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自从铘离去后就整日空落落无人居住的阁楼,此时门开着,窗也开着,一波波寒风卷着雨水从窗外飘入,打得我半身湿透,而我竟毫无知觉。

直到数秒钟过去,这才一阵恶寒,随即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急忙站起身想奔下楼去把身上这潮湿冰冷的衣服换下了,但刚跑到门口,忽然眼角瞥见了样东西,让我情不自禁站定脚步,睁大了眼扭头朝它仔细看去。

我看见了什么……

竟是那只青花瓷瓶。

那只分明在几小时前就被狐狸一巴掌给拍碎了的青花瓷瓶,这会儿却完整无缺地站在阁楼靠近我左手方向的地方,安安静静如一个人影般伫立在那里。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会复原了?

那狐狸呢?

几小时前我亲眼看着他将装着瓷瓶碎片的包裹带出门去,为什么瓶子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他却没有。

想到这里时,突然我看见那只瓷瓶背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个女人的身影,最初模糊得像道雾气,但不出片刻就清晰起来,清晰得几乎能让我辨认出她衣服上起伏的纹理。

那是个穿着同瓶身上的仕女一样的古代长裙,身影清晰但面目模糊的女人。

她飘飘然无声无息立在那里,两手抱着瓶口,无声无息地看着我。

我本能地想立刻远离她和那只瓶子。

但刚要朝门外跑,却发现自己一边跑一边竟然在倒退。

简直就像是在做噩梦时才可能发生的事,但真真实实地在我身上发生了,而我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摆脱这种状况。

随后突然身子一震,就好像有人突然在我背上用力抓了一把,我一下子腾空而起,飞也似的朝着身后那只瓷瓶上撞了过去!

就在这时我听见楼下喀拉声轻响,是开锁的声音。

狐狸回来了!

“狐狸!”立即拼足了力气,我在撞到那只瓷瓶前对着房门大叫了一声。

楼下开门声蓦地停止了。

随即嘭的声巨响,门被狐狸一脚踹开,他朝着楼上疾跑了过来。

已是极快的速度。

却终究是追不上我同瓷瓶碰撞的瞬间。

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骨骼都被撞裂了。

喀拉拉一阵响,完全分不出到底是瓷瓶碎裂的声音,还是我骨骼被撞碎的声响。

失去意识前我看到狐狸苍白的脸在阁楼门前出现,他伸出手试图抓住我,但我奋力也朝他伸出手的时候却只看到我的手在一阵颤抖后化成了一团黑雾。

我的手发生了什么??

试图弄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脑后径直刺入,贯穿了我的颅骨,然后撕断了我的意识。

所幸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是短暂的。

伴随着一股骤然而至的剧痛,我大约有两三秒的时间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无法思考。

然后突然我感觉到自己身体撞到了一片硬物。

那东西承接了我,并且撞碎了我脑后那样刺穿了我思维的东西。

所以一下子我又恢复了思考,并恢复了知觉。

所以几乎是立时就坐了起来,手再次朝前伸,我试图在一切还未晚之前将狐狸的手抓住,即便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随后我感到自己真的抓到了一只手。

温暖有力的手。

它被我抓到的时候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我手掌捏了捏,似乎是暗示要我不要再继续这样仓皇失措,紧张到几乎将他的手捏碎。

于是我慢慢冷静了下来,同时慢慢减轻了手里的力度。

此时视线依旧是模糊的,但我依稀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些光,也看到了一道似乎是人影的东西。

狐狸……

我想开口叫他,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正无比痛苦地挤压着自己的嗓子时,我猛地听见身边有个女性尖尖的嗓子凑在我耳边大哭了一声:“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小姐!醒醒啊!!”

边哭她边用力摇撼着我的身体。

这让我的头立刻剧痛无比。

我想提醒她这一点,并且给我立刻住手。

但当又一股剧痛迫使我不得不紧闭上眼之后,再睁开,我被眼前所见给吓得一下子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我看到自己坐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旷野里。

大白天,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天旋地转,我不得不用力眯了眯眼。半晌后,再睁开,看到离我几米外躺着匹口吐白沫的马,而离我不到半臂远的距离,一个打扮得像个古代丫鬟的小姑娘瞪着双哭得肿胀不堪的眼睛看着我,绝望得像是恨不得要一头撞死在我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隐感到自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在一切被证实之前,却叫我怎么敢相信。

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又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身体被一片油然而起一股寒意包围前,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里握着的那只手是谁的?

