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并没怎么留意到, 他俩这番短短交谈对我会意味着什么。

因为进庄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位来山庄拜访的客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刚来拜访过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由于知根知底了他的真实身份,因此一见到他策马走近过来, 我就极为不安。疑心他的再次造访是否同他在山里时对我和狐狸的追踪有关,所以哪里还有心思去留意素和甄与铘的交谈。

然而要想避开他, 却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继续安静在马背上坐着, 见他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 随后笑笑, 朝素和甄抱了抱拳:“听说二庄主同夫人出外远游,两位好雅兴。”

“不知陆大人到访, 有失远迎。”

“二庄主不必拘礼。本是有事要想请二庄主行个方便, 但来时匆匆, 倒也忘了先命人过来知会一声, 险些错过。”

“呵,不知在下有何事可为大人效劳?”

“此处不便, 二庄主可否换个地方细谈。”

“也好。西苑桂花树开得繁茂,我早先命人摘了些,如今刚好与大人一同小酌。大人里边请。”

话刚说完, 王婆带着接我的小轿,也已到了正门前。

素和甄不比素和寅,他不会让我参与同陆晚亭的交谈, 于是我也就无从知晓陆晚亭此行的目的。只能在胡思乱想中,由着王婆将我领进轿子,然后如押解般把我送进山庄。

但轿子一路前行,却并不是将我带回我的住处。

穿过几重院门后,透过轿帘,一眼见前方那条路上两排木芙蓉开得花团锦簇,我有点意外地意识到,他们竟是在把我往素和寅的住处带去。

素和寅喜欢木芙蓉。或者说,他偏好任何充斥着生命力的颜色。

木芙蓉,紫荆,西番莲……在他住屋四周,随处可见到这些艳丽的植物。飘红缀绿,似乎与他清淡的性子截然不符,但一个人病得久了,就仿佛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中困守了太久,于是这些色彩就仿佛阳光之于向日葵,对他而言,有着某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谁人能不渴望蓬勃的生命力?

而此时黄昏的夕阳,也似乎带着同样的力量,浑厚且温润,在被夜取代前,倾洒着一片火烧似的色彩,透过窗上明瓦,在屋里柔软而倾斜地四处伸展。

它令满屋浓烈的药香变得不那么令人忐忑。

也令里屋那张孤独的大床,在寂静中看来不是那么清冷无助。

所以虽然有些迟疑,但我仍是在王婆的陪伴下,一步步往里屋内走了进去。

随后见到素和寅,他静躺在那张洒满了夕阳的大床上,同昨晚我见到的他一样,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是张轻轻一碰就会碎开的纸。所以整个人仿佛隐匿在光线中,苍白的脸色同床铺的白几乎融为一体,如同一道不太真实的幻影。

两眼始终紧闭着,即便我脚步声一路到他附近,仍不见他有任何细微的反应。

于是没有出声打扰,我在王婆搬来的椅子上轻轻坐下,随后见她阴沉着脸朝我施了一礼,无声无息朝屋外退了出去。

她对我的反感如此明显,理解倒是并不难。

素和寅对我的特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此次回庄后的探访,更应是出自素和甄的安排。这对于整个素和山庄的人而言,都是极为不妥和费解的。

却又不能因此说些什么,就只能以这样露骨的情绪来向我无声宣泄。

然而,对此我又能怎样呢。

无论素和甄还是素和寅,无论大天尊者亦或凡人,他们这样对我,无非因为如意背后那一段梵天珠当年遗留下来的孽缘。而我则是套着如意的皮,装着梵天珠的芯,有嘴说不清。

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我打算再坐上片刻后找个机会离开。

却不料刚抬起头,就见到素和寅定定地看着我。

也不知几时醒的,他在窗外那片繁花夺目艳丽的映衬下睁着双眼。

却比之前两眼紧闭时看起来更显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瞳孔,似乎集中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光彩,晶莹剔透,染着夕阳火般颜色,无声中跳动着两点琥珀色的光。

这生与死并存的诡异一度令我无法出声,但沉默片刻,我仍还是稳了稳情绪,看向他问道:“是寅大哥让二爷送我来这里的么?”

