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碧落是知晓这一点的,在目睹我将佛珠吞噬时,他眼底错综复杂的沉吟中闪过一丝困惑。

天狐九尾,似妖非妖,似神非神,曾徒手杀龙,亦打破过天幕,如此碧落,从来都是运筹帷幄,理性大于一切,哪怕是动情的时候。

但凡问题,有疑便有答,似乎任世上一切风起云涌,在他眼里都是涟漪浅浅,波澜不兴,种种跌宕,无非不过筹谋二字。

故而这瞬间从他眼里稍纵而逝的困惑,是我来到这个世上所见的唯一一次。

如同蛮荒地走出的孩童,面对迷途茫然到不知所措。

就是这样的他,后来,又是怎么会变成狐狸的呢……

没有多想,在身后一股罡劲腥风翻涌而来的同时,我带着身上那股新生的力量飞身而起,挥剑迎向来自红老板手中的那道血色光刃。

犀利锋芒从我身上倏忽而过,但籍着身上那股攒动的力量,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

身居高处,风吹尘散,我才看清素和山庄这片原本广袤又静谧的庄园,现如今是怎样一种状况。

正北方是前院和素和甄居住的地方,此时不知是否因陆晚亭的到访,那方向一片琅琅净空,隐约透着层紫气。

似乎无比安宁祥和,甚至不受素和寅消失的任何影响。

而以园子中心那道贯穿东西两边的回廊为间隔,另一边,则是一片污浊混沌的煞气冲天。

血食者是堕天的魔。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远比我在狐仙阁遇见的群妖煞气更为凌厉,何况此时占据在素和山庄的血食者,数量足以千计。

没了素和寅的坐镇,此时此刻,它们就像一群被压制得太久的饥兽,闪着灼灼目光,在红老板麾下追不及待从四面八方朝我蜂拥而来。

血刃的锋芒将我头发吹起又落下,不及细看,我手上迎来重重一下撞击。

龙骨剑拥有破除黄泉坊壁垒的力量,彼时燕玄如意短暂的操控,让我记住了它。

喷射的火焰一触即发,径直撞向血刃所夹卷的红雾,继而一鼓作气冲破它,往那些挡我去路的最近血食者用力挥去。

瞬间斩落一大片苍白头颅。

它们呀呀尖啸着,头颅落地时长长的舌头依然如离弦之箭,四面八方朝我刺来。

我无动于衷,任由那些攻击落到我身上,只专心将所有力量蓄积在剑身,催动它吐出更为灼烈的龙火,一路往前。

变幻莫测的火光不断吞吐和撕裂开那些前仆后继而来的血食者,随着制造的杀戮越多,剑芒所燃烧的火焰更盛。原比燕玄如意掌控的时候更加强盛。

直至龙骨剑发出阵前所未见的长吟,仿若当年八部天龙过境,我终于劈开挡在眼前最后一个血食者,径直将剑锋刺向红老板,和他利用周围死去的血食者魂,所凝出的又一道血刃。

这一击我用了十成的力量,只期望一击得中。

但,理想之余现实的差距,轻易撕破了我最初的坚信。

凡人几近支离破碎的躯壳,终究不是当年能与无霜城较量的梵天珠。

靠着梵天珠的元体,靠着素和甄所附加的力量,我终于能直面红老板所释放的力量,却也仅仅只是堪堪拼下他的两击而已。

红雾里阴风四嚎,不知是多少被血族吞食的怨魂所凝聚,龙骨剑的力量在我这并不称职的主人掌控下,即便龙吟已成,但对于这样浩汹涌荡的煞气,远远不够。

一入红雾便如同踏入泥泞沼泽,巨大的力量吸得我几乎无法动弹,而周围煞气在承受了龙骨剑凌厉的锋芒后,稍退即进,转瞬铺天盖地朝我身上切割过来。

这一场被我错判了的突袭,从开始到结束,一切仅在须臾瞬间。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红老板这个血族老妖的可怕。

也明白当初碧落为什么对梵天珠势在必得。

一个血族长老已经厉害成这样,那么能令他俯首称臣的血罗刹,又究竟会强大到什么地步。

那毕竟曾是连佛都为之涅粲的力量……

虽然碧落穷极一切所能将他封印,但我清楚知晓,几百年后,我的时空里终将会迎到他的卷土重来。

现如今,那个一心要将他唤醒的人就在我眼前,可是我空有梵天珠的元体和素和甄的部分法身,却仍对他没有任何胜算。

我到底仍不是真正的梵天珠。

又一道血刃从我身上划过时,仿佛窥知我心里所想,红老板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抬手朝着那些企图再次朝我攻击过来的魔物们轻轻一摆。

