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的一幕,很久之前的所见,久远到如今这感觉,只能被称作似曾相识。

我怔怔看着他眉心那点光。

指尖大小的一点眉心痣。

却在显现的一刹,令整栋清冷的房子如被烈日灼烧般一烫,随即,又像是遭受地震般一阵振荡。

窗外身影由此一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倏地后退。

紧跟着一声低哼,雪白的窗纸上像被泼墨似的染上一片鲜红,与此同时嘭地一声响,那扇微微敞开的窗随着四周墙面的彻底龟裂,而崩裂了开来。

木块伴着碎石哗啦啦倒了一地。

由此荡起的粉尘,让墙外那片世界看起来就像染了一层浓雾。

尘雾由浓转薄,速度很快,就像那把被我遗落在山庄某处角落里的龙骨剑。

不知什么时候,它应了我的召唤飞了回来,速度如此之快,我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它笔直贯穿了屋外那个灰衣男子如蛇一般细长的咽喉。

这一剑让那男人没能在刚才意识到不对的一瞬,从容退出最危险的距离。

于是,他没能逃过闯入佛门结界的代价。

嘴角仍还维持着先前愉悦微笑时的样子,猩红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无法置信地紧盯着我和素和寅,半边身体在墙壁崩裂的瞬间化作了焦炭状。

另半边做着垂死挣扎,奈何挣不脱龙骨剑的力量。

剑身烈焰滚滚,烧灼着他不断试图修复的伤口,最终在那男人冲口而出一团黑气后,丢弃了他的尸体,从他迅速干瘪的喉咙里飞射而出,无声无息落进了我的掌心。

喀拉拉……

目睹那男人尸体倒地后化作一条僵硬的灰蟒,我听见屋顶传来了即将崩塌的声音。

“素和寅,”回过神我赶紧收起剑,转身朝床上伸出手:“这儿要塌了!快跟我走!”

素和寅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之前那一切就像是短暂的回光返照,在灰衣人死去的一刹那,他便又重新倒回了床上。

眼里那点恢复了并不久的清明,再度变成混沌的灰败,生命的力量正迅速从这具已如薄冰般脆弱的身体里抽离,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素和寅……”

这房子空得连一个侍从也没有。

我听着头顶再度响起的崩裂声,情急下匆匆将手穿过他脖颈,试图把他从床上扶起来。

可是手臂刚刚用力,他却再次往床上倒了下去。

我愕然看着他越发透明的身体从我手臂上一穿而过,除了如风般微温的触感,我什么都碰不到。

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还能抓住我的手,仅仅只是这么一点时间,他已是连实体都快完全保不住了……

突然间一阵心慌,我俯身到他近前,用力抓着他身旁的床褥:“素和寅,你醒醒,你千万不能死……素和寅!你醒醒!”

反复叫了好一会儿,才见他重新睁开眼。

却并不回应我要他跟我离开的话,只茫然睁大了一双眼,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了句:

“你怎会和红老板有了瓜葛……你,可还记得他究竟是谁?”

头顶再次吱嘎作响。

我抬头看了眼悬梁上的裂缝,心里着急,但对着他虚无缥缈的身子,却是无能为力。

只能如实答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很厉害的妖。在逃离这儿后的不久,他就找上了我,他说他在找华渊王的心脏。他说那颗心脏在碧落这里,所以限期三天,他以恢复我梵天珠所有的记忆做为要挟,要我说服碧落,讲出华渊王心脏的下落。”说到这儿,我不由苦笑了声:“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定碧落会知道那颗心脏的下落,但我想,他的判断应该是错了,因为碧落亲口告诉我,他连华渊王是什么时候死,又究竟被何人所杀,都不得而知,又怎可能知晓华渊王心脏的下落。”

“华渊王……”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素和寅眉头微微蹙紧。

继而又缓缓松开:“那个人,他是血食者的长老,也是唯一能将血罗刹从碧落的封印里解救出来的人。自他死后,红老板一直都在找他心脏,你确定碧落真的与它的失踪无关,亦完全不知晓它在什么地方?”

