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胸口, 一个从他脖子贯穿至咽喉。

胸口那个是被我扎的,致命的则是他脖子上那个。

他脖子上的伤很重。

伤在脖子中心, 那是一块妖怪的罩门。所以他似笑非笑道, 那天晚上他原本险些完蛋,被自己杀了自己,亦或者被一个傻女人濒死挣扎的疯狂拖成个垫背的。

蚩尤刺有多强,拥有它的人自是最为清楚。

寻常的妖怪碰到便灰飞烟灭, 那是极强的降妖圣物。

狐狸被这个世界另一个自己用它给刺中了罩门, 又拜我所赐,被我用自己的血贯进他心口毁了他身上的防御结界,这让他一度对法术的免疫力几乎等同于凡人。

“看什么, 师父教你的本事反用在师父身上,老得意了是不是。”见我看得目不转睛,狐狸斜睨着我似笑非笑。

“师父个鬼。只是没想到你会连人血都挡不住……”

“人血是人血,但是你头猪啊。”

说完,原是想逗我笑,但见我半晌低头不语,他便对我勾了勾手指。

神使鬼差,我听话地朝他凑近了过去。

以为他是要我再替他做些什么事,谁知他手往我头发上轻轻一扯,毫无防备间我的脸就被他扯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吻住了我,就像先前我急促又强势地吻住他那样,将我吻得呼吸完全失去了控制。

“你欠我的,”很久之后,他点点我额头推开我,朝着满脸潮红的我捉狭地笑笑:“你还占我便宜。”

我却笑不出来。

他伤得那么重,连嘴唇都是冰冷的,却仍是不顾一切回到我身边。

他忘了在这世界面对另一个他时的危险了么?

亦或忘了自己总挂在嘴上那套妖怪的生存法则。

自私的,薄凉的,一切基于自己安危利益出发的妖怪的法则。

然而这个逆天的世界他就这么不管不顾闯进来了,可见他已经把那些法则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无声看着他,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嘴角轻轻扬起时唇边带出的波纹。

然后目光定定落在他伤口上,我问他:“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这问题早在我认出他的那天就已在我心里埋根发芽,并为此心神不定。

之所以先前没敢立刻问他,只因为害怕答案会和素和甄一样,他是跟时间做了某种交易。

谁都能惹,时间是惹不起的,没有谁能和时间耗费时间。

好在狐狸的回答让我轻轻吁了口气:“我么,找了冥。”

又是冥。

不过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狐狸跟那个掌管生死的大神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非敌非友,又似乎于公于私上能够谈谈交易的那种关系。

所以尽管冥也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但感觉上,总该比仿若宇宙黑洞般未知的时间好一些,或许也因了他曾不知缘由帮过我的关系。只是狐狸的话可信度究竟能有几分?上下掂量一阵,我总觉得还是不太放心。

于是便再问:“他为什么肯帮你?”

“他不能不帮。”

“为什么?”

“否则便会天下大乱。”

他说话总一副半真半假的淡定,但越是这样越叫我有些紧张:“……什么意思?”

“自素和甄将你带到这里来后,未来世界受到蝴蝶效应的波及,已经一片混乱。”

“怎么个混乱法……”

“往笼统了说,有些不该有的有了,有些不该消失的消失了。”

“那么往具体里说呢?”

他沉默。过了片刻兀自将我的发梢慢慢卷在他手指上,握了握:“你的店没有了,而很快,关于你,以及关于对你的所有记忆,或许也将随着你的世界消失,一并从我脑子里消失。简言之,你的未来将要没有了,宝珠。”

话音落,我俩之间只剩下一片静默。

诚然,他说的这些我早已心知肚明。

从弄明白了素和甄带我来这儿的用意后,我就明白,一旦他成功必定会催生这个结果。有了素和甄的梵天珠,就必然不会再有21世纪开着狸宝专卖的林宝珠。

轮回一旦错过,必定是翻天覆地的巨变。

只是当这一即成的事实从狐狸嘴中说出,且带着未来已铸成的某些变化,听起来无疑更叫人感到绝望。

大约因此脸色变得异样,狐狸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对我笑笑:“这么严肃做什么,小白。”

末尾两个字让我心轻轻一颤,一度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或许因为这听起来就如同你在对我说,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了,无法螳臂挡车,你逃不掉。”

