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齐先生可有从这块石头上看出些什么来吗?”

“看出它并非是块石头。”

“不是石头?”

见我面露疑惑,一旁家丁忙将那块散发着异臭的黑石头往我面前挪了挪,然后伸手拍拍上面泥浆似的纹理,对我道:“齐先生说,这是块起码有五百年岁龄的肉灵芝。”

“……肉灵芝?”

“原先我也觉得奇怪,心想肉灵芝怎么会跟石头似的又硬又沉,但后来不知齐先生用了什么手段,在它上面拿竹签划了几道印子,如今您瞧……”说完,信手捏起块小石子朝着‘黑石头’上一拍,就见它噗地声朝里凹下一块去,露出里面粉嘟嘟一团好似肉一样的东西,由此散发出更为浓烈一股腥臭。

见我不由自主朝后退避,铘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将那块东西往边上踢了踢:“瞧,是不是有趣得紧?肉灵芝本是味药材,然而这一株长于顽石中不易被人发现,天长日久,不仅与石同化,甚至成了精,可自如变幻其形。”

“所以北屋起的那股妖风就是这东西所为么?”

“不是。”很干脆地一口否决,我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暗紫色的光悄然掠过,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望着地上那块‘黑石头’,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味深长:“肉灵芝虽然成精,但不过几百年的道行,按说无法不对北屋的风水格局有所忌讳,更是无法使出那样的妖术。因此,那招来妖风吹碎一屋贡瓷的,必定令有其人,亦或者,是道行凌驾于这肉灵芝之上,所以可随意操控得了它的人。”

“那么……关于那个人,齐先生心里可有端倪么?”

“那人做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尚且无法追查,不过,正如我同二庄主说的那样,虽然毁了一屋的贡瓷,但那作祟者却也未必就能安然从这庄中全身而退。”

“为什么?”

见我稍待片刻就忍不住追问,铘的目光从‘黑石头’上收回,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因为自昨日哨子矿出事后,我曾在这庄子里布置过一些东西,以确保庄主的安全。”

“布置了什么?”

问完,见他久久没有作答,我感到有些不安。却也不能强迫他开口,只能在他依旧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装作好奇地低头对那块‘黑石头’又打量了一阵,直至确定他不会再继续说些什么,便悻悻然转身,在众人安静目光中兀自离开。

也不知能往哪里去,见院门敞开着,就决定到外面去走走。

这是我来到素和家后第二次踏出这道院门。

外面的一切对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虽然原本为了逃离这里,我曾在假山上对这个地方的环境摸索了一遍又一遍,但涉身其中,感觉则是大为不同。又因脑子里一直不停地在琢磨一些事,于是走着走着,当回过神时,我发觉周遭环境已让我完全摸不着方向。

前也是墙后也是墙,层层院落层层房。或许地方实在太大,所以即便庄子里奴仆成群,分摊下来也就少见踪影,更何况为了昨晚发生的事,素和甄拨了大量人手分派在素和寅和我的住处。今天一大早,又为了哨子矿的事带了不少人前往矿场,似乎是打算亲自去平息那儿由吴庄起头的闹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其实我觉得,以素和家在这地方的名望和素和甄的手艺,何必非要特意去守着那座声名狼藉的瓷土矿。如此执着,只是为了一点上成的矿料而已,值不值得?

不过由此想想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倒也不觉得特别费解了。

一个对瓷器的制造如此挑剔又执着的人,为了瓷器的制造和在这一行当众翘楚的名头,无论有心或是无意,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来都是有可能的。但不知这样一来对他兄长意味着什么。

不过,无论怎样,只希望我能从中尽快抽身出去才好。

想到这里,听见身后由远至今而来一阵脚步声,我蓦地站定脚步。

直至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我才猛一回头,对着那出现得并不令人意外的身影,直截了当问了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对么,齐先生?”

“为什么这么问?”面对我的突兀,铘不动声色,仿佛他同我在这地方再度碰面,只是一个凑巧的偶遇。

“否则你怎么会在这里当什么贴身护卫,又为什么见到刚才有丫鬟要跟我一起出来的时候,用你的方式阻止了她们??”

“呵……”他笑笑。

我不知道这简单又叵测的举动,究竟意味着是在否认还是默认,于是豁出去继续再问:“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默不作声看了我一阵,然后点点头:“是的,我自然知道你是谁。”

非常明确的回答,倒叫我一时呆了呆。

随即一阵怒气油然而生,我用力朝他肩膀上槌了一拳:“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昨天要把我逼回新房,为什么药助纣为虐地把我继续困在这里??”