他点点头。

“不知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若有所思望着我,见状,便没再继续绕圈子,我径直问道:“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么?”

素和寅嘴角轻轻牵了牵,没有否认。

“你病成这样,绝不可能亲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当时你出现又消失,是因为你用了某种法术,对么。”于是我再问。

而他依旧没有否认。

“二爷知道你这样做么?”

“他不知。”

终于开口,素和寅的话音和昨晚一样,喑哑得几乎细不可闻。

这显而易见的孱弱,令我难以将后面的话继续说出口,所以只能再次沉默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垂下头,下意识捏紧了身上这件狐狸的外衣:“你身体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为了我去使用那些法术。”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山庄。”

“我……”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而素和寅倒也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

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目光落在我衣服上,轻轻问了句:“这件衣服是谁的。”

我摇摇头。

“不知还是不想说?”

“寅大哥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我不知。”

话音淡淡,他眼里的光似乎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淡。

我不得不再次朝狐狸的衣服上用力捏了一把,由此放下内心悄然而起的软弱,我抬起头,看向素和寅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寅大哥,坦白说,大天尊者是你么?”

问得突兀,素和寅的神情倒并不感到突然。或许对此早有准备,他笑了笑,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大天尊者是什么。”

“你不愿说,我也不能逼迫你。但我已想起很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怎样下去?”

“为了一段过去,就毁了一段历史。”

这句话令素和寅短暂沉默了几秒。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兀自看着自己纤细已如枯枝般的手指,随后低低一声苦笑:“你几时发现的。”

“自从在哨子矿见到了一些东西之后。”

“什么东西。”

“那口井,你们说它里面囚禁着什么了不得东西的井。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它的缘故,被关在那里时,我曾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是个和尚,而他们把你称作大天尊者。”

“他们是谁?”

“神也有,魔也有。”

“你梦见了天庭,宝珠。”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傍晚最后一点斜阳轻轻滑落在素和寅的脸上,一度令他看起来就像梦里置身于佛光中时那样。

他终于说出了一点我等待已久的东西。

他叫我宝珠。

本以为这会是一种久旱逢甘露般的振奋,毕竟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然而根本振奋不起来。因为我非常明白,这声称呼以及致使他这么称呼我的那段记忆,对我和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沉重得让我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所以,当斜阳拖着它金红色长尾慢慢消失时,我看到素和寅幽黑的瞳孔内,逐渐沉淀出一道无法形容的黯淡。于是我问他:“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淡淡一笑:“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你恨我。说你虽然恨我,但后悔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他再度笑了笑:“其一,我并不恨你。其二,我知晓这么做的确是错的,但我绝不后悔把你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无论怎样,无论什么代价,你都无法阻止我要回原本属于你我的命运。你是我的,梵天珠。我不会听凭你受着那只妖狐的蛊惑,被他当做一件难以获得的藏品般自私掌握在他手心。”

话音落,似乎已耗尽全部力气,素和寅一瞬间沉默下来。

继而定定看着我,仿佛在观察我听完后脸上的神情。因此我只能朝他苦笑了声:“然而现在把我当成藏品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见他久久没有吭声,我便接着再道:“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带来这里,无非只是想让我看到历史中那段你无法对我说出口的骗局,并且为了让我感同身受,于是让我在相同的环境中也将这段历史经历一遍。

对于那些关键性的东西,我只能看不能说,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听凭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而自己对此一筹莫展,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所以你不恨我,但你希望我因此而去恨一个人,那个我无法叫出名字的人。可是……”

说到这儿,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再次朝素和寅看去。

就见他依旧直直看着我,但眼里原本闪烁不定的光泽消失不见。只留空洞一片漆黑,仿佛一团看不见底的深渊,任由我说到现在,始终将他魂魄无动于衷锁定在太虚之外。

“寅大哥?”我不由立即叫了他一声。

半晌见他没有理会,心知出了事,忙起身想叫人进来,冷不防却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

随后目光微动,转瞬似乎从那深渊里挣扎了出来,他看向我道:“我刚才是不是失去意识了。”

我点头。

他苦笑:“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的病……”

“并非只是病的原因。”眉头微蹙,他回答时似乎想站起身,但没能成功,却又拒绝了我试图搀扶他的举动。然后带着一丝黯然,他看了看我:“我想你应已觉察到,我是从素和甄身体中被分离而出的一部分,一旦恢复了素和甄的记忆,那么我将无法与他继续共存于这个世界。”

“……但,你为什么会和他分开?”