“梵天珠,不若你我重新做笔交易。”他说。

我从嘴里啐出一口血,沉默看着他。

他因此再度一笑,倏忽靠近我身边,仿佛完全不在意我手里龙骨剑躁动的火焰:“说出华渊王心脏的下落,我便赋予你永世不败的躯体,彻底斩断往后无用的轮回,重上九天,取回你所该有的一切,可好?”

话音未落,我一剑朝他斩去。

没斩到他分毫,只换来他避开后低低一声笑:“好怀念啊,碧落。她这个样子,是否同当年单身匹马不知好歹迎战九天战将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第480章 青花瓷下 九十六

单枪匹马不知好歹迎战九天战将?

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我忍不住笑。

那个时候梵天珠面对的,岂止只是区区一点九天战将而已。

苍恒破,群魔出,血罗刹借帝星转世,朗朗盛世掩盖在一层徒有其表的浮华下摇摇欲坠,魑魅魍魉,弱肉强食,终引来天庭的强势干涉。

但那一场以苍生为名的天降浩劫,哪里只是为了从群魔乱舞中拯救苦难众生,根本是上天诸神为了及时将还没完全恢复的血罗刹重新困入灵山结界,采用了最直接有效,亦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打算对这正处在浑浑噩噩中的人世重新洗牌,哪怕代价是抹去一段历史,一代人的性命。

简言之,曾经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时代,那个拥有着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朱棣的繁荣时代,险些因横空出世的无霜城和血罗刹,而导致一场人类历史大清洗。

彼时梵天珠所在的就是那个时期。

她在那个时期遇到了碧落,遇到了红老板,遇到了无霜城,也遇到了那场天劫。

当然,那场天劫对于梵天珠来说原是无须在意的。

恰恰相反,那本是她理应遵循和维护的天道。

助上苍灭无霜,斩妖魔,哪怕战死也只不过是再入轮回,或许由此还能博得一份功劳,让她能提前从生生世世辗转不休的桎梏中得到解脱。

为什么最终却站在了天的对立面?

呵……

为什么呢?

我没听见碧落的声音。

耳朵因失血过多而嗡嗡作响,所以对于红老板那番话,我不知道碧落究竟有没有回应。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回应。

正如我不知道在这场对峙中,他会选择袖手旁观,还是打破原有立场,站到红老板这一边。

无论哪种选择,我都自觉放弃了自己不该有的念头,毕竟碧落不是狐狸,他总是识时务为俊杰。

所以没等他开口,我的剑再度刺出,但这次只是虚晃一招。

接踵而至出现在我脑里的记忆,让我在出剑的同时,迅速用自己的血在半空画下明王咒,再趁剑光引开红老板注意的须臾,召出大威德明王法印,驱使它朝红老板攻去。

灵山修炼时素和甄曾传授给梵天珠不少佛门咒法。

佛有慈悲,亦有怒目,有些佛法是连天界上神都望之却步的狠利,譬如明王咒。

此咒法之强,几乎是所有佛咒中的禁忌,轻易不被使用。记忆中,这咒法梵天珠只用过两次,一次是为了降服两千年前那头搅得天下大乱的黑麒麟,还有一次,是为了对付碧落。

如今是第三次使用,对着眼前这个我记忆中从没与之正面交手过的血族长老,血凝出的法印顺着我指尖朝红老板袭去的刹那,佛光万丈。

不愧是连天神都会望而却步的法咒。大威德明王,即金轮炽盛光佛如来化,三面四臂,右手持金轮,左手举印,甫一出现便天摇地动,瞬间驱散了簇拥在红老板四周的大批血食者,将这些对人类来说几乎不死不灭的东西,轻易屠成了满地碎尸。

佛光普照,一瞬而熄,隆隆巨响中梵音夹杂着佛悲哀的叹息。

这余韵几乎把我自己的身体也整个儿碾碎开来,逼得我硬生生吐出一口黑血,夹带着一些碎块。

我没去看那些碎块是什么,只使劲握紧了龙骨剑,借着它的支撑匆匆稳住自己身体,然后在眼前那片被咒法掀起的尘土和碎尸中寻找红老板的踪迹。

及至目光撞到不远处那道红色身影,我缓缓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现实,仍是将我打击得遍体生寒。

