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避开。

因为手里的剑被红老板拈住的同时,剑上火焰穿透了他手指,在他掌上切割出深深一道口子。

但那道伤口并没复原。

他肩膀上那片被白泽咬穿的部位,也是如此。

如果先前发现这一迹象的时候我还有些踌躇,那么这会儿我可以断定,红老板的身体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他突然没法再用这一地的尸体复原自己的伤,至少,恢复的速度完全不能跟先前相比。

他脸上那道笑亦因此凝固在了它最妖娆的一瞬。

眼见我没闪也没退,他眼里的寒光几乎穿透我眼睛,但手中那片血刃却迟迟没有落到我头上。

自然,这并不是他突然打算手下留情。

血刃闪烁光芒下,能清楚看到他右手的手腕至肩膀处,有一条手指粗细的筋从皮肤下微微凸起,如同一条紫色的蛇,蜿蜒盘绕了他整条手臂,并逐渐蔓延向他胸口。

稍一用力,那条‘蛇’就会暴涨起来,以更快速度向他身体其它地方扩散。

因此在将血刃劈向我的瞬间,红老板不得不戛然而止,殊不知与此同时,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楼小怜不知几时已站了起来,化作人形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在他全部注意从我身上转到他手臂那一瞬,出手如电,用一支尖钉般利器在他咽喉上倏然划出道长长的裂口。

那支尖钉般的利器,是狐狸用过的蚩尤刺。

甫一割开红老板的喉咙,里头的血如被压迫到极限的岩浆,铺天盖地就朝外喷射了出来。

一度淋得我眼睛都无法睁开。

但没有半点迟疑,凭着深刻在记忆中的位置,我趁这机会咬紧牙将手里龙骨剑的力量催动至最高,一口气穿过红老板手掌,将它往红老板心口处狠狠推了进去!

噗的一声轻响。

红老板冰冷的血液熄灭了龙骨剑上的火焰,但他胸膛终究被剑贯穿。

我脱力跌倒在地上,不顾身下压着数块黏糊糊的碎尸,头抵着地面重重喘了两口气。

刚才用力过猛,眼下只觉得两只手抖得都停不下来,就像我此时仍还在躁动下跳得飞快的那颗心。

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一刻我并没有得手的兴奋。

碧落利用自己的假人把楼小怜放进红老板体内;楼小怜被红老板发现后诈死;红老板原要带着我离开,却在见到楼小怜头顶的翎羽时神情发生转变,并由此对假碧落出了狠手……前因后果连成一串,可见,红老板无法靠尸气恢复伤口的原因,必定和楼小怜不无关联。

而无论那关联是什么,归根到底,靠着突然出现的白泽以及楼小怜用蚩尤刺的反杀,我顺利将龙骨剑刺穿了红老板的心脏。

这一切局势扭转得顺理成章,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心里仍是悬空着。

那种抓不住某种问题关键的失重感,仿佛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座清晰但毫不真实的海市蜃楼。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盯着地面上我自己蜷缩着的影子,脑子里有个东西正破壳而出,我用力咬了咬牙。

对了,是因为阳光……

艾丽丝小姐的死以及她母亲身世的渊源,让我对血族和血食者的历史和特性多少有着部分了解。

血族是血罗刹为了抗衡佛祖而亲手创造的种族,他们承袭了他的嗜血和自愈力。

而血食者则是血族里的鬼。它们诞生于佛魔之战所导致的大灭亡时期,彼时为了不至于全族歼灭,力量最强的血族用他们魂魄化出了一种类似伥的东西,这东西比普通的血族力量更为强大。

如此强大的两个同类物种,相辅相成,无论对天界还是对人界来说,都是极其灾难性的一个存在。所幸天道守衡,相生相克,世上没有绝对的完美,佛祖亦会进入涅槃。因此此二者虽强,却也都有着共同的天生弱点——血族自古畏惧阳光,而血食者对此更甚。

