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我再喝一次断肠么?”

“诚然,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但要打开梵天珠的记忆,办法倒并不止这一个。况且,对于我来说,要唤醒的并非全部,只是区区一点局部。而要打开记忆的那个渠道,眼下也并非只能通过押着你这唯一的宝才行,毕竟,如今这个地方,这副身子里,梵天珠可不止你一个。”

说到这儿,仿佛感知到我情绪中的不安,他有意顿下话音,在一片静谧中将手里那支烟杆轻轻一折,倒出里头滚烫的烟末搓进手里,任它们在他掌心燃了又灭。

随后他微倾下身,朝我投下略带怜悯的一瞥:“你说我讲得对么,梵天珠?什么样的因结出什么样的果,素和甄当初那样对你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过由此会在这身子里弄出怎样有趣一个后果。更有意思的是,原本你恨不了的,另一个能;你狠不下心的,另一个也能。你瞧,认着一个理不回头,为此可罔顾天意,原本属于梵天珠的这些弱点,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你的优点呢,不是么?”

红老板说话的姿态温文优雅,但每句话都跟冰刀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扎在我心上,看似恬淡的话音里隐藏着让人无处可躲的犀利。

我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燕玄如意也是梵天珠,是早于我之前的明宣德年时期的梵天珠的转世。

素和甄逆天而行借着时间的力量把我带到这个时代,但魂魄需要容器,而如意的魂魄石唯一可以接纳我的容器。所以那个时候素和甄恐怕以为,我进入了如意的身体后,应该是替换了她的魂魄或者如意的魂魄理应已经消失,而我则成为他所塑造出的,能为他所利用的那个如意。

然而他没想到如意的魂魄并没有消失,或者说被我替换。她仍在这身体里,这就导致了如意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个梵天珠。虽然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沉睡着,但久而久之,如意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已充分说明,她的魂魄正在逐渐复苏,并在同我这个外来入侵者做着极力的抗争。

而这个如意完全没有狐狸或者碧落的记忆。

她从小到大只在意素和甄,所以才会在听见狐狸说要灭了素和甄那番话后,反应会如此剧烈。因此,当这个如意一旦作为梵天珠的部分记忆——或者说力量,被红老板唤醒,那对于狐狸来说无疑是极为危险的。

红老板自然不会好心到让梵天珠恢复对碧落爱恋的记忆,他要利用的只是梵天珠的力量和对碧落的恨,所以一旦如意意识到素和甄将遭到危险,她必然会奋不顾身地动用一切力量去为他铤而走险,这就恰好称了红老板的心意。

所以他会对我说,原本你恨不了的,另一个能;你狠不下心的,另一个也能。

所以他又说,你瞧,认着一个理不回头,为此可罔顾天意,原本属于梵天珠的这些弱点,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你的优点呢。

没错,他这次单枪匹马地到这儿来,的确不需要跟狐狸动手。

他只需要借助如意的力量,逼迫狐狸交出他所想要的那件东西而已。而且吃准了,狐狸为此不得不松口。

只不知那颗华渊王的心脏究竟对血族,或者对狐狸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红老板会如此重视,为什么狐狸要将它藏匿起来……

想到这里,我捏了捏自己微微汗湿的手心,看向红老板道:“既然你那么了解他,想必应该知道他的性子,若他对此仍不愿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呢?毕竟喝了断肠也没能让我想起什么紧要的东西,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要挟到他?”

“我一直都为你感到挺可惜的。”没有直接回答我问题,红老板目不转睛看了我一阵,微笑着对我说道。

“可惜什么?”

“刚才看你在抵抗自己身体里那另外一个魂魄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当年你的那番模样。你有好奇过自己那些被记忆所封存的曾经,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么?”

我生硬地摇了摇头。

“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一个有意思的对手,尤其当年那头麒麟和那只妖狐都守在你身边的时候。”他说。清清淡淡的话音仿佛自言自语,从我耳边悠然而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三个人,散时各自嚣张,聚时天地皆慌。可惜了,都太狂,张扬得收敛不住了,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毁了你们仨。否则,你说你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自作死呢,梵天珠?”

说到这儿,红老板话锋一转,径直点入那仿佛被他遗忘的正题:“所以,他必然会说的,因为我有能令他无法拒绝的方式。”

“什么方式?”我立即问。

“你很好奇是么,梵天珠。”

“其实是有点害怕。”

“怕什么?”

