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纹银对狐仙阁来说是地上一块没人看的垃圾, 对这种小村落的人来说无异一笔巨款,对我来说则是身无分文的尴尬。

我身上仍穿着铘的外衣,铘从不会带钱这种东西, 所以当发现这一点时,老板的眼睛便往我头上的饰品细细打量起来。

素和家的首饰,件件都是好货,这老板的眼神想来是个懂行的。

所以目光有些扎人, 好在不多会儿,琢磨的眼神便被狐狸的身子挡住了视线。

狐狸旁观许久,终于在我的沉默中慢吞吞挪到我身前,用他高瘦的身形慢吞吞罩住老板的目光,然后慢吞吞从他衣袖的角落里摸出一点碎银角子,放到了老板面前:“出门匆促,没带什么盘缠,店家行个方便。”

狐狸是妖精,妖精变点钱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狐狸只拿出这么点钱时,多多少少让我有些意外。心想难道是在我店里一直装屌丝,抠门也能养成了习惯?

后来问起狐狸,他只笑了笑,一说我虚荣;二说野地荒村露财相,不会引人欢喜,只会招来麻烦。

倒也确实。但三则有些意味深长,他说,难道你觉得人家真是对银子有兴趣?

大概狐狸的笑比银子更硬通一些,老板最终没再为难我们,默默收了碎银,然后一路将我俩引领到二楼一间空房。

离开时一双眼仍在我身上兜转着,仿佛依旧对我头上的首饰有兴趣。

但再有兴趣,银子已经收了,难不成想打劫?

“你在担心那客栈老板对么。”看出我情绪,狐狸窝在床上眯着眼问我,“荒地黑村,怕进的是个贼窝?”

“贼窝倒不怕,只要不是妖怪窝就好。”说完我猛打了几个喷嚏。

身上湿透,屋里也没火,尽管不是天凉的季节,总归浑身有点发寒。一心想把衣服脱了,但统共就这一间屋子,狐狸那一双绿幽幽的瞳孔始终意味深长朝我望着,着实有些扎眼。

“你能不能别老看着我,跟那个老板一个样。”于是我又忍不住补充了句。

“谁让你老杵在哪儿,跟个桩子似的碍眼。”

“我就爱站着。”

说完打算继续这么站着,见他莞尔一笑朝床沿上拍拍,我脖子依旧犟着,两条腿却又不听使唤地往那地方坐了过去。

但屁股还没碰到床沿,就听狐狸在一旁幽幽说了句:“嘴硬怎么不继续站了,站呐。”

我脸轰地一烫。

正要反唇相讥,一眼看到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咬咬唇到嘴的话便又咽回了肚里。

闷闷然正要转身离开,手腕被他一搭又一卷,轻轻一扯便令我往他怀里跌了进去。“算了,看你一本正经到现在,逗你玩儿。过来,坐这儿给我取取暖。”他边说边笑边抱着我,撸着我僵硬的后背,好像撸着一只焦躁的猫。

湿衣服碰到他的湿衣服,冰冷里透来一点暖,我脸烫得更厉害,由着他手指贴着我脸侧往我脖子上滑。没敢挣扎,他的呼吸清冽中带着点血腥气。

“这鬼地方果然让你心肠变古怪了,小白,我都快要认不得你了。”然后他头枕着我的肩膀,轻轻对我说道。

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怎么能不古怪,你说?那个你,跟你一模一样的这个时代的你,怎么都不认我。我追着他,巴结他,想方设法跟他表达,他就是不认我。哦对了,他不就是你么,你说你心肠多硬啊!心肠多硬啊你……”

话还没说完,狐狸手一伸,将我脸一把按向他,用他双唇封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嘴。

他双唇滚烫,所以当衣领顺着肩膀被他一把扯下时,湿冷空气反令我身体里窜出团火来。星星点点,足以燎原,我被烧得难耐,迅速往他身上继续贴合过去,被动化主动,迎合着嘴唇上来自他的压力,吮吸着他唇齿间的温度,听着他被我咬住了嘴唇后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然后头晕目眩地试图将他衣服也从他身上剥下时,手背忽然被他按了按。

