软,那西太后便会因此放过王爷,让您走出瀛台同斯祁小姐团聚吗?!

一番话连珠炮般从莫非口中冲出,载静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听着,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那张脸亦是一丝表情都没有,目光如水,也不知究竟是将那番话听进去了,还是在望着面前那盏幽光闪烁的油灯出神。

直至莫非终于沉默下来,留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微微响动,他才将视线重新转到莫非身上,淡淡瞥了他一眼。

随后手指朝油灯上轻轻一抹,便见原本晕黄的光突地变得猩红,如莫非刚进屋时那光一样。“你看,莫非,现今我大清当真如祖师爷所言,乱且几近枯竭。若你我再因此集结八旗殉道冲入京城,血洗紫禁,掀起内乱,那一切会怎样,你所的将来又会怎样?”

“……王爷!”

“你且去吧。”

“王爷……”

见他欲想再要争辩,载静笑了笑,抬手朝他摆了摆:“去吧。”

“……是,王爷。”见状莫非不再多言,只慢慢站起身朝他用力一抱拳,随后转身头也不回消失在身后的黑暗处。

直至他脚步声渐远,载静站起身推开窗。

窗外似有人影闪过,他望着,沉默不语,目光轻闪。

随后慢慢吸了口气,抬头朝头顶出那片天空望了一眼。

曾几何时,原本皎洁灼亮的月光不见了,厚厚一团云层覆盖了整片天空,将这天压得如同他此时的心脏一样沉闷无比。

少顷一阵闷雷响起。

不出片刻,哗的声响,瓢泼大雨自那云层中直泄下来,在四周沉闷的空气中,骤然冲出一片浓重的土腥。

连天的雨幕中一行人提着风灯在雨廊下匆匆前行。

四名宫人,领着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

不出片刻进入储秀宫,与从宫中走出的那一排宫女擦肩而过,随后见到一名太监从内宫处走了出来,抬眼见到那行人入内,立即扬起笑脸迎了上去:“唷,碧大人,刚回来就立即进宫见驾来了么?”

“呵,李公公吉祥。”在身旁宫人伺候下脱下湿透的蓑衣,碧落掸了掸袍脚的雨水朝李莲英笑了笑:“刚回来便知昨夜老佛爷宫中出了事,又逢老佛爷下旨召见,碧落自是立时赶来了。老佛爷现下凤体怎样?”

“有些热症,还请碧先生赶紧进去瞧瞧。”

边说边躬身将碧落朝内宫中引入,到达门处未出声通禀,只朝碧落做了个请的手势。

碧落会意。

当即掀开珠帘朝门里轻步走了进去,刚走到桌边,听见慈禧慵懒的话音自榻上传了过来:“你来了。”

“是,老佛爷,微臣叩见老佛爷。”

“起来吧,”说着,慈禧侧过身,细长的眼眸朝面前这男人轻轻一瞥:“今儿一早,他们同我说,你给咱大行皇帝和皇后,已经选好地儿了。”

“回老佛爷,臣等这两个月来踏遍东陵西陵,反复勘测比较后,为皇上和皇后选出两处绝佳的宝地。”

“哦?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一处是西陵的九龙峪,另一处,是东陵的双山峪。”

“两处有什么讲究?”

“回老佛爷,双山峪龙气舒展,堂局宽平,罗城周密,屏障全备。九龙峪则后有大山以为靠,前有金星山以为照,金星山之两旁更有万福山朝于左,象山立于右,实,都是真上吉之地也。”

“不错……但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最为合适。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两处皆是上吉之地,若要说最合适,唯老佛爷睿智,方可定夺。”

“呵呵,碧先生过谦了。”微微支起身,慈禧朝碧落笑了笑,伸手从李莲英托来的果盘中拈起一枚蜜饯:“莲英啊,我还有话要同碧先生说,你先出去。”

“喳。”应了声立即躬身退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慈禧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搭在碧落递来的手腕上站起身,一边微一沉吟,道:“碧先生,按你所说,他们俩已经在隆福寺受了数月的香火。可是这几天依旧噩梦不断,有时候,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对着我哭,对着我大喊大叫,对着我……碧先生,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

“回老佛爷,一天不得超度,娘娘一天不得安息,纵然经文天天给她诵着,但那东西在她腹内沉着,包着一团怨气无法消散,因此即便佛祖在世,也无可奈何。”

“……这么说,即使陵墓竣工,入土安葬,孝哲也是不会消停的了?”

