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正第二次从瓶身上绽裂出那种清脆的声响,紧跟着就看到插在它里面那支鸡毛掸子瑟瑟一阵颤抖。

似乎里面有只老鼠。

意识到这点我忙站起身,一边拾起杰杰常用来挠背的老头乐,一边匆匆朝花瓶走过去,迅速将鸡毛掸子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把老头乐一把塞了进去,对着里头一阵乱捅。

但捅了半天,没见有老鼠或者蟑螂从里头钻出来,却很快又听见这瓶子身上发出第三声脆响:喀拉!

这时我才留意到,原来瓶子发出这种声音并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东西的缘故,而是瓶子本身,它在开裂。

或许真的是年岁太久的缘故,原本只是瓶口到仕女图那块地方的釉面出了道细线而已,这会儿再看,那道黑线已豁开成了一道非常清楚的裂口。

因此看起来就好像被人给生生撕开了似的,又因我刚才对着瓶子里一阵乱捅,裂口一下子扩展开来,从仕女的头顶一下子裂到了她的腰。

乃至连她原本那张绘制得很清楚的脸都看不清了,被一道黑漆漆的口子上下贯穿,可见这裂究竟有多大。

太可惜了,若是完好无损,或者像原来那样只有一丁点的损坏,那么就算是个赝品,也该能值个千八百吧,而且若按照素和甄的说法,可能价值还会更高一些,不过现如今,可真是一毛不值的了,一裂毁所有啊。琢磨着,正想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边,回头让狐狸把它扔掉算了,但刚弯下腰,我忽然瞧见那道裂口里似乎隐隐露出样什么东西。

黑的黑,白的白,隐约还带着点靛蓝色。

继续凑近了仔细一看,有意思,原来裂口里面竟然还包裹着一层瓷。

黑的可能是胚土,不知为什么,长期被密封在外面那层瓷内,却隐隐泛着点水光,凑近些似乎还能闻到股有点怪异的气味。白的则相当好看,与其说是白,不如是近似白与象牙之间的色泽,像玉一样,很温润,但可能是遭到损坏还是怎的,上面隐约分布着一些细微的裂纹。

而靛蓝色,毋庸置疑就是这片瓷上烤着的花纹了。

这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一直被姥姥当宝贝似的珍藏着的,原来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青花瓷瓶,虽是仿造了明代宣德瓷的制作工艺,但实则它本身却有着其独特的玄机。

它是一口瓶中之瓶。

却不知里面藏着的那口瓷,全部面目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想到这里,不由下意识伸过手去,对着裂口轻轻掰了一下。

原是想把裂口掰掰大,好让里面那口瓷的模样显露得再多一些,谁知手指刚刚碰到这瓶子的表面,突然一阵发麻,好像触点似的把我蛰得一个惊跳。

与此同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就在我连蹦带跳从那只瓶子边上闪开时,我看到瓶身上那个女人半个身子忽然微微弯了下来。

似乎是因她面前那道巨大的裂缝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低下头弯下腰,绕开裂缝处探出半张脸,细细弯弯的眼眸略带着点困惑,竟像是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见鬼了,难道这是只成了精的瓶子,所以画上的美人不单会动还竟然会有表情?

想到这点立刻扭头朝厨房方向大喊了一声:“狐狸!”

但没等狐狸回答,那画上的美人又恢复了原样,似乎从没有移动过,更别提探出半张脸来困惑地看着我。

“怎么?”这时狐狸从厨房里走了过来。

杰杰跟在他身后,原是抬头在叽叽咕咕对他抱怨着什么,但猛一眼见到我和我身旁那口瓷,突然嗷的声怪叫,尾巴竖得像根棍子似的笔挺,一下子就朝厨房内窜了进去。

而狐狸则目不转睛朝我望着。

起先目光有些诧异,继而手一伸,轻轻对我说了一句:“过来。”

我立即依言朝他走过去。

正要边走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但没走两步,却见他忽然朝我做了个停下的动作,我不得不又立即停了下来。