“历史的车轮,碾过一条人命就仿佛碾过一粒微尘。”

解释得那么形象,他看来并不打算安慰我。

于是我点点头:“并且没人会记得这粒尘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没吭声,只握着我的手看了看,然后将他手里那支长牙般的东西轻轻一转,径直往我手心上扎了下来。

那东西在靠近我掌心一瞬,突地化作一团红光,往皮肤里钻了进去。

没有疼痛没有任何知觉。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正要说些什么,他朝我掌心轻吹了口气,说道:“没错。凡事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手心因此微微有些痒,我沉默半晌,然后问他:“那你以后会想我吗。”

“什么?”他好像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难得的那么不敏锐。

“如果你说的那些都成真了,以后你会想我吗。”

“不会。”

“为什么。”我的心再次一颤。

他看着我,目光平静:“那是消除键,小白。没人会记得这粒尘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即便妖怪也不例外。”

“所以,其实比世界末日更糟……”

“对。也所以,”平静目光忽地一敛,转瞬从狐狸眼中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闪烁:“你必须在那一切发生前拿到锁麒麟,让那头死心眼的麒麟王对你俯首称臣。否则,我来这儿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他不会帮我的。”想起今天铘对我所说那些话,我苦笑:“即便有那件东西在,他肯定也不会帮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浅浅的微笑在狐狸碧绿的眸子里轻轻跳跃,好似身旁油灯里无声无息跳动着的火苗:“无论锁麒麟还是那个封印着锁麒麟的地方,都是他的软肋。别说我这么些年从来没教过你,打蛇打七寸,你想拔他的逆鳞,就得先扎到他最怕疼的地方。”

锁麒麟被封印在京城林家一套特意为梵天珠所建的宅院里。

林家祖上是蒙古人,本姓吉日木图,历代为元朝皇帝看守传国玉玺-制诰之宝。

至正二十八年时,元顺帝北逃蒙古,他们家一族为护送制诰之宝前往察哈尔,在半路遇到一支十分诡异的伏兵。伏兵不是人,身躯高大,面相怪异,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一时间全族百多口人几乎全被它们屠杀干净。

危急时,碰巧梵天珠带着麒麟经过此地,出手相助将那支诡兵击退。

由此,保住了吉日木图一族血脉得以延续,又指点他们在将玉玺送达目的地后迅速借故撤离,以避免日后又一场无法避免的灭族劫难。

吉日木图的意思是崇义,族人也个个感恩重义。在依照梵天珠的指点避开第二场声势浩大的祸事后,为感激梵天珠的再生之恩,他们不仅没有在得知梵天珠秘密后将身负异能的她视作异类,且还让后代跟着梵天珠的姓氏改姓了林,并写下族训发下血誓,此后世世代代为梵天珠所效命。

由此,每当梵天珠轮回伊始,他们都会自觉替她保管锁麒麟,并照料年幼的梵天珠。

到明永乐年,林家已在京城扎根并飞黄腾达,而一场劫难此时降临到尚且十八岁的梵天珠身上。

为了一只妖孽,她不惜屡犯天条,并还触怒了常年相伴的麒麟王。

麒麟王一怒之下抛下她远走高飞。岂料,这却正是中了梵天珠的激将法。

她逼迫铘离开,只因为已料到即将有大祸临头。

一场声势浩荡的大战不可避免,而她不能拖累即将修炼至大乘的麒麟王,因此宁可逼他离开,也不愿他两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因此借故将他撵走,然后托林家人依照她的布局建了天灯琉璃顶,一则将锁麒麟妥善封印起来,二则,想等一切风波过去后,再用此顶的琉璃宝光配合锁麒麟,将他从遥远不知处重新唤回身边。

当然,那之后直到死,她再也没有用到过锁麒麟。

说到这儿,狐狸的话音顿了顿,脸上神色淡然,仿佛说书人在讲着一段于己无关的故事。

然后看着我锁紧的双眉,他微微一笑:“明白了么,小白,那琉璃顶下所埋藏的一切,并不仅仅只是一道锁麒麟那么简单。你揭开它就是揭开那段很多人都不愿碰触的过往。而你要想令麒麟王俯首称臣,你就得成为那个亲手打开琉璃灯,砸开那段过往的梵天珠。”

话音落,我半晌没有吭声,因为心里藏着些念头。

这些念头盘旋纠结了好一阵后,我忍不住还是在狐狸若有所思的目光下问出了口:

“但是,如果我办到了,如果他真的为我打开了回去的路,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怎么不妥?”