我摇头:“我不能确定他话的真假,但无论真假与否,但凡他坚持不说,那么我将得回我的记忆。虽然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既然能被红老板用来作为要挟碧落的条件,我想必定对他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想,如果最后一刻他仍不松口,那么他或许是真的不知道。”

说完,再次试图用手去触碰素和寅的身子,却在手指穿过他肩膀重新落到床褥时,见他扯了扯唇角朝我淡淡一笑:“你不用管我,无论这房子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有事,并且,一时半会儿也还死不了。”

最后那句话,让我所有动作为之一顿。

我甚至不敢看向他那双失明的眼睛,总仿佛那双浑浊的瞳孔能看透我心里所想。

随后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你终究已不是曾经的梵天珠。”

“时光是这世上最狠厉的杀手,曾经有人这样同我说过。那时候我总以为,如你我这样的人,永不会输于时间,所以总仰仗无尽的生命和轮回,以为总有一天能赢回一切。可是,它终究把你我都带去了一个回不了头的地方。”

“素和寅……”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的确是这世上最狠厉的杀手,它能让人遗忘一切,也能让人因同时拥有了过多的记忆,而无法坦然面对那一切。

那些记忆里有清慈,有素和,有碧落,还有狐狸。

一张张的脸,一段段的过往。

如果不是这些记忆因着强大力量的制约而只能徐缓到来,我想,我可能会精神分裂。

我难以面对那些过往,在我的世界我的心,只独被那只狐狸所占据的现在。

那种无措,无人可以感同身受。

所以面对着眼前的素和寅,我喉咙干硬得可怕,久久没法说出一个字来。

他看不到我的僵硬,只在沉默片刻之后,忽地轻笑了声:“走吧,梵天珠。”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走吧。”他再次重复,继而抬起透明的手,面无表情从我手背上轻抚而过:“既然不知道那颗心脏的下落,你就得赶紧离开。紫微星乱,不出所料崩塌便在这几天,若碧落真的无法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红老板绝不会放过你,梵天珠,无论唤醒记忆对你来说究竟时好事还是坏事,有一点可以肯定,红老板此举,绝不会对你有利……”

话音未落,他蓦地将脸往窗户方向一侧,额头那颗眉心痣再度闪出一道金光。

直觉他在‘看’着什么,可是匆匆循着他眼眸所指往窗外看去,除了地上那具蛇尸和四周还未散尽的尘埃,我没能看到任何异样的东西。

不对。异样还是有的。

因为四周的空气突然静了下来,甚至连摇摇欲坠的屋顶,也似乎停止了它的崩塌。

“素和寅……”

正当我警觉地想要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一抬手,阻止了我的继续发声。

随后翻开衣领,他从脖颈上扯下了一样东西放进了我手里。

不等我开口,忽然翻身而起,仿佛一瞬间身上的力量全部回归,他在一阵微风从那道破裂的墙外吹入的同时挡到了我身前:

“拿着它,去找那头麒麟王。”

“你要回去,他是你的唯一铺路人。无论他现下存了怎样一种叛逆心,见到此物,他绝然不会抗命于你。”

“梵天珠,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亦是你我最后一次维系在一起的宿命轮回。”

“往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但再见到另一个我,依然不可避免。”

“所以且允许我在那之前,先替他说一声抱歉。亦希望你能替我带一句话给他。”

“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

最后那句话,被缠绕进风忽然送来的一段琴音里,缥缈得几乎不可闻。

与此同时整片天空像是突然间沉甸甸地倾塌了下来。

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染红了整片天,亦将笼罩天空那一团团积雨云,渲染得如同大片起伏倒挂在天空的诡异丘陵。

于是就连那些将停未停的雨丝,看起来也是红色的,仿佛天降血雨。

血淋淋的斜风细雨里,飘洒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阴冷压迫感。

又一阵腥风吹来。

我预感到了什么。

下意识攥紧手里那把剑的时候,隐隐绰绰,一顶八人抬的白色轿子就那么忽地划破空气,倏然出现在了我眼前。

轿子上斜躺着一道猩红色身影,手里抱着一把兀自奏着音律的断弦之琴。

琴音颇为熟悉,他亦是如此。

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苍白如死尸,艳丽如牡丹。

他低垂着双眸,仿佛只安静聆听着那段曼妙的乐曲。

就在一片佛光自素和寅身周倏然张开的瞬间,他忽地抬起头,朝着我微微一笑:

“梵天珠,三日之约已到,华渊王的心脏在什么地方,你可让那只妖狐给我想明白了么?”