我不肯停,想继续。却见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纠缠着我的身体抽离了开来。

“为什么要停。”我瞪大眼,涨红脸,厚着脸皮问他。

他笑笑,仿佛忽然化身入定老僧,让我空带着一身烈火,看着他的矜持无可奈何。

随后他一边将领子替我重新拉上,一边用他那双透着点捉狭的眼睛看了看我:“这身子不是你的,回头即便我被你强要了,到时也得被你一笔账全算在我头上。小算盘一打起来可没个完,我看还是算了。”

“……什,什么叫你被我强要了??”

“小心眼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懒得理你。”

我想揍他。

他总能成功地让我管不住我的脾气。

可下不了手。

他是个要人命的妖精,我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和欲望重重躺倒在床上,尽可能地离这妖孽远一点的地方。

他却不识趣地又凑近过来,一边把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往下剥,一边牛郎气十足地看着我:“我好看么。”

“懒得理你。”

“一千两黄金一晚上。”

“滚!”

“算了,回去以后免费。”

“真的能回去么?”

这问题一出口,我立刻后悔,因为它好似一盆冷水,瞬间将我和他都浇得冷却下来。

一度沉默得只能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

直至嗡嗡一点声音掠过,一只芝麻大的小虫飞过油灯,蜻蜓点水,玻璃似的翅膀在火焰上灼出嘶的声轻响。

寂静破裂,狐狸侧过身躺到我边上,枕着手臂望向我:“我想了想,或许北京那边不用去了。”

不用?为什么?我诧异看向他,张着嘴却忘了开口问。

“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么,要让那头死心眼的麒麟对你俯首称臣,你就得取得梵天珠的力量。”

“所以我们才需要去北京……”我带着疑惑提醒他。

“然而以那头麒麟铁了心要把你留在这儿的举措,我突然想到,或许即便你取到锁麒麟,他也未必肯就此罢休。所以仔细想想,红老板的作为,倒好似恰巧给你开了另外一条后路。”

他说‘你’,而没说‘我们’,这让我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他如能让你恢复梵天珠的记忆,那何必再去北京,你不需要锁麒麟一样可以降服那头麒麟,难道不是么?”最后一句话,他仿佛问着我,但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但是,你不是从来都不希望我能想起过去么……”

“孰轻孰重?”

“从我们出发的地方到北京,如果走水路的话三天应该是来得及的,我们没必要冒险。”

“什么叫冒险,小白。难道你就从来不好奇你的身世,从来不希望恢复成你真正的自己么?”

狐狸这句话,让我心跳重重撞击了几下胸腔。

我突然感到有点害怕。

他为什么忽然要对我说这种话?非常突兀,但从他嘴里稳稳说出,又绝然不像是临时起意的突兀。他为此其实已经盘算过很久了是吗?

所以看着他眼睛,我问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么?”

“并没有,我只是在跟你权衡利弊。”

“我没觉得你是在权衡利弊。”我摇头:“如果真是在权衡,那你首先考虑到的难道不应该是如意么。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如意的魂也在这身体里,所以,难道你已经忘记她到底是谁了吗?”

“没有忘。”他笑笑,话音轻描淡写:“两个梵天珠,怎会忘。不过那没有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

我不会相信一只妖精的谎话。尤其是狐狸精。

从先前的玩闹到此时突然的转变,他淡定自若得叫人难以捉摸,因此我皱紧了眉仔细看着他,试图从那双秋水般静谧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可惜,这种尝试我从未成功过,过去做不到,现在依旧。

所以忍了忍心口的烦闷,我躺在他身边兀自沉默。直到一切又静得让人心生不安,我看向他,试探着道:“先前你提到山洞里时的我和你。”

见他毫无反应,我便继续:“现在突然想起来,你对你自己从过去到未来的记忆,即便受到蝴蝶效应的变化,也应该都是完整的。所以有一个问题,这个时空的你始终不肯回答我,那么你愿意回答么?”