紫外线的照射会对血族造成身体创伤,并影响他们视觉的判断。而对于血食者来说,则完全是致命的,力量更为强大的同时,阳光对血食者产生的危害亦是加倍,这导致它们远比血族容易摧毁,故而终其一生,只能如伥一般被血族所驱使和利用。

综合以上,可见无论血族还是血食者,理论上他们都是不应该能在阳光下招摇过市的。

但现如今,哪怕天色已近黄昏,依然还是阳光普照,青天白日之下,红老板和他带领的血食者却竟能堂而皇之出现在素和山庄,这根本性颠覆了我的认知。

由始至终,阳光没对红老板以及那些血食者造成任何威胁。

无论血食者的死亦或红老板的伤,都是明王咒造成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血族和血食者,它们都不惧怕阳光?

是因为我进入这世界所导致的蝴蝶效应么?

联想到燕玄如意命运的改变以及素和甄在这个世界的变化,不能不让我感到警惕。

而假如连阳光都不再是天敌,那么我一剑刺穿红老板的心脏,是否还能够对他造成致命影响?

种种问题在脑中瞬息而过,正下意识将发抖的手压在地上慢慢握紧,忽听见前方传来嘭的声闷响,夹杂着谁低低一声闷哼,这让我心里那股不安骤然到达顶峰。

迅速抬头往前看去,眼前那一幕令我呼吸一顿。

我看到‘死而复生’后对红老板反杀成功的楼小怜,这会儿再次倒下,躺在十米开外老陈的尸体边。胸口三道血窟窿,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跟死去的老陈一样,直挺挺如同一根血柱子。

顺着他视线往上看,触目所及,半边天空乌泱泱一片黑色。

并不是天突然黑了,那是红老板在四周暗潮涌动的尸气里兀自翻飞的长发。

血族的样貌单看外表跟常人基本无异,艾丽丝小姐大约是我见过唯一长相奇特的血族,而她是个混血。

这会儿是我第一次见到纯正血族的另外一种样子。

此时他右臂上紫色筋络已占据他大半个身体,但似乎比之前弱了不少,忽隐忽现,或许是因为他身体发生了变化的缘故。

他脖子喷出的血液撒了一地,被伏尸满地的血食者吸进嘴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顷刻间原本被明王咒灭得七七八八的群魔又重新恢复了原样,我被困在它们中间,最近的那些离我不过几步距离,活脱脱一个人间地狱修罗场,我插翅难飞。

但很奇怪,这些死而复生的东西对我却视若无睹。

它们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虽是人的模样,它们行动却如同走兽,四肢着地奔得飞快,不出片刻,这上千数量的魔军就全部集结在了红老板脚下。

接着它们一个又一个燃烧起来。

无火自燃,烧出一团团漆黑浓烟,翻卷在空气中啸叫着缭绕不散,被红老板尽数吸进了嘴里。

于是他变得特别高,就像那几个抬轿的白衣人,手长腿长,纤细的身体在被剑戳开的外袍下,瘦得像条蟒。

脸依旧是那副唇红齿白的艳色模样,许是失血过多,他苍白的脸浮着一层黑气,眼白猩红,令两颗瞳仁仿佛深陷在血渊里的黑洞。

他一手按着脖子上已缓缓止血的伤,一手握着我的龙骨剑,瘦骨嶙旬的背脊上破皮长出双骨翼,带着血光交织成的膜,在我目不转睛的凝视中飞腾至半空。

好似拉斐尔笔下的天使碎裂后露出了恶魔的壳。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红老板闯入素和山庄所带着的那些血食者,压根不是他的助战,而是他的“燃料’。

必要时‘一把火烧之’,成为点亮自己最大限度力量的燃料。

因为血食者是血族力量最强者的魂魄所化,吞噬它们,就是在吞噬那些魂魄。

由此诞生而出的,原来就是血族最强长老的真正样子。

或许被我眼里的神色给取悦,低头目光落到我脸上时,红老板沉默片刻,朝我笑了笑。

然后将视线越过我的肩,他望向我身后,似在专注看着遥远方向某个点:“你看,本来我只是想要你的一句话,可是那只妖狐为了你,疯了。你瞧瞧我这个样子,梵天珠。他为了你,毁了我与他之间的协议。他为了你,背弃了无霜城。他为了你,用那条毒蝰迫使我唤醒远古魂魄,吸食了那么多血食者。他为了你,不惜破坏这地方的结界,将那条看门犬引来此地。呵,真是可笑,明明下一世又能寻到一个你,他偏不愿让我将你带走,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说到这儿,收回视线,他翅膀微微一振。