第478章 青花瓷下 九十四

屋外的光线照在素和寅身上,径直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单薄身影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雾气,却又好似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一动不动伫立在我的面前。

我透过他身影看着不远处的红老板。

他问我,华渊王的心脏在什么地方,我可有让碧落给他想明白了?

让他失望了,即便他用梵天珠记忆的苏醒来作为要挟的筹码,我仍是没能从碧落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关于那颗心脏的下落,我自己倒是突然间已经想明白了。

就在我记起曾经的梵天珠,是怎样因着自身的弱点,于是一步步被血罗刹引向一个不归路的时候;就在我记起曾经的素和甄,是怎样为了将我从那个不归路中救出,于是最终选择与我一同承受轮回天谴的时候……

我就已经想起了华渊王那颗心脏的下落。

诚如碧落所言,华渊王不是梵天珠所杀,却也可以说是被梵天珠所杀。

因为就和血食者所有族人一样,华渊王的心脏,也是梵天珠曾经的志在必得。

正是因为夺走了那颗心脏,碧落才能毁了无霜城,并将血罗刹封印至今。

正式因为夺走了那颗心脏,我才能在失去了梵天珠的记忆,以及她所有修为之后,还能以肉身凡胎安然历经后世轮回,直至现在。

也正是因为夺走了那颗心脏,导致了明朝的这一时刻紫薇星乱,明王朝即将面临一场就要到来的朝代更替。

这不是素和甄逆反时空将我带到这里后所产生的蝴蝶效应,而是既定的历史。

而,按照史书记载,现今这段时间,差不多是宣德皇帝在狩猎时出了事,病重到难以治愈的时候。

帝王即将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理论上,这会儿应该已由太子朱祁镇接掌大权。

可或许是受到我来到这段历史的影响,一切,便是从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改变。

在这个时空里,就在宣德帝病重后不久,太子也出事了。他中了毒。

皇帝病入膏肓,太子中毒昏迷,剩下的唯一能代理朝政的,只剩下吴贤妃所生的二皇子朱祁钰。

孙皇后是朱祁镇的养母,她自是不甘心大权旁落,也认定太子出事一定是二煌子一派所为。因此在打听到窥天镜的传说之后,就暗下旨意,由半龙所化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亲自监督,命素和甄为她制造天镜,以拯救太子的性命。

但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二皇子朱祁钰,是血族长老华渊王的转世。

由于华渊王死时失去了心脏,所以转世的朱祁钰一直处在混沌中。而碧落,应该便是最早发现到这个秘密的人。

为防止这个秘密被寻找华渊王转世已久的血食者发现,他一直守在宫里,压制华渊王的血相不被血食一族察觉。然而,由于素和甄逆天改命,将我带入这个时代,导致历史开始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宣德帝在狩猎场出事,历史记载他是染了重病不治身亡。

但在这个时空,他对外称染病,实则却是遭到了暗袭,受了致命的创伤。

从表面来看,这显然是有人试图谋王算位,并且胆子和势力之大,已触及到了帝王的身边人。遂令受到惊吓的孙皇后无法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便只能进祖庙祭天,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召来了历代的守护神兽——半龙护驾。

半龙陆晚庭的降世,令碧落无法继续用藏匿妖力的方式隐在朝野中。为避免引发事端让自己处于两头不利的净地,于是他以相助孙皇后寻找传说中的青花夹紫瓷为名,离开了皇宫。并在此后不久便发现,太子中毒是他曾经的盟友后来的对手——红老板所为。

红老板力量不逊于碧落,要觉察到华渊王转世的时间,只不过时间的多少的问题。

而正是因为他查到了华渊王转世的下落,而同时又发现了他身旁碧落的存在,因此更为笃信,当年华渊王的死,与碧落必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所以一面慢慢布局,让血食者开始对碧落进行追杀,一面同碧落一样,他也不动声色地瞒着碧落的眼睛,做出了一些手段。