法印的强弱与施法者本身力量的强弱有着最直接的关联,我这残破身体仗着元珠带来的记忆和力量苟延残喘,驾驭明王咒这么霸道的法咒,无疑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

但透支已快到极限,时间不多,我本就存了向死之心,所以每一招只能拼尽全力地搏,从最初到现在。

可笑刚才还自以为豁出一切至少能跟他拼个你死我亡,为未来的狐狸挽回一线生机。然而现实却让我再一次认清,这样全力的拼命对于一个过于强大的对手来说,无疑只是螳臂当车,吹灰之力。

尸横遍野处,红老板依旧日如一朵艳丽绽放的花一般站在原地,手执烟杆,人如翡翠烟头里徐徐而升的烟,袅袅婷婷。

突然视线变得模糊,也不知是因为尘土还是体力流失太多的缘故。

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猛然一股劲风袭来,脖子随之一阵剧痛,我不由自主被那股力量卷倒在地上。

正要挣扎站起,红老板冰凉手指滑到我突突跳动的脉门上,狭长的眼眸看着我,似笑非笑:“身子都残成这样了,依然硬气得很,倒不愧是当年那个能硬闯罗汉窟的小丫头。”

我没吭声,头被迫歪着,手脚越发冰冷。

冲入鼻腔的血腥味让我明白过来,红老板倒也并没有如我所以为,在明王咒中全身而退。

他受了伤,并且伤得不轻。

整条右臂从肩膀处到手肘,有长长一道裂痕,右侧背脊上也是如此,伤口甚至深可见骨。

只是我视力模糊,而他衣裳猩红如血,所以一眼看去没有分辨出来。

但这些伤恢复速度很快,四周刚刚死去的血食者是他不断吸收的养分,他靠着那些怪物死去后吐出的尸气轻易度过了明王咒最致命的一波攻击,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在我硬抗着残破身体寻找他的时候,恢复到了眼下这个状态。

所以这个血族长老最可怕的地方,其实并不在于他法力有多强,而是他无与伦比的恢复力。

意识到这点,不能不让我在绝望中失笑。

呵,显然,此时此刻若不能以绝对的速度和力量在最短时间给他致命一击,但凡有一线周转余地,那么他便可以借助周围任何一种生命,无限制地让自己伤口恢复,无限制地以最佳状态,重新站在我的面前。

这样一个怪物,堪比不死鸟风凰……

而这样的我,能拿什么来跟他斗……

想到这里时,脖子再度一紧,我被迫着扭转头,看向红老板的脸。

背光处他黑蒙蒙一双眼如两道细长幽深的黑洞,深得能把人的魂魄吸出窍,又仿佛两把刀,在我为此看得出神时,突然令我的头像裂开般剧痛起来。

我想起他埋在我脑子里的东西仍还存在着。

今天是它存在的第三天,也是我给不出华渊王心脏下落后,将要承担最终后果的最后一天。

它并不能恢复我完整记忆,但它能让我生不如死。

疼痛难忍。

可我没法弄走它,哪怕借着梵天元珠和罗汉法身的力量。

所以这次我没作任何挣扎,刚才的咒法用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无力继续勉强,只能任由龙骨剑脱手落地,翻了两圈径自滚到红老板脚下。

他见状浅浅一笑:“既然怎样都不愿说出心脏下落,不如去我府上坐坐,我俩抽空再好好聊聊。”说到这儿,他收回视线,目光径直投向我身后:“你觉得呢,阿落?”