“利用时间的代价,其实便是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一点直至我想起一切时,才幡然醒悟。”

“你曾失去过记忆么?”

“不仅失去过记忆,且还丢失过时间。”

“什么意思?”

“你觉得历史是因我的作为而发生改变么,宝珠?”

“对。”

“呵。我曾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个历史的闯入者。然而后来才发觉,历史却根本不是个能听任别人摆布的东西。”

“那它是个怎样的东西?”

“它么,它是个吞噬者。”

第442章 青花瓷下 五十八

素和甄是佛祖派到梵天珠身边,护她修炼的一位罗汉。

人说日久生情, 何况两个人在寂寞的天庭里朝夕相处, 除了彼此之外再无其他依赖。

所以如我在之前那两次幻境——亦或者说,我的那两段被催醒的记忆中所见, 很多年以前,梵天珠和当时还被称作大天尊者的素和甄,应是有过一段感情的。

为了这段感情, 素和甄不惜违抗天命, 带着渴望自由的梵天珠打破了天庭的结界, 想与她一起远走高飞。

但就和孙悟空逃不过佛祖的五指山一样, 他们很快被捉到,然后被处以天罚。

罚素和甄失去罗汉金身, 罚梵天珠被化分了清莲灵根。然后被贬入人间,用不断沉浮于轮回中的修行,去抵消罪过,以期重登极乐世界。

就此,两人从此双双堕入轮回,成为凡人世世并受着由生到死的苦。

但因彼此间缘分不散,所以芸芸众生之中,他们总是在本能地寻找着彼此。

只是无法找到。

那是漫长的, 艰难的, 重复的,有缘却亦是无缘的一种折磨。

所谓刑罚,若不折磨人, 怎堪得上惩罚二字。

总算熬到宣德年这一世,素和甄终于即将功德圆满,可收回罗汉金身。

于是两人间的磨难,眼看着似乎也即将终结,并因靠着一段姻缘线,两人甚至非常幸运地终于走到一起,成为夫妻。

可惜,‘即将’到底不是‘已经’。

虽同梵天珠结为夫妻,但素和甄当时仍还没得到金身,而梵天珠又在前一世死前封存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两人纵使成亲,却阴差阳错,彼此间断了前世羁绊所刻印在脑海里的所有印象。情感亦是如此。

由此,良缘反而成了孽缘。

终日沉迷于制瓷,以及对瓷王之名的渴望,素和甄非但没意识到自己在历经了如此多次轮回后,终于能同梵天珠厮守在了一起,反而因一时的冲动,亲手害死了梵天珠的转世——燕玄如意。

于是被正寻找梵天珠转世而来的那个曾经名为碧落的狐狸,找到了一个良机。

他一边诱使素和甄滑向更深的欲望之渊,一边用偷来的《万彩集》哄骗素和甄,令他亲手将梵天珠制成了美人瓷,并亲手将维系两人长达数千年之久的缘分之线,一瞬斩断。

‘现在开始,她不再为你轮回。’我记得那时在幻境中,曾听狐狸这样对素和甄说道。

他利用两人都丢了前世记忆的机会,轻易夺走了素和甄与梵天珠原本即将圆满的结局。

轻易让一场持续了几千年的缘分,在一秒钟里烟消云散。

这不能不让恢复了记忆后的素和甄雷霆震怒。

无可挽回的绝望,由自己亲手所造成。而始作俑者是那只作恶多端,并害得梵天珠放弃不灭金身和记忆,甘愿沦为世间蜉蝣的妖狐。

素和甄痛苦到无法自拔,却又无法在召回罗汉金身前亲手杀了他。

“你可知道万剑锥心之苦究竟是什么滋味么?”说到这里时,素和寅突兀问了我一句。

话声喑哑,目光暗沉。

我不想因此触动他任何情绪,所以没有回答。

他哂然一笑:“或许只有当年那个封印了自己记忆的梵天珠,才会知晓。”

“那后来怎样了?”