“如果如意没有死于素和甄之手,如果我跟素和甄的宿命没有因此而被打破,那么未来依旧不会有我……”

我的话令狐狸目光微闪,轻轻吸了口气:“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

“但是什么……”我紧盯着他眼睛,心脏略略有些抽紧。

“但是我无法再和当初一样对你的死坐视不理。”他嫣然一笑,在我紧绷的目光中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有一件事是我必须放任这世界的另一个我去做的。”

“什么事……”

“素和甄的金身。”他答,“毁了素和甄的金身,断了他的轮回。用这个方式,同样可以让你从此摆脱他的纠缠。”

我暗暗一惊:“你是要杀了他?”

“是灭。”

不紧不慢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狐狸那张脸一度恍惚看起来有点陌生。

对了,就如同几百年前的那个他、这个世界里的他。

那个在瓷窑里、在如意的尸体边、淡定自若对着素和甄循循善诱的他。

陌生又可怕的他。

不由自主眉头再次皱紧时,我发觉他说话声渐渐低沉下去,而刚才那一瞬眼里的璀璨和狡黠,仿若烟花燃尽前最后一瞬的灿烂。以至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化成一些不知意义的呢喃,见状我不由立时丢开心中困扰,匆匆问他:

“为什么不用那种方式治伤?”

“什么方式。”他问。不知是否明知故问。

“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你把我从素和山庄带出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后来我看他用嘴里吐出的一种光团样的东西给自己疗伤,效果很好。所以,你现在为什么不去用它?”

“那是样好东西,”他点点头,沉默了阵,“但我已经把它弄丢了。”

吞在肚里的东西也能丢失么……

我疑惑,但他此刻的状况让我无法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去。

只兀自呆看着他。

几分钟前还目光炯炯侃侃而谈,一脸的阴险狡诈。

几分钟后死气沉沉,连呼吸都几乎细不可闻。

看久了,不知是否因此令他眉心微微一蹙,因他一贯不太喜欢被人看得过于专注:“过来,小白,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刚揭开我面具时的那副样子。你现在变成块石头了么,又冷又硬。”

“任谁听了你刚才那些话都没法又热又软的。”我下意识怼他。

他嫣然一笑,说话声却越发的喑哑:“快过来,你这小白,这地方待久了你心肠开始变硬了,捅刀子还送嘴刀子。”

“不然我能怎么办。”我想对他笑。但一笑眼角的泪就滚了下来:“你都快要不记得我了,还对着我一副奸臣的嘴脸。”

“格式化还能还原,就算你真的消失,上天入地我都能把你重新挖出来。”

“滚蛋。都说不记得了还挖,挖木乃伊么?”

“小白。”

“做什么。”

“亲亲我。”

“呸。”

“我都为你不惜甘当奸臣了。”

“你本性就奸。”

“呸。亲我。”

我低头把嘴唇凑了过去。

但半途终止,因为他失去了意识,而我突然失去了对自己行为的控制。

第451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七

如意的魂魄仍在这具躯壳里, 但存在的感觉很微弱, 若不是有两次她冲破我意志在素和甄面前挣扎了一下, 也许至今我都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但这一次她不仅挣扎,而且控制了我。

她在我试图亲吻狐狸的时候耿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控制我的手, 抬起, 落下,径直往狐狸的脖子上掐了过去。

狐狸失去了意识,很彻底, 所以丝毫感觉不到他喉咙上突如其来的压力。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把他脖子勒紧,内心同时也似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抗争,一半则有个声音在对我说, 你别动,我要杀了他。