沿着手臂朝上看去,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原子弹炸了一下后又被人从弹坑里迅速救了上来。

因为那只手是狐狸的。

虽然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有点怪,那种一眼望去让我难以名状的古怪。

但那张脸就算是我被石头砸上十来次,总也不至于会认错的。

他正是狐狸。

狐狸!

于是立即叫了他一声,一边指了指自己后脑勺,想让他看看刚才到底是什么东西扎了我。

但叫完我一下子愣了。

因为我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根本不是‘狐狸’,而是‘呜吚’。

回过神再想重新叫一遍,却发现无论我怎么用力,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很完整地发出‘狐狸’这两个字的音。一开口,就好像舌头和喉咙都麻痹了似的,我僵着身体直愣愣看着面前这两个分别以截然不同的神情朝我望来的人,真如当头一盆冰水,冰冷刺骨地朝着我身上猛泼了一把。

天……

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难道刚才跟那瓷瓶的猛一下撞击,不但把我给撞得跌进了时空错乱,而且还把我撞成哑巴了……

然而这却还不是最糟的。

最最糟糕的是,虽然近在咫尺,虽然狐狸那只手被我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活脱脱像在看着个陌生人。

从第一次遇到他时起至今,我几时见过他用这么陌生而客套的目光看着我?

狐狸怎么可以不认识我??

他为什么会不认识我?!!

(上卷完结)

第十七卷 青花瓷下卷

第385章 青花瓷下 一

清早第一缕阳光像团精灵似的穿过木格子窗,无声无息投射进屋里时,我刚从又一次混乱又沉重的昏睡里醒转过来。

脑子里乱哄哄的,又疼又涨,以至觉得那些活泼的光线就像一把把凌厉的刀子,无声无息割在我脸上身上,令我痛不欲生。

我想一把掀开身上那条沉重的被子,对着阳光里那些静静飞舞的微尘大吼一声,问问它们何以能如此安静且快乐。但喉咙肿得厉害,像被一只手刚刚用力掐过,让我挣扎半天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遂只能继续安静躺着,直到眼睛彻底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再次睁开眼。

屋里陌生如故的环境令我重重叹了口气。

这是典型的富裕又古老的一个房间。

雕花实木大床,雕花实木衣橱,雕花实木桌椅,雕花实木的屏风和窗框……

每一件都是红木的,陈年老红木,就像姥姥留下来的当年她为数不多的嫁妆,它们像玉石一样光洁细腻,又像石头一样冰冷且敦实。记得小时候,姥姥每天都要用蜡对那些家具擦了又擦,并絮絮叨叨以一种说故事般的细致,对我一一细数它们的价值。但现如今,这些昂贵的家具就像博物馆的展览品一样,铺张且招摇地陈列在我周围,每天醒来头一眼就能瞧见,每天醒来头一次深呼吸,就能闻到空气里它们所散发出的芳香。

这一切让我每一天都会充满希望地产生出一种做梦一样不真实的感觉。

天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亦或者是我被撞击后脑子里产生的幻觉。

但从第四天开始,我不再对这念头抱有任何幻想。

因为我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是在做梦。

我是真的穿越了时空,穿越到了一个所有人都还穿着累赘繁琐的衣服、出门坐轿骑马、良家妇女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的那个年代,就像所有那些荒诞不经的幻想小说和电影所描述的一样。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突然间遭遇到这么可怕的事?

那天被他们抬进这个房间后,我躺在这张漂亮又冰冷的大床上,临睡前用我所剩无几的意识仔细想了想,发觉这问题起码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性,应该是同我撞到了那只青花瓷瓶有关。

但为什么当时我的身体会自动飞起并往那只青花瓷瓶上撞?

这问题我并没费多大精力去琢磨,因为几乎可以断定,它百分之九十及以上的可能性,必然是跟那个突然出现在我家,名字叫做素和甄的男人有关。

我相信素和甄必然具备着跟狐狸不相上下的本事,所以才会令狐狸言行中对他总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顾忌和尊重。

甚至可能比狐狸更强一些,因为我清楚记得,他第一次来到我店里的那天,曾试图用一样能让狐狸对抗刹的东西,去跟狐狸交换某样他所希望得到的东西。

因此,我想他必然是有着种可以让人穿越时空的能力的。

不,应该说,是类似的能力。

为什么要说是类似?