碧落没吭声,只是将目光垂了垂。

“……就是因为那东西在她肚子里?”沉默半晌,慈禧再道。

“是。”

慈禧眉头皱了皱。

默不作声走到烛台边,细长的手指将烛台上一点烛油轻轻剔去:“你说,她怎么会把那东西吞进肚子里的呢,碧先生。”问完,许是知道碧落不会轻易应答,她目光怔怔对着烛台上那点忽明忽暗的火望了半晌,压低声道:“那么,如果……剖腹取出呢。”

“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打开黄泉之门。”

慈禧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先生所说,同白马寺高僧如出一辙……”

“实言,还望老佛爷恕罪。

“呵,碧先生哪里来的罪。碧先生呐,”目光微沉,慈禧脸上显出一丝疲惫:“先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之道。当着满朝文武,你我是君臣,私下,先生说说,我待先生如何。”

“老佛爷待碧落之恩德,碧落没齿难忘。”

听他这么说,慈禧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倾过身,朝他靠了靠近:“你看,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终究是老了。而这种寝食难安的滋味,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你可知晓它的痛楚……”

“碧落知。”

“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好的方法,还望先生不吝赐之。”

碧落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难以启口的东西,半晌,他轻声道:“天下人,是老佛爷的人,这天下物,也皆是老佛爷的物,因此,碧落斗胆想问老佛爷一句,不知老佛爷深居后宫赏尽天下奇珍,有没有曾经见或者听说过这样一个宝物,”

“什么?”

“听说,它叫不动明王大天印。”

慈禧一听怔了怔:“……你是说,汉献帝执政那会子流传下来的……那件凶煞的物什?”

“老佛爷果然知之广博。”

没有理会碧落的奉承,慈禧淡淡道:“那会子几位先帝爷都心心念念过这样东西。而我们这些女人么,也就是随便听个乐子。”

“但不知现下这件宝物到底在什么地方。”

“先生为什么问起这样东西。”

闻言抬头朝慈禧轻轻一瞥,见她言行中分明的一种警惕,碧落沉吟片刻,躬了躬身道:“古往今来,世间物皆为一物降一物。除了血鲛珠……”

话音未落,被慈禧冷冷打断:“我知道它是极阴之物。当初大婚时用来给皇后缀在冠冕上,就觉着不妥,恐惹是非,而现在孝哲落到如此地步,怕是同它也不无干系。只是虽然物极如此,说什么无所相克,倒也不至于吧。”

“赤金梵文,确实可克,但现下它在娘娘的腹中,以目前状况,纵然日夜有金刚经超度,仍然可以肆无忌惮,老佛爷……”

话还没说完,慈禧摆了摆手,轻叹口气:“罢了,我知道了。但先帝爷提到过,不动明王大天印,是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即便是皇家,也未必可以镇得住这么凌厉一件宝物,宋末,前元,明崇祯……便是最好的佐证。若此次真的因为这件事将它寻了来,倘若往后生出什么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

“老佛爷说得极是。不过容臣实说,血鲛珠极阴之物,唯有极煞之物放可压制,但微臣同时亦明白,这么一件极煞的宝物不动则以,一动非同小可,因此,臣只是随口一提,决断,还在老佛爷之明鉴。”

“……碧落,你在为难我。”

“不敢,微臣纵然有九条命,又岂敢在老佛爷面前放肆。”

这番恭顺委婉的话,听在慈禧耳中,令她淡淡一笑。随后反剪着手在桌边轻轻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片刻回头,她道:“它真的可以克制住那个女人?”