这令他身上那些紫色筋络再次从他皮肤下显现了出来。

他没在乎。

黑色翅膀黑的发,将半边天遮蔽成一片夜色般的黑,那些迅速扩散的筋络似乎要将他整个身体同这片黑融为一体。

他缓缓动了下被筋络牵绊得僵硬的指,再次朝我笑了笑:“为了你,他连黄泉坊都不要了,所以现在,我改主意了。”

“你必须死。”

话音未落,他一把拔出胸口上的剑,振动翅膀俯冲而下,将手里那把剑径直朝我挥了过来:“华渊的心脏,就同你一道埋进往生的轮回里去罢!”

龙骨剑在他手里喷出黑色的火焰,如他眼里的温度一样冷冽又疯狂。

我依旧目不转睛看着,没有躲。

之前还能仗着梵天珠的力級素和寅的法身去拼一拼,拼出什么样一个结果,我也是看到了。

如今躲也是白躲。

血罗刹手下最强的血族长老,又吸入那么多血食者的魂魄,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力,无论稽荒瑶亦或LEO没被血罗刹夺舍时异变成的血食者,都只能望其项背。

也难怪几百年后他的追随者要撇开血罗刹,拥他为王。

死在这样一号人物手里,倒也不冤。

所以干脆一动不动,我挺直了身子,坦然迎向那把黑光涌动的剑。

但就在剑光落到我头顶的一瞬,一条手臂突然横到我面前,挡住了我视线的同时,亦将那道呼啸而至的黑色剑光挡在了我和红老板之间。

撞到阻碍的一刹,龙骨剑嗡地声长吟,剑光四散。

剑身拖着长长一道尾光在红老板手里顺势停止,他振翅而起,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温度却变得更低:“碧落。”

突兀出现在我身边的那道人影没有回应。

只将深扎在手臂上的剑缓缓拔出,反手一个剑花把它掷进我怀里。

“想死,还早了点。”他对我道。

下一秒,随着一阵剧烈震荡,我脚下那片地突然喀拉拉一声响,裂出半米宽十来米长一道口子。

如天堑割裂在我和碧落之间,那道裂口黑漆漆深不见底,里头冲天扑出股带着腥臭的冷风跟刀刮似的,猝不及防刮得我往前一个踉跄。

险些一脚踏进那道裂口。

所幸身子刚往下一沉,一股力量将我轻轻一卷,随即我撞进了碧落的怀里。

没等我回过神,突然他手一扬,又将身上那件黑色大氅径直往我卷了过来,与此同时,我听见身下那道裂口里呼啸而出一波犹如鬼哭般轰鸣。

声音来自裂口下那片如同烟雾般升腾而起的东西。

一眼看清它们的样子,我只觉得头皮一紧,浑身发凉。

它们是无数细小的淡灰色虫子。

并非普通的虫子,它们密密麻麻,像是饿急了的蝗虫似的,争先恐后从裂口底下往上窜,所经之处,裂口里的土壤和岩石就像融化了的细沙般纷纷朝下跌追。

此情此景,无比眼熟,即便那段遭遇已经过去那么久,至今想起仍让我不寒而栗。

这些从地下爬出的虫子是尸杌。

是所经之处,能在几秒钟内把人或者一整头牛啃成白骨的妖虫。

而它们真正的可怕之处,则并不是这种极速的吞噬能力。

‘尸杌过后必出赤獳。'

真正可怕的,则是紧跟在这些虫子背后那个即将会出现的,流传在血族传说中的东西。

嘶啦啦……

仿佛印证着我的预感,就在我的身体被碧落的大氅罩住的一霎,我看到那些烟雾腾腾的飞虫之下,隐隐绰绰有道灰色的影子紧贴着岩壁,往裂口的顶端摇摇曳曳滑了上来。

眼看着就要滑到碧落的脚下,没等我出声提醒,突然头顶上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带着惊天动地的力度,猛地穿透云层朝着我所站的位置当头劈落!