“如果仅仅只是传递几句话,你大可不必亲自过来,所以我和他之间,你总会选择一个来动手。而我和他之间究竟你会选谁?你刚才已很明确地解答了这个问题。红老板,你将要对我出手。”

他莞尔一笑,嘴里轻轻一个字:“嗯。”

随后扬手,极曼妙的一个姿态,他将手里那把反复燃烧又熄灭的烟灰往我身上抛洒过来。

第453章 青花瓷下 六十九

烟灰在半空化成一串流光, 好看得像突然坠落的群星。

但它们压在我剑上的力度则是陨石, 一下接着一下, 几秒钟后让我胳膊完全没了知觉。

所幸那把剑跟我身体仿佛是身死相依的,无论承受什么样的力,它始终同我手掌纠缠在一起, 通体暗光流动, 无声无息替我把这一连串袭击阻挡开来。

无论凑巧也好运气也罢,当那些流光消失之后,我一边挥剑对着空气乱砍, 一边发觉自己仍毫发无损地活着。

所以一时大概勇气有点突飞猛进,我冲动了下,抬剑就朝红老板劈了过去。

全然忘了那四个抬着他轿子的人有多高,所以他离我有多高。

所以剑只劈到那顶轿子的底座, 即便如此,也没能碰触到。因为一只手挡住了我的剑。

是离我最近那个抬轿人。白麻布裹着他的脸, 看起来像个木乃伊, 他用他那只裹着雪白衣袖的手挡在轿子底座前,而我的剑深深砍在了他那只指头特别长的左手上。

手没流血,这并不奇怪,剑砍进他肉里的感觉就跟砍到一块木头没什么区别。

我立刻抽剑往后退, 但已经来不及, 那人手掌往前一推,任由剑穿透了他的掌心,他手掌倏地推到我面前, 抓住了我的喉咙。

那一瞬我看到红老板闲坐在椅榻上那张闲闲的笑脸。

表情仿佛看到一只被戏弄后遭到禁锢的猴子。

“痛不痛?”然后他问我,幽黑的眼眸从我憋红的脸转向我握剑的手。

不痛。我吸口气正想这么回答,但突然从肩膀到手腕,我这整条胳膊传来极为剧烈一道疼痛,让我冷不丁地倒抽一口凉气。

浑身抖得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好像一把钻子从骨头里猛地穿过,这种疼痛尖锐到无法形容。

所以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泪花闪烁中,我看到红老板俯身向前,修长手指拈着烟杆从我抖个不停的手臂上一寸寸拂过。然后在我肩膀伤口处点了点,他看着我龇牙咧嘴的表情,眉梢轻扬:“痛就说出来,我爱听,也爱看。”

“啐!”我不假思索仰头朝他吐了口唾沫。

但他离得太远,我脖子又太短。

所以我没能在那张白净的脸上弄到任何能侮辱他的东西,反而脖子紧了紧,我给自己惹来更大一份惩戒。

“所以我一直都为你感到挺可惜的,”缓缓靠回椅背,红老板拈了拈手里的白玉烟嘴:“忘了自己过去的一切也忘了自己过去所有的力量,现在的你是不堪一击。瞧瞧你这一副身子骨,是想用龙骨之力伤到谁呢?应该是我对么。

可如今痛在谁的身上?

为什么是你?

你明不明白这个理?”

我张了张嘴,但被勒紧的喉咙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地方实在脆弱,所以我想了想,便悄悄把全部力量重新聚集到手上,在有人察觉我想做的举动之前,将手里那把剑往右狠狠一拽。

无论怎样,这把连龙都伤过的剑,应该能对眼前这个禁锢我的人造成一定的破坏。他手再怎么硬,毕竟被剑贯穿着,继续破道口子出来能有多难?

心里这么以为着,谁知刚一开始用力,伴着股强劲阻力,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物体容易被切开的预兆。无论对方是人亦或者妖,他身体的强度超出我的想象。

刚想到这儿,伴着咔咔一阵脆响,眼前这抬轿人慢慢把头朝我扭了过来。

仿佛后知后觉般,他察觉了手掌的异样,但勒着我脖子的手纹丝不动。

而被剑贯穿的手掌非但没被我刚才的用力扯动分毫,反令我手臂的骨头在一阵酸麻后爆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痛得我手脚冰凉,紧咬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声,只是藏不住额头瞬间汗湿一片。

见状红老板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像是狐狸:“再用点力试试,梵天珠,有时候不使劲蹦跶几下,人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不是么?”