因为跟狐狸待久了,便越来越发觉,如果世上真有什么时空穿梭之术,那么很多事情都将会藉此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对狐狸来说,用这样的方法回去寻找当年没死以前的梵天珠,去扭转他犯下的过错,去改变他俩的命运,岂不是比一世又一世地等待和寻找她的转世,要远远方便和直接得多?

聪明强大又执着如狐狸,怎可能会轻易放过这种捷径,转而选择更为漫长而艰难的道路。

即便他自身不具备这种能力,我知道他也会想尽办法去拥有,所以,既然他从未这么去做,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所谓穿越时空,它是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只是我们意淫出来的美好梦想。

可是既然这样,我又怎么会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地方呢?

归根到底,那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看似穿越时空的行为,并非是真正让我穿过了时空,掉到了过去的某段真实历史之中。其实这个时空,应该只是一个被素和甄制造出来的,某种类似‘结界’一样的东西而已。

他通过那只被狐狸弄碎后带出门去处理掉,却又自动回到我家里的瓷瓶,把我弄进了这个‘结界’。

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思前想后,我琢磨,应该是因了他曾说起的那番话的缘故。

素和甄在我的‘梦中之梦’里出现时,曾对我说起过,狐狸所讲述的那段关于他和他制瓷生涯的故事,里面被狐狸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无论对我还是对素和甄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他当时看起来非常愤怒。

但当我问他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时,他却说,‘他无法告诉我’。

什么叫‘无法告诉我’?

当时没能听懂,但现在,我则或多或少已有些明白,并由此可以断定,这必然就是素和甄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的最大目的。因为一陷入这地方的当天、当时、当刻,我就深切体会到了,那种掌握真相却没有任何办法可将真相告知与人的感觉,它究竟是一种怎样可怕到极致的感觉。

就好比你身处在希望和绝望两者的并存之间,明明只需一伸手就能将希望揽进怀里,却因始终无法将那只手伸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绝望把希望迅速侵吞……

当我那次照着镜子,并对着镜子里那个人试图念出狐狸的名字时,那瞬间充斥着我整个儿身体的颤栗感,就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虽然遭遇了穿越时空这么可怕的事,但能在这陌生时代或者空间里遇到狐狸,原本对我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一种安慰和希望。

可是这个地方的狐狸却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那么为什么狐狸竟会不知道我是谁?

呵……

说起来,那是因为在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这也就是为什么,被卷到这鬼地方已经第四天,我仍没有勇气朝镜子里的我再看上第二眼,因为镜子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稀薄的长发被小心绾成一层又一层的髻,用以掩盖随时可见的头皮;面色苍白,下巴尖瘦,配着细弯眉毛细长的眼,细细的鼻梁细薄的唇,看上去只要随随便便被什么东西轻碰一下,就能随随便便地飞了出去。

纸片似的一个人,形容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因此,此人全身上下唯一跟我有着共同点的地方,大概就是同为女人,以及同等的身高。

除此之外,我丝毫看不出我和她到底有何种相似之处,这感觉无疑就像照镜子时从镜子里瞧见了一只鬼,先是骤地一惊,然后骤地浑身发麻。

幸而至今都还没有被这一切弄疯,大概得亏多年来各种奇形怪状遭遇的种种刺激。

‘凡是杀不死你的东西,最终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瞧,这句话印证在我的身上,此时显得多有道理。

可是不知道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光是失去身份并不可怕,只要我能向狐狸证明我是谁。

他如此聪明,如此敏锐,但凡只要我能开口,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但就如素和甄无法将他的所知告诉给我听一样,在这个地方,我完全无法将自己所知、自己的所遇,原原本本告诉给狐狸听。

我甚至连叫狐狸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个世界不但困住了我,还困住了我某些话语,它令我无法叫出狐狸的名字,无论是‘狐狸’,还是‘碧落’。就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直接从我嘴里被说出来,种种关于我和他的东西,哪怕一点点暗示,我都无法靠嘴巴,或者手的书写,去对他做出任何提示。

看,这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素和甄这个人,对我最最狠毒的地方。

他把所有能让我和我原来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都给屏蔽了,尽管他很‘仁慈’地将这空间内唯一能使我摆脱这一切的人摆在我面前,却切断了一切我能在此人的帮助下,将两个世界接驳起来,并从这空间逃离出去的线索。