“小怜!退!”耳边传来碧落低沉一声喝。

有什么东西转瞬从我头顶呼啸而过。

我下意识闭了闭眼。

纵然靠在碧落怀里,纵然整个人被他的大氅包围着,我仍能感觉到随即落下的那道雷,是前所未有的庞大。

大到它劈下的一瞬间,整个天都仿佛被生生撕开了。

我偷眼朝外看,只见原本明晃晃的天,突然露出一片漆黑色夜空,空中乌云滚滚,翻腾着浓重的硫磺味,仿佛整个天空都燃烧成了灰烬。

天外有天?

这困惑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耳朵被那道雷炸得嗡嗡作响,一度几乎失去了全部听觉。

如此大一道雷,将我脚边那道地裂都给震得粉碎,但并没有碰到我半分。

因为在它落下当口,一座通天高楼突然在我和碧落面前横空出现,以它庞大身躯挡住了那道雷当顶的一击。

于是转瞬间,这座雕梁画栋如海市蜃楼般精美的楼宇从头而下,排山倒海般开始便崩裂起来。

由此掀起的巨大音浪中,我听见隐隐约约里头夹杂着红老板的笑声。

笑得不可自己。

跟之前发觉了碧落的假身时一样,疯了般的笑。

“碧落,你好,你很好!你果然是连黄泉坊都弃之不顾了,哈哈!你这个疯子,疯子!”

话音未落,一股劲风从头顶袭来,吹开了蒙在我头顶的大氅。

我抬眼看到了红老板,他割开地面的力量令他全身都被那些紫色筋络所包围,仿佛置身在一条缠人的巨蟒中。

由此显得越发诡异,他披头散发,居高临下,看着碧落的眼神冰冷又狠戾,像在看着一个死去的恶鬼。

随即将骨翼振得更开,在又一道惊雷落下时,他浑身迸发出万道血刃,纵身便朝着我的方向飞冲了过来!

然,没等靠近,突然他急转身收拢了所有血刃往自己头顶方向聚集。

与此同时,我看到那方向被雷击撕开的天空里,赫然显出了一条长达几十丈的银色的独角龙。

破云穿雾,独角龙从天而降,嘴里发出滚雷般的咆哮:

“我道素和甄为何突然入了禅定,原来此处入了冲天煞气,想来紫禁城的异状便是尔等所为。紫微星乃是上苍钦定,尔等区区魔煞也敢肖想窥天镜,竟妄图篡改天命!”

话音落,磷光闪闪的巨爪一把拍在了那片凝聚成盾的血刃上,当即压着红老板朝地面直坠下去。

谁知还没落地,那条龙猛地在半空挣扎扭曲起来。

怒张的口鼻中喷出一团团青烟,它们被红老板抬起的手尽数吸收,与之一同被吸收的,是他身上那些扭曲暴涨的紫色筋络。

骨翅再度一振,独角龙头已被红老板扭在了手下,他朝着那颗挣扎而起的龙头哂然一笑:“天命又如何,当初罗刹能让佛灭寂,我今屠龙给你们人皇献祭。”

说完,五指尖尖,倏地在龙脖子上撕开一道血口。

轰隆隆!