话音刚落,他手指轻轻巧巧将手中白玉烟嘴从烟杆上拔离,然后将没了烟嘴的烟杆重新含在口中,朝着我脸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随意而优雅的一个举动,所以让人毫无防备。

恍惚中只见一道光朝我扑面飞来,没来得及看清他到底朝我吹来了什么东西,我脑子里突地一空。

于是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就如同霎那间不受控制的走神,短促得让人连戒备都来不及生成。

当回过神时,红老板已斜靠在榻上,似笑非笑阖上了眼。却依旧能感觉到我下意识往自己脸上摸去的动作,他轻轻一笑,然后隔着他面前那道重新垂落的竹帘,缓缓对我说道:“去跟他说,我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或者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或者你和他其中的一个将会生不如死。而最终怎样一种抉择,由他想明白了,好好做个选择。”

最后那句话,他加重了一点语气。

然后他看起来仿佛又如同一具艳尸,横陈在榻上无声无息。

当我试图对此说些什么时,脖子上兀地一轻,那抬轿人松开我脖子手往后一扯,轻而易举将他手掌从我剑上抽离了出去。

随后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我视线突然晃了晃。

晃得十分厉害,令我不由自主往后一个趔趄,及至站稳脚步,抬头朝前一看,顿时呆了呆。

眼前苍茫一片。

没了红老板,没了那顶棺材似的轿子,也没了那四个仿佛白无常一样的轿夫。唯有我手里那把剑还闪烁着血似的光芒,在夜色里仿佛妖气弥漫,静静吞吐着头顶倾洒而下的月光。

而那月光是银色的。

照在夜色浓郁的山岭间,映得树影婆娑,恬静得仿佛先前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遂在短暂愣神后,我再次用力摸了摸我的脸。

脸上依旧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这颇为奇怪。以刚才红老板所说那番话,他断不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离开,而那烟杆里必然有着什么东西,因为尽管时间短促,我仍是清楚瞧见的,那是亮晃晃一条银蛇样的东西。

像光又似闪电。

只是那东西一瞬间到底去了哪里,这一点我无从知晓。

这让我非常不安,便继续往自己脸上摸了几把,却仍是摸不出什么异样。心下顿时疑虑重重,我觉得自己身体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开始悄悄滋长着,但看不见摸不着,感觉又感觉不到。

不过这情绪没令我细想太久,因为至今没有任何动静的狐狸,更叫我感到心忧。

所以当即转身,我匆匆往茅屋里飞奔进去。

有狐狸和没狐狸在时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面对碧落的时候,面对着那么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时候,我也从未有过这样一种迫切。

我不知道自己是迫切跑到他身边想去守护他,还是迫切想靠近他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他,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也好平息我内心里汹涌翻腾的不宁。

而狐狸依旧沉睡着。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就在他身边的,还是外面突如其来的,都没能将他从深渊般的混沌中唤醒。

他苍白的脸死气沉沉,我从没见过他有那么长的时间无法恢复元气。

所幸那个红老板没有对他乘虚而入,否则,以我的能耐,真的也就只能同他一道坐以待毙。但不知他究竟曾与红老板有些什么纠葛,即便已对他下了追杀令,到了这里后却明明知晓他此时的状况,红老板仍是没有对他下手。

万幸。

于是用力吸了口气,我抱了抱他,手里紧握着那把妖红的剑。

然后我听见头顶传来轻轻一声嗤笑:

“不是恨他么,现在缠着他做什么,即便不用‘断肠’我也能料到是你,换个皮囊都藏不住你身上那骨子灾祸的气味。”

月光从屋顶那两个窟窿外照射进来,很清楚地在我脚下的地板上映出道影子。

影子是条巨蟒。

蜿蜒,妖娆,盘在房梁上倒垂着半个身子,顶端羽冠在风里轻轻摆动,仿佛蛇头长了角。

那颗头离我约莫一条胳膊的距离。所以不用抬头,我也能感觉到它双狭长的瞳孔一动不动注视在我脸上,如同紧盯着一只即将吞入口中的猎物。

紧跟着它真的一口朝我咬了下来。

我忙挥剑往他头顶一劈,但什么也没劈到,当然他也没能咬到我,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纵然知道我没什么实在本事,它终究还是对我手里这把剑有所顾忌,所以才会立刻将身子一卷,盘回房梁远远避开。

