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如宝如珠。

她是珠宝,自己这个自小就被她丢在儿子身边养大的女儿,又是什么?

原是该恨的。

那个无从知晓身份面目的女子,虽因着种种不得而知的原因始终不曾被林恒赋予任何身份,但不仅占据了自己爱慕十多年兄长的心,亦跟他有了孩子。

可是在林恒将那孩子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却又恨不起来了。

那么小,那么软的一个孩子,弱得哭声也响不起来,还不停地爱哭。

但在她怀里后忽地朝她笑了起来,小小的眼睛一笑几乎连缝也找不到,林大疯子看着看着,心一下子就软了。

这一心软,索性就时常将小婴儿带在了自己身边,一如当初小小的她在兄长身边时那样。

现如今这个当年的小婴儿就站在自己眼前。

面色发青,脸上溅着几滴从那锦衣卫脖子里飞出的血,像个面目狰狞的女罗刹。

手里紧握着把小小的弩,她闲着时一点点用小刀磨着做的,那会儿以为是做着玩,巴掌大那么一丁点,除了玩还能用来做什么呢?却如此精准有力地穿透了那名锦衣卫的脖子。

那个仅用一只手几根线,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如傀儡般操纵在自己手中耍弄的锦衣卫,恶鬼似的可怖。却怕是至死都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命会终结在一个年仅十一岁,在他眼里连一只鸡犬都斗不过的小丫头之手。

当下林大疯子直愣愣看着林宝珠,无声无息地又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在林宝珠靠近她,急急匆匆将那些线从她身上割除时,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正咬在她衣服被石块钩裂处。

林宝珠猝不及防被咬得一阵剧痛。

她知道林大疯子一贯恨她,但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突然咬她,下意识想将她从自己肩膀上推开,但一眼看到她满脸满身的血,林宝珠半晌没动。

只咬着牙默默忍着,边手里继续飞快动作,将那些看似纤细,却坚韧无比的线一一割除。

世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婴幼儿时是没什么记忆的,那么一丁点大的脑子,连分辨外界都尚且困难,何况记忆。

但林宝珠是个例外。

如同她那双特殊的眼,她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颇有些天赋禀异的,所以才两岁的时候,她就有些记事了,虽说画面只是零星片段。

她至今记得那个大风大雨的夜,林大疯子紧抱着自己在雨里奔,林宝珠小小的视野里只看到她下颚不停在自己眼前晃。

整个人被林大疯子的步子颠得发懵,雨淋得又难受,林宝珠忍不住哇哇地哭。

哭得正得劲,猛听见旁边一个婆子焦躁的声音:姑娘你把她放这儿吧,放这儿死不了,她再这么哭下去,你我的命可都要不保了!

林大疯子手紧了紧,似在犹豫,但最终没把林宝珠放下。

于是没多久,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她们两个一起倒在了地上。

林宝珠依旧哇哇地哭,哭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林大疯子跟两个男人扭打在一块儿,身上都是泥浆,跟三个泥人似的。

林宝珠觉得好笑,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那三人身下的泥浆渐渐变成了红色。

又渐渐的,林大疯子从黑泥浆人变成了红泥浆人。

她丢开那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的两个男泥浆人,朝林宝珠扑了过来,林宝珠被她吓得再次哇哇哭,她用她那只满是红泥浆的手一把捂住了林宝珠的嘴,边抱着她再次往前跑,边对她吼:别哭!再哭不要你了!