龙血倾注,登时天上暴雷滚滚,闪电交错而下,利剑般劈落大地,劈打在飞天的红老板身上。

但那些震得天地都能开裂的雷电,对此时的红老板没有一丝作用。

他在雷电交错中用他五指将龙头缓缓割了下来。

最后一道雷声震彻天地时,他扬手一掷。

龙头落地,我音乐听见龙灭那声长长的啸声里夹杂着一道飘忽而至的梵音。

这瞬间,我感觉到碧落圈着我的手微微一紧。

由始至终,他平静得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淡漠之极,即便是在将我从地缝边缘捞起,用他大氅护住我的时候。

他是如此平静到冷酷地看着那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妖楼挡在我俩面前,挡住尸杌的袭击,挡住冲天而下的雷击,挡住龙血浇注,挡住一切后通体绽裂,摇摇欲坠。

直至听见那声反应,他安静入水的眸子里才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他静静圈着我,抬头不动声色看着黑暗的天际,然后听见梵音声变得更加清晰。

一声声如歌的梵唱中,漆黑的天空里开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如谁的足迹一步一生辉。

那些辉光的尽头站着一尊佛。

黑色僧衣,金色袈裟,衬着他一张庄严宝相的脸。

素和甄……

第483章 青花瓷下 九十九

一眼看去我不免有些恍惚。

和初见时的素和寅几乎一模一样,褪去了以往的恣意与犀利,一身僧衣的素和甄双目合拢,双手合十,如菩萨垂眸,淡看众生。

但彼时的素和寅苍白脆弱,仿佛一块遍布裂痕的琉璃。而此时的素和甄,则完完全全是梵天珠记忆中的样子。灵山的罗汉,九天的尊者,他挺拔伫立在白泽跟老陈的尸体边,腕上佛珠垂在老陈血淋淋的额头,眉目间不染丝毫情绪,法相庄严。

甫一出现,我眼前那片世界就碎裂了。

那片我曾以为的青天白日,在被雷电撕开了天空后,随着素和甄的身影由远而近,如洪水决堤,哗啦啦一下整个世界被冲得碎散开来。

露出漆黑一片的夜空,还有那些听见异常动静后,举着火把从各处飞奔过来的护院们惊惶失措的脸。

所以愣了片刻,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先前我所以为的天外有天,不过是个幻境。

但虚幻的并不是随独角龙出现的那个黑夜,而是被雷电所撕裂的白天。

这也难怪为什么红老板同那些血食者完全不受阳光的影响,那是因为当时的青天白日,是假的,显然它是红老板为了用来遮挡真正的阳光,而使用手段制造出来的一个结界。

结界里凝固了时间,让我身在其间完全感觉不到白天到黑夜的变化,也让红老板和他带来的血食者,完全不会受到真正阳光的威胁。

而它更大的作用,则是干扰了正到访素和山庄的陆晚亭,以及素和甄对血族悄然入侵的感知。

直到它被碧落破坏。

红老板有一句话说得不错,碧落是疯了。否则他为什么要破坏这道结界,那不仅会将陆晚亭这条半龙招来,更会引来素和甄。

素和寅消失,罗汉金身回归,现在的素和甄早已不是我初来这里时的那个素和甄。

他是完完全全的大天尊者。

哪怕他这会儿看起来如寺院里的塑像一般安静祥和,一僧一妖,即便撇开前尘往事,他生来跟碧落就是对立的。

一个红老板已经够糟糕,现在又多这一个,碧落这么做,无异于自毁。

所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妖怪啊!妖怪杀龙啦!!”

突兀一声惊叫打破了我短暂的怔忡。

结界破裂,所有人都见到了红老板的模样,素和山庄上下几百口人一片大乱。

他高高悬浮在半空,细长手指如钢针,针尖上滴着龙的血,同他身上宽大的袍子颜色融为一体。

龙血令那些纠缠在他身上的蛇形筋络消失殆尽,也令他嘴唇红得凌厉,仿佛随时随地在汲取着四周活物的生命。

血族天生妖娆,妖到极致那气息却是比血还要腥,就像他看到素和甄出现时那一瞬身上骤起的暴戾和杀意。

转瞬似乎从中了然了些什么,收回视线,红老板缓缓转过身,带着满身血腥看向我身旁的碧落,目不转睛地笑:“这就是你不惜打破结界的原因?碧落,你何至于自信至此。”

碧落没有回答。

黑色长发挡着他半边侧脸,安静得窥探不出任何情绪,唯有一席大氅被风吹着猎猎舞动,张扬在我身侧,仿佛无声无息将我笼罩在他的羽翼之中。

见状,红老板收起嘴角的笑,目光瞥向我:“不如你猜,究竟是禅定中的罗汉如这妖狐所愿先灭了我,还是我能在罗汉从禅定中彻底醒来之前,先灭了你和他?”