刚一站定,就见他几步上前在我脖子上轻轻一拍,然后紧贴着皮肤,从那上面撕下一样什么东西来。

我看不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它被狐狸从我脖子上撕开时的剥离感,正想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时,就见他手心里轰地燃起团火光,火光中隐约可见一片青色的东西忽闪了一下,随即跟着火光一道消失不见。

“……什……什么东西……”回过神急忙问他。

狐狸拍了拍手掌,没有回答,一双眼若有所思看着那口青花瓷瓶,然后走过去蹲下身,抬眼朝那道裂缝看了片刻,遂像下了某种决心,将拇指按在瓶口的裂缝初始处,沿着裂缝的轨迹慢慢朝下揉了过去。

拇指揉过处,裂缝一瞬间不见了。

似乎那瓶子已然被恢复了原样。

但细看仍有一条细小的缝隙停留在远处,包括那个美人,虽然脸不再被裂缝所破坏,但脸上一片空白,五官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一道轮廓带着她保持原先的样子,袅袅婷婷站在那里。

“看来这地方已经不是它的久留之地。”最后一点裂缝也被狐狸修补掉后,他站起身道。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说,正稀里糊涂不知该怎么应答,但紧跟着闻见窗外飘进来的一缕烟味,让我马上明白过来,原来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我对门的邻居术士蓝。

此时他在我身后的窗户外站着,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狐狸这么一说,他朝窗里吹进一口烟,半睁着一双黑眼圈浓重的眼睛,一边笑了笑,一边朝着我瞥了眼:“有地方安置么,这么难伺候的一样东西?”

“暂时还没有。”狐狸答。

“早知道应该让那头麒麟王先吞了它。”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话一出口,蓝自己也立刻意识到了,然后朝我笑笑:“啊,忘了,麒麟王离家出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皱了皱眉问他。

“瞧见你这房子里有点古怪,所以没忍住好奇过来看上一眼。”

“看到什么了。”

“看出姐姐你刚刚差点倒了大霉。”

说完,没等我追问倒的会是什么样的大霉,他一转身走了,因为马路对面来了一群小丫头,大晚上的撑着伞,叽叽喳喳围着他摆在家门口的铺子看,想来是又一批棺材爱好者。

他走远后我见狐狸依旧在打量着他面前那口瓷瓶,便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想打问问他刚才蓝的一番话到底藏着些什么意思。

谁知没等开口,他一个动作却把我那些话给生生憋回了肚里去。

我见他一巴掌拍碎了那只刚刚被他修补好了裂缝的瓷瓶。

而瓷瓶的碎片上全是血。

也不知哪儿来的血,这么多,这么腥,仿佛刚才那一瞬狐狸拍碎的不是口瓷器,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我这么惊诧地问向狐狸后,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这不是血,在过去烧瓷这一行当里,他们把这现象称作漏彩。”

第381章 青花瓷上 十

狐狸说,早些时候人们相信,新鲜的血肉可以让死的东西沾染上活气。

所以在造一些死的东西的时候,他们会掺进点新鲜的血去中和一下死物的僵硬,而那些血,来自各种动物,比如鸡了,鸭了,牛了,羊了……当然,有时候还会用到人,在某些比较特别的时候。”

“活祭啊。”听到这里时我插了一句。

他笑笑:“类似,不过不完全。而且通常做这个的人从不把这种行为称做活祭,他们叫它点睛。”

“点睛……”这倒不难理解:“认为用了新鲜的血液,于是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画出徐悲鸿的图,是不是这个概念?”

“不是。”他摇头。

“那是什么?”

“你看这些瓶子的碎片,再看看茶几上那只放糖的盆子,两个都是青花瓷,你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我朝两边看了看:“盆子颜色比较鲜艳。”

“再仔细看看。”

我仔细看了看,可是我不确定自己看出来些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老瓷一个新瓷,除此之外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不过非要说些什么来,那就是一种感觉了。

盆子放在桌上,可是一般只能注意到它里面的糖,但瓶子尚且完好时,我记得很清楚,虽然它一直被放在角落里,有时候根本就看不到它,却似乎总有种无形的存在感。甚至你会觉得有些时候它是在看着你的,当然,那感觉并不好,尤其上面还画着那么栩栩如生一个人。