“我自然不会就此放过他。”

然而话虽如此,但当素和甄收回金身,并终于彻底回归罗汉本体之时,狡猾如狐狸,又岂是他想找,就能立刻找到的。

于是历经数百年,他如同大海捞针,一边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狐狸的下落,一边等待梵天珠新的转世。然而当他终于在蛛丝马迹中追寻到狐狸的下落,并由此找到梵天珠的又一次转世时,那个名叫朱珠的女孩,却同当年的梵天珠一样,已被狐狸逼得自杀身亡。

而狐狸则再次失踪。

留在女孩尸体旁那些残存的气息中,素和甄能感觉到狐狸的悲痛。

他说那是一股仿若自己在知晓自己亲手斩断了维系千年的情缘后,绝望至极的悲痛。

他不知朱珠死前那两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只继续锲而不舍地搜寻,锲而不舍地继续等待,直至时间慢慢跨入二十一世纪,他终于借着殷先生机场内那股冲天而出的煞气,找到了那个将自己改称为狐狸的碧落,以及那颗懵懂得仿佛刚从佛珠中孕育出来的珠子。

无论面目,名字,都和最初的梵天珠一模一样的珠子,林宝珠。

然而跟过去的转世都不同,这次的林宝珠,既不是保有梵天珠记忆和力量的梵天珠,也不是那个失去了记忆,于是把碧落视作陌生人的梵天珠。

她爱上了那个称自己为狐狸的碧落。

爱到即便素和甄试图横刀插入,灭了妖狐后将她强行带走,也无济于事。

遂明白,若想唤回她那颗早已远离的心,唯有让她重新成为梵天珠。

那个真正的,拥有着所有记忆的,拥有着所有那些她的爱、她的恨,于是清清楚楚知晓自己该如何从素和甄与碧落间做出取舍的梵天珠。

于是神使鬼差,本应该看破红尘,远离一切世俗欲望的大天尊者,在那股随着时间而愈发浓烈的世俗欲望的趋势下,毅然前往时间的彼岸,同那个永远不知时间为何物的名为时间的男人,提出了一笔交易。

什么样一笔交易?

素和寅没有立即说明。

长久的叙述令他脸色发青,目光暗淡,口中的呼吸仿佛即将断裂的细丝。

尽管如此,在停顿片刻后,他仍坚持继续往下道,用着同样细若游丝的话音,喑哑中透着一点傲然。他说他用那笔交易,换得一场时空的转移。

这本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时间此人总是明知禁忌,却无所谓禁忌。

那或许因为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亦是毫无规则可言的。毕竟他走了太久太久规则所定的路,已乏味至极,于是迫不及待在一切规则之上划开一道由他亲手赐予的口子。

素和甄则是义无反顾地朝那道口子里跳了进去,即便里面或许是地狱,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也是在所不惜。

佛说莫嗔,莫痴。因嗔痴二字会如一道魔障,天衣无缝地遮挡住眼前一切清明。

然而素和甄忘了这份告诫。亦或者那时的他,根本已是心中无佛,眼失明澈。

于是他借助我家里那口古老的青花瓷,把我从二十一世纪带到了这里。

他试图让我在亲身经历过这一起后,明白狐狸的狡诈,明白狐狸的卑劣,由此令我想起自己曾在天庭上,同他这位亦师亦友的伴侣在一起,所纠缠过的年复一年。

他想亲手扭转自己的命运。

执念如此之强,完全忘了时间是不会倒退的。倒退的时间无异于妖。而妖则总是在给予别人什么的同时,索求完全不等价的等价交换。

所以当他一朝想起这一切时,为时已晚。

在将我带到这段历史中的瞬间,他就被时间剥夺走了他自己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足以让他被历史吸收,消化,然后在原本有着素和甄的这个年代,将这突兀强闯进入的未来的素和甄,变成了素和寅。