“什么问题。”

“那天在石洞里等待你疗伤的时候,你其实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么。所以才会对我说那些话。”

“什么话。”他眼神透露着明知故问。

关于你‘心爱之人’的那番话。

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只朝看了他片刻,没再继续追问。

而他却忽然平静无波地补充了句:“没错,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你是谁。”

我心跳咯噔一下:“为什么当时不坦白说出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我心知肚明。但仍忍不住要问,无非只是一种变相的宣泄。

我并不想要他回答。

什么答案都没有,总比听到答案后的难受要好。他那么狡猾,必然不会说。

可出乎意料,他很快捅破了我这层鸵鸟式的愿望:“不愿意说出来,只是因为一旦破了这个口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淡定自如地看着你往后死于素和甄之手,又被窑火烧成灰烬的场面。

平静简短的回答,令我停顿了片刻呼吸。

自己猜出来是一回事,听他自己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免心口有点闷痛,我缓了缓呼吸,看向他那张脸轻轻一声苦笑:“仅仅这些记忆似乎就够我恨你了,如果我想起全部,我会怎么样,你又会怎么样?”

他目不转睛看着桌上那盏明明灭灭的油灯,依旧平静无波地答了句:“是啊,会怎么样,我也挺想知道。”

我叹了口气。

不信他没能看出来,我花费这番心思和口舌,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情绪,无非是为他刚才那番突兀决定,所进行的循循诱导。

我试着提醒他后果。他却看向我淡淡一笑:“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宝珠。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他叫我宝珠……

我不喜欢,我喜欢他叫我小白。但我看着他,这点意愿却说不出口。

被他轻易看了出来,所以脸上笑得有点坏,但之后,却又很快变得正经起来:“只是在你面前,横竖,我一腔坏劲没地方使。小白,你知道的,我没法对你使坏。”

我心一颤,手一哆嗦。

刚想把手藏起来,他一把握住我手指,轻轻捏了捏:“所以你乖乖的听我说,红老板只是做了我没能给你做的。不管我这次来能不能帮到你,不管最后这局面谁才是赢家,唯有你恢复记忆,唯有你重新成为那个真正的你、那个不需要锁麒麟也能掌控那头麒麟的你,对你来说才是最有意义。哪怕到时候你杀了我,也是我应得的,错就错在,我不该瞒你那么久。但是,我就是没办法亲口告诉你,”

说到这儿,他嫣然一笑,朝着我心口处指了指:“因为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

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却又是另一种汹涌而来的情绪。

我感到自己又有点不争气地哆嗦起来。他察觉到了,想握住我发抖的手,被我飞快抽离。“混蛋。”然后我闷闷地骂了他一句:“谁稀罕杀你,你命很值钱么?”

他又笑。笑容一直一直都那么好看,让我只悄悄看上一眼就停不下来。

所以鼻酸,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眼泪钻出来:“我说了还有时间,我们可以等,等你好一点,天又不下雨了,我们立刻走水路去。或者实在不行,交出那颗心脏好了,难道那颗心脏给了红老板,他还能掀了天不成。”

“你怎么就笃定那颗心脏在我这儿?”

“难道真的不在?”

他没回答。目光依旧扫向桌上那点明灭的灯火,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在半空里轻轻勾勒着什么,玩儿似的。片刻空气中隐隐流动起一点细碎的光泽,如同他瞳孔的颜色,闪闪烁烁,煞是好看:“小白,以前我就问过你,如果有一天我没法在你身边护着你,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身子一僵。想叫他住口,但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由着他一边似笑非笑看着我,一边逗趣似的将那点光从半空里引下,朝我额头上轻轻一弹。“曾经多么心高气傲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所以那些东西,我总得要还给你。”那点光落到我皮肤上,滑出一道柔柔的触碰,跟他说话的声音一样。

“你已经给我很多东西了。”见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聚集起更多的冷漠,以此想对他表达出我更深的愠怒,但话刚出口,没防备眼里一团滚烫已顺着眼角跌了出来:“我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行,就算你不肯拿那颗心脏去跟红老板做交易,没关系。就算红老板让我或者如意什么都想起来了,也没关系。因为真到那个时候,若是我要杀你,我就剁了我的手,若是如意要杀你,我就杀了脑子里的如意。所以你别笑,你给我听好了!我不要你再还给我任何东西,我只要能跟你一起回家,回咱们家!你他妈别笑!你到底听懂了没?!我只要能—跟—你一起回家!”