“可以。”

“但是它煞气太重,所以早在前明之后,它就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要找的话,怕是……”

“适当的人力和财力,以老佛爷的圣明,要找到它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找不到呢?”

“那么,孝哲皇后的身后事,恕微臣无能为力……”

“这……”

慈禧闻言不由退了几步。重新坐到了榻上,两眼直勾勾望着一旁垂着双目的碧落,沉默半晌,朝他摆了摆手:“你先退吧,容我再仔细想想。”

“是,微臣告退。”

说罢一躬身朝门外退了开去,待他出宫门,慈禧提高声唤了句:“小李子。”

“奴才在。”

“进来。”

“喳。”不多会儿,原一直守在门外的李莲英立即走了进来,轻轻走到慈禧身边:“老佛爷,奴才来了。”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仔细了么。”

“是,奴才都听仔细了。”

“……唉,想不到那女人活着时不安生,死,也死得这么不安生。”

“老佛爷,您就是观音活菩萨,那些人死便死了,能兴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你啊,莫非是忘了昨夜的事了。”说罢目光冷冷一瞥,李莲英一见立即闭口不言。见状慈禧目光微闪,遂放缓了语气道:“回头派人去嵩山少林寺,说我要请他们方丈过来。”

“喳。”

“此外,下旨密召嗣其光英入京觐见,同他说,由他家守着的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哀家现在要了。”

“是,奴才遵旨。”

“再则……”唯一犹豫,慈禧压低了声,轻轻道:“去给我把八旗殉道使全部召入京师,越快越好。”

“……什……什么??”一听此话李莲英那双眼蓦地瞪大了:“……老佛爷……全部都要?”

“全部。”

“可是老佛爷,祖宗有训,八旗殉道使不到国难当头,绝对不可以轻易召……”

“莲英啊……”见他脸上那副惊恐失措的神情,慈禧眉头微微一蹙,一把捏在他手腕上,一字一句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奴……奴才……”李莲英怎敢随意回答。

慈禧因此亦不加逼问,只话锋一转,冷声道:“那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相度大臣,是什么人。”

李莲英不知慈禧为何突然会发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相度大臣不就是碧落么,为什么还要特意问他是什么人……

犹豫再三无法明了这女人心中到底埋着个怎样的葫芦,因而一阵苦笑,他皱着张脸慢吞吞回道:“…奴才愚钝,还望老佛爷明示……”

“他是只成了精的狐妖。”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李莲英一双眼立即瞪圆了。

嘴张得老大,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老佛爷……狐妖?这……这青天白日的……叫奴才……叫奴才……”

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慈禧因着这太监魂不守舍的模样儿突然震怒了起来:“李莲英,你哆嗦什么!枉费在我身边伺候了那么些年,人见老,胆子倒是跟着褪没了?”

“老佛爷息怒!”扑通下跪倒在地,太监如捣蒜似的用力磕着头。

慈禧并没有因此而平了怒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勃然爆发出来,冷冷斜睨了他一眼,道:“看看人妖怪的骨性,再瞧瞧你。”

“老佛爷……”

“也罢,终究是我大清国的奴才,也怨不得你。只好好替我将这些事一一办妥,且不可有任何闪失。”

“奴才不敢!请老佛爷心安……”

“心安,呵,”忽然展颜一笑,慈禧伸手将李莲英扶起,一边用手抚了抚他颤抖不已的肩:“小李子,你可知道,我这番可是将我大清的气数,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老佛爷……”幽幽一番话令李莲英猛地打了个哆嗦。

正一身惶恐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时,却随即被慈禧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直打得他头里一阵发晕。

紧跟着便听慈禧厉声道:“还不快去!给我召来八旗殉道使,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替我斩断那国之妖孽!”

话音未落,原本冷冷注视在李莲英身上那双目光突然急急一转,倏地朝边上扫了过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