后来每次林宝珠哭的时候,林大疯子都会这么对她吼。

每次吼的时候林宝珠都会想起那个雨夜,那个全身都是红色泥浆的林大疯子。大点了后她知道,那红色是血。

她还记得刚到西北那会儿,风沙大得迷了她的眼,而比风沙更可怕的是炎热和干燥。

话本子上常说,西北游牧族,穷则归穷,民风淳朴。

实则不然,否则那儿不会调有如此多的守军,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人尚且自乱,何况外来者。林大疯子那会儿长的漂亮,身旁老奶娘年事已高,少不得受尽欺负,但有老有小无依无靠,受了欺辱只能忍着,只为能在那儿勉强糊个口,然,纵使如此,仍抵不过水土不服,所以到那儿没多久,林宝珠就病了。

那么又干又燥的天,不知染了当地的什么病,发起了高烧怎么也退不掉,难受得像被放在火房里烤。

林大疯子带着她四处求医,但花光了带去的所有盘缠,始终不见起色。

他们说这病只有当地族长家的药能治,但贵重得不是普通百姓家能买的起,林大疯子尤其。

不得已,老奶娘便只能试着用土方,拿被褥给林宝珠捂汗。

可是一滴汗也发出不来,林宝珠难受得直哭,哭到嗓子哑,怎么哭也哭不出一点泪来。

所以后来干脆昏厥了过去。

也不知昏了有多久,醒来时,是在一个很软的床上。

有水声一滴一滴在耳边响,凉飕飕的,林宝珠嘴里很苦,是药的味道。

她想找林大疯子讨水喝,那种凉飕飕的水。

头一扭,看到林大疯子跟两个男人躺在她身边那张床上。

像那个雨夜一样,三人叠加着扭在一起。

但不一样的是,这次林大疯子被那两个男人扭着压在最底下,一个男人在往林大疯子嘴里塞着什么东西,另一个抓着林大疯子的手,不停往她身上撞,林大疯子被撞的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

林宝珠见状哇地哭了起来。

林大疯子被人打了,被两个男人打了。

她不会说话,只能哭。

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男人看她哭了突然笑得特别开心,也把大疯子撞得更加厉害。

由始至终大疯子把脸埋在床褥上,一次也没朝林宝珠看上一眼。

第二天天亮时,林大疯子带着林宝珠回家了。

带着一大包药和一大包水果。

水果特别好吃,病好了后林宝珠吃得很高兴,却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些水灵灵的果子,老奶娘眼圈就会发红。

长大后才明白了原因,却是一口也吐不出来了。

后来林宝珠又见到了那两个男人。

他们趁着老太太不在突然闯到大疯子家里又跟她扭到了一起,但这次他们没有打过大疯子,大疯子扑到他们身上,咬掉了一个人的耳朵,咬伤了一个人的胳膊。

林宝珠看得正高兴,谁知他们从屋外叫来了很多人,把大疯子压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说她是个贼,偷了他们那儿最宝贵的药,还在他们追讨时发疯咬伤了他们。

林大疯子同他们据理力争。

可那些人嘲弄着,谩骂着,让她在赤日炎炎的街口跪了一天一夜。

自那天之后,林大疯子彻底疯癫了起来,比她来西北之前还疯。

每天追着人打,追着人骂,泼辣如雌虎,而原本如花儿般的一张脸则一天天衰败了下去。

衰败的速度如此之快。

那些人从此就没再来过。

再后来,西北闹了旱灾。

本就干旱少雨的地方,一闹旱灾,更糟了。

缺水,缺少蔬果,很多人得了林宝珠当日得的病,被高烧烧得死去活来。

林大疯子身边的老奶娘也得了。

老人得这病比小孩更难熬。

仅仅只是两三天,原本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调皮宝珠打的老太太,一下子就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浑身烧得几乎快要熬不下去时,林大疯子突然清醒了些,跑出门外说要去族长那儿求药。

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还挣扎着起来给她下跪了。

林大疯子不听,硬是跑了出去。

老太太大哭,林宝珠也跟着哭,跑远了的林大疯子听不到。

待她空着双手带着一身的伤摇摇晃晃跑回来的时候,老奶娘已经上吊了。

对,并非是大疯子在刘家村时所说,老太太死于疾病,而是上了吊。

彼时林宝珠就躺在老奶娘晃来晃去的脚底下。

看着老太太发青的脸,和林大疯子那身被鞭子抽得几乎快要不成形的衣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一根线被林宝珠用力割断时,林大疯子终于缓缓松开了咬在林宝珠肩上的牙。

她斜眼看着林宝珠,血淋淋的嘴巴微弯着,眼神又变得空洞起来:“林家的人都死了,我哥也死了,我那么好的哥哥……你说你怎么还不死呢?丧门星。”

宝珠手顿了顿,没吭声,只兀自将备在身上的绳子一圈圈往林大疯子身上绕,隐隐似乎听见走廊外有脚步声,当即小心又快速地拖着她往窗前挪:“娘,我们先回家。”

第509章 林家小疯子 十六

十六.