但就在我趁这机会想也躲开时,忽然头顶上风动影动,一团冰冷气流像张网似的从上面压了下来。

压得我不由自主往狐狸身上重重一倒。

心知不好,但根本来不及逃,因为紧跟着身子凌空一荡,我被肩膀上突然抓来的那只手一把捞起,往远离狐狸的地面上径直抛了过去。

一提一抛,动作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这漂亮的动作把我跌得浑身骨头仿佛一块块被榔头敲打了一遍。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时,我终于看清了那条袭击我的巨蟒。

此时已将半个身子化成人形,他交叠双臂伏在房梁上看着我,原来是狐仙阁里那条差点让我丢了命的蛇妖小怜。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真的跟我有前世仇的,寒光闪烁,暗涌的杀机一触即发。

想来吃准了我除了一把剑没别的可以唬人,便懒得再使用他的妖法,只用武力就简单去掉了我几乎大半条命。

见状我扭头就往门外逃。

他也不追,只冷笑了声,一字一句阴沉道:“丢下他跑得比兔快,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他?”

我站定脚步,立在门前回过头:“我在你们阁子里见过你家雅老板为他疗伤,若你主子是个能不顾红老板的追杀令给他一块安全疗伤地方的人,你自然绝不可能对他下手。你要杀的仅仅是我而已,我不逃难道还等着把命送给你?”

“哈哈……”他朗朗笑了声,随后霍地从房梁上跃下。

落地时翠绿蛇身化作一袭绿莹莹袍子,风姿卓越立在狐狸身旁,细长双眼径直朝我扫了过来:“说得倒也是。不过其一,雅哥哥不是我主子。其二,你跑得确实挺快,但可快得过妖怪的五指山?”

话音未落,他慢悠悠从枯草堆下抽出块破布,在我扭头往门外冲去的一霎,玩儿似的朝我投掷了过来。

本是软塌塌已烂得千疮百孔的一块布,从他手里弹出后霍然挺直,坚韧如锁链般缠住了我的脚脖子。

我被巨大一股拖力拽着重新跌倒在地。

幸好反应及时,在身子被那股力量拖着往后退之前,我将手里那把剑狠狠往地上一插。

剑身笔直没入土中,我得以在倒退前的一瞬,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原地。

大约小怜算准我已是砧板上的肉,被他除掉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见状他不以为然,也不急着把我扯到他面前,只用那块布条栓住了我,然后一步一步,他朝着我施施然走了过来:“何必麻烦。原指望你还能用你的驭鬼之术招架几回,现在看来,你果真已不是当年的你,所以,跑再远也只是浪费力气,何必?”

“畜牲在被宰前还得拼死挣扎一下呢不是么。”

他不动声色看了看我:“既是拼死挣扎,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笑小妖精到底还是比不过老妖精。”

“什么意思。”

“我跑那么快,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一翻身,我坐地上指了指屋里的狐狸,然后朝小怜摊开我的手掌。掌心里那个字让他目光一闪,显然已是明白我笑的原因:“他在昏迷前给过我一道保命符,而我需要点距离以防工具不长眼。”

说完我把掌心朝下,往泥土地上用力拍了过去。

还没彻底碰到地面,地面上突然浮起一股吸力,引着我手继续往土里一沉,紧跟着隆隆一阵巨响,仿佛天崩地裂,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茅屋在面对突然而来一股来自四个方向的外力侵入后,如遭猛击,一下子支离破碎,瓦解了开来。

瞬间屋内浓尘一片,隐约可见里头闪现出几道巨大身影,前前后后像堵墙,将猝不及防的小怜包围其间。

他们是造成这场破坏的六个金甲巨神。

分别从屋子四个方向闯入屋内,最初只是六只小小的草人,然而一路见风催长,落地时已顶天立地,仿佛古战场上披着金甲的骁勇战将,生生地将屋顶率先掀了去。

见状小怜眼里一瞬掠过惊诧,继而闪出一点怒意,他摇身一晃,闪电般化作巨蟒身形,往我这方向猛地一冲。

但即将越过那六个金甲人时,却又硬生生停顿了下来。

“天干地支六甲阵。”他想起了什么,看着它们缓缓说道。

随后没再继续朝我看上一眼,他咬了咬唇转过身,朝身后那片尘埃未定的方向跪拜下来:“小怜叩见主子爷。”