“说不清楚,”于是想了想,我道:“瓶子存在感比较强,我感觉。”

“存在感,说得好。而这种存在感,靠的就是所谓的点睛。”

“为什么?”有点疑惑,因为我没办法把那种虚无的感觉同画龙点睛这成语联系到一起。

狐狸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用手指在那些瓷片上刮了刮,刮下一点从窑土上渗出的血液般的东西,拈在指尖搓了搓:“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些东西在我边上呼吸,而它们是不可能有呼吸的东西,比如这个,”抬手指了指被我丢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再比如一些活体标本,比如一台三十年代立式的收音机,比如……”

“某只上了年纪的板凳桌子。”我接口。他朝我笑笑:

“没错。那就叫存在感,也是很多人所青睐着的东西,而在……”手指在瓷片上弹了弹,有意思的是,这瓷片虽然中间被做了隔层,弹出的声音却还是如薄片般脆生生的亮,也难怪那么久以来始终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异样:“而在这东西比较盛行的时候,那些人把这种会给人存在感的,比较稀有的死物称做贡品。”

“是给皇帝的吗?”

“没错。”

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是当年献给皇帝的瓷器的赝品。

“青花夹紫美人瓷,它还有个名字,叫美人血。”

瓶子突然又发出了点细微的爆裂声,在狐狸轻轻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似乎一瞬间内层白瓷上那些密布的细纹又多了些,他伸指在那上面抹了抹,而就在手指按下的同时,像是碰到了一道伤口似的,一丝暗红色的液体突然间从纹路里渗了出来。

这让我再次吃了一惊:“它又流血了??”

“这叫漏彩。”狐狸不得不提醒我,并同情我那如金鱼般可怜的记忆。“之前我说过,为了让某样东西更具备鲜活感,更让人迷恋,一些工匠会在烧窑时给它添加点比较特别的材料。材料包裹在胚土里,烧成后和原来的瓷吸附在一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原来这瓶中瓶并非是我家这只晚清赝品的首创,而是它所模仿的那种瓷器真品所原有的特征。但这种制作方法是在是相当奇怪,我甚至都没听别人说起过,包括那个对古董颇有研究的老教授。

“因为曾经对瓷研究过一阵。”狐狸随意的回答更似是种敷衍。

“那漏彩又是怎么回事。”我接着问。

“这个,说起来也是个遗憾。”

遗憾?我却并没有在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感觉到他的遗憾,甚至有些淡淡的漠然,从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而出,让人感觉他似乎是在说着些让自己不太舒服的东西:“无论谁,制造的时候仅仅只是看到它的光彩,但并没有意识到它的缺点。用那种方式做出来的瓷,的确,有种不同于一般的灵性,甚至连金玉在它面前都是黯淡的。小白,很可惜你看不到它那时的光华,它曾经可的的确确是个美人。”说着话,狐狸对着满地的碎片看了阵,然后有些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但它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缺陷。或许是违逆了制作的寻常道理,于是,可说是一种报应吧,在隔了些不长不短的年头后,它会出现这种状况,”手指轻轻一拨,更多暗红色的液体就顺势从那些碎片里渗透出来:“里面反潮,外面干裂,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这是每代用这类方式烧出来的瓷所改变不了的命运。而一般到了这种状况,就好似人的寿命已经到头了,等着它的只有彻底瓦解。”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法去做瓷器。”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因为发现得太晚了。”

“晚?”能有多晚。

“差不多隔了一个世纪,人们才渐渐发现到它的这个缺陷。少则几十年,多则百年,时间一到,它就会自然地瓦解,任再巧手的工匠想尽办法都补救不了。所以这种瓷虽然珍贵美丽,最终没有成为皇家的专属贡品,因为它保留的时间太短。也因此清代之前所烧的这种瓷的原品,几乎都已经绝迹了。”

“可是这个赝品在我家摆了那么多年,我就从来没觉得它像你形容得那样美丽过,是因为赝品制造者的仿造水平不行么?”

“那是因为……”

原是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忽然目光微微一闪,狐狸没再继续往下说,只转身从抽屉里找了块红布将那些碎片一块一块放进去。见状我忙问:“你要做什么,狐狸?”