他趁着宣德帝重伤后皇城的气数出现波动,潜入紫禁城,对太子朱祁镇动了手。

但朱祁镇是真龙天子的命格,所以红老板只能伤到他,却并不能直接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守在朱祁镇的身边,用手段令太子长久昏迷不醒,试图以此方式令二皇子朱祁钰成为皇位唯一的继承人,以方便血食者在幕后操作朝廷灭大明龙脉,吸其气数,待到寻回华渊王的心脏,能让两者顺利合二为一,让华渊王彻底复苏。

现如今,应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东宫中的人显然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甚至包括陆晚庭。他们一心寄希望于窥天镜的力量,能让太子死里逃生,殊不知整个皇宫,只怕现在已经成了妖怪的巢穴。

想到这里收回思绪,我朝着始终安静等着我回应的红老板,摇了摇头:“那只妖狐说,他不知道。”

说完,眼见他目光微沉,我紧跟着又道:“不过,关于那颗心脏的下落,我倒是知道一点儿。

红老板眉梢微微一扬:“它在哪儿?”

“它已经没有了。”

“什么意思。”

“早在梵天珠死于无霜城那场大战的当天,它就已经跟着梵天珠的记忆,一起从这世上消失了。”

闻言红老板目光微怔。

片刻,他朝我嫣然一笑:“梵天珠,跟那只妖狐待久了,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会了他的谎话连篇?”

“信不信由你们。红老板,如果那颗心脏一直在世,试问以你的力量,连被碧落有心隐藏的华渊王的转世,你都能感知得到,又怎么会至今都无法感知到那颗心脏的存在?”

“呵,血食者始祖的心脏便连时间也无法将它腐蚀,若真如你所说它已从这世上消失,那么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沉默片刻:“这个,我没法告诉你。”

话音未落,突然头颅深处猛传来一道撕裂般的痛,猝不及防令我往后一个踉跄。

再抬眼时红老板已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

收起了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有那么一瞬,他的右手往上抬了抬。

但目光落到挡在我身前那道单薄的人影身上,那手便轻轻一转,伸向了一旁的翡翠案几。

随后将案几上那支白玉烟杆拈起,边将它含进嘴里,他边将视线重新落到我身上。目光清清冷冷,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梵天珠,我没在同你说笑。或许以你现在的凡人之身无法想象得出我强行打开你所有记忆的后果,但相信我,你不会太喜欢那种滋味。”

“无非一个死。”

他闻言再笑:“说得倒是很轻巧。”

“因为我能来到这里,便是已做好了死的准备。红老板,大可不必用我的记忆反复作为要挟的手段,尤其是对我。毕竟,在这个地方,我已经没什么是能惧怕失去的了。”

话音落,我突然毫无预兆地绕过素和寅,以着自身所能爆发出的最大速度,提起龙骨剑猛地朝着红老板方向直冲了过去。

就在刚刚见到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想过了。

回到我的世界是困难重重,眼下更是除了一个素和寅,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这个‘林宝珠'能回到未来,找回曾经属于自己的正常生活。但素和寅虽然有放我离开的打算,然,若按着他所说去找回铘,又岂止是千里迢迢的距离间隔,以及铘对我的叛逆心所那么简单。

我光靠一把龙骨剑以及脑子里那点刚苏醒的梵天珠的记忆碎片,怎么可能逃过来自红老板,碧落,以及素和甄的三方力量。

眼下既然红老板已经能突破素和寅的结界来到这里,那么碧落寻到我的时间想来也已是近在眼前。因此,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左右我的命运,不如我用另外一种方式为自己换得一线机会。

种种现实告诉我,现如今的一切,已经发展到一个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

哪怕我今天能顺利从红老板眼皮子底下离开;哪怕我能在碧落和素和甄再次找到我之前达到北京城,到达曾经的林府,将那个被我气走的麒麟重新召回来;哪怕因此我终于能够摆脱这地方,回到我的世界。

但,只要我活着,轮回中历史就会重演。

素和甄依然会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狐狸依然会死。而最绝望的是,我回去的那个世界,不会再有一个名叫狐狸的妖怪,弯着一双绿宝石似的桃花眼,笑盈盈陪着我一起在那间小店里,闹闹腾腾度过每一个白天与黑夜。

所以,如果我死了呢?