“助纣为虐?”他目光微闪,随后微微一笑:“在我看来,你嫁给素和甄,总好过世世被那老妖纠缠。”

“……什么?”

“因此我会在这里,会甘愿屈居于此,同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类日夜相随。你道是为了什么,我的神主大人?”

问罢,见我紧盯着他双眼一味沉默,他再次朝我微微一笑:“便是为了确保不久后的将来,无人能在此地兴风作浪,擅自干涉你这一世维系于金身罗汉的命运。”

第410章 青花瓷下 二十六

铘说完那句话后,我足足看了他半分多钟。

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毕竟在这地方孤立无援是一回事,而被唯一一个知情者放任、甚至有意地把我困在这里‘被迫’孤立无援,却又是另一回事。

简直可怕到无以复加的一件事。

因此气极反笑,然后我问他:“所以,你很清楚我嫁给素和甄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对么?”

“对。”他答得依旧干脆。

“也所以你明知道我会死,仍认为相比让我活着离开这里,那样的结局对我反而会更好?”

这次他没有立即回答。

或许看出了我话音里蓄势待发的暴躁,他兀自对着我涨红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淡淡道:“有句话叫置死地而后生。”

“抱歉,我听不明白。”

“死只一瞬。一旦你重入轮回,便可获的新生,到了那时,我必将穷尽一切立即寻找到你,立即带你远离这一切红尘是非。”

“为……什么??”

“遥记从前你渡我,如今便由我渡你,待到陪你渡尽一切劫数,我自带你重上九天。到了那时,你自然会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你疯了么铘?!”听他说到这里,我已没法再继续克制下去:“什么叫做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人的命从出生到死只有这么一次。重入轮回?太可笑了,再投胎的我哪里还会是现在的我?再投胎哪儿又还能有我现在的记忆??这么些年遇到那么多妖和鬼,多多少少总也知道,黄泉路上走一遭,前程往事皆忘掉,那样的新生,对我来说有任何意思吗?!再者说,你凭什么要来干涉我的人生?我又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远离红尘?我是俗人!不是他妈的尼姑!”

话刚说完,见他突然目光一沉霍地将手伸向我,我本能地朝后一退。

于是他原本伸向我脸的手急转而下,一把抓住我衣领,将怒不可遏又同时极小心提防着他的我,轻而易举重新拽回到了他的面前:“这些年来,我看着你为那老妖神魂颠倒,看着你为那老妖舍弃一切,看着你为他走投无路,看着你为他自绝生路。你既甘愿为他舍弃不灭金身,偏就不愿同我一起远离红尘么?”

“哈!远离红尘?明知我会死仍还为了你的目的而把我往死路里推上一把,你这叫蓄意谋杀!”

“你傻么?”

“我傻?我只是不想死!我要活命!有限的岁数里我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想要的去活!去你的远离红尘!去你的置死地而后生!我是我!不是你们任何人手里一枚随意摆布的棋子!”

一口气把肚子里那股怨气一泄而尽,我看到铘眼里闪过微微一丝迟疑。

所以当机立断甩开他的手,我匆匆往后退去。

然而退两步,他进三步,退三步,他逼四步。

直到身后墙壁对着我冷冷一撞,我意识到,自己已毫无招架地被他困入一道由他两手所搭筑的逼仄空间内。于是立即抬头,匆匆想要设法突围,但面前那副高大身躯突然欺压过来,按住我肩膀将我朝墙上一推,瞬间摁灭了我一切逃跑的可能。

然后凑近我的脸,他朝我冷冷一笑:“说你傻,因为从头至尾你都没有用你的脑子好好想过,我既然会待在这个地方,守着你,又怎会让你死在素和甄的手里。”

“那你说什么重入轮回??”

“人命短暂,终有一死,而到了那一天,是否无论怎样都必须重入轮回?”

我一愣。随即沉默下来,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终究得有一死,所以他在这里困住我,并不是为了由我死于素和甄之手,只是单纯的要我嫁给素和甄,并且为此他可以改变燕玄如意早死的命运。

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他所指的关于我维系于什么金身罗汉的命运,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这样,死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留在这个地方直到死?”

“因为素和甄是唯一能让你脱离那妖狐掌控的人。”

脱离妖狐掌控?