话音刚落,头顶黑云翻滚,一声雷响,豆大雨点倾盆落下。

禅定,果然是入定得彻底。纵然这么大的雷声,素和甄依然阖着双目,如一座安静的雕像般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

金身刚刚回归,外禅内定,心一境性,虚空法界,一切皆是空。

所以,究竟会是佛先灭魔,还是魔先灭妖?

龙陨之后暴雨至,雨里隐隐绰绰有什么东西在红老板脚下那片土地里翻卷涌动,将雨水蒸腾出一片水汽。

又一道雷落下时,水汽忽然疾飞而上,同雷冲撞到一起。

转瞬,偌大一道雷噼里啪啦在半空如焰火般绽开,夹杂着股刀割似的刺寒,径自往我和碧落方向漫天席卷了过来。

还没靠近就能感到身上被扎出一层尖锐的痛。

我下意识举剑往前挡去,但一只手抢先一步在我面前轻轻一拦,随后指尖闪烁,凌空画出一道看不见的咒。

一道暗光自我脚下霍然张开,如一道琉璃制成的盾,在电光即将碰到我的一刹挡了回去。

疼痛随着雷电消散的光斑而终止时,我迅速将剑收回,手指抖得越发厉害,所幸没有人发现。

与此同时,四周此起彼伏响起一片骇然尖叫。

山庄里的凡人几时见过这种场面,胆小者登时四下逃散,胆大的如那些山庄护院,仗着人高马大一身力气,在最初的惊恐失措之后,到底也是在素和甄手下服侍多年,迅速拾回神智避开漫天四散的雷电,随后强作镇定,一边对高高在上的红老板大声叫骂,一边聚集起来,将手里火把和身上佩刀纷纷用力朝他扔了过去。

这举动无疑以卵击石,那些火把和刀甚至没来得及向他靠近,就在半空被融化成了气。

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声哀号。

那些攻击红老板的人离他太近,肉身凡胎怎么受得住他刚刚屠龙后身周凌厉波动的煞气,就像那些融化了的火把和刀一样,他们身上突然烧灼般冒出了阵阵焦烟。

瞬间一片混乱,这些仓皇失措的人完全不知身上发生了什么,痛苦让他们东倒西撞,茫然分不清方向,由此离红老板更加接近,遂令他们陷入更深的痛苦。

只短短十来秒,将近半数的人身体已化成焦炭。

一时眼前如一片活生生的地狱,我站在地狱中间,错觉像站在了两个割裂的世界似的,一半是冷静自持的靡靡梵音,一半是惊恐失措的哭喊声震天。

有人挥舞着血肉模糊的胳膊跌跌撞撞在我面前跑过,煞气腐蚀了他的筋骨,没等跑远他手臂就从肩膀上掉了下去。

身子失去重心跌倒时,他的血溅在了我脸上,我有心想去拉他一把,但刚伸出手,喉咙里冲出一股血腥,令我的手猛一下顿住。

用力将那口血吞回去时,脚下喀拉拉一阵颤动,大地再次震荡。

数道口子由此绽裂开来,里头滚滚而出几团团浓厚‘灰烟’,嗡嗡轰响着四下冲撞,转眼从面前那人的身上飘忽而过。

聚了又散不过须臾,那个先前还在挣扎哭号的人,眨眼间只剩了一具红白相间的骨骸。

尸杌是妖虫里的饕餮,永远贪吃,永远不知饕足,永远蓬勃且残忍。

一餐过后它们旋即散开, 轰然朝着四面八方那些惊逃奔走的人们飞卷而去。若说刚才是人间地狱,此时此刻我已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词汇去描述眼前所见。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尸杌食人,但当初面对着的是一群行尸走肉, 现如今却是活生生一群无助无望的生命。

