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胡思乱想,最终几时离开了山庄,我不晓得。

不过后面的路渐渐趋于平稳,所以我知道,他们开始行走于不需设防的开阔地。

没有了高墙和楼宇,也不需避人耳目,这些人跑得更加轻快,而边上呼啸的风带着山野里泥土和野草的气味,由此可见,应是早已远离了山庄的范围。那样约莫跑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开始感觉周围的环境变得狭窄沉闷起来,隐约能听见气流回荡在石壁上嗡嗡的声响,这么看来,现在我又被他们带进了一个仿佛山洞一样的地方。

或许空间变小后影响了这些人身手的发挥,渐渐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走得飞快,所以显得这个洞里的世界格外冗长,又因为空气稀薄的关系,我开始有点难以忍受起来。

但刚按捺不住憋闷在麻袋里悄悄挣扎了两下,驮着我的那人突然站定把肩膀一斜,猝不及防间将我扔在了地上。

随后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伴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一路迎来朗声问道:“诸位把人带来了么?”

及至到我跟前,似是吃了一惊,那老者后退了半步:“怎么……是个女人?”

绑架我的人没吭声。

正当我一动不动想仔细听听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时,头顶上麻袋唰的下被人揭开,一片火光逼近眼前,迫使我迅速低头避了避。

一瞬间几乎什么也没能看清,只依稀感到自己确实是在一个幽深的洞里,身旁一圈站着四五个人,全都黑布蒙面,一身黑衣黑裤,如几团缥缈不定的影子。

而那扯掉我头顶麻袋的绑匪身躯异样高大,仿若一座顶天立地的铁塔。

站在其间,想来应是这些人的领头者。

“原来是甄官儿的新娘子。”

认出了我的身份后,老者的脚步在我身边沙沙作响,徘徊着似在琢磨什么。随后他用力吸了口气,抬头对我身旁那名绑匪头道:“倒有些不明白了,当初说好,老汉以自家兄弟的尸身替尔等打掩护,送尔等入得素和山庄。尔等承诺必可将素和甄给带到此处,但现如今,为何带来的却是他的娘子??”

“老头你知晓些什么!”话音未落,绑匪头身后忽有人冷冷插嘴道,“素和家忒不简单,不仅有高人设下的结界,还养着两头奇兽。此番一行为了你老头,我兄弟几个险些丢了性命,能将这女人弄来已是不易,难道还要抱怨不成!”

“奇兽?几时听说他家养有奇兽,道爷莫非是指那两头藏獒不成?”

老者的话音恭敬中带着点显见的讥讽,遂令那插嘴者按抐不住一声冷笑:“肉眼凡胎,天降的神物摆在眼前,也就只能当做一头恶犬而已。”

话说到这里,许是从老者一瞬的僵硬中觉察出了怒意,我身旁那名绑匪头轻轻一抬手,止住了插嘴者正要继续的话音。随后低下头,他笑了笑对老者道:“年轻者总爱将一般事物往夸张里说,吴老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只不过,此番行动的确遭遇到一些未曾预料到的障碍,因此最后只能将此女掳出,但,虽与约定的不同,能有此女在手,吴老一样可照计划办事。”

声音沙哑,几乎低不可闻,所以有效令两边争锋而对的情绪都立时平静下来。

一度又沉默了片刻,然后老者问道:“如何能照计划办事?此女自嫁入素和家,素和甄便从此对她不闻不问,若拿她作为交换条件,你以为凭素和甄对这地方的看重,他会将这女人的死活放在眼里?”

“呵呵,”不知为何,老者的问题令这绑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缓缓道:“家师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吴老只管安心照计划做便是了,若有差池,家师自会设法相帮。”

说完,见老者兀自不语,似不愿苟同,他便又再道:“家师还说,今日清早集众闹事一事,实为不妥,若将素和甄惹急,漫说你家兄弟凭白死去,那口井下之物,只怕你我从此也休想再去弄个水落石出。所以,望吴老能听一听家师的话,日后谨慎而行。”

“谨慎而行,呵,死的毕竟是我兄弟,不是他的!”