闻言狠狠一惊,因为很明显,这意味着他是要生分我和狐狸。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迟钝我也立刻反应过来,铘终究还是跟狐狸对立的,并且是势不两立的那种对立。狐狸曾经害死了他的主人梵天珠,所以为了不让转世的梵天珠再次受到狐狸的纠缠和伤害,铘必须要把我困在这里,然后借着素和甄的手,让我跟狐狸彻底断绝未来一切交集的可能。

所以,他到底是处在当下历史进程中的铘,还是看出了未来素和甄的计划,于是趁着我被素和甄推到这个时代,也一并从未来穿越到这个时代的铘?

想到这里,我对着面前这个不动声色注视着我的男人,慢慢摇了摇头:“放我离开,我不要脱离他的掌控。”

“若不愿脱离,为什么要将所有的记忆封存。”他依旧不动声色。

我再次摇了摇头:“不要问我这种问题。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那些被前世的我所封存的记忆有多么不堪,如今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个陪伴我多年,看着我长大,已如血肉或者呼吸般牢牢扎根在我生命里的他。一旦扯离,跟肢解我的身体又有什么区别?”

“那么我呢。”

“……什么?”

“他是那个陪伴你多年,看着你长大,已如你生命中血肉和呼吸般存在的人。那么从东汉年一直追随你至今的我,又算是什么?”

我一怔。

无论他问我什么,都没有这样一个问题叫我感到欲说还休。

是的,锁麒麟从东汉年间出现,所以铘从那个时候就已同梵天珠在一起,并且从此之后,无论岁月更迭,无论梵天珠轮回过多少次,他始终等着她,始终守着她,始终伴随着她。

弹指一刹两千年。

所以,他对梵天珠来说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我无法替她回答。

当这一点心思不经意间从我眼底流露出来时,我发觉铘的眼神有些空洞。

这让我不由肩膀微微一抖,因为当铘的神智脱离他的控制时,即便再为短暂,也是极其可怕的。

那是一头不受任何约束的麒麟。

所以当即用力往边上一撞,我试图撞开他那只因失神而从我肩膀上松开的左手。

然而撞到刹那我立时后悔,因为即便松开,那手依旧如钢铁般坚硬,并由此令他一个警醒,随即只用一根手指,就轻轻把我重新固定回原处。

然后我再也无法动了,别说挣扎,就连脸的朝向也无法改变分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再度朝我压迫过来,迫近到几乎已没有任何空隙的地方,随后头一低,他用力吻住了我。

笨拙的,凌乱的,碾压式的吻,剧烈并带着一股野蛮如杀戮的冲动。

令我清晰感觉到嘴唇被剧烈摩擦后肿胀而出的剧痛,却没有任何办法从这剧痛中挣扎出来,与此同时,突然脑子里也一阵剧痛。

就像被一只手轻易砸穿了我的脑壳,再将一把尖锐无比的钢针往我大脑深处直刺进去,然后电闪雷鸣,在一片刺眼又凌乱的光亮交叠在我眼前闪过后,我见到了一幅令我一度几乎窒息的场景。

我看到一间古朴简单的房间里,‘我’和铘交叠躺在一张同样古朴简单的床上。

铘赤身躶口体。

而‘我’匍匐在他身上,仿佛躺在这世上最舒适的温床上,眯着双眼,惬意无比。

手指沿着他身体紧绷的线条慢慢游移,‘我’滑来滑去,嬉笑啃咬。

而他笨拙应对,无路可去。

渐渐的,他的眼神可看出他已被逼到穷途末路。也曾试图反抗,但很难,因为身上压着他的是他的神主。

于是獠牙露了一半,只能默默收回,他继续静静忍受着,静静看着‘我’,静静维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像是个无心无魂的野兽,即便烈火灼遍全身,终究不会荡起半点波折。

又一道电光闪过,我的思维被推回原地。

嘴唇上的剧痛让我无比清晰地看着铘近在咫尺的神情。如今他终于敢报复回来,敢对他的神主露出他的獠牙,但我早已不是他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撩拨得他无法喘息的神主。

却替代那个神主承受着他无声而剧烈的报复。

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因此趁着他嘴唇停顿的一刹那,我急促而有力地对他说了声。

他呼吸一顿,嘴唇也因此终于慢慢移了开来:“什么不公平。”

“我不是她。你知道的,无论你怎么逼迫,我都不是她。”

“闭嘴。”

“而我爱的是他。”

“闭嘴。”

“所以放我走,我也放你走。”

“闭嘴!”

“我爱他!”