多么绝望……

当时当地,当我在这世界里刚刚醒来时,我明明就把狐狸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

牢牢地、实实在在地抓着他,并近在咫尺地面对着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无法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眼睁睁看着他对我当时种种近乎崩溃的神情和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失去耐心,我只能忍住,忍住自己继续努力想要让他辨认出我的尝试,忍住继续想要拉住他、拼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冲动……

然后束手无措地看着他离去。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能听见房梁在我头顶上崩裂的声音,就像那天狐狸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离开时,从我嘴里勉强发出的那些支离玻碎的呼救。

呵呵,穿越时空……

有意思的是,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穿越小说,每每对此充满遐想,皆因人之欲口望无非贪图个爽。

谁知真的自己碰到,一来却是个地狱模式。

穷尽一切方式我也根本无法让狐狸知道我究竟是谁。

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的么?

“姑娘……”

就在我一动不动躺在那张散发着木料芳香的大床上,一边用力吸着气,一边对着头顶高高的房梁胡思乱想着发呆时,门外传来小丫鬟喜儿小心压低的话音:“姑娘,您醒了么?”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向我请安,跟机器人一样精准,也跟机器人一样无趣。

正打算将之无视,但刚动了动肩膀想稍稍翻个身,她紧跟而来一番话让我一激动,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扑下去:“上次遇见的那位碧先生,来探望姑娘了,说是上次瞧见姑娘的伤,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借着今次恰好路过,想来为姑娘把把脉。老爷问小姐可愿见?小姐若是不愿,婢子这就去回禀老爷。”

“见!”忘乎所以的大幅度动作牵扯得我后背的伤一阵剧痛,我忙抓着床板用力忍着,然后斩钉截铁回应了一声。

见。怎可能不见。

第386章 青花瓷下二

我这身体的原始主人,名字叫燕玄如意。

初听到燕玄这个姓氏时,我觉得有点耳熟,但那时头昏眼花心急如焚,所以什么也没去多想,只顾干对着狐狸发急。直至后来被她的家人带回家,并从婢女口中了解了这个家所赖以为生并发家致富的行当后,我才猛然想起来,这姓氏不正是狐狸说起过的,那个在明宣德年时期,跟素和家并称为一王一后的制瓷世家,北燕玄。

燕玄家很富有,拥有一整座山庄,六个窑场。

这么富有的家族,为什么庄里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出门会连个轿子都不坐,还那么悲惨地受重伤昏倒在荒野里,并被我占了身体?

四天来,我从喜儿的口里或多或少了解到,那是因为,这位如意姑娘她是离家出走的。

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一桩她坚决不肯同意的姻缘,但原本出门时带足了银两细软,也雇了小轿,但没想到轿夫跟近年来流窜在山西境内那群强盗是一伙的,瞧准了她身边有钱,又只带着一个丫鬟,因此一远离山庄的地界,就立刻给当时正在莲花山的强盗们放出了讯息,等到轿子刚靠近莲花山,就马上将她俩给抢了。

幸好那时有一批官府中人也已卯准这些强盗很久,查明动向后,正好赶在如意主仆被抢当时到了莲花山附近,当即同强盗们厮杀起来,所以强盗一时无法顾及原本想要绑走的主仆两人,被她俩偷走了一匹马,骑上伺机拼命逃离。

就这么一路仓皇无比地东奔西跑,跑了一整夜,却同时也跑迷了路。

天光微微放亮时,两人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置身旷野,两个年轻姑娘又惊又怕,抱头哭作一团。岂知这时,却又再次发生了件可怕的事——这两个刚离了强盗那拨‘狼群’的女孩,她俩竟在荒野里遇到了真正的狼群。

一群挨到黎明还未能进食的狼,眼见着突然出现一匹马及两个人,怎能不两眼冒绿光,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当即疯狂地一拥而上,就朝着这两个还在痛哭中的女孩子冲了过去。

那时两个女孩完全没有察觉,但马倒是察觉了,立即嘶鸣着发足狂奔起来,这一奔,身娇体弱的燕玄如意哪里吃得消,不出片刻就被从马背上颠落了下去,连翻带滚,直把死死趴在马背上的喜儿吓得哇哇大哭。

那时她以为自家小姐一定是死定了。身子和头跟着地面连撞几回才总算停下来,这还能有命可活?