“吴老意气用事了,此话万不可当着我家师的面讲。”

“讲又如何,再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当初还不是我兄弟自小看着他长大!只不过现在……”说到这里,一时怒气攻心,老者用力咳嗽了几声。见状那绑匪头把手一拱,恭恭敬敬说了声:“既然已交差,我等就先告退了,吴老请自便。”

说罢,不等老者开口,那人将手轻轻一挥,率领众人转身大步离去。

一路走,一路上那么多的人竟没发出一丁点脚步声,好似在离地飘似的。就在我逆着周围火光努力去看清那些人离去的背影时,一只冰冷粗糙的手往我头发上一把抓来,迫使我立刻抬起头朝上望去。

这次总算将那被绑匪称作吴老的老者看得直接而清楚。

火光让他那张看起来像被刀深深刻画了无数下,皱褶密布,以致一时几乎找不到他的眼睛,直到他将一双眼皮慢慢睁了睁开,露出对蒙着层灰色雾气的细小瞳孔:“燕玄家的小丫头,倒也真有胆子嫁到素和家,知不知道素和甄向来对你家是顶看不起的。”

“父母之命。”想了片刻,我答。

“呵呵,小丫头骗谁。我只知是那小子拗不过他兄长的意愿,不得不答应下这段亲事。你也瞧见了,那一个个瓷器才是他的妻子,旁的多少活人在他眼前,对他来说都是堆走动的衣物。”

“你是吴庄对么。”没等他把话说完,我突兀将之打断。

他微微一怔,眯缝着眼半晌没有回答。

“你弟弟吴正死在哨子矿,为什么你要迁怒于素和甄?吴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既然知道他死在哨子矿,难道二奶奶不晓得他的死因?”

“我只知道他是突然死于哨子矿,之后,你就让人带着吴正的尸身到山庄里大闹。原以为你是为自己弟弟的死而泄愤,但从刚才你们那一番说法来看,原来是另有原因。但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素和甄并不是害死你兄弟的罪魁祸首,你怎么能在还未确证你兄弟死因究竟为何的情形下,盲目勾结他人潜入山庄,绑架自己的主人。”

“鬼才是我的主人!”话刚说完,吴庄突然抓着我头发将我狠狠一甩,迫使我一头跌倒在地上。“我吴庄能认的主子只有当年的宏文太老爷和早亡的云杰老爷,而那两个小子都算是个什么!一个病得万事不理,一个为制出天下第一瓷的名声置众兄弟安危于不顾!说了不要重开影青瓷!偏要开!说了不要碰哨子矿的土,偏要动!枉费我兄弟一双眼睛一片苦心!此番更是连命都交给了他们!他们这是要生生毁了素和山庄!”

“……可是我不明白,重开影青瓷,争天下第一之名,难道不是为了素和山庄的兴旺么?”

“你知道些什么!”不知为什么,我的话让吴庄一瞬间看起来更加愤怒。

一度我以为他抬起脚想要往我身上踹来,但被他生生忍住,随后嘴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他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道:“名利若是有用,当初那些拥有哨子矿的人又都是怎么败的。人怎么就离不开这一个欲字。”

说完,他朝我打了个手势,没等我反应过来,头顶轰地风声一压,一张巨大铁笼就这么不偏不倚从天而降,将我困在了正中间。

铁笼并非是个真正的笼子,应该是施工时用来过滤碎石的网,不过每根网格都用整条的实心铜铸成,所以结实得用力踹上去纹丝不动。

虽然明知自己必会遭到囚禁,但我万没想到他竟是要直接把我关在这个地方。

就在刚才我已经仔细观察过,这个连着前后两条狭窄通道,中间宽阔并斜插着一块巨大碎石的地方,应该正是那座赫赫有名的哨子矿。既然是准备拿我去跟素和甄做交易,他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个恶名昭彰的地方……