“既然瓷已死,自然要找个地方将它好好安葬了去。”

说罢,见我依旧傻呆呆看着他,他嘴唇一抿一把将那堆层层包裹好的碎片提了起来。

随后转身便要走,却又停下脚步,看着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瞧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至于它没有我形容的那种美,说到底也是因了里面用的材料有点差异的关系,而且制作者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瓷也必然无法焕发出那人才能赋予的神采。说起来,这种东西虽说是死物,何尝不是具有灵性的呢。”

“那原先的制作者是什么人,很有名么?”我忍不住继续问。

“曾经颇负盛名,但时间久了,又几百年没再继续出瓷,所以早就被历史所遗忘。”

“既然手艺那么高,为什么不再继续出瓷?”

一而再的提问让狐狸似乎有些无奈,他看了眼手表,扬了扬眉:“你不饿了是不是。”

“谁叫你说得那么有趣又爱卖关子。”

“其实并不是个件有趣的事,我怕你听多了以后要后悔,还不如趁这时间边吃饭边看电视。”

“我刚碰上了那么怪的事你居然叫我看电视……”

“能有多怪。”

“我刚才看到这只瓷瓶上那个美女动了。”

“是么。”

“不单动了,她还一直盯着我看,好像随时都会从瓶子里走出来似的。”

边说,边学着那仕女的样子演给狐狸看。

原以为会引来他一些兴趣,但他似乎并太感冒。也是,既然连瓷都砸了,他一个老妖精又怎么会对一口百多年的瓷出现的变异行为产生出兴趣。

不过总算他不再推荐我去看电视,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坐到沙发上对着旁边的空处拍了拍:“永乐年,青花瓷器制作开始盛行,而真正做出它精髓来的却是宣德年,那年头保留下来的青花瓷不少,但极品不多,特别是一些御赐官窑的作坊里做出来的贡品瓷,很多都已经绝迹了,而其中最有名的一支,更是在清代前就销声匿迹,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会知道宣德瓷里有一种极有名的官窑瓷,它曾经是比羊脂软玉更昂贵的东西,可惜四百年前就绝迹了,这种瓷名叫素和。”

“吚?素和甄的姓么?”坐到他边上后,我一听见素和两字不由立即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说翡翠是玉里的皇帝,那么素和瓷就是宣德瓷里的王。南素和,北燕玄,宣德年里瓷器中的一王一后。记得当时有这么种说法,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说着话,手指在茶几那只放满了糖的瓷盆上轻轻一个兜转:“只是几百年后已经没人再能有机会见到了,在最后一只成品出窑后,那些瓷烧的烧,砸的砸,几乎一件都没有留存下来。”

“为什么?”

“因为都说它是不祥的,它身上背着令两个氏族灭族的血案。”

“为什么会这样??”

狐狸沉默了阵,目光有些异样,似乎我问到了什么不该问到的东西。

那样静静过了片刻,他才再道:“代代相传的手艺,素和瓷薄而坚韧,艳而不糜,很长一段时间,素和家都在为宫里烧制贡品瓷,直到第十二代传人,年仅二十的他把这门手艺发挥到了登峰造极。”

“知道博物馆里那只千花淬金盘玉钹么,”随后他看了看我,“它就是出自他的手,没有点过睛,所以一直保存至今。”

第382章 青花瓷上 十一

那只钹我见过。

当时在博物馆里,狐狸是特意指给我看的,他说进这地方不看这东西,就不算到过这间博物馆。所以看的时候格外留心了下,记得上面只说了是明宣德年的东西,初看以为是玉,后来才知道是瓷。在墓里放了几百年依旧白得跟雪似的,上面一根金线绕着一圈花,弯弯绕绕盘了整个钹身,有心人数过,当真有一千朵。