是的, 如意一定听到了刚才狐狸说的那番话。

狐狸说要毁了素和甄的金身, 断了他的轮回,以这个方式让梵天珠从此摆脱素和甄的纠缠。

但如意爱着素和甄,同时如意也是梵天珠的转生。

一个和我一样对梵天珠的记忆毫无记忆的转生。

这就尴尬了。

现在我俩都需要这具身体,现在我俩都需要依靠这具身体来保护自己的爱情。

所以她强我也必须强, 这荒山野岭, 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现在的狐狸。

而且,我怎么可以输给‘我自己’。

想到这里,好似打了针强心剂, 心脏用力跳了两下,我一咬牙将手狠狠往上一提。

手如愿动了。

与此同时太阳穴突突一阵跳,半个脑勺剧痛,我想这可能是如意对我反抗的一次反击。

一个能为了自己爱人不惜做出种种叛逆举动的女人,脾气果真不小。

所以我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以此告诉她,我并不在乎这点痛。

她于是安静了下来。

但正当我以为她已从我意识中消失,突然,我两条腿不听话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我被迫着一步步往茅屋外走,一步步远离了沉睡不醒的狐狸。

如意想用这身体走到哪里去?

我想停但停不住。她的意识似乎比先前又强烈了一些,我能感觉到她的愠怒和执拗,但感触不到她的想法,甚至无法像控制自己的手一样再次夺回自己的控制权。只能任由这两条腿迈着生硬别扭的步伐,仿佛一具刚醒的行尸,慢慢往前走,慢慢走到屋外,慢慢沿着屋外那片荒草密集的平地往下山的地方走去。

山里的风一拨一拨吹在我身上,好像有无数只手一下下推我,我走得摇摇晃晃。

又一阵风吹过时,险些跌倒,我抬起头看到天上那轮巨大的月亮,豁然明白,如意是要借用这身体回到素和甄身边。

于是当脚再一次往前迈动,我狠一使劲,伸手一把抱住了擦身而过那棵歪脖子老树。

如意的意识很强烈,但意识这东西不能太分散,太分散就会淡化意识的力量,所以当她将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控制我的双腿上时,手就自然而然处在一种比较自由的状态。

她大概觉得我在行走中没法用自己的手闹出什么事。

所以一抱住树干,我就拼尽了全力,让自己像只长满了吸盘的章鱼牢牢缠在那棵树上,任由两只脚如何使劲往前走,撼之不动。

一来二去,如意终于觉察到了问题所在,她的力量由脚迅速回转到手上,开始试图控制我的手。

一个拉一个扯,拉锯战的持久让我手指皮开肉绽。

但这对我来说不算是件坏事。

我边极力同她力量做着抗争,边悄悄腾出一只手,然后凭着记忆,断断续续往树皮上画出一个符号。

符号意义不明,但样子还算简单,是狐狸手把手教给我、并能被我记牢的为数不多的术法。只是过去从没有机会拿出来实践过,因为这号称从九宫八卦图里演变出来的东西,实则只能用来对付比较弱的附身灵。

但太弱的靠近不了我,强的用它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是个鸡肋。此时倒觉得不妨可以一试,一则虽然如意不是附身灵,但情况似乎看起来差不多。二则,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方法可行,毕竟我连狐狸给我的错金币也丢完了,除非梵天珠的力量能再度苏醒。

所以孤注一掷,我在画完那个符后迅速将额头往树皮上贴了过去。

这一瞬如意察觉到了什么,因为我脖子再次一硬,就同刚才她阻止我亲吻狐狸时一样。

随后她想强迫我把身子直起来,力气很大,也因为仅仅只是思维控制,所以她根本感觉不到我身上的伤在这种力量下所被拉扯出的痛苦。

这痛苦一度几乎让我松手,但没有放弃,因为胜与败之间只存在简简单单一条线。

之所以前后那么多树我没选,专选这颗歪脖子老树,这是有原因的。

这山里那么多树,品种倒也简单,多是松木,杉木和桧木,偶尔也见到一些凤凰木和紫藤。这些植物全都是属阳,因此内中出现一个属阴的品种,就显得有点突兀。

那就是我紧抱着不放的这株槐树。

树长成片,不可能一个地方只有那么一株,这颗槐树却是放眼四周唯一一棵独苗苗。而它周围直径三米开外寸草不生,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树都显得有点特别。想必,它必然就是狐狸说起过的所谓逆阴倒阳木。

凡事有异必出妖,逆阴倒阳是自然界生态的一种异相,因此这种树煞气挺重的,周围寸草不生,想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这种东西以前只是听说过,亲眼见到这还是头一次。所以无论身上的伤怎样疼得难忍,手里的力量怎样在一点点耗尽,我始终咬着牙紧紧抓着这棵树不放。