想起这地方种种传说我不由立即用更大力气朝笼子上踹了起来。

吴庄在笼外一言不发看我如困兽般挣扎了半晌,随后同那些绑匪一样,转身带着手下人头也不回地举着火把离开。

洞里一瞬间暗了下来,也仿佛整个空间随之一瞬间塌陷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令手脚都被束缚住的我一时有种窒息般的感觉。不得不立即停止自己的举动,然后尽力平稳住呼吸和情绪,让自己慢慢适应眼下的状况和四周沉闷无比的空气。

直至冷静下来后,不免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控而后悔。

我过于急躁了,以致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跟吴庄说,没来得及借此机会继续跟他好好谈判一翻,就眼睁睁看着他扬长离去。

那应该是至今都还没被他察觉,所以就显得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发觉,那几个被他称作道爷的绑匪,并不是人。

虽然他们用道服和面巾将自己包裹的几乎丝毫不露,但并不妨碍我看出他们裤子后面伸出的那一根根有尾巴。有细有长,有粗有短。所以显然,那都是些修成了人形的精怪,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庄子里时他们会出现得如此出其不意,并且能如此轻易地带着我一路飞檐走壁,跨越整个素和山庄,像走无人之境。

而综合他们先前同吴庄说的那番话,也可看出,原本他们是无法进入素和山庄的,因为里面有高人设下的结界,以及两头对他们来说十分忌讳的奇兽。但因为吴庄用自己兄弟的尸体给他们打了掩护,所以才让他们顺利进入了山庄,并从昨晚开始就为今天的绑架做出了行动。

也所以他们能顺利避开雪狮和铘的视线,把我带出山庄。

可是一具尸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而这些妖怪又为什么要和吴庄这么一个凡人合作?

相信他们肯定不是单纯为了帮他替自己兄弟的死出口恶气那么简单。

那么原因究竟会是什么呢……

边想着,我边慢慢挪到笼子边缘背过身,小心翼翼在那些网格上一一摸索,随后找到边缘特别锋利的部分,将捆在我手上的绳子贴上去用力摩擦起来。

无论怎样,先设法恢复自己手脚的自由,其余可再慢慢考虑。

正这么使劲努力着的时候,忽然我手里一停,因为隐隐感到有一种不属于我动作的声音在刚刚一瞬间钻进了我的耳膜。

便立刻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过了片刻,嘶嘶一声轻响,我感到有个人正紧贴在我身旁的网格上,隔着分毫间的距离,冷冰冰吐着气,冷冰冰在我耳边低低抽泣。

第413章 青花瓷下 二十九

二十九。

此时明知道不该回头,我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遂看到外头伸手不见的黑暗中,不知怎的亮起一点光线。

光线中浮现着一张脸。

跟我所想的一样,他紧紧贴着我身后的栅栏,似乎极力想要往笼子里钻。

但钻不进来。

所以他只能继续哭。

可是哭不出眼泪,因为两只大大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一团像是被烧糊了的东西,湿哒哒软绵绵残留在里面。

“别……靠近……”然后他边哭边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三个字。

“靠近什么……”

下意识问他时,他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猛地后退着尖叫了声:“痛啊!!”

叫声响起的一刹那,那张苍白的脸在笼子外微微一晃,倏地不见了。

而黑暗中却依旧有光亮在闪烁。

光亮来自矿井中间那块碎裂成好几段的巨石。

最初是模模糊糊的,但随着一股突然而至轻轻转动的气流,它逐渐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起来。

这让我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想证实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当再将眼睛睁开时,突然一股劲风轰地冲到我面前,伴随一道刺目得逼人的强光,我只觉得额头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击了一下。

随即整个人一下子朝笼子上扑了过去,但并没撞到笼子上的栅栏,而是直冲出了笼子。

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吸住了,我径直朝着光亮的来源处飞冲过去,一头撞进那块碎裂的巨石中间,然后我眼前骤然一团漆黑。

太突然的黑暗,惊得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一丝细细的光隐约在我前面亮起,我试着抬起头往前看,依稀辨别出那光亮勾勒着一条路。