最后三个字从我嘴里尖叫着出口后,铘压迫着我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唯有一阵阵剧痛依旧从我嘴唇上不停扩散而出。

那清晰无比的肿胀。

我下意识用手将它捂紧,并试着想将它忘却。

然后想站直身体时,只觉全身软如支离破碎一般,不由再次靠回到墙上,又沿着墙壁滑坐到地。

身体同地面接触的一刹,让我有种稳妥下来的松弛,但正当因此想要闭上眼休息会儿时,我却很快意识到,我似乎做了件蠢事。因为就在前方不远处,我发觉有一只庞然大物,正用它那双赤红的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我。

原本只是无声无息地朝我打量,一见我坐下,它立刻朝我跑了过来。

呼哧呼哧……嘴里的呼吸声浑浊而沉重。

呼哧呼哧……那呼吸真如传说的一样,如同烟雾似的,随着那庞然大物有节奏的跑动,一波一波从它鼻息间直冲出来,令它形同恶鬼。

第411章 青花瓷下 二十七

临近时,有那么几秒钟我几乎没法呼吸,因为随着距离的缩短,大体魄给人的压迫感足以让人窒息。

也难怪会让人觉得哨子矿能被这东西给煞太平,它哪里还能算是条狗,说它像狮子真的没有一点夸张。甚至近在眼前时,我仍分辨不出这头巨兽究竟算是什么种类,它长得阔嘴暴眼,腿长爪宽,眼球红得像能滴出血来,杂乱无比的白毛跟狮鬃似的绕脖子一圈,又丰厚而霸道地延绵至全身。

看起来,完全失去了狗的体征。

所以正如传言的那样,四足踩过之处寸草不生,因为它爪力实在太大,硬生生能将路经的野草全部踩踏进土里。

也所以,若不是看它被人牵着,我大概爬也要从这地方赶紧爬走。

它咧嘴朝我吐出它那条墨蓝色舌头的时候,目测可以一口就咬下我的头。

不过,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尽管这头‘雪狮’长得那么可怕,它身后一路随行而来的那个人,脸上却没有丝毫异样。只兀自低头看着卷在手上那条手臂粗的铁链,仿佛眼睛是长在他头顶上的,直到那巨兽喷出的鼻息快要吹到我脸上,才见他脚步一顿,抬手将链子勒了勒紧。

巨兽因此停下脚步,有些不耐地冲我发出一声低吼。

吼声如闷雷,震得地都仿佛颤了一下。遂下意识避开时,我瞥见那人用他那一浑浊得几乎看不见瞳孔的眼瞥向我,随后将链子慢慢朝后扯了两把:“二奶奶。”

声音沙沙的,仿佛锉刀在砂石上摩挲。

我朝他点了点头。

“在散心么?”

我再点头。

随后正要寻机离开,却听他紧跟着问了句十分突兀的话:“你是什么人。”

我一愣。

明知道我是燕玄如意,他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么一句话?

虽心存疑问,但我没有吭声,因为虽然那头巨兽被他勒止,仍可明显感觉到它带着一股想要接近我的强烈欲望,直瞪瞪盯着我,仿佛身后主人稍一松手,它就会再次朝我逼近过来。

眼见进无门退无路,我只能沉默,并尽可能地往身后的墙壁上靠了靠紧。

他见状喃喃咕哝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跟那巨兽交谈,然后朝它躁动不耐的身躯上轻轻拍了拍:“是我看错了,二奶奶。刚才一刹那,我以为您是那个东西所化,因此才会被二伢儿给盯上。”

“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

这次换他沉默。

此人至多四十来岁,但满脸刀刻似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比他那双眼睛所反映的实际岁数苍老许多。而那双唯一能让他看年轻些的眼睛,瞳孔则浑浊不堪,像是得了白内障,因此每当他看向我时,眼神总给人一种充满诡异的不安。

他用这双眼静静打量了我几秒钟,然后似笑非笑,将手里的铁链慢慢收拢了两圈:“这很难说,二奶奶,老奴不知道。”

说完,手里链子一晃,就见那头巨兽终于收起了对我的执着,转身往院子的那头慢慢走去。

及至快要走远,我才想起一个问题,忙对着他背影问了句:“听说有两条狗,还有一头没牵出来么?”

“还有一头有它的事要做,二奶奶。而且,伢儿们并不是狗。”

“那是什么?”