第454章 青花瓷下 七十

尘埃散开, 我看到狐狸盘腿坐在枯草堆上, 若有所思看着跪在地上的小怜。

绿幽幽一双眼目光灼灼, 不似刚从昏迷中苏醒,倒似刚刚好梦一场。只是眼神有些复杂,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他兀自沉默了片刻, 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不在阿雅那边待着,你追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跟你交代的事莫非你已经忘了。”

“小怜不敢, 小怜只是近来觉得有些不妥,所以一路循着爷的踪迹,想来问爷几句话。”

“你想问什么。”

“都说红爷给主子您下了追杀令,是因为他认为华渊王之死与爷您有关, 而且爷还取了华渊王的心脏。主子,可是真有此事?”

“假的如何, 真的又如何?”

见狐狸答得一派无关痛痒, 小怜不禁轻叹了口气:“主子向来知道华渊王对于红爷,对于雅老板,对于整个儿血族,意味着什么。若那传闻中所说都是真的, 主子岂不是……”

“小怜, 我早跟你说过什么。不该你问的别多问,不该你管的别多管。正如今日,你放着阿雅那边正经事不做, 巴巴儿的寻到这边来,若我交代你的事有些差池,回头你怎么交代?”

“小怜知错。”

话虽如此,小怜脸上并不见有半点知错的知错的样子,只微微将头抬起,略作沉吟后继续说道:“但小怜知晓,主子交给小怜的事可大可小;小怜也知晓,主子爷用那些事让小怜待在狐仙阁,无非是为了小怜脱离无霜城后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小怜更知晓,主子爷如今孑然一身四海漂泊,一心只是为了寻找梵天珠。可是纵然如此,小怜无法在自个儿的安乐窝里眼睁睁看着主子现在一日不如一日,不仅被那头麒麟纠缠不休,还被那些曾经的部下四处追杀,腹背受敌,都只为了那个让无霜城毁,让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也早已将主子忘得一干二净的女人……”

话音未落,小怜突然身子一颤,抽搐着跌倒在地上。

半身褪回原形,他想起身,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任长尾挣扎扭动激得尘土漫天飞扬,却怎么也没法让自己重新立起。

所以挣扎了一阵后他没再动弹,只侧身躺在那儿,目光穿过金甲人巨大身影定定看向狐狸:“主子……”

狐狸掠着脸侧发丝,淡淡迎着小怜眼神:“这些年不见,你出息了,连红爷身后都敢悄悄尾随着,你真当那些血族不会动你。”

“谁能带小怜找到主子,即便那人是阎王爷,小怜也得跟着。”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管起我来了。”

“小怜不该管。但主子,您瞧见自己刚才是怎么一番模样么?无霜城的九尾碧落何曾有过这番落魄?想当年,您和红爷不费一兵一卒吞了北陵城断了苍衡龙脉放出群妖建都无霜,那会儿是何等的威风。现如今怎会这样了?爷的天丹呢??爷收的那些气数呢??爷从那女人这儿得来的梵天珠呢??三年前爷还不至于如此,这三年不见爷究竟是怎么了?!爷为何连身上区区一点伤口竟都难以恢复了?!”

一叠声质问听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我皱着眉,试图用脑子去还原小怜所说的当年,但突然一阵害怕,我看到狐狸在望着我。

眼里有话。所以我没再多想,只默默从土里拔出剑站起身,倏地斩断了脚踝上那块布。

而狐狸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走到小怜身边,看着他随自己距离的接近而突然越发痛苦起来的那张脸:“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早和无霜城没有任何关系,让你们这些孩子老老实实跟在阿雅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们早晚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是我背弃了无霜城,如今我成众矢之的也是应该的,你只管在阿雅身边留心着他的动静,旁的无需多管。这会儿是给你的一点小小教训,让你记得长点儿心眼,若下次再跟来,无需多言,我必先废掉你百年修行。”

说罢,他转身径直往门口走来。

随着距离的拉长,小怜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也终于解脱了束缚般慢慢爬起身,他牙齿一咬,追着狐狸的背影继续不甘地朝他走去:“爷。”

但身子刚接近那些金甲巨人,他膝盖一软,险些又跌倒在地上。

由此一双眼不知是怒还是怨,他静静看向我,所幸不出片刻,那目光便被狐狸的身影阻隔了开来。“小怜,不要再来管我的事,不要再来找我。”走到我面前后,他回头对小怜道:“往后好好在阿雅那边待着,再修行个几百年,你也就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小怜这条命是爷给的,爷上哪儿小怜跟去哪儿。”