我在这条暗光闪烁的路上孤零零躺着。

周围很静,没有风声,也没有我紧张匆促的心跳和呼吸声。

我像是躺在了一个被抽光了一切声音的真空盒子里。

感觉不到距离,感觉不到空间,感觉不到一切,包括身体的触觉……

随即发现原本捆绑住我手脚的绳索都不见了。意识到这点,我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可诡异的是,无论我怎样动作,仍是没有任何感觉,只知道自己站起来了,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可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配着这些没有任何知觉的四肢。

那东西在带着我一点点动。左右摇晃,慢慢适应,直到整个身体稳稳站牢,它开始带着我朝前走,或者说跑。

越跑越急,越跑越快,逃似的仓皇。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跑得那么仓皇。前面那么暗,可是控制着我身体的那个东西像是能看透一切似的坚定不移带着我朝前飞奔,慢慢的那条路越来越清晰起来,我看到前面有很多身影在晃动。

那些细巧的,曼妙的,柔软的身影。

依稀可辨是些女人,可我看不清楚她们的长相,连身影都是隐约而透明的,像飘在海里的水母,妖娆轻柔地在我眼前晃动,又在我脚步冲入她们中间的刹那烟似的消失不间。

然后身周咯咯一阵银铃似清脆的笑声,绕着我脚步慢慢回转,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的笑声,笑声很杂很乱,也很好听,随着我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前面突然一棵参天银树乍然出现,笑声兀地终止。

“刹大人……”然后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说了声。

我想回头去看那是谁,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我依旧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趋势着朝前走,冲着那棵大树的方向。

树好亮,亮得刺眼,通体银光闪烁,灼得我两眼生生地疼。

树上一个男人高高地坐着,低头看着我。树的银亮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他像只巨大的黑色兀鹫,一只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兀鹫。

“刹大人……”身后又有声音道。细细软软,小心翼翼。

然后我听见喉咙里突然发出自己的声音:“刹……”

‘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低头看了我片刻,男人轻轻从树上站了起来,白皙一张脸因距离的遥远而显得模糊不清:‘有了人身,就以为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我没有惑任何人,我只想离开这里。”我的声音充斥着种辩解的味道和一点点骄傲。

‘想跑,可跑得掉?’

“都已经到这里了,刹,请你网开一面,放我离开此地。”

‘放?我当然可以放你走,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只要这样我就能离开么。”

“他肯放,我必不会留。”

“好,我去惑。”

‘呵呵……哈哈哈……’再次坐到了那颗银树上,刹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的样子。而我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前面很亮,笔直一条路通向一团暖暖的阳光似的光照里,我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由着两只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带我朝前跑,好似一只非常听话的牵线木偶。直到一股热流突然间把我整个儿包围住,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看前方多出道如同太阳般的光亮。

光亮不知从何而来,灼灼发烫,璀璨耀眼。

所以像是要存心回避,我被那力量牵扯着朝后退了两步,但不多会儿,就听那光亮里有个声音轻轻叫了我一声:“梵天珠?”

声音有点耳熟。

我抬头循着方向朝光亮里看去,就见那团太阳似的光晕里慢慢走出个男人的身影。

一路径直朝我走来,身穿青色僧袍,肩披金红□□,一支雪白的禅杖随着他的步子在他边上锒铛作响。

直至到我身边,抬手,他将那只禅杖轻轻按压到我肩膀上。

素和甄?

我目瞪口呆,惊诧看着这熟悉又完全陌生的男人。

而他那双异样清澈的眼上下打量着我,也带着丝微微的惊讶。

“修成人形了?”过了片刻,他问我。

“是的,大人。”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再次操纵着我开了口,用带着些骄傲的声音。

“几时的事……”

“才不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刹他……”

话音未落,我突然在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滑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被那股力量驱使着,非常用力地抱紧了他。

身体接触的一刹那,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距离的接近仍使我头脑瞬间一醒,奋力挣扎起来。

极力与身上那股强劲到可怕的力量抗衡,但很难,这诡异空间就像一团水泥,沉甸甸胶着了我全身感官,让我空有一腔爆发力量的心,但根本难以施展。最终智能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像条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在他沉默的双眼的注视下,那种巨大羞耻感简直叫人崩溃。