身后依旧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我也看不到碧落此时的脸。

只能忍着脑壳的剧痛,微垂着头,目不转睛看着地上那把剑。

通体翻卷在它周身的火焰,这会儿已无声熄灭,就如同我不再存有任何侥幸的心。

它这会儿普通得就像21世纪的林宝珠。

或许正是因此,我感到脖子上微微一松,这让我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也是在这同时,那把看起来跟普通剑已没太多差异的龙骨剑,突然离地而起,无征兆地朝红老板心口上直直没了进去。

血食者几乎是不死身,但割掉头颅和刺穿心脏,能最大限度造成对他们的伤害。

没有一个血食者能拥有华渊王的心脏,所以千万年来世上只有一个华渊王。

因此红老板如我预料的那样,整个人停顿了一霎。

就趁着这短短的契机,我猛转身一把将龙骨剑从他胸口抽回,再用最大力气将这把重新燃烧起来的剑朝他脖子上狠狠砍去。

然,没等剑上的火舌舔到他脖子,近在咫尺的红老板不见了踪影。

下一秒,我被身后一把抓来的手指重新掐住了脖子。

“你不该将剑抽出的,”一阵窒息后,我听见红老板在我身后笑。

然后他将我一头撞到地上,再将我高高提起,紧跟着又摁着我重新撞向地面。

头破血流,却倒因此让我忘了头颅里的痛。

再一次被高高提起时,我在眼前一片猩红的模糊中看到了碧落。

那个始终在我身后不远处安静观望着的妖,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面如止水,无动于衷。仿佛之前他眼里碎裂的波动,他对我紧紧的拥抱,他对我所说以及所做的一切,统统都是做戏一般的假象。

不由让我看得失了神。

他怎么能演得那样逼真呢?

我问脑子里的那个自己。

可是没人回答我。

从得到元珠后,我看到了不少记忆,可我始终看不清梵天珠眼里的那个绿眼睛男人。

模模糊糊。无论他是碧落,还是狐狸。

这未免太痛苦。

因此脑子好像突然被烤糊了,我能清晰感觉到头颅里那个耀武扬威折磨了我三天的东西,熊熊燃烧起来,烧得我一点思维也无法运作。

所有意识飘来荡去,最后只剩下两个字:狐狸……

狐狸,我想回家。

第三次被红老板摁着撞向地面时,突然他手顿了顿。

一股力量托住了他的手臂,却是并不冒犯的力度,这令我的脸在离地半公分的距离时才刚好停住。

“红老板,手下留情。”

第481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七

红老板嘴角微扬,下一瞬将我一提,圈进他怀里:“阿落,想好了再说。”

碧落顺势收回手站到一边,脸上带着同样恰到好处的笑,简简单单说了句:“手下留情,打坏了,怎么从她嘴里问出有用的东西。”

红老板朝他看了片刻,手指叩了叩我的脖子:“这话倒也没错。不过,你觉得我该信么。”

这句话是在问我。

他手指似有若无按在我脉门上,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我半条右臂顷刻没了力气。所以只能沉默着将手里的剑勉强握握牢,顺着他视线朝碧落看了一眼。

他同样在看着我。

这个原本是我最熟悉的人,这会儿背着光,整张脸是一团模糊的陌生。

一身鸦青底暗金纹的直身简简单单,干净得没有沾染上丁点尘埃,他伫立在四周嶙峋交错的尸骸和乌烟瘴气的尸臭中,纵然看不清眉目,也盖不住无双风姿,着实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与此同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他一身猩红大氅,谈笑间伏尸千里的凌戾。

猎猎长发下,苍白的脸映着艳红的唇,一双眼如湖光万顷净琉璃,生与死的并存,魔佛一体般魅惑众生。

仿佛天生一朵被黄泉河水滋养而出的彼岸花……

心跳由此剧烈撞击了几下,我愣了愣,一滴血随之从额头滑进我眼里。

视线再度殷红一片,我用力闭上眼,然后笑笑:“一丘之貉,为什么不信。”

“一丘之貉。”红老板将我的话缓缓重复了一遍,抬眼看向碧落:“自无霜城一别后,阿落可让我好找。”

“劳烦红老板牵挂。红老板也知,那些年来碧落留在无霜城究竟是为了什么,自从天降大灾无霜城主失去音讯,碧落从此也没了再继续留驻无霜的意义,碧落一向自在惯了,望红老板成全。”

“呵,失去音讯。”仿佛听了句多有意思的笑话,红老板嫣然一笑,手指却在我脖子上加重了点分量,“碧落,多年不见,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越发增长了。不过,既有脸面让无霜城主‘失去音讯’,怎的对于我这多年老友总是闪闪躲躲,避而不见。几百年的交情,几百年同生共死,阿落说忘就能忘,我年纪虽大,却是怎么也忘不了。何谓成全,阿落不妨教教我?”