那会儿就觉得,能做出这样细腻东西的古人实在是了不起,因为即使是用现代的技术,只怕都未必能做出这样精致奢华的效果,而这是第一次听说烧制它的人是谁,竟然是个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有人说他是天才,或者,他确实是个天才。而成也天才,败也天才。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总在看似最得意的时候,一些祸事不知不觉就降到了自己的头上。”停了会儿,狐狸接着道:“或许从小就被盛赞所泡大,他不免同那些年纪轻轻就出类拔萃者一样,犯着心高气傲的毛病。好争,争个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总见不得比他好的,南素和,北燕玄,虽说一王一后,地位却不相上下,也有人说北燕玄的瓷给人的感觉更醇些活些,这是他所见不得的。他爱瓷,太爱瓷,而往往越是执着的东西,越会计较得厉害,无论别人怎样解释两个派别烧出来的瓷的特点不同,不需要硬比高低,他总认为别人烧的瓷无论哪一点都不及他素和家的,正所谓同行相忌,哪怕北燕玄掌家人唯一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

“每年的贡品进京,就好象一场战争,他打给自己的战争,不断对比着两家的贡品,如果对方的烧制技巧高过他,他会把原本做好的瓷器砸破了继续重来,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到了有些病态的一个男人,他对这工艺的喜爱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极度狭窄的地方,自己却毫不自知。于是到宣德十年,那一年冬天,又到了快要进贡的时候了,他却发觉,自己做不出一件象样的瓷了……“说到这里,狐狸的话音顿了顿,看着我的那双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由问他。

他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然后继续道:“那个发现快把这男人给逼疯了,他把自己关在窑里,整日整夜的,团团转,不吃不喝,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他未婚妻很担心他,可是没有任何办法,那个时候女人是一点说话立场都没的,既无法停止娘家人制瓷的进展,又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宽慰她未婚夫那颗被攀比给扭曲了的心。北燕玄烧出了琉璃瓷,就在元月那天被带进了乾清宫,皇帝对它爱不释手。亲口说出天下第一瓷,圣旨下来那一刻,这天才般的男人失去了所有烧窑的灵感。”

说到这里,包裹里突然发出轻轻一阵爆裂声,随后隐隐有血色从包裹内渗出。

“它们又出血了,狐狸……”

“是漏彩。”

“哦……漏彩……”

“三天后男人总算从窑里出来了,一身的灰和汗,被窑火熏得像个鬼。可是手里依旧空空如也,三天三夜不停的烧制,只留了一窑的残破碎片。他坐在窑门口不停地喝酒,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后来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包括他的父亲,只有他未婚妻还远远站着,看着他……哦,对了,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成了他的妻。”说到‘妻’这个字时,我感觉狐狸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太阳落山,他妻子朝他走了过去,开口叫他回家。而他就是在那一瞬间爆发的,他尖叫着让她滚,然后将那可怜的女人一把推到在了地上。”

“他疯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道。

狐狸看了看我,眼神似笑非笑。

嘴里则继续说着,尽管有那么一瞬,我突然有点不太想往下听,这实在是个疯狂又黑暗的故事。但忍不住仍静静听着,或许自虐是人的某种本性。

“那女人倒地后不再动弹,一如他所期望的安静。于是他继续喝酒,在身后窑火熊熊燃烧的声音里,喝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醉生梦死间,他看到远处有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望着他,似乎认识他似的。但那会儿他正被酒精和四周的热浪熏得迷迷糊糊,所以完全没去考虑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来到他面前,低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朝那男人瞥了一眼后再次将酒瓶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听见那男人问他,你是不是想要这天下最好的瓷?他下意识点点头,之后,便见那男人又道,我可以给你最好的瓷,只要你交换给我一样东西。”

“交换什么?”我问。

狐狸没有回答,似乎是连番的述说后让他变得有点忘我,以至投入进了那个故事里去,化作了故事里的某个人:“几天后,素和烧出了一口半人高的瓷瓶。瓷瓶外观并不特别,蓝花底,美人面,那年头做这类瓷的很多,即使是斗彩,素和家从不出这么普通的贡品。可是素和把它烧出来后就把窑的火给熄了,素和只有在做出自己满意的瓷时才会熄掉窑火。而就在这天晚上,素和家出了件蹊跷事。”

“什么事?”