所幸片刻后他轻轻推开了我,随后闪身在离我三丈开外那块象牙色的石台上,盘腿而坐:

“梵天珠,你现今已是人形,再不可如此接近。”

宝相庄严,他在身后那团暖阳似的光照下,全身骤然凸显出层佛堂金像似的光。

光芒如针尖似的锐利,刺得我两眼隐隐发疼,然而我仍被那力量操纵着,从鼻子里哼出声不甘示弱的嗤笑。“哧。人形又如何,珠形又如何,眼里看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这可是佛祖说的。”

他眼里闪过丝细微的尴尬。

之前我从没在我所认识的那个素和甄眼里见到过的神情,虽然这和尚也叫素和甄,而且他们的长相没有任何差异。

只是很快就看不到了,因为他合上了眼睛:“再炼千年你即可入大乘,梵天珠,在降龙罗汉归来前速速归位,阿弥陀佛。”话音未落,把手一横,手里的禅杖随即在他身后的光亮里折出道绚烂的光。

很美妙的颜色,层层叠叠由浅到深的缤纷,这颜色让我有点熟悉,就像之前听见那些靡靡之音时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我好象闻到了股微微的香气,细若游丝,忽然发觉那斑斓色彩的光晕中间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莲花。花在杖上招摇,轻佻而妖冶,再细看,却不过是光和光交织在一起折射出来的幻影而已。

但真是很好看,好看得让我有种想马上朝它奔过去的冲动。

“归位,梵天珠。”耳边又响起素和甄的话音,清冷地反差着他温润的面容。

我下意识想朝后退,可是脚却偏偏朝前走了两步:“收起来,素和,宝珠已不需归位。”

“你还没有脱胎换骨,进去,梵天珠。”他加重了语气。

“我只是来看你的。”我再道,脚又朝前走了几步。

这几步过后再也没朝前走,因为前面挡着道无形无色的墙壁,我的手可以感觉得到那堵墙的冰冷,可是眼睛却看不见。那些一直操控着我动作的线似乎在这瞬间消失了,感觉到墙壁温度的同时我终于感觉到了所有感官的知觉。又酸又疼,还有些微微的发抖。我想倒退回去,可是回过头只看到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

黑暗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在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隐隐站着,脸对着素和的方向。

“素和大人,开结界。”片刻后,听见她开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素和依旧闭着眼,嘴里轻轻念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某种经文。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你打开的,素和。”然后我再次听见那女人道。话音不依不饶。

“降龙罗汉已在罗睺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不会让我被他看见的,素和。”

“走!”

“你几时撤开结界,我几时走。”

“不要轻信刹的话,他会毁了你。”

“我自知凡事瞒不过你的眼。只是我佛慈悲,即使是血罗刹,入了佛门便以慈悲为怀,素和大人说这样的话,就不怕……”

“宝珠!”

“刹说惑得了你他便放我离开。”

“说了这话,你还能再惑得住人么?”

“我本就不是为惑你而来。”

“那你来做什么。”

“我?呵呵……我来邀你与我一同离开这里。”

突然间我脚下猛地抖了地起来,地震似的。

一个没站稳我噗的倒在地上,头正撞到前面那堵墙,撞得我两眼发黑。鼻子里那股清香却因此越发浓烈了起来,浓得几乎让我透不过气。

然后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一步接着一步,擂鼓似的,震得我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万年佛音止,魔弦扰清性,莲蕊惹浮尘,大悲度劫咒。’

就在这时,不知谁的声音随着那脚步声远远从头顶荡了下来,一字一句砸进我耳膜,清冽而漠然。

‘梵天珠,大天尊者素和甄,尔等犯下不赦天罪,’

‘本因斩去慧根入六道轮回化解孽缘,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现化分梵天珠清莲灵根,收大天不灭金身,从此去往凡间修脱这无妄魔障,有朝能否重登极乐,皆看你们的造化罢。’