他丢失了所有的记忆。

同这个时代的素和甄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经历着素和山庄所有的一切变故。

所以一度,他对于自己是素和甄的孪生兄弟这件事,是深信不疑的。

直到那天为了救我他闯入哨子矿,被迫接触到矿里那口井内的东西,这才将所有一切想了起来。

那口井并不是什么锁龙井,井里锁的更不是龙。

当年,成为素和寅的素和甄在将它封印时,曾以为它只是一股力量强大的煞气。直至封印遭到破坏,他才幡然醒悟,那里面是等了素和甄数千年的罗汉金身。

金身一出便立刻归入素和寅的体内。

但他只是一个具有着素和甄部分法力的分体,所以身体异于常人的孱弱,根本无法将它正常接纳。却反因着金身巨大的力量而逐渐被它吞噬,因此回到素和山庄后,素和寅的身体立刻急剧发生了恶化。

大量记忆蜂拥而入,让他凡人的身体无法负荷,由此,仿佛一台突然超负荷运作的电脑,他不断‘死机’,并以身体本能做出的排斥,让不断的失忆来对大脑满溢出来的记忆进行格式化。

当初逆天而行的手段,换来如今身体遭受到逆天致命的惩罚。

然而他以此为代价所换来的历史重启,对素和甄那即将到来的命运,却并没有带来任何根本性的变化。

尽管很多事情都和原来的历史不一样了,素和甄也不再是那个对瓷王之名执着入骨的瓷痴,然而为父洗冤的执念,却令他依旧离不开对瓷王的角逐,并因此无法正视自己对梵天珠的转世那份若即若离的感情。

即便亲手重启了历史,却仍然难以阻止历史的车头在往既定的结局处奔驰。

这无疑是比身体的衰弱和支离,更为致命的打击。

说到这儿,素和寅的话音戛然而止,亦因体力不支重新靠回到床上。

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目光也似乎再度成为一种失神的状态。但正当我想站起身察看时,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望向我,若有所思问了句:“你心神不定,宝珠。你在想什么。”

我迟疑片刻,坦白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告诉我这些。”

“不正是你问起的么。”

“我原本只是想确认你是谁,然而你说的,却比我想知道的多了许多。为什么。”

“因为若再不说,以后只怕有心无力。”

轻描淡写的口吻,沉甸甸的目光,令我一时有些黯然。遂低下头,不想因此令他看出我的情绪:“得到这样的结果,你后悔么?”

“不悔。”

“……为什么。”

“如果你能从我刚才那番话想明白一件事,便可大致可猜出这是为什么。”

我沉默。原先的同情慢慢变作另外一种情绪,我深吸一口气,以使自己的话尽量平静:

“是指……我可能会遭遇到同你相似的处境,对么?”

素和寅闻言,嘴角牵了牵。

似乎连细微一丝笑都会令他感到疲惫,他闭上眼休息了片刻,随后点点头:“说对了。”

“几天前我就已感觉到,如意的魂魄同时存在于这副躯壳之内。”

“是梵天珠的魂魄,宝珠。”他细心纠正,却忘了正是因为他,我根本无法说出梵天珠这三个字。

但没去提醒他,我只兀自继续说道:“所以我和你一样,‘同自己一起’,存在于同一段历史中。”

“没错。”

“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历史……或者说时间,给吞噬掉,就像你一样。对么。”

“对。”

“所以……”之后的话到了嘴边,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从素和寅微动的眼波中,读出了一些令我更为不安的东西。

第443章 青花瓷下 五十九

素和寅觉察到了,于是用他沙哑的话音, 接替我缓缓往下说道:“所以你很快会成为梵天珠。那个有着如意的记忆, 自小就对她的甄哥哥有着别样情愫的梵天珠。而相比原先那段历史,你知道由于你我的介入, 于是所发生的最有价值的一点变化,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那另一半的我,不再是执迷于瓷王之位的我, 亦不再是曾经历史中那个为了区区一点好胜心, 便被凡人的欲望简单蒙蔽了眼睛的我。”