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横竖就算逃走,一个人也难活,不如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去了算了。

因此当时也想从马背上跳下去自尽,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个白花花的影子出现,一下子挡在喜儿身下那匹狂奔的骏马之前,把那匹跑得眼睛发红的马惊得瞬间直立了起来。

喜儿哪里还坐得稳。

本也打算跳下马去,所以手都没怎么把缰绳抓牢,被马突然这一直立,当场就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她以为这下自己肯定也是要跌死了,但下意识紧闭上眼后,却发觉自己身体突然腾空往上一窜,就好像有只手对着她腰上用力托了一把,让她没有直接就摔倒在地上,而是缓缓一荡,再轻轻往下跌了过去。

所以至多也就屁股和肩膀被撞痛了一下,睁开眼一咕噜起身,喜儿发现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倒是那匹马,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离马不远处站着个人,啊!那个漂亮,那个英俊,那个……

期间喜儿用了多少个形容去夸赞狐狸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每说一个形容词的时候,眼睛就会亮一下,最后几乎亮成了一道聚光灯,这才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后来喜儿和姑娘就得救了。”

“那么那些狼呢?”我问。

“狼啊?”经我提醒这个说得唾沫横飞的丫头才想起来,似乎遗忘了事件里挺严重的一样东西,然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她继续总结了一句:“狼不见了,大概是因为天亮了。”

这之后,燕玄如意就变成了我。或者说我成了阎玄如意。

我不知道她在被我占据了身体后是否还活着,若还活着,她的意识此时又到底会在哪里。

但无论会在哪里,我想她可能暂时都不太会想回到这副身体里来,因为在这身体里实在太煎熬了,它就像个长满荆棘的笼子,整整四天让我全身剧痛,痛到几乎无法入睡,偶尔蹲个马桶更是几乎能要人的命。

可叹的是,这世上连个止痛片都没有,而这个家族再有钱,请来的医生所对我进行的治疗,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有时候觉得,也许想办法让自己死掉才是对眼前这种状况最好的摆脱,可是一个连马桶都没法独自去上的人,又哪儿有那个能力去自杀。

而狐狸和我同在这世界,无论怎样,这是我赖以坚持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整三日过去仍是无法起床么?”又一波剧痛从肋骨处传来时,我听见房间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交谈声。

“回先生,几乎是起不了床的,但有时候为了如厕,会硬撑着起床,每每痛得急叫唤,旁人看着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硬撑着起床?还记得那天我特意对你关照过,一旦痛得厉害千万不可让她勉强移动身子么?”

“婢子哪里敢忘,但我家小姐不愿躺着……那啥,也不愿婢子们在边上看着,婢子要是在她边上不走她就会发急,所以……”

“记得庄主先前说起,曾请镇南徐医师来庄子里给令千金瞧过,不知他有何说法?”

“徐先生说,先止痛再整骨,所以让婢子去抓了些生地黄和生姜,再入糟均炒了,每日给我儿热敷。”

“却并不起作用是么。”

“没错。刚敷时似乎好了些,但隔日却疼得更厉害了些……”

“晓得了。”

两男一女,三道话音,透过门旁那道长窗传进来,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听清狐狸的话音,喉咙一酸,一团眼泪险些没忍住从眼眶里直跌出来。

虽说这些年来,狐狸的声音不知不觉早是身边如空气般自然的存在,此时乍一听到,却好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岩浆里,瞬间激起千层热浪。各种情绪蜂拥而上涌到心口,但转念想到眼前的状况,仍只能使劲把喉咙口这股酸苦吞了回去,然后匀了匀呼吸,在丫鬟喜儿将门锁打开的时候,侧过头朝床角方向歪了歪。

“先生稍等,婢子先去知会一下小姐。”然后听见喜儿边说边走进屋。

到我床边站定,一边放下两旁帐帘,一边道:“姑娘,老爷同碧先生来了。”

我正要点头,却听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倒退着惊叫起来:“老爷老爷!快来看!姑娘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上面肿起老大一块!”

说实话,这丫头这么一惊一乍大叫前,原本我并没太大感觉。

但被她这么突兀一叫唤,我猛地感到自己脖子右侧好像真的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异样感。这感觉并不太疼,只是涨,涨得几乎半边脖子都麻木了,也难怪不注意的话,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

遂下意识伸手往这地方一摸,顿时心里一凉,因为我发觉这边的脖子酥软异常,且肿得几乎快要跟我下巴一个高度。这也难怪从刚才开始总觉得转头变得相当艰难,可是记得昨晚脖子还没任何异样,怎么突然就肿成这样了??