“累赘一个也就够了,我不需要身旁带着两个不省事的。”说罢,狐狸的手凌空一挥,就见一棵孤零零杵在不远处的老树一阵颤抖,树冠下弯树枝彭彭着地,转眼幻化成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

迎着我和狐狸的方向一路过来,狐狸拉着我翻身上马,随后头也不回,在小怜目不转睛的视线中,带着我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千疮百孔的避难所。

一路沉默。事实上,从上了马背之后,狐狸整个人就朝我压了下来。

我不敢露出异样的神情,唯恐被小怜看出端倪。

狐狸伤重到无法想象,刚才同小怜那份交谈和所施的法术,只怕已耗费了他醒来后全部的力量。所以我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去维持他在座骑上的挺拔。

即便如此,某人邪性不该,仍有闲心朝我笑了笑,半真半假说了句:“现在开始你可以祈祷了。”

“祈祷什么?”我茫然。

“祈祷不要遇到我自己。”

虽懂,但听起来总觉得怪异,我僵着嘴角不知该笑还是该皱眉。

“他是最容易找到我的,这么些时间过去,他怕是应该已感知出我俩的踪迹,之所以没立刻找来,或许对我的身份已察觉并有所顾忌,也或许想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对你自己还真是了解。”我低哼,“不过,什么叫累赘,什么叫不省事的。”

他笑笑,微温的呼吸在我身后轻轻扫过我脖子:“楼小怜一贯对我忠心不二,但若今日不说些重话拦住他,继续跟着我,他会死。”

为什么?

细想那小怜也不是个寻常小妖,在狐狸身边再怎样也不可能连自保都不如,所以,为什么狐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没等我将这疑惑问出口,就听他用一种辨别不出任何情绪的话音,问我:“红老板走前有没有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微微一颤。

重提此人,那是一种仿佛刚从死亡线边缘挣扎而出的后怕。

遂把红老板让我带给他的话,以及他消失前对我所做的,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狐狸。

他听后沉默许久,就在我担心他是否再次陷入昏迷时,他淡淡开口道:“可惜晚醒了一步,着了这老精怪的道儿。虽早料到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他法眼,不过,现今他也卷入进来,实在是火上浇油的麻烦。”

“是说他想跟你做的那笔交易,没法谈得成么?但华渊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要把他心脏藏起来?”

“你还记得血食者么。”

我怔了怔:“记得。”

“他们的统领就是华渊王。”

盘古开天之初,血魔血罗刹降世,为扩张自身实力,创造了血族。

因为具有近乎不朽的生命,血族非常强大,并由此肆无忌惮,恣意挑衅和杀戮神明,由此引发生灵涂炭,几乎导致人类灭亡。

于是最终有一天,他们遭到了‘佛灭’。

那是一场由大日如来率领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所进行的一场涅槃式战争。

而这场佛与魔之间的旷世大战,最终以血族的溃败告终。

血族虽然近乎不朽,但颇为畏惧阳光,所以大日如来倾其修为所化的佛光普照,正是狐狸口中所谓的蛇打七寸,在一片恢宏中,杀得血族猝不及防。

于是血罗刹被拘入灵山,而血族几乎遭到全歼。突然而来的灭顶之灾中,唯有一些力量特别强大的血族,在佛光普照开始前的一刻,预知不妙,便迅速将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断,以此化作为‘伥’,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血食者。

血食者以近乎人类的姿态躲避在佛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逃过‘佛灭’,保存了性命,并由此自行衍生出一个新的血族。

这批血族的力量比原先的更强,而其中那位佼佼者,便成了这支血族的统领。

他就是华渊王。

“那他比血罗刹更厉害么?”听狐狸说完,我不由问他。

“据说他是除血罗刹之外最强的血族,也是即便血族被灭,亦可让血族继续生生不息的一个魔王。”

“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他还能被杀死?”

“能让华渊王死的方式,一则令他被困于大日如来的佛光之下,二则较为简单,便是直接去除他的心脏。为了化作伥,血食者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不朽’的失去,所以尽管华渊王几乎是不灭之身,到底仍不是个不朽之躯。这大约也就是为什么,自血罗刹离开苍衡龙脉后,他从此就销声匿迹。有多大能耐便有多大弱点,所谓物种进化的制约。”

“那么……他真的是被你杀死的么?”