说完,我一头倒在狐狸边上,一个劲地喘着粗气,抽得心里一阵阵地发疼。

当我一口气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这只死狐狸始终在笑。

是的。他当然会笑。

小白在说杀人,剁自己,杀如意。这对他而言,确实只能当个笑话听听。

揣着一腔热血说着空口大白话。呵呵,连狐仙阁里的小妖都对付不了的我,有什么能耐可以做出嘴里说的那些举动来。真的,听起来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好笑。

所以只能在被他气完了之后,又被自己气得死过去再活过来。

正难受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忽见狐狸眼神朝我轻轻一瞥,我立刻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听门缝和窗户外传来咔咔一声轻响,夹杂在风雨声中,几乎细不可辩。

我慢慢吸了口气。

该来的总归还是会来的。

这些静寂中压抑着蠢蠢欲动的东西,在确认了狐狸的衰弱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吧。

一个力量耗尽奄奄一息的妖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对于这些东西来说,无异于一顿从天而降的饕餮之宴。

轰!窗外突然一道雷光亮起,映出这村子在骤然光明下反投出的阴影。

高高低低一片墓碑和坟墩,层层叠叠,翻飞着煞气一片。

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村子。

这是一片废弃义庄和它周围连绵将近一里的坟地,经年累月所铸成的阴魂的堡垒。

第456章 青花瓷下 七十二

凡是有义庄的地方, 边上必紧挨着人户。

但周围百里人户绝迹,鸟兽无踪,那这孤零零一处义庄的存在,就必然是个问题。

什么样的人建的这处义庄?后来又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丢弃了它、以及它周围那一方坟场?这会儿自然已无从考据。而这义庄的邪已让周围毫无生灵迹象, 方才是最重要的。

恶气已入地脉,才会导致这样的荒凉。

这种萧杀即便是鬼魂作祟也形成不了,除非坟内出了聻。

自古有说法, 人死变鬼,鬼死化聻。但聻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东西, 谁也没亲眼见过。

无知才能无惧。大约正是因为这样,最初跟狐狸一起进入这‘鬼中之鬼’的领地, 我并没有太多顾虑, 只以为是个同狐仙阁类似的地方, 若不去看破不去多想,或许就没什么可怕。所以也在最初时简单以为,狐狸选择这地方避雨, 应是想用这地方的煞气掩盖自己身上的妖气, 毕竟连妖力都已耗尽的妖怪,要想继续在他所想避开的那些对手前完美隐藏自己的妖气,已经不是那么容易。

直至那些东西寻上门的一霎, 我才明白,狐狸想的不止那样单纯。

然而以他现在这样的状况,能够负荷得了他的那些不单纯么?

边想,我边下意识握了握自己手掌。

手掌里汗水沿着细细掌纹滑过,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那把妖气森森的剑忘了几时回到了我手掌里,而要想再次让它出来,我一筹莫展。所以狐狸一旁不动声色的目光,让人颇有点尴尬,遂故作淡定,我把手掌上的汗往床褥上擦了擦。

“客官,要不要喝茶?”这当口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声音细哑,仿若门缝里吹进一缕风,吹得油灯倏忽晃了两下。

灯光微颤,原本的柔黄一瞬变成了森森的绿,复又泛出血样的红。见状我翻身正要下床,狐狸一把将手搭在我肩上,朝房门淡淡应了声。“拿进来吧。”

门开,店老板垂手站在门前,浑浊一双眼依旧时不时往我头上瞄着,脚下影子拉得老长,手里没有茶盘。

但,鬼哪儿来的影子?