“半夜里,小厮起来方便,路过放瓷的房间,听见里头有声音在响。他以为是贼,靠近窗仔细看,却吃了一惊,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什么……”下意识回应,我不确定他的故事和他忽然沉下来的声音,哪一个更吸引我多一些。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那个半人高的瓶子里走来走去,他听到的声音,就是因此而从瓶子里发出来的。”

说到这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房间那扇门忽然轻轻滑开了一道缝的缘故,我觉得脖子后有股风在吹。风不大,可是很凉,这让我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冷么?”我的举动似乎让狐狸终于从故事的述说中摆脱出来,他站起身将窗户关上,然后回到沙发边,将那包碎片提了起来:“不久,那口瓷被送往了京城。之后没几天,京城里来了道圣旨,素和官赐正五品,并宣他和他父亲一起入宫见驾。谁知就在入宫前夜,素和却突然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他的房间,整片宅子……发现到这一点,素和家上下登时乱了套,到处找,所有他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包括已经封起来的官窑,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跑去哪里了……”

“就在他们为怎么去跟宫里人交代而伤透脑筋的时候,又一件事发生了——封闭数天的官窑,突然无缘无故燃起了熊熊烈火。当好不容易将火熄灭,却发现纵火者竟然是那视窑如性命的素和,他不单放火烧了那座几乎早晚不离的窑,也将自己烧死在窑内,若不是随身佩戴的一块瓷珮未遭焚毁,几乎令他无法被辨明正身。于是一夜间,原本的大喜事,变成了大丧事。而更不幸的事,却是发生在几个月之后。”

“……几个月后怎么了……”

“宣德十年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素和家送进宫里的瓷突然全部崩裂渗血,只除了那口美人瓷。血流出时,出现杜鹃啼声,也就在当天晚上,年仅37岁的宣德皇帝明宣宗卒死。同年七月,素和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罪名是妖乱朝纲。他们说,素和家的瓷被施了妖法,所以每晚掌灯,瓷里的妖都会出来祸害皇上,他们把宣宗的死全部归咎于素和的瓷。妖乱朝纲。”

“这么惨么……”

“行刑当天,素和的尸体被从墓里掘出来剐尸了,虽然被火烧的几乎已不剩下什么,但他们仍是将他剐了整整两个时辰,于此同时,他们在对素和与燕玄两大家族进行抄斩的时候,发觉独独不见了素和的妻子,追查之下,发现她早已失踪了数月……”说到这里,狐狸没再继续往下说,只轻轻掂了下手中的包裹,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按照你前面说的那些,是不是为了制作出那口好瓷,素和把他妻子当人祭了……”

“对。”

“好可怕的男人……”轻轻打了个寒颤,朝狐狸身边靠了靠,却又忍不住再次问他道:“但是狐狸,你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边说边抬头看向他,试图从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你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真好像亲身经历过这个故事一样,否则怎么会连年月都说得这么清楚,想想都有点毛骨悚然啊……”

他笑笑。

显然是不愿意回答,不过其实这答案我倒也心知肚明:“想起来了,其实你老人家活了那么久,就是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的始末,倒也不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说的这些发生在明朝宣德年的事情,跟这口清末的赝品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了半天始终没提到这一层关系不是么……

“因为,”说完这两个字,狐狸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迟疑。然后他弯眼一笑,似是而非道:“这问题不是应该去问问你姥姥么,是她收藏了这口瓷。”

“但她早就不在了……”

“那就不要去多想了。”

第383章 青花瓷上 十二

我姥姥保存了很久的瓷瓶。

曾以为它是明朝的古董,后来知道原来是晚清的赝品。

它在姥姥去世后作为插鸡毛掸子的地方又被我保存了很久,后来被杰杰当成了它的某一处窝。

就是这么一只普普通通的,即便是狐狸来到我家那么久,也始终没说起过它有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青花瓷瓶,突然有一天自动裂开了,突然有一天差点让我倒了大霉,突然有一天被狐狸亲手修复好又亲手一巴掌拍碎,并留了一地的血……不,那叫漏了一地的彩……

然后关于它,狐狸告诉了我一个相当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故事是关于它所效仿的一件明代瓷器,由于故事背景听起来实在比较黑暗和悲惨,所以直觉无论是当初的正品,还是我家这个赝品,都不会是什么善物。

所以狐狸才会把它一巴掌打碎是么?