死在这个时代,让素和甄彻底死了心,让碧落绝了用我替换燕玄如意的念头。

这样的话,新一个轮回,狐狸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那就用我的命去换回他的命好了。

想着,手里不自禁用出了更大的力量,在穿过那些白衣抬轿人的瞬间,龙骨剑上的火焰暴涨而起。

正打算以此拼个他死或者我亡。

然,眼看着那股烈焰就要触到红老板身体的一刹,突然一双手狠狠牵制住我,将我一把拉进一道瘦削冰冷的怀抱里:

“你在想什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梵天珠!”

就那么短短一瞬间,我似乎错失了刺杀红老板,或者被他所杀的机会。

我愣愣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把滚烫的剑,随即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卷起,重重抛到一边。

与此同时冲天而起一股血光,冲破素和寅身周缭绕着的淡金色佛光,直冲向我刚才所在的位置。

差之分毫,那光没能碰触到我,便将素和寅团团围困在其间。

然后于无声无息之中,我眼睁睁看着那道单薄如纸的身影,在那片铺天盖地的血光中瞬间被穿透得千疮百孔。

“素和寅!”我惊叫。

试图朝他冲去,但一把铁质禅杖突地拔地而起,代替了先前的他纹丝不动挡在我与他之间。

“素和寅!”强烈预感令我再次朝他尖叫了一声。

他闻声回头,朝我安静回望了一眼。

“记住我的话。”

片刻嘴唇微动,他将这句话轻轻送进我耳膜。

随后双手合十,在那片红得刺眼的光芒中,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喀拉。

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掌心里发出轻轻一声裂响。

是什么东西碎了?

察觉到手心里涌出一股细微的烫意,我下意识低下头。

但没等我来得及摊开手掌,突然一只手搭住了我的肩膀。继而,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包围住了我:“这是第二次。”

“告诉我,这会儿我该叫你宝珠,还是梵天珠?”

一如既往平静如水的话音。

我闭了闭眼,一把用力推开了他。

他没再继续碰触我。

任由我紧握着手里那把灼灼燃烧的剑,退开两步,缓缓环视着四周因素和寅的消失而出现的变化。

四周煞气冲天,人影憧憧。

唯我子然一身。

一把剑,一个人,面对着所有。

这一幕何其熟悉。

依稀仿佛和昔日的某一天重叠。

那个需要用彻底封锁自己的全部记忆,以此换取往后无数个岁月再无任何波澜的一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了,碧落。素和寅死了。”

“我知道。”

“我的记忆回来了。”

当我回过头笑了笑,朝碧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清楚看到他碧绿色瞳孔仿佛一潭被巨石撞碎的秋水,跌宕出一道道深刻至无法藏匿的错愕。

第479章 青花瓷下 九十五

“记忆回归?呵,这不可能。”

一片寂静中,我听见红老板幽幽出声。

“无霜城一战后,你转世的力量绝无可能破解被当初的你封印在最深层的那把锁。你是在撒谎,梵天珠。”

“所以你也对我撒了谎不是么,红老板。”我抬头看向他,“你明知道你放进我脑子里的东西,并不能彻底唤醒梵天珠的记忆,因此,你这么做只是为了赌。赌碧落能为了不让我恢复记忆而说出心脏的下落,或者,赌他愿意为了隐瞒那颗心脏的下落,任由你用那件东西杀了肉身凡胎的梵天珠。而,最终无论是哪一个结果,对你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我说得对么,红老板?”