“倒是没忘了敲门。”狐狸说话时带着微微笑音。

店老板低了低头,神情仿佛唯唯诺诺:“无论死多少遍,规矩总还是记在骨子里的。进门先问个信儿,我这是尊重爷。”

“所以你晓得我是什么人,对么。”

“仙爷带着九条尾巴,仙爷可了不得。”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呵呵,”店老板笑笑:“爷没听说过一句话么,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说话间,身子没动,底下影子却风吹似的轻轻一晃,忽的拔地而起,活生生立在他自己面前。

原来影子才是实,实体则是虚。

但并不算惊人地怪异。

曾经见过的妖异怪状多了去,他放眼其间,并不特别。却似乎是头一个敢这么面对狐狸的。他大约也明白这一点,幽黑细长的身子一躬到底,再次做出谦卑的样子,引得身后实体腰肢反转扭曲,模样诡异无比:“本也不想打搅爷,实在是恰不逢时,今天刚巧好日子,咱主子起棺,相中了爷。不得已,也只能得罪爷了。”

起棺?起的什么棺?

当我下意识眼睛朝窗外那片坟地看去时,突然狐狸伸手把我往他身上一扯,带着我一纵身往床下跃去。

身子刚离开,床面崩塌,地板也崩塌。

巨大裂口仿佛一张巨大洞开的嘴,喷出浓浓一股腥雾,雾中若隐若现一口古老棺材,红漆裹身,从土中直立而起,体积庞大得让人有点震颤。

约莫三人宽,三米多长,竖插在土中,通体蟠龙环绕。

这口棺材不仅带着皇族的象征,而且棺头和棺盖上密密层层雕刻着无数罗汉像。

精工细作,这些巧夺天工的雕塑天然带着逼人心魄的气派,端得是华美无比。然而这美却让人手脚冰凉,因为放眼看去,这一尊尊惟妙惟肖的雕像,脸竟都是用真人的头颅所镶嵌而成。

一张张被风干成木乃伊的脸,小小的,带着死前一刹的表情。

这些表情被凝固了成百上千年,或悲或怒,或哀怨或狰狞,刻骨的绝望令这些‘罗汉’全无半点佛家的慈悲样,乍然从地下闪现,不似佛陀降临,倒仿佛群魔突然冲出了炼狱。

所以一回过神,我忙就想往后退,但见狐狸一动不动,我迟疑了下也就没动。

只握紧了他的手,这时见他慢悠悠回过头,对着身后那道黑影淡淡说了句:“汉景帝时七国叛乱,兵败后吴王被斩,之后下葬,听说那墓是个衣冠冢。”

有点突兀。店老板听后笑了笑:“爷好见识。”

狐狸仿佛没瞧见他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龙游浅水遭虾戏。那你听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

“听说过。但爷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住了,怎么跟瘦死的骆驼比?”

店老板说得没错,在狐狸说完刚刚那句话后,我发觉自己紧拽在手心里他的那只手,已变成了爪。毛茸茸温乎乎,这要在平时该多有意思,我总爱在他变回原形时捏他耳朵揉他爪子。这会儿心一紧,我难受得呼吸都抽抽。

恍惚中,听见那店老板阴沉沉又补了句:“况且眼下还带着这么一个累赘,她大约连走动都难吧,爷您打算怎么办。”

狐狸冷笑了声:“既然都被你句句话给捏着了,你说我能打算怎么着。”

他在示弱?我茫然。这不像是他。

亦或者,我这个累赘这会儿真的连累他已到了令他不能反驳的地步?