话音刚落,地面喀拉拉一阵响,一顶白纱舆轿拔地而出,飘飘荡荡来到红老板身后。

而底下稳稳将它抬着的,正是之前那八个同血食者一样,在明王咒下四分五裂的那白衣人。

说是人,其实也不是人,轻飘飘一袭长长的白衫,裏着一团黑色的气,塑造出人的模样。

这些黑气源源不断来自地上的尸体。

“红老板打算带她去哪儿?”

转身带着我踏上这顶舆轿时,碧落望着红老板的背影,问。

红老板回头瞥向他:“阿落记性真差,刚说了要请这小姑娘去我那儿好好聊聊,这么快怎的就忘了。”

“碧落的住处就在这附近,不如红老板先去碧落那儿坐坐?”

红老板微微一怔,继而笑:“我说怎么先前哪儿也感知不到你的存在,原来是把黄泉坊放到这里来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碧落,大天罗汉金身已经归位,你觉得你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供你这样挥霍?”

说到这儿,他圈着我往舆轿的软榻上轻轻一斜,在我全身猛然被一股巨大力量困住的同时,他左手倏地抬起,径直朝自己右臂上抓去。

尖长指甲直透皮肉,转瞬,从里头勾出条细长扭曲的东西来。

从我眼前一晃而过,那似乎是条青色的线,却又有着生命,在他指间流动的红光中无声挣扎。

他将这东西拈在被尸气遮蔽得昏暗的阳光下看了片刻,轻叹一声,“碧落怎会有 那么多余的好心来提醒我手下留情,无非,还是没法割舍下这么一颗珠子而已。”

转而又轻轻一笑,随手将它往碧落脚下扔了过去:“只是阿落,当年你为封印我王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想必不用我再提醒你。正如你曾所说,青山不改,水自长流。总归再一个轮回便又能寻到一个她,不如卖个人情,这一个送给我,如何?”

青线落地,化作一条三尺来长的小蛇,连翻带滚停在碧落脚下,两眼微阖,不再有任何动静。

我怔了怔。

视线模糊,这并不妨碍我立刻认出它是碧落手下那条名叫楼小怜的蛇妖。

原来刚才借着托住红老板手腕的一瞬,他将这条蛇妖放进了红老板的手腕。不知目的是什么,但很可惜,纵然当时桎梏着我,红老板仍是察觉到了这个小小的手段,毕竟他同碧落有过那么多年的交情。

如此凶狠的一条蛇,就这样简简单单被除掉了性命,饶是曾屡屡与我交恶,此时也未免让人有些唏噓,何况它对碧落一片赤胆忠心。

所以碧落半晌没有做声,只目不转睛看着那条蛇尸。

见状,红老板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他刚才提到大天罗汉金身归位,在提醒碧落的同时,无疑也是在提醒他自己。

因而抬头看了眼天色,他示意抬轿人起轿。

便正要径自离开,视线扫过楼小怜头顶那道细而斑斓的翎羽,不知怎的,突然他目光冷冷一沉。

继而一摆手,就见抬轿的那八个白衣人拔地而起,化作黑芒闪电般朝碧落袭了过去!

我想碧落是早已预料到会有此招,因为那瞬间,我看到他两眼微微弯起,就像狐狸偷笑时候的样子。

所以当那八道黑芒分别冲进他身体八个部位,生生将他在我眼前切割成八块,乃至八块又八块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头痛让我最终出现了幻觉。

幻觉幻觉,怎么可能是真的,碧落怎么可能这样死去,死得这样狼狈不堪。

假的。

直到一些似乎血与肉的碎片溅到我脸上,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在我眼前粉身碎骨,一如那天狐狸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这念头给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吐。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低头吐出一大口血时,我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见红老板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笑得刺耳,像个十足疯子。

却不知是杀死碧落让他高兴成了这样,还是如此轻易地杀死了碧落,让他高兴成了这样。

我不解。

也不想解。

但答案仍是在下一秒揭晓在了我面前。

当一些淡而熟悉的气味从脸上那些“血与肉”的碎片飘进我鼻子里时,我原本握得死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哂笑了声,从嘴里吐出残留的一点腥液。