指头破裂后的血流出后并没有往下淌,它们直接渗透进了树皮里,似乎因此,令这个不知道多少岁的老树身上那些肿瘤似的疙瘩慢慢长大起来,最终其中最大也离我最近的那个,发出咕噜咕噜一阵闷响,然后突然啪的声裂了开来。

里头喷出一些汁液,气味带着一股树木独有的清香,碰在我脸上皮肤凉飕飕的,很惬意,似乎一时间疼到仿佛裂开一样的感觉也减弱了些。

随之脑子里却一阵灼热。

如同一股热流突然间冲进了我的头颅内,感觉十分奇特,就是狐狸曾说过的那种‘难以描述’。它令我原本僵硬的脖子一瞬间松弛下来,但只有短短一两秒的停顿,然后我的脖子再次一阵发硬。

尽管如此,那点点时间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

我再一次非常迅速地把额头往树皮上那个血画的符号上贴了过去。

几乎在贴近的一刹那,我脑子里嗡地一下震荡,紧跟着两眼一黑,我浑身脱力地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失明的感觉仅维持了几秒钟。

当视线恢复正常后,我意识到自己重新夺回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尽管夺得非常侥幸,侥幸中的幸运。

谁晓得这符号对如意真的会管用。

谁晓得这棵老槐树在这地方生长后生成的妖异,会大大超出我的预估。

燕玄如意,你到底不是我的对手。

毕竟我在狐狸的陪伴下耳闻目濡了那么多年,不会学猪叫,起码也见多了猪跑。而你则是懵懂的、比我对梵天珠的力量更为一无所知的梵天珠。

再如何强大的力量,终究不是术法的对手。

想到这里,突然心里生出一丝悲哀,我仿佛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悲悲切切哭了一声。

我无心去理会这来自内心的鲜活疼痛,因为这当口,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所面临的一场真正的危急,这才是刚刚开始掀开它那层面纱而已。

就在刚才,我发现头顶那轮清澈而巨大的月亮上,不知几时被蒙上了一层奇特的颜色。

紫色的月光,仿佛铘的瞳孔,却又比铘的瞳孔颜色多了些仿佛掺了血液的诡异。

这当口风突然大了起来,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手脚依旧痛软无力。

回头朝茅屋方向看了眼,那间小小屋子仿佛黑暗中的兽,孤独静默地斜窝在荒草中,身上披撒着一层淡淡的月光。

所以房子颜色也有些诡异了起来,似乎被一层绛紫色的磷火包围着,幽幽燃烧,或者说,幽幽吞吐着天与地之间静谧的气息。

是谁追来了。

碧落?铘?素和甄?亦或者是那天遇到的稽荒炎?

直至悄悄走近,我发觉那不属于我有限认知里的任何一号人物。

未知总是更可怕一些,虽然我至今没有见到那些入侵者的模样,但它们不动声色间所降临到这片土地上的威胁,已令我双手微微颤抖。

得想想办法。一动不动紧盯着那间茅屋,我慢慢数着自己的心跳。

不要紧张,好好想想,进或退都没什么意义的时候,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然后手掌用力摊开,一团灼热蓬勃而出,在我掌心里化作一把修长艳红的剑。

我握着它离开藏身处,一步步朝那间静谧得仿佛几乎没有任何异样的茅屋走去。

路上听不见风声,听不见草动声,甚至听不见一丝虫鸣。

似乎越走越像是在陷入一团正逐渐凝固的泥沼中时,突然有道话音不紧不慢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龙骨为刃,你是梵天珠?”