想明白这点,心不由一沉,我下意识想松开手,但狐狸爪尖往我指背上扣了扣。

他想暗示我什么?刚抬头看向他,手一紧,我被他带着随他身子腾空而起。

身后惊雷闪过,电光亮在窗前,雷声炸响在屋顶。

震得屋子微微一颤,房顶轰地裂开,也不知道是雷电劈开了它,还是狐狸刚才一瞬间轻轻的弹指一挥。

登时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大坝泄洪,铺天盖地灌注进屋内。

被雨水沾染到的棺材,这当口突然也颤动起来,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潮湿弄醒,嗡嗡作响。一行行雨水沿着棺材周围那些雕像蜿蜒而落,我发觉那些人头鼓胀起来,饥渴已久,它们在吸取水分。

接着会发生些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继续看下去。我知道狐狸是打算带着我远离这口棺材,但当跟着他一同到了高处后,我发现这么做并没那么简单,因为狐狸的身形突然停顿在半空,除了拉紧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被什么东西给牵制住了。

店老板的大胆和笃定并非没有道理。

寻常鬼怪根本不是狐狸的对手,别说特意堵他,闻着他气味早远离了。但这会儿狐狸虚弱,这地方藏着的也并非寻常鬼怪。这是聻的地盘,可是一个地方全是聻,这本身就很反常了,何况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那口棺材。

用那么多人头压着的棺材,非极凶就是极煞,而且很显然,这地方厉害的物件并不止这一口棺材。

义庄外那整片墓地上这会儿突然出现的状况,怕也是个重头戏,它比我原先预想的要更为糟糕。我想这恐怕才是令狐狸陷入困境的一点原因。他或许能对付得了这个店老板和那口棺材,但墓地里那些突然出现的东西,他对付得了,或者说能对付么?

那是一大群孩子。

死过一次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再次死了一次的孩子。

他们静静站在属于自己的坟墓前,空洞的眼眶和嘴巴带着悲凉的表情,抬头看着天。

并不惊心动魄的场面,但有个问题细究起来,却叫人心惊动魄。

为什么这么一大片坟地里,埋的都是小孩?最大不超过十岁的小孩?

粗略一估能有好几百人,雨水倾注而下,从他们单薄的小身体上穿透而过,嘶嘶地绽放出一团团雾气,在他们身周环绕出一圈乳白色的‘围墙’。

他们在围墙里发着呆,手齐刷刷指着狐狸。

聻的样子跟鬼相似,但又不尽相同。

只是不显山露水的时候,跟鬼一样,都可让你人鬼不分。

所以一眼看去就是那么一大群小小的孩子,发着呆,普普通通。但他们只是那么简简单单指着狐狸,却令这一贯睥睨众生的狐妖失去了行动力。

“童阴养棺。”目光从他们身上转向店老板那道黑影时,狐狸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早先以为是个传说,如今看来,传说是真。不过你主子的胃口看来已是越来越大了,这可不太好。”

“也是仙爷来得巧。不过小的也知道,仙爷今夜上这儿来,肯定不是为了送死。”

“有点眼力劲儿。”

“只是爷精神头差了点,所以没料到这地方大大小小五百座墓,里头睡的都是爷动不得的童尸。修仙之道拜月参天,岂能沾染这些污浊,可对么爷?”

狐狸嘴角牵了牵:“没错。”

“所以爷是不能吞噬这些娃娃的,但若爷不吞噬他们,以爷现在这身子的状况自然也就无力与他们抗争,所以爷今晚会出现在这儿,若说不是来送死的,着实也讲不过去。”

两人说话你来我往,平静得像是闲聊,让人觉得担心仿佛是种多余。

只是店老板最后那句话刚说完,突然狐狸手一松,我一下子口就从他身旁坠了下去。

刚掉到地上,只听隆隆一阵闷响,那口直立在地下的棺材盖子缓缓打了开来,里面倾泻而出一大滩黑水。

第457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三

水退后, 露出里面所殓葬的那样东西,黑漆漆的,若非有手有脚,一眼看去仿佛一截木桩子。它被裹在一条褪了色的红色丝绵里, 丝绵被水泡得皱而肥厚,更凸显那尸体的干瘪单薄。最为单薄的两条手臂,则交叠在丝绵上方, 压着一颗骷髅头,皮连着骨, 骨头里微微生着光,一闪一闪仿佛这死物是活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棺盖打开一刹那, 它突然张开嘴, 直愣愣朝着狐狸方向吸了一口气。