只见他们一脸绝望,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企图往远处逃离,但人的速度在自然的崩裂面前怎能相提并论,他们跌跌撞撞的步子哪里逃得过地面龟裂的速度,更哪里逃得过那些由此被红老板从地底岩层深处召唤出的尸杌,须臾间,那些细小到几乎微不足道的虫子已如瘴气般逐渐溢满我视野范围内所有地方。

铺天盖地的虫鸣覆盖了人们惊恐之极的嚎叫,霎时间所有皮肉都将变成白骨,而碧落无动于衷,素和甄则依然没从禅定中醒来。

唯有佛珠在他腕下微微晃动。

见状我强压住手里颤抖,一剑划向手指便想再度召唤明王法印。

但剑锋未落,手腕却被碧落一把扣住,他见我用力挣扎,忽垂眸朝我低低说了句:“别怕。”

简单两个字,我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

一度仿佛看到狐狸近在眼前,如以往每一次我遭遇危险的时候,这样轻描淡写对我所做的安抚。

手不由自主顿住,这当口突然前方轰的下燃烧了起来。

青泠泠一片火焰,无温却对那些肆虐的尸杌一触即燃。

是什么在燃烧?

我迅速回过神往前看,眼前一幕令我吃了一惊。

是那条被红老板割断了头的独角龙。

它巨大头颅下不知几时出现了隐隐绰绰一道八卦阵法。

三十六星天罡位,四十九艮拔阴斗,曾被狐狸不屑一顾的阴损聚魂之术,此时令这颗龙头在失去生命的状态下依然睁开双眼张开嘴,在铺天盖地的尸杌即将把这座山庄变成一片白骨葬窟之前,喷出龙磷之火,瞬间将四周漫天的‘瘴气’冲得干干净净。

劫后余生,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人眼看着周遭自己昔日同伴那些可怖的尸身,一张张脸如行尸走肉,几乎没了魂。一时更加混乱,失去理智的生存者跌跌撞撞四处寻着逃生路,无头苍蝇一般, 因而也就没见到那龙头在将尸杌烧尽的同时,飞腾而起,在碧落不动声色的操控下,张嘴往红老板身上咬去。

着实是出乎我意料的变故。

只可惜没能出现第二次奇迹。

眼见着龙头尖锐长牙几乎要将红老板的头颅咬穿,突然轰的声巨响,一道黑影从红老板脚下那片剧烈震动的地面冲天而起,张开长满了尖牙的嘴一口就将那颗硕大的龙头吞了进去!

我轻吸了口气,一眼看清那黑影的样子,下意识反握住了碧落搭在我手腕上的手。

它是头半身如蜥蜴,半身却长满了冗长触须的东西。

曾经只见过一面,却留着终生难忘的记忆,‘尸杌过后必出赤獳’,它是当初载静用了河图洛书中的强大阵法,才勉强将它压制住的血族怪物,赤獳。

现如今它出现在此时此地,并且不同于曾经,它显而易见是被红老板召唤出的。

这样一对强强联手,意味着什么?

不等我细想,眼见它在吞噬了龙头后一个转身,径直朝碧落飞扑了过来,我一把拉着碧落就要往后退。

孰料却见他嘴角缓缓一扬。

脚下纹丝不动。

他在笑什么?

不由想问,但没来得及,赤獳俯冲下来的劲风掀起了碧落身上的大氅,遮住了我的眼。

当大氅从我眼前滑落时,我看到赤獳那张布满了利齿的脸,在离碧落不到半臂距离咆哮着,扭曲着,能吞咽龙头的咽喉如幽深的黑洞急不可耐。

偏偏无法更近一步,如吞噬龙头那样将碧落那张安静注视着它的脸,一口吞进肚里去。

是什么禁锢了它的身体?

我看向它,再越过它巨大头颅看向那遥遥伫立在它身后的红老板。

继而微微一愣,我明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