第452章 青花瓷下 六十八

突如其来一道风, 吹得四周荒草沙沙一阵响, ‘泥沼’破裂, 我重新回到有声的世界。

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四个人,走路声轻得像鬼, 穿的衣服也是。

一袭白麻从头到脚包裹着他们高瘦如竹竿的身体, 身子骨站得笔挺僵硬,若是再戴着一顶高帽子,活脱脱戏台上出来的白无常。

四个人两支舆杠, 抬着一顶凉轿,轿子的样子跟那四人倒也般配。

看来仿若一口元宝样的棺材,只是四面通透,琉璃质的轿身披着层细竹丝编的帘子。帘内铺着锦缎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人, 红衣如火,面如白霜, 横陈的姿态仿佛一具死去很久的艳尸, 倾城绝色,但死气沉沉。

只是眼帘微微一动后,那‘尸体’的脸却又生动起来。

仿若牡丹突然间绽放,他含住手里那支白玉嘴的烟杆, 微抬起头朝我闲闲地笑了一笑。

美丽, 却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笑,让人眼前一亮,但禁不住立刻在他视线中闪躲。

可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我下意识把手里剑握了握紧, 硬着头皮继续朝他望着,遂见他朝我方向吹出一缕薄烟,轻轻又再问了句:“听说你去过狐仙阁,那杯‘断肠’的滋味可好?”

“你是谁?”心里咯噔一下,我立刻问他。

他笑笑:“他们都叫我红老板。”

我一惊。

这称谓因简洁及它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让我不得不对它印象深刻。

曾经逼得碧落耗尽力气不得不避进狐仙阁修养的那个人,可不就是他。

当初跟无霜城的城主几乎平起平坐的一个人,从稽荒炎的言语中可以明显看出,虽然这位红老板隐退已久,但至今依旧势力滔天。原本跟狐狸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模式,但现如今因为血食者华渊王的关系,不仅反目成仇,还给狐狸下了追杀令。谁能想到呢,今晚要么不出现,一出现竟然是这么一个大人物。

所以想也不想,我脱口而出:“你是来杀他的么?”

红老板显然明白我指的他是谁。

他没回答,含着一口烟朝我笑了笑,他抬头往天上看去。

帘卷,天上那轮明月颜色似越发妖冶了起来,映得红老板那张脸也呈现出一层淡淡妖娆的紫。他面朝月光处,将嘴里那口烟轻轻吹了过去。

烟雾氤氲,仿佛有生命般缭绕而上,不久就见月光中一只飞鸟拍着翅膀跌跌撞撞往烟雾飘摇处飞了过来。

仿佛要一头往烟雾中撞去。但没等碰到,翅膀突然静止,那只鸟如一团棉絮从半空中直跌下来。

飘飘摇摇,正跌向我头顶。

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接,但手刚抬起,就见它啪地一声,在空中四分五裂。

坠落下来的不是鸟碎散的身体,而是一片片断裂的枯草。

我想起狐狸刚才用草做的那些被放飞的鸟,心下已是了然。

无论他烧掉的血迹,还是那些用草编织的鸟,原本都是为了干扰那些会循着他气息追踪过来的某些人的视线。但对红老板没起任何作用。任由狐狸的血迹已化作飞灰,任由那些鸟飞得再高再远,他依旧准确无误地寻到了这里,并且用的时间极短,短到狐狸根本来不及恢复一丁点元气。

“我对他太了解,”就在我对着那些枯草径自发着呆时,红老板那双黑如点墨的眼再次朝我望了过来,似笑非笑,眼里一片对我内心洞悉透彻的了然:“所以他一切伎俩我都了如指掌。纵然他骗得了天地,却没法能瞒过我眼睛,谁叫他曾是形影不离在我身旁伺候着的阿落。”

随后话锋一转,他接着又道:“不过你也瞧见了,我此次过来孑然一身,所以你尽可放心,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因此你大可不必对我杀气腾腾。”

说完,他意有所指朝我手中那把剑轻轻一瞥。

“那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咬咬牙问他。

“要你替我带句话给他。”

“什么话。”

“你跟他说,当年究竟是谁对华渊王下的手,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但华渊王那颗心脏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希望他能如实相告,否则……”

说到这儿,他看着我的脸话音微微一顿。

“否则什么?”我立即追问。

他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否则,他切不要以为将那杯‘断肠’从你身体里逼出去,他就没事了。阿雅用断肠,原是为了看到你的过去,岂料却被他无意中打开了你的未来,虽只是管中窥豹,但已足够说明些东西。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对么梵天珠?”

我沉默,不置可否。

“当我听说这件事,我得承认,它确实令人感到从未有过地有趣。未来究竟怎样,谁都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相对于此,我仍是对梵天珠那封存已久的记忆和力量更感兴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