我也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狐狸僵在半空的身子一下子被往那口棺材方向拖了过去。

仓猝中我猛站起身想抓住狐狸,但刚站直,半个身体仿佛被碾碎了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剧痛。连头也刀绞似地作乱起来, 天旋地转,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口棺材里的骷髅直接拉了进去,紧跟着轰地声响,那道棺盖径直阖上。

我跟着跌倒在地上, 两眼发花,依稀看到头顶上一道黑色的身影渐渐逼近。

“你会后悔的。”挨近到离我不多远的地方时,我对他说了句。

店老板笑笑,大概以为这是我昏迷前的呓语。

然后一附身, 他用他冰冷滑腻的手摸向我额头,又翻开我头发摸了摸,嘴里咕咕哝哝:“开了天眼的,跟着九尾狐,有趣。让我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我离他身体最近的那只手里倏地燃起一团火。

猩红如血的一团火,散发着比那把骨剑更为诡异和灼烈的光,我曾无意识中用它割裂大地,现在依旧无意识,我用它烧穿了眼前这道漆黑的身影。

店老板也毫无意识。

他离我那么近,对我毫无防备,一个人类的反击让他猝不及防。

所以没能及时察觉,更没能在察觉后及时逃离,于是他的黑影被我生生灼出一道空洞,而他那具实体则在一阵尖叫和扭曲后,同样位置被烧出一团焦黑。

不知是否就这么被我杀死了,我紧盯着他那张嘴,仿佛里头会出现什么东西,并让我对此萌生出一种跃跃欲试。

试着想一鼓作气破坏些什么。

这感觉很熟悉,来自我大脑黑洞般的最深处,零星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我试图借着这股力继续往深里探究,但突然一个意外的发生,让我这探究猝不及防地撞了墙。

我原本如黑洞深渊般平静又充满了诱惑的大脑,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剧痛。

仿佛被一道利器突兀从脑海深处劈裂开来,那股骤然而起的疼痛令我身子一蜷,随即迅速将手往自己头上用力按去。

异常尖锐的痛苦让我猝然间失控,所以毫无察觉自己这么做的同时,手里那团火正随着我这动作也朝着我头部急速而来,并带着股越发猛烈的灼烫,径直往我头颅上烧去。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按住了我那只手。

适时阻止了我对自己的伤害,随后手指一点,轻轻将烈焰的方向往边上偏开。

但我疼得意识模糊,所以这一刻完全不知对方是在给我帮助。

只下意识咬着牙将手里那团烈焰往阻止我的那只手上挥去,幸好,那只手远比我的盲目敏捷又犀利得多,一个反转便轻易避开我的袭击,再顺势扣住我手腕,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试图反抗之际,朝我脸上无比温和地碰触了一下。

随后下滑,稳妥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间,我猛一下清醒过来。

熟悉的触觉平息了我头脑和身体里那股啸叫的冲动,我望见扣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手,手指骨节分明,线条修长漂亮。

适时救了我的人是狐狸。

闻到他贴近过来的熟悉气息,我精神一振,手却一软,于是手里那团火随即熄灭。

噗的一下,仿佛这团烈焰不是由梵天珠的力量唤出,而是我腾升出来的心火,随情绪而起,随情绪而灭,随情绪而混乱凶险。

心绪很快从中收回,我随即朝狐狸看去,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用这么快速度从那口棺材里出来的。

但刚回头,那只按在我肩上的手转而盖住了我的脸。

非常突兀的举动,令我匆促之下,只来得及看到他面色似霜,仿佛被一团寒气笼罩,左手里抓着那只从棺材里带出的骷髅头。

“别看。”察觉我要挣脱,他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了这两个字。

手指冰冷,吐气阴寒,冻得我不由身子一僵。随即感到身旁突然风声四起,伴着一阵阵孩童凄厉的尖叫和哭泣,头顶倾洒而下的雨陡然间变得更加滂沱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