这问题狐狸没有直接回答,只轻轻一笑,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不太好说,因为心里觉得,按照狐狸的描述,他可能不太是那位华渊王的对手。

但若直接说出,必然触动这只傲娇狐狸的逆鳞,所以最好的回答方式,还是沉默。

见状,狐狸没再继续为难我,修长的手指往我头顶上轻轻一遮,他为我挡住了头顶上忽倏飘来的几点雨丝。

原本月光清朗的天,不知几时变成了浓云密布。变天真如变脸。

“华渊王力量强,但弱点也强,所以他是条隐龙,一切只要在合理范围,他不出手,不滥权,不会置生灵涂炭于不顾,让自己手下肆无忌惮。所以他掌权的那些日子里,人、神、魔,彼此相安无事,而血罗刹一出苍衡封印,就天下乱。所以,看出来了么,当血罗刹再次被封印,无霜城群龙无首,这个时候谁想要华渊王死,都是可能的。毕竟妖怪就是妖怪,但凡有一点可能,谁愿意回到过去那种波澜不兴,只能隐藏在暗处的生活。无论雅哥哥,红老板,亦或者旁的谁,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见过他们后,难道感觉不出来。”

“所以杀死他的另有其人……”

狐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按捺不住继续追问:“那么那个人不仅杀了华渊王,还取了他的心脏,又是为了什么……”

问完,脑门上被狐狸轻弹了个爆栗:“你的脑袋瓜里这会儿是否除了‘为什么’就没别的了,小白?你在那个洞里跟那家伙在一起时,可有那么多嘴?”

猝不及防的问题,我一呆。

“不说了,我有点累。”

说完,他轻笑了声。笑得仿佛像是叹气,低沉又带着点疲倦。

我难受得一哆嗦。

想起他身受重伤,想起才刚在昏迷中醒来,想起他刚刚为了把我带离小怜身边,花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

是的。我着实不该在这个时候絮絮叨叨对他问个不停。

只是他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害怕。

自从见到红老板,自从听了他说的话,我就一直在害怕。

我想知道狐狸究竟是真的不晓得华渊王的心脏在哪里,还是为了某些目的没法跟红老板谈那笔交易。但若那笔交易无法成行的话,他是否清楚知道结果会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狐狸不希望我想起来的,我不愿想起来。同时,我也不想要这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我,在忘了一切的情形下,为了另一个人而与狐狸为敌。

所以,我俩到底该怎么办,狐狸。

这当口,风里的雨丝变成了雨串,转眼突然又变成倒豆子般一阵,来势令人猝不及防的凶猛。一时轰轰烈烈,马背颠簸交杂着风雨灌注,几乎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见状狐狸伸手朝着马头右侧轻轻一拍,它一声嘶鸣,撇开原先走的路,一头往左侧奔腾而去。不出片刻那方向显出一个村子,被瓢泼大雨笼罩得几乎看不清模样,若不是狐狸突然转了方向,几乎就同它失之交臂。

“暂时先在那儿避避雨。”察觉我的疑惑,狐狸说道。

“可是我们只有三天,这么一耽搁能及时赶到北京么?”

“三天时间。呵,那个老精怪……时间确实是紧了点,不过也不急着这一时片刻。自然,也是因为我确实有些累了。”身后狐狸的话音变得有些断断续续,我正想回头看看他,忽然马头朝前一倾,当我意识到不好时,它一头往泥地里扎了进去。

第455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一

座骑全靠法力的支持, 狐狸的力量一耗尽,那匹疾驰的骏马立刻身子跪倒头点地,转眼恢复了老树的原形。剩下的路只能靠两条腿走,好在路不太远, 并且进村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一间招牌在风雨里咯吱作响的客栈。

村子小,客栈自然也不大, 年久失修导致外面撒着大雨,里头小雨连绵。不过这种天气又遇上这种状况, 能有那么一个像样的落脚处已是谢天谢地,旁的哪儿还有什么穷讲究。

但我们不讲究, 老板倒是讲究人, 他独自一人在账台里对着今夜唯一的客人, 赤红浑浊一双眼往我和狐狸之间来来回回,然后定定落在我身上。往我湿嗒嗒的男人外套上看了又看,遂认定我俩是逃家出走的奸夫淫妇, 一伸手问我要了一两纹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