冒雨从阿炳家出来时,许郎中的脸是苍白的,甚至脚步也有些虚浮,几次踉跄着险些跌进水洼,被身旁人眼明手快地匆匆扶住:“先生小心啊,您要是摔着了,我们这儿可没别的郎中可给您治啊……”

许郎中苦笑着喏喏称是。

他有些后悔昨天跟着黄铁匠来到刘家村。本以为至多一两个时辰就能回去,谁知一场豪雨,生生将他留到今天这个时辰都回不去。而这还不是顶糟的,更糟的是,他觉得刘家村有问题。

最初见了黄铁匠儿子的症状,他就开始感到不安,这样凶险诡谲的病症,几十年来他只在当初那场鼠疫里见过相似情形。

同样的发热,各处淋巴发炎,乃至后期脸上和身上因感染而爆发的溃疡。

但即便是那场死了上万人的鼠疫,患者的样子也并非到了让许郎中一见就骇然得萌生逃意的地步。他在自己师父那儿见过那些最严重的,濒死,咽喉面腮肿胀到几乎连为一体,由此导致身体各处的出血症,以及皮肤上的溃疡,几乎让整个人都要烂了,可也没有黄大毛死去时那样看起来瘆人。

因他身上的病症,不仅像鼠疫,还兼具着天花的症状。

想着那张死不瞑目又骇人之极的脸,许郎中在冷风里不由自主一个寒颤。

分明身边都是些生龙活虎的庄稼汉,怎么突然有种凋零得满是死亡气味的错觉。

身旁人只当是许郎中过于劳累,一边小心看着他脚下,一边忍不住叹着气嘀嘀咕咕:“也是让先生受累了,谁晓得村长和阿炳都会突然发了急病呢?”

“就是。阿炳那臭小子,平时结实得跟条野狗似的,怎么突然间就病来如山倒。”

“村长也是啊,白天看他还好好的,晚上就烧成那样。”

“不过,阿炳似乎是出水痘了吧。”

“莫不是被大毛传染的?”

“对啊,他几个常在一道玩,大毛出了满脸水痘,阿炳他也是,这只怕十有八九是被传染了。许先生,您说呢?阿炳他是不是真的出水痘了?”

提到水痘,众人未免有些焦虑,毕竟谁家没个孩子,水痘又是极易在孩童间传染,当下惴惴地看向许郎中。

许郎中正自忧心,面对众人目光,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去说,只简单应付道:“像是水痘,但应该不是,主要是内毒所致,阳火攻心虚火又旺,先用了药看看。”

刘家村多是些大字不识的庄稼汉,亦或小商小贩,自是不懂许郎中这一套所谓阳火与虚火,只抓着他所说的‘不是’二字,心下略略宽慰,又见许郎中一脸疲乏之极的样子,便继续搀扶着他小心蹚水,不再多言。

一路到了黄铁匠的家,因是黄铁匠请来的人,所以许郎中这两天暂住在他家。

众人将人平安送到后告辞离去。

黄家仍处在丧子的极度哀痛中,只有黄铁匠出来接了接,许郎中没有多占他时间,将去看诊两家情况对他简单说了说,随后又安抚了他几句,便借口疲乏,独自去了黄家给他整理出的那间客房。