话音刚落,平地一声惊雷,翻天覆地的震荡仿佛从天而降,使得那股被压抑很久的力量终于在这瞬间被我迸发了出来。

那似乎是股足以撕毁一切的力量。

它令我手脚烧灼起来,疼得仿佛筋骨俱断,因此在挣脱周身束缚的同时,我两眼一黑,很快陷入一片昏沉的空白。

当意识逐渐返回大脑时,我看到自己仍躺在那个铜条密布的囚笼里,手脚也仍被紧缚着。

唯有疼痛依然真实而清晰。

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我一直不停在挣扎的缘故。

因刚才那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或幻觉。

所以立刻抬起头心有余悸地朝巨石方向看了一眼,但四周过于昏暗,除了笼子模糊的轮廓,我什么也看不见。

便正要躺回原地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

随后,几团火把轰地将这片混沌的空间照亮,由此我看到吴庄带着一行人鱼贯而入,走到笼子边俯身朝我看了看。

“他们说在外头听你断断续续自言自语了大半夜,是做噩梦了么。”过了片刻他皱着眉问我。

我愣了愣,没有回答。

“梦到什么了?”

我依旧沉默。

“人都说这地方不干净,唯素和山庄的人不信这邪。现如今,你觉得呢?”

“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目的么,吴庄?”

“不尽然。”

“还为了什么?”

“昨晚你可有在这地方听到过些什么动静么?”

“没有。”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东西。”

说罢,他将火把朝笼子外那片空地上指了指。

我下意识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随即一惊。

就见原本白花花满是矿土和碎石的地面上,烧焦似的烙着一团团漆黑色东西。

由笼子外一直延绵到窑洞中央那块巨石底下,再顺着石块一路而上,呈辐射状在那一块块碎石上散裂开来,一眼看去,着实有种诡异而气势磅礴的触目惊心。

“所以,二奶奶昨晚真的没听见什么特别一些的动静么?”

我再次沉默。

他笑笑:“不愿同老汉说,倒也不妨事。只是若二奶奶昨晚真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等会儿见着了他,望你能实实在在地去告诉他,否则日后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汉也不好跟人交代。”

这句话令我迅速抬起头,看向吴庄眼里那抹令人费解的意味深长:“告诉谁?”

“你夫君,甄官儿。他来寻你了。”

话音未落,入口处再次由远而近传来阵脚步声。

“来得倒也快,”回头循声望去,一眼见到那抹站定在火光下白得刺眼的身影,吴庄牵了牵嘴角:“派去知会的人还未回来,他倒已经先到了。”

第414章 青花瓷下 三十

吴庄说素和甄来找我了。

我挺意外。

因为哨子矿的工人才刚刚在吴庄带领下集众闹过事,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会这么快就过来,甚至连个随从也没带。

他不应该是行事如此鲁莽的一个人。

所以不由透过笼子的空隙仔细朝他看了看,但他视线却始终没有落到过我身上,似乎相比之下,矿洞中间那块碎裂的巨石更令他在意一些,因为从进来之后,他就始终目不转睛在打量着那块石头。

然后无视身旁挡着他的那些矿工,他径自往巨石处走了过去。

工人们最终没敢真的拦他。

毕竟多年的主人,如今即便跟着头目造反,总难免会受到以往习惯的压抑。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甄一路走到巨石边,掀开衣摆坐到其中一块石头上,随后一边继续饶有兴趣地望着这堆石头,一边指着中间部分,对那目光灼灼紧盯着他的吴庄问了句:“底下这块碑,破碎已有多久了?”

而虽然吴庄当着我的面一口一个小子、甄官儿地叫,但真的面对这东家时,即便是要挟的一方,仍没能敢轻易放肆。所以立即沉声答道:“快有月余。”

“我记得当初仔细叮嘱过你们,无论怎样动工,切不可碰触到这块石碑,而它身处的地方也令它不太可能被人轻易碰到,所以,如今它这半身的残破,是有人刻意为之么。”

“可说有意,却也实属无心。”

“怎么说。”

“二爷的话小的们自然是不敢轻易忘记,而这么些年在这矿洞中做活,小的们也始终都是谨而慎之,然而纵使如此,难免不能防备意外的发生,这块碑,便是因那起意外而横遭损坏。”