我想这一刻若不是全身无力,我大概也会像红老板一样哈哈大笑。

一起疯吧。

我又被骗了,这只该死的千年老狐狸精。若这辈子永远无法逃出这个地方,早晚我不是死在那些妖魔鬼怪手里,也会被他活活气到吐血身亡。

那熟悉的气味是蜡。

白衣人幻化的黑芒一路所过之处,满地碎尸嘭嘭炸裂,飞腾起漫天血雾,与黑芒交织在一起席卷出鬼哭狼嚎般声响。

这样霸道的攻击所命中的目标,必定是惨烈的。

惨烈地在半空碎成一片,然后乒铃乓啷掉下来。

落在地上的却并非尸块,而是一地的碎蜡渣子,蜡油,以及大把银光闪闪的线。

呵,谁能看出来呢,那个由始至终站在这里,看着我寻回记忆,看着我奋力搏斗,看着我一心向死,看着我在红老板手里奄奄一息的碧落,竟然是个蜡人。

一具不知道被什么样的人,用着什么样的方式,藏身在什么地方所操纵着的牵丝蜡人。

既然这样,那么,真的碧落在哪里?

这问题刚从我脑子里闪过,突然身后传来如狮吼般一声巨响,带着滚烫一股劲风,震得舆轿一阵剧烈晃荡。

四周环绕着的纱幔腾地燃烧了起来,眼看着顷刻就要坍塌,红老板一把将我扯起,朝着轿外直飞了出去。

将将飞入半空,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响起。

这次声音离得更近了些,所以我清楚看到正前方一片被纷扬的尘土中,忽明忽暗闪着双火红的眼睛。

紧跟着,就见一头牛犊大小的雪白色“藏獒”从尘土中纵身跃出。

双眼喷火,鼻子里喷出一团团滚烫的浓烟,不等红老板做出任何反应,在一声尖锐的呼哨声中,这头“藏獒”猛一下扑到他身上,张嘴就朝他咬去。

“藏獒”是圈养在素和山庄的异兽,白泽二伢儿。

曾经有一对,负责守着素和家的哨子矿,后来死了一只,剩下的这只便看守着我。

自我离开素和山庄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

此时也不知是察觉到了我的气味,还是嗅到了红老板的存在,这头护家兽在整整上千的血族侵入山庄如此之久后,终于出现在了这里。

所幸不算太晚,它一来就猝不及防的优势准确咬住了红老板,乃至他不得不放开了钳制在他怀中的我。

甚至折磨了我许久的头疼也消失了。

但没等我缓上半口气,一声惨叫,二伢儿半条蹄子在一片血雨中掉到了我面前。

白泽压根不是红老板的对手,红老板也压根没将它当做对手。

只是稍许被它引开了注意,让我得以趁机从他手中逃脱。

他不会让我逃脱,也不会让我死,所以在白泽身后的老陈将手里那只铜笛往我脑门上戳来的时候,红老板一扬手,就见那瘦削的老头两只白茫茫的眼珠里喷出一道血,继而整个人变成了一条血柱。

我用力闭上了眼睛。

不想再看了。这些死亡,这些血肉,这场原本该离我十万八千光年远的厮杀。

老陈不是想杀我,他笛声能引动白泽,亦无意中干扰了已经在我脑子里强弩以末的那个东西。他看出端倪,试图趁着红老板注意力完全被白泽引走的时候将那东西彻底摧毁。

刚这么做他就死了,血喷泉似的撒了我一脸,好烫。

白泽疯了。

失去控制和疼痛,令它不管不顾再一次往红老板身上扑去,试图将他的头从他脖子上扯下来。

但这次牙齿还没碰到红老板的头发丝,它的头就没了。

好大一颗头,被红老板手中瞬息而出一道血光直接切落下来,滚到我脚边老陈的尸体旁,大大的眼睛喷着所剩无几的火,亦流着潺潺的眼泪。

“啊——!”眼见着红老板以着云淡风轻的姿态踏过二伢儿的尸体,踩着一地血腥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一把提起龙骨剑朝他挥了过去。

毫无章法的莽撞,蠢得就像那头只会张嘴就咬的白泽。

所以他只抬指轻轻一拈,便将我手里这把灼灼燃烧的剑,阻隔在了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

“可惜了,到底不是无霜城前那个梵天珠。”他朝我笑了笑,侧眸看向那条依然静躺在原地的蛇尸:“所以他这样费尽心机,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呢。说到底,他终究是个……”

终究是个什么?

最后那句话没说完,他目光一沉,挥手凝出一片血刃,径直朝我头顶劈了下来。

第482章 青花瓷下 九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