“所以你不会后悔。因为虽然看似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一场, 但事实上, 历史已的确随着你我的到来,而使得你现今和未来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机。”

“没错。”

简单两个字令我一声苦笑:“我本以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 所以我以为自己可以说服你,在看清自己对历史所造成的漩涡即将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时,能及早收手,平复一切。看来我想错了。”

“呵……”

“所以你绝不会让我回去的是么。”

“对。”

“也所以,为了你的未来,你可以不惜把我的未来硬生生掐死在这里,对么。”

这句话令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的未来既是梵天珠的未来。当初只因妖狐的横加干涉, 所以产生了变故, 因此诞生了如今这样一个你。但你莫怕,几百年之后,你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

“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听到这里, 我不由一声冷笑:“你确定那未来真的还是属于我的么?况且,如果人人都因不服自己的命运而以这种方式对自己命运进行肆意扭转,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有想过么,素和大人?”

“这个么……”正要回答,突然素和寅的脸色一变,侧过脸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很难回答是么?”我以为他是存心要回避我这问题。

但当我站起身追问时,透过墙边那口衣橱上的铜镜,我见到他两眼微敛,双唇紧闭。然而紧闭的嘴唇并没能阻挡嘴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随后缓缓滑落在枕边,印出如怒放鲜花般触目惊心一大片血渍。

见状我忙走到床边,将一旁矮柜上备着的手巾递给他。

却不料他顺势一把将我的手握紧,迫使我不由自主蹲下身。随后用力将剩余的血逼回喉咙,他贴近我耳边,轻轻问了句:“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那只妖狐?若非他不服自己的命运而掠夺走我的命运,如今又会是怎样?”

我怔了怔,半晌没能回答。

的确,若不是狐狸为了切断梵天珠与素和甄的缘分,于是施了诡计改变了素和甄的命运,那么未来怎会发生素和甄为了扭转自己的命运,于是穿越时空去改变历史这样的事情。

但倘若当年狐狸不这么做,我的命运又会怎样?

或许因此,我根本就不会遇到后来的狐狸了吧……

所以,这问题就如同先有白天还是先有黑夜一样,只怕是个永无解答的死循环。

于是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见状,素和寅松开手里力道静静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指移到我脸上,在我迅速将脸别开时,指尖从我脸颊上轻扫而过:“他会毁了你的,宝珠。当年无霜城一战你为了他失去了一切,无论你的力量,亦或者你的记忆。而他给了你什么?一次比一次弱小的身体,一次比一次更为艰难的命运。其实,即便我始终未能找到你,你本也可以早早随着麒麟一同回归九天,却一次又一次被那妖狐拖延在这里。何苦,宝珠?你何苦要执迷不悟……”

“你又为什么要执迷不悟,素和大人?就算那时候他没有出现,但亲手杀了燕玄如意的是你,即便你事后幡然醒悟了一切,回归罗汉身,把如意复活过来,你以为她就会因此而原谅你,亦或者唤醒她所有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吗??至今我都只得到当年记忆中零星的一些碎片而已,唯有对那个……那个妖的记忆是真真实实的,是完完整整的!然而这一切即将就要被你毁掉了,素和大人,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却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

说完,我一把甩开素和寅再次朝我伸来的手,猛地站了起来。

旋即想走,但见他始终沉默,遂有些不由自主,我低头朝他看了一眼。

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着,脸色煞白,目光锐利。

那只伸出的手仍停留在我刚才蹲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细如枯枝,不禁让我想起昨晚他以魂魄离身的方式出来寻我时的情形。

一时迟疑了下,我暂时放弃了立刻离开的念头:“素和……”

他没有说话,不仅因为愤怒,亦因嘴里有血液的光泽隐隐闪动。

过了片刻将那口血无声咽回喉中,他目光转向我手指,眼中原本因怒意而凝聚起来的那道犀利逐渐退去:“如果当年我没有听凭你被送到清慈身边;如果当年我能阻止你的任性,而将你强硬留在灵山……那么一切的一切,就不会演变成现今这个样子。然而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