“什么意外。”

“想来爷应该还记得,自爷买下这座矿后,虽然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外界所传的种种不幸,但初时我曾几次三番提醒过爷,说这矿每到夜里,四下总会发出种奇异声响,并且那声音仿佛来自井壁的内部。

之后,因早晚相安无事,所以一度以为与哨子矿的哨音一样,都是气流所致,于是不再多做理会。但最近这大半年来,那声响突然变得尤其明显起来,常令人听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遂有石工们私下与我说道,是不是矿洞里真有什么恶鬼。

我自是不信那种东西的存在。但舍弟自幼跟随出家人学过些奇门遁甲之术,在种种观测后发觉,那声音原是来自地底时,不由有些心忧。他说矿洞内那块压在巨石下的石碑,字迹浑然天成,早就觉得奇怪,仿佛对应了所谓的天书,应是某种镇石。如今又听那地底传出的声响,不似气流,倒似龙吟,所以,该不会这矿原是处龙脉,而我们长年这样挖掘,若是令龙脉受损,那种罪孽该如何面对。

话虽如此,但心知若无凭无据便以这样一种猜测来烦扰两位庄主,自是不妥,所以打算仔细勘测石碑附近地面,想着若是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出此碑的来历,那是最好。岂料因一时大意,使石碑受损,当时令我心下惴惴,忙想去庄主面前负荆请罪时,舍弟却在那石碑下发现了一处玄机。”

说到这里,吴庄似有意停下话音,随后朝素和甄看了一眼。

见他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便问道:“不知二爷当年买下这座石矿时,可知晓这处石碑的玄机。”

“你觉得呢,吴庄。”素和甄笑了笑,反问。

“想来爷必然是知晓的,正如舍弟所说,若爷不知晓,怎会引两头烈性恶犬入内震慑,毕竟需要动用八角玲珑锁去锁着的东西,当年,也就只听他师尊说起过海岱门下的囚龙井。”

“所以你觉得这块碑下所压那口井,也是口锁龙井。”

“即便不是,想必也应是件非同寻常之物,否则,为何普通一口井要用机关锁去将它锁住,又为何要用天书石碑去镇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发现它的当时便来告知我,如今做出这番行为,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素和甄总算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淡然笃定,仿佛这地方不是充斥着种种威胁的哨子矿,而是他的地盘素和山庄。

吴庄觉察到了,手朝笼子上一搭,轻吸了口气对他道:“发觉那口井的当日,我便去禀明了庄主,但他那时正忙于操办二爷的婚事,因此说稍后再议,并答应会知会二爷。然而一等至今,显然二爷始终都未能从庄主口中知晓这件事,所以原本我想直接来禀告二爷,但二爷自从数月前为了烧制贡瓷入关,直至现在,又有几日是得闲能让小的们见到的。这里毕竟不是窑厂,要见二爷一面何其艰难,于是便只能耐着性子等着,谁知……”说到这里,吴庄那张老脸一阵扭曲,随后沉下头哑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谁知这一等,等来的却是舍弟突然间暴死在这里的结局……”

“吴正的死确定同石碑下那口井有关?”

见素和甄听到现在仍一脸不为所动,吴庄一声苦笑:“不知那些见过他尸身的奴才们可有告诉过爷,吴正死时双眼已经没了。您可晓得是怎么没的么?正是被这口井里的东西给活活融化的!”

“是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当然是亲眼所见!亲眼见到他靠近时井里有东西突然缠住了他!亲眼见他被缠得在那块石碑上苦苦挣扎!亲眼见他挣扎得两眼都融了!可是老头胆小动作僵,便只能眼睁睁躲在一旁呆看着!二爷,吴正他死得惨啊!!”

说罢,我头顶上方砰的声巨响。

原来吴庄说到激动处狠狠一拳砸在了笼子上,登时半只手血肉模糊,而他似乎浑然不觉。因为他一直盯着素和甄的脸,一动不动看着他那双似乎依旧不为所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