再问,他却没再回答,兴许离得远根本没听见这句问话,少顷,人已随着那兽的步伐消失在了院墙背后。

于是我便也打算往回走。

但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眼,就见头顶上方那片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有点突兀地挂着团样子颇为奇怪的云。

最初看起来是很淡的,就像有人吸了口烟,再含着那烟对着半空吹了口气。

勾勒出一个浅灰色漏斗的形状,风一吹就能散去的单薄。

然而眨眼间它就清晰起来,晕染到浓墨,仿佛天上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对它肆意涂抹。直至那浓烈的颜色终于满溢出来,开始逐渐向外扩散,约莫也不过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当我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只见那原本青烟似的一片漏斗云,突然就像座巨大又倒扣的山,带着一股倾塌而下的阴冷,轰地朝我头顶压迫下来。

猝不及防,我被一头包围进那一道喷张着冲天气流的漩涡内,旋即那气流像道猛挥向我的拳头,嘭的下把我往半空中径直推了过去!

那个瞬间,短暂突然得令我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不得不直面这股冲击,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面前迅速朝我逼近的那片天空,以及四周汹涌盘旋如巨浪般的乌云。

我想我完了,这是碰上龙卷风了。

当时根本无心去想为什么好端端突然这种地方会发生龙卷风,只看着身下迅速变小的那片地面,由衷惊恐地意识到,一旦这风力减弱,我跌下去立马是粉身碎骨。

谁能想到呢,还没等我死在素和甄的手里,倒是竟先要被这股妖风给弄死了。

刚想到这里,直觉风力突然减弱,我立时身子一沉,毫无招架地往下直坠过去。

坠落比飞升远要痛苦得多,虽然同样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但当被一股巨大压力迫使人根本无法呼吸的时候,即便一秒钟都是漫长的。

漫长得几乎整个灵魂都要被从那脆弱的躯壳里给挤压出去了。

正当我因此条件反射地用力朝前伸出手,用力而徒劳地胡乱朝前抓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的时候,非常意外,那空荡荡的漫天狂风中,竟真的被我抓到样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

它牢牢扣住了我的手掌,牢而稳固地将我一路下降的身体适时拉住,定格在离地只剩不到半米的地方。

四周依旧浓云翻腾,狂风呼啸,而这只手正是从那一团突然而至的龙卷风里伸出来的。

它稳定住我下降的势头后,就猛地开始将我往上拉。

所以没来得及开始劫后余生的庆幸,我立刻再次浑身紧张起来。

难不成是天上有什么东西想要抓我过去?

想到这一点,我急忙死命挣扎起来,毕竟离地只有半米,此时不逃难道要等再被抓上天了才逃?

谁知挣扎不到两下,那只手突然松开了我。

猝不及防地掉到地上,我刚要挣扎着爬起身,那只手却再次压下,一把按在了我的肩膀上,试图再次把我往回拉。

我想也不想立刻朝它一口咬去。

牢牢咬在那只手轮廓分明的指骨上,随后正要继续用力,突然那熟悉的线条令我一下子松了口,然后反将那只手一把握住,手指沿着手腕匆匆而上,直至探入头顶那片浓云所覆盖着的、令我再也没法继续往前探索的空间,戛然而止。

然后用尽自己全身力气,我踮起脚伸长了手,在那空洞冰冷的气流里狠狠抓了两下:“狐狸……你是狐狸!”

真奇怪不是么,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就一直说不出口的两个字,被这只从龙卷风里伸出的手一个触碰,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说出了口。

一瞬间眼泪猛冲到眼眶,被我硬生生忍住,然后将自己头高高抬起,试图透过那一团汹涌起伏在我头顶上方的浓云,看到里面那双熟悉的眼睛。

然而无论将脖子伸得多长,头抬得多高,眼睛睁得多大,始终没能从中看到哪怕一丁点我所期盼的东西。所幸那只手依旧搭在我肩膀上,带着熟悉的体温和狐狸身上令我整天想到快发疯的香水味,一动不动地紧扣着我。

所以我用着比他多得多的力气用力将这只手抱住,害怕稍一放松,他就会随着那股龙卷风扶摇而上,飞到一个我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去。

“狐狸……”而嘴里只能反复说着这两个字。

怎么也没想到,当朝思暮想中的他突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竟然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没用啊不是么。

“的确是挺没用。不过,谁叫你是小白。”云层里突兀传来的话音令我一惊。

随即又被那声小白弄得血气一阵翻涌。

不由自主两手一松,回过神赶紧再要将狐狸的手抓紧时,那只手已倏地从我肩膀上抽离。

“狐狸!”我急忙去抓,但他食指一伸,点在我额头干脆利落地制止了我的动作:

“别再过来!既然我无法将你带走,你就只能暂时继续留在这里。”

“为什么没法带走我??”