但尽管如此,仍还有很多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着始终无法将它们解开。

例如为什么姥姥会有这么一口仿自宣德年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例如为什么狐狸在打碎它后,却文不对题地跟我提起一段看起来跟我这口瓷毫无关系的历史。

例如素和甄同那段历史里的素和一家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之前向狐狸提到的美人瓷,是不是指的就是我家的这口美人瓷。

但既然那口瓷是我姥姥所收藏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讨,却要去问狐狸要?

种种疑问,折磨到我头疼,却最后仍是没能想出个所以来。

这可当真是越想谜团越多,越想越是想不明白,以至到后来思考得人都有些迷迷糊糊了,所以原本是想等狐狸回来后继续打破砂锅将这事问到底,但在床上躺了半晌又分析了半天,却一直都没听见他回来的开门声,因此最终抵不过睡意的侵袭,我渐渐就睡了过去。

睡得特别沉,大概是用脑过了度的关系。

但睡着睡着,怪事出现了,我感到自己在一条小道上跑。

道路很长,没有尽头似的,边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始终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哪儿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除了凹凸不平的路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累得实在跑不动了,想停下来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却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

最初以为他是靛,那个温文尔雅,却又变态之极的男人。

后来才看清,原来是他哥哥LEO。

哦,不,确切的说,他是刹。

血族的王者,差点至我与死地的男人。

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我用自己手里的笔刺穿了他的喉咙,然后被他喉咙里喷出来的血喷的一身一脸。

他的血冷得跟冰似的。

就像他此时那双血一样瞳孔里的神情。

他一身黑衣坐在一棵银白色的树上,像是在低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同靛一样温文尔雅的笑,笑得像能冻结住人的灵魂。

然后他轻轻对我道:

‘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有了人身,就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想跑,可跑得掉?’

‘放,我当然可以放过你,’

‘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呵呵……哈哈哈……’

突然我就醒了,在这样一种快乐的笑声里,却发现自己正蹲在卫生间的一角,靠近镜子的那个地方,一个人在浴缸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缓过神迟疑着站起身。正打算推门出去,还没转身,却突地被闪进眼里的镜子给惊得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站着。可还有一个我,蹲着,就在我刚醒那会儿蹲的地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蹲着。

似乎在看着脚下某个地方,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立场和角度看着我自己的样子,在同一张镜子前,像看着某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这个人的脸色很难看,白里发青,隐隐透着层死一样的灰。

这个人的目光很呆滞,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个白痴。

然后我看到了素和甄。

他在镜中静静立在那个‘我’的身后,嘴角带着丝似有若无的笑,透过‘我’苍白得透明的身体悠悠然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我忍着巨大的慌乱问他。

他淡淡一笑:“我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狐狸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很多了么。”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思忖片刻,我不由眉头一皱:“素和?你就是他故事里那个做瓷器的素和么??”

话刚问出口,便见他身影一闪,随即不见了踪影。

正以为他和上次一样消失了,但很快我感觉到自己身后有道微微呼吸的声音。

立刻回过头,就见素和甄同镜子里时一样,静静站在我的身后,悠悠然看着我仓皇失措的脸。

“但他漏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对我和对你来说都至关重要,事到如今,他却依旧不愿坦率告诉你。”

“是什么东西……”

“我无法亲口告诉你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亲口告诉我?”

“因为我出卖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亲眼看见,然后亲口回答自己。”

“什么意思……”

第二次将这四个字说出口,他身影一闪到了我面前。

我本能地想避开,但是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给抓住了。

那双来自镜子中的‘我’的手,牢牢将我禁锢在原地,迫使我一动不动望着面前这神色逐渐变得冰冷又哀伤的男人。

“什么意思。”而他将这四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头一低,将他那双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朝着我的嘴上重重压了下来。

第384章 青花瓷上 十三

一阵恶寒过后,我发觉自己又醒了。

这一回是真正彻底的清醒,因为我能感觉到地板上的冷气贴着脚心朝上钻的速度,还有风从窗外卷进来的热度。

原来我不是在卫生间里。

却也并不是在自己房间里。

而是在阁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