说完,不等红老板回答,我回头看向一旁始终不语的碧落:“而你的选择是什么,这三天里已是清清楚楚。无论你曾对我说过什么,无论你以舍弃燕玄如意的方式试图让我明白自己在你眼里的与众不同,但其实,对于你来说,无论此时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还是如意,都是一样的,都仅仅只是唤醒当年那个死在你面前的梵天珠的一个媒介。所以无论谁的命,其实都是可以舍弃的,你的选择,从始至终都只是梵天珠而已。”

说到这儿,我有意停下话音。

我以为眼前这个目不转睛看着我的男人会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他每次总能用最恰到好处的话语打动我,说着那些他这些年来为了‘我’所布下的蓝图,说着那些‘我’与他的未来。

我试图从他眼里看出哪怕一丁点狐狸的存在。

可是他依旧沉默。

所以,我说对了。

所以当年的梵天珠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抛下一切记忆去死?这个问题,他眼里那片沉静的眸色,那片曾在狐狸眼中同样美得让人沉沦,却又截然不同的暗绿色眸光,于平静中无声无息给了我所有的答案。

突然心脏难受得厉害。

但我知道,那不是出自于我,至少不是以我林宝珠的那一面。

那是躲在这躯壳里,用混沌的轮回刻意暗藏了六百年,连自我都放弃了的那个支离破碎的灵魂啊……

不知是否因此,我握着龙骨剑的那只手微微发抖。

那部分在我脑中苏醒的记忆让我想起,这把剑的由来是怎样的。

他为我割下龙皮,他在龙爪上斩下这最为犀利的一块骨头,他对我说:“喏,梵天珠,若要改命先要破命,你能用它斩破困住自己的那道命运么?”

那个时候,我和他谁都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一场意外的相遇,我和他的命运从此会纠缠到一起。

他对我说,要改命先要破命。

所以现在,握着这把他亲手打造给我的剑,我能用它破了我的命么?

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同时,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狠下心收回视线,然后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抬起了自己紧握着的左手。

手掌摊开,里头一颗浑圆的珠子跃然掌上。

猩红色佛珠,散发着微弱光亮的表面不再平滑,细看,那上面布满着一道道细碎的裂痕,如同此时此刻晃动在碧落瞳孔里那些细碎的光芒。

刚才发出碎裂声响的,正是这枚珠子。

是素和寅救过我的命,并在他消失前,珍而重之放到我手心里的那枚红色佛珠。

从它在我手里裂开的那一瞬我就突然明白了,他当时看着我的那道目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过去的一切,他同这颗被他珍藏了无数个年头的梵天珠本体的一切,全数交还给了我。

这是当年凤凰真君涅槃时所交予他的梵天元珠。

此后无论时光荏苒,命盘更迭,这颗珠子始终伴随着它,亦是他同陷于轮回中的梵天珠,长达数千年宿命不断的维系。

他用它一次又一次在命运冷漠的戏弄中寻找着梵天珠的存在。

哪怕每一次穷尽一切的寻找只换来短暂一顾,甚至擦肩而过。

直至最后,他亲手将它交还给了我。

他说,“梵天珠,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亦是你我最后一次维系在一起的宿命轮回。”

他说,“往后,你便是自由之身。”

他说,“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

一场大梦……

碧落的手闪电般朝我掌心这颗佛珠掠来的刹那,我后退半步,借着他挡我剑芒的微顿及时避开。

这短暂停顿令他错失了夺取这枚佛珠的唯一机会。

而我在他骤然凝固的目光中,右手一转,将手里这把他亲手打造给我的龙骨剑,朝着红珠上那片密集的裂缝处狠狠挥斩了下去:

“你只要梵天珠,碧落。而我,只要我的狐狸。”

红珠彻底裂开,一团刺眼金光从珠身内迸发而出,光耀几乎令视野范围内的一切变得一片苍白。

又转瞬消失,随着那颗碎裂红珠尽数没入了我的体内。

我全身仿佛烈火在燎,剧痛,却也前所未有的畅快。

元珠是梵天珠最初出世时所修得的躯壳,因而也被称作元体。

当年为了救下梵天珠,凤凰真君不惜以全部修为相搏,终于保住梵天珠没被震怒的天庭打到灰飞烟灭。由此,梵天珠一分为二,魂体那部分落入轮回重新回到灵山修行,元体不灭,却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没了梵天珠肉身,它无法随魂体再作轮回修行,便被凤凰在临刑前托付给了素和甄,由这位佛珠的护法僧代为保管。

一晃那么多年,魂体转世不知道多少个轮回,元体始终伴随在素和甄身边。

久而久之,竟同他法身几乎连成了一部分。

素和寅消失前,不仅是将这元珠物归原主,也是将他法身的一部分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