刚想到这里,忽闻到扑鼻一股暗香,紧跟着,我看见纱帐外显出道修长的身影来。

是狐狸。

意识到这点,下一瞬,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被子把自己脸猛地猛上,因为我无法忍受以这样一副模样袒露在他的面前。

“如意!”见状,狐狸身后那紧跟而来的老者对我喝斥了一声。“别任性!快给碧先生瞧瞧!”

他是如意的父亲,燕玄顺。

我不喜欢此人。

因为他就是逼得燕玄如意冒险离家出走的那个人,也是即便看出我连蹲马桶都蹲不动,仍还坚持用一把锁将我锁在这屋里的人。

至今我都没有忘记,在那些人将我送回来后,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朝我瞧上过一眼,只皱眉轻轻说了一句:“成了这副模样,人家还怎么肯要你。”那之后直至今天,这位‘父亲大人’才第二次出现在我这个‘女儿’面前,因着丫鬟的那句话,而跟在狐狸身后朝我瞧上了一眼。

“快让碧先生瞧瞧!”见我半晌没动,他又再说了句。

我只能慢慢将被子从脸上拉了开来,倒不是因为听从他的话,而是因为本就呼吸有点疼痛,继续这么蒙下去,用力的呼吸会让我感到更痛。

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将自己这副可怕的样子袒露在狐狸面前,但刚露出半个头,却见帘子外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他带着燕玄顺走到一旁,道:“刚才对如意姑娘的伤看了一眼,虽不是看得太清楚,但大致可明白,为什么许医师的药对她不起作用。”

“哦?那是什么原因?”

“除跌打之伤,恐怕还因受了惊吓,所以中了邪症,因此光用散瘀之法止痛,非但不起作用,只怕还会令伤势恶化。”

“那先生可有更好的方法医治么?”

“待碧落斟酌片刻,不过在此之前,碧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庄主可否应允。”

“先生只管开口。”

“庄主现下可否先带着下人离开片刻,包括庄内所有男丁,在午时三刻之前不要经过此处,甚至不要靠近此处。”

“什……什么?”一听这话,燕玄顺不由一怔,随后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道:“先生这话不觉得有些太过无礼么?”

“碧落知晓冒犯了庄主,但为救如意姑娘一命,不得不出此请求。”

“……为什么?”

“因为男子身上火气过重,对等会儿碧落要使用的医疗之术,会有些相冲,因此需要回避片刻,以避讳。”

“不知先生要用的是什么样一种医疗之术,怎的听来这样奇怪?”

“呵,庄主好奇是自然的,但时间紧迫,若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只怕神仙在此,也难挽救如意姑娘的性命,若庄主在意令千金的性命,不妨姑且信赖碧落一回,待等碧落诊治完毕,到时再据实相告,可好?”

“但自古男女……”

“碧落知晓庄主的担忧,但庄主可否想过,为何此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碧落却不需回避。庄主又可否想过,碧落是什么一种身份。”

“这……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说,燕玄顺的眉头倏然舒开,仿佛顿悟了什么,于是匆匆对着狐狸握手一拱,转身带着那一头雾水又满面担忧的丫鬟喜儿径直朝屋外走去。

待到门外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远,狐狸的身影重新返回,站定在床边那道台阶下:“姑娘,请恕在下要无礼了,因为在下不是个喜爱隔着些物件替人看病之人。”

“没关系,先生请随意。”边说,我边看着他走到床边,将挡在我俩面前那两道帘子卷了起来:“先生是郎中么?”

“算是在下不正经职务的一部分。”

“那先生的正经职务是位公公么?”

“哦呀……”一句话出口,狐狸卷着帘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头一低,弯起双眼朝我嫣然一笑:“姑娘怎会知道的。”

“刚才先生不是对家父说了,先生用的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先生却不用回避,既然这样,那先生显然就不是男子之身了。又听先生提起自己的身份,想来,能让家父这么尊重,又非男子之身,所以先生的身份必然是宫里来的……大人。”差点把阉人两字说出来,但看到狐狸那双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眼睛,我适时改了口。

“姑娘说话挺有意思。”索性不多会儿,他就移开了视线,否则我怕是又要想用被子将自己的脸捂住。“但有句话,碧落不知当不当直言相告。”

“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