一到客房,许郎中一扫脸上倦容,立即打起精神收拾起来。

之前先是被叫去刘村长家看的病,刘村长的病没有阿炳重,也没见身上发疹子,但和大毛一样,喉咙和舌头肿得厉害。所以几乎不用搭脉就可看出,刘村长的病跟阿炳是一样的。这时候他已经有些疑心此病的传染性,之后没多久被阿炳家火烧火燎地叫去,说阿炳也发烧,那时他心下已有预感。

果不其然,到阿炳家一看阿炳的模样,许郎中手脚都冰凉了。

阿炳,黄大毛,刘村长,三人得的是一模一样的病。

许郎中从医几十年,以他的学识,完全不知道此病的来龙去脉,更毋论治疗。

这病无比凶险,更无比诡异,最可怕的是它有极强的传染性,并且由发病到恶化再到死,速度极快,快到他完全不敢将这病的真实状况同这村里的人据实说明。

怎么说?说了岂不是要大乱?而他还能踏出这里一步?

必然是不能的。

而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他心知肚明,无异于等死。

遂当即匆匆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趁着黄家所有人都守在灵堂里哀哭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黄家。

说他自私也好怎样也罢,谁能不怕死呢?

只是先前有人搀扶着,行走在这样积水又大雨的坑洼路上已是不易,如今一个人更是吃力。

一路匆匆而行,跌了几跤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心要赶紧回镇上,倒也感觉不到痛。

总算出了村,无人发觉,听着远处隆隆水声,许郎中缓缓松了口气。

便正想找快地势高些的地方歇上片刻,抬眼四处打量时,忽然感到前方雨幕里隐隐滚动着什么。

雾气腾腾,他不由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透过斗笠上直滴的雨帘子费力再往前细瞧过去。

这一瞧,两眼蓦地瞠大了。

雨里哪儿来的那么多人?一个个青肿的面孔浮涨的身子,像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的模样,缓缓走在水雾里,却又双足毫不沾地。

他们的脚踩在水浪上。

哪儿来的水浪?

雨再大也不至于把这地方变成太湖水,怎会有浪?莫非河已决堤?

许郎中边疑惑边用力踮起脚往前张望,却突然间感到脚下那片水洼猛地一晃。

继而,不知从哪儿冲出一股力将他整个人蓦地朝上掀起。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股力量骤地往下,倏然间将他往地上那片霍然间扩张开来的水洼里拖了进去。

从头至尾,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迅速到许郎中落水时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唯有在被四周汹涌而来的水吞没刹那,他看到一道竹编的凉轿横空出现,被四个身着白衣的人从自己头顶抬着摇晃而过。

轿上坐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女人。

深夜,大雨,披麻戴孝,四下纸钱在雨水里飘……仿佛给谁送葬一样。

天好像漏了一样,地上积水不知几时已漫过小腿,林宝珠蹲在雨里舔了舔挂落在嘴唇上的雨水。

紧张让她口干舌燥,她一手握着她那把小弩,一手紧按着昏昏沉沉的林大疯子,两只眼紧盯着马棚附近。

后来林宝珠想,如果那时她能再警惕些,考虑周全些,想想当时逃走得是否太过容易,此后的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命运似乎早已在命轮中写好,穷尽一切也挣脱不掉。

暴雨天里曾亲手杀过人,人血混着泥浆裹满全身,这是林大疯子带了大半辈子的恐惧。

所以连带对大雨也有种刻进骨子里的怕,尤其在她发病的时候。

因此,当林宝珠拖着她走到窗前时,骤然一声惊雷令她突然拼命想往回跑,好似雨里有什么东西会吞了她。

所幸林宝珠预先绑住了她,及时阻止了她的失控,但挣扎间,没防备她一头撞到窗框,遂令她被撞晕了过去。

这无形中增加了逃离的难度,毕竟林宝珠才十一岁。

一度有些失措。她呆站在那儿,以为今夜此行必定要失败了。

无论她是否躲过了那个何大人的眼睛,无论她是否幸运地用自己做的弩射杀了那个锦衣卫高手,一个小孩带着一个没有了意识的成人,被这一屋子的锦衣卫发现并抓到似乎注定是必然的结果。