“时间紧要,现在你我只能长话短说。素和甄同时间掌管者做了笔交易,用逆行的方式将你贯穿时空带到此地,这做法导致历史因你引出的变化而发生出无穷混乱,因此,如今即便是我,看来也已无法从这不断更改的历史中将你带走。所以你今后一切言行千万要谨慎,也务必设法让铘帮助你,将一切推回正轨。而我亦会继续去找出能越过这层障碍的方法,无论怎样,我都会……”

话到这里还没说完,天空中突然传来轰隆隆一阵雷鸣般的巨响。

紧跟着平地一阵风起,汹涌得毫不逊色于我头顶那道龙卷风,并卷起满地尘土,醒龙抬头般飞卷而上,迎着龙卷风直扑了过去!

两风交错,尽管感觉到狐狸的手迅速往我身上一档,仍是令我被一股碾压般力量重重压倒在地上。

直至力量散去总算能睁开眼时,四周汹涌围绕着的那一大团乌云和气流不见了。

狐狸的手,也不见了。

消失得如此果断干脆,天空也瞬间清朗如洗,仿佛一场大梦倏然远去。

唯有一张妖娆无比的脸凑在咫尺间的距离看着我,被阳光热辣辣照着,模糊得有点不太真切。尽管如此,那细细扑打在我脸上呼吸,所带着的温度应是真真实实的。所以我立刻张嘴想叫他一声狐狸,但很快发觉,这两个字竟又成了我嘴里的禁语。

一时焦躁,我立刻伸手过去,想把眼前这张阳光下飘忽不定的脸抓住。

但手触及的一切,只是空气而已。

飘忽不定的东西终究还是消失了,只剩下刺眼的日光径直照进我眼里,滚烫烧灼。

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哭。但用力吸了两口气,我还是对着前方正慢慢朝我走近人影笑了笑。

“老陈说刚在这附近见过你。你躺在这里做什么?”走到我边上,素和甄蹲下身看着我。

“走累了,休息会儿。”

这么牵强的借口素和甄当然是不会信的,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他接着要说的事,显然比这重要得多:“刚才你家中来人了,说钦差大人陆晚庭稍后不久就要来此,宣告你我两家都已被选入瓷王堂,争夺天下第一瓷。”

“是么。”

“听说得瓷王名者,将成为新一任的督陶官。”

“哦……”

“所以你爹想托我问你,是否你在出嫁当天,曾从万彩山庄内带过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出来。”

“什么样的东西是我爹认为不该带出的?”

“这我就不知了。”

“我也不知。”

“呵……”素和甄笑笑。

正要继续对我说些什么,但忽然抬起头,朝我身后方向冷冷看了过去。

这变化让我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刚要扭头也朝那方向望去,突然头顶上方黑压压一沉,有人出其不意自背后用麻袋将我套了个结实。

第412章 青花瓷下 二十八

被蒙住了头,又被绑住了手脚,这过程之快,让我没能来得及瞧见一丁点袭击者的影子。

当我试图挣扎的时候,有人用一根绳子圈在了我脖子上,嘶的下勒到一个足够让我感受到压迫、又不至于会让我窒息的位置,然后用一种刻意压低后的声音对我道:“想活命就别出声。

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我没吭声也没再继续挣扎。

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这里,想来对方身手是十分了得的,但不知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知素和甄到底还活着没。

很显然,那些人对素和甄远比对我粗暴得多,因为就在头被蒙住前的一刹,我看到一道黑影带着股劲风朝他头上猛袭了过去,而他并没能避开。

随着一声闷响,我听见他重重倒地的声音。

所以眼下形势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变奏,因为它没按照原先剧本所给出的内容出牌。

接着会发生些什么?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时,有人一把将我扛到了肩膀上,随后几个起伏,带着我跃向了某个高处。

身子轻盈得像只放飞的鸽子,根本不在乎肩膀上还有个人的重量,一如武侠书里形容的那样飞檐走壁,虽有时会谨慎地停顿片刻,但一路上基本如入无人之境。而青天白日,偌大的素和山庄内,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到这几个绑架者的存在,这对比那两头神奇雪狮的传说,无疑是个笑话。

素和甄释放那两头怪物出来,原本是为了搜索潜伏在山庄里可能存在的妖怪,没想到竟然连几个飞贼也防不住。

所以我想,或许它们只是模样长得比较唬人而已。

但话说回来,避得开雪狮的鼻子也就罢了,他们到底是怎么能逃过了铘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