她甚至听见当时那阵脚步声已近在门口,她以为那些人是被林大疯子剧烈的挣扎声所引来。

幸运的是,那些人只是从门口经过。

巨大雨声遮挡了一切,门外人根本没听见屋里的动静。

唯心里的恐惧尔。

这让她迅速平静下来,随后用尽全力把林大疯子拖到了窗户上,将她安然地从窗外吊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成功。

但她并未因此而庆幸。

如此瓢泼大雨,既是她幸运的原因,亦可能是不幸的开始。

果不其然,如她所预感,没过多久,正当她拖着林大疯子小心又快速地往马厩方向挪的时候,无意间林大疯子身体猛一打滑,失控中她被拖着一同往林大疯子脚下那道深坑里陷了进去。

险些整个人都倒进坑里时,更糟糕的事随之发生。

她腿撞在了坑里什么东西上,由此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彼时雨水已经再客栈附近积起了不低的水位,深坑里更是如此。林宝珠看不见地面状况,只顾着想在被人发现前立刻逃离,不料匆忙转身时被那东西在腿上狠狠一扯,瞬间,伴着阵剧痛,她眼睁睁看到水面上飞速浮起一大片猩红。

心知不好,她急中生智一把按着林大疯子将全身没入了水坑里。

与此同时警戒声响起,脚步四面八方涌来,林宝珠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四周全是火把照出的光亮。

几乎无处遁形,尤其是那片在泥水中格外显眼的血。

这让她不得不想到了最坏的打算。

好在,幸运再一次降临。

就在林宝珠即将按捺不住那些人的靠近,试图拔出身上小刀与他们干脆拼上一命时,那些人离开了。

距离林宝珠只几步之遥,没继续往前,由此令她再一次死里逃生。

这结果真是幸运到无法想象。

直至四周再听不见一点人声时,林宝珠才敢从水里钻出。

她不知自己怎会这样好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会令那些锦衣卫明明见到了血,却没过来继续查个究竟。

直到她看见自己血流所在的地方,摇摇晃晃浮动着小黄皮子的尸身。

它是被雨水冲过来的,偏偏就是这么巧,赶在这样的时候。

嘴里流着血的尸体,身下漾开在雨水里的血液。无人见了会有怀疑。

这只从来都是林宝珠手下败将的小黄皮子,今夜再度救了林宝珠。

前次用命,第二次用它尸体。

遂再度冷静下来。

待到确认四周无人再将注意力投到这地方后,她将小黄皮子小心从水里捞起,包在身后背囊中扎紧,随后抓着手里的弩,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马厩。

马厩里一直都有人看守着,她耐心等了阵,直至雨水在马厩侵涨的高度终于引起了马的不安,此起彼伏的嘶鸣声中,那两名看守者似下了决心,嘀嘀咕咕讨论了一阵后,一个匆匆往客栈里跑去,另一个则继续守着那些马,嘴里吆喝着些什么,试图安抚那些马焦躁的情绪。

见状,林宝珠从衣领间扯出只被红绳挂在脖子上的木哨子,放在嘴里轻轻一吹。

便见离那名看守最近的马突然腾身而起,没等看守反应过来,硕大的马头猛一下朝他脑门上撞了过去。

看守当即倒地,连声惊呼都来不及从嘴里发出。

而林宝珠当即从水坑里跃出,顾不上腿上裂口随着她这番大动作汩汩渗血,一把拽着林大疯子就往马厩里拖去。

此时马厩里那些马情绪更糟了点,许是因着积水越来越高,许是因着林宝珠刚才那声哨。

由此发出的嘈杂远远传到客栈中,已不再如最初那样时不时引来几次不安的打量。

所以没人发现,这片被雨水轰鸣声模糊了的嘈杂中,那些原本只在围栏里兜转闹腾的马,一匹匹从马厩里跑了出来。

仿佛被什么给引领着,极有目的地朝着不知几时被人破开的客栈边门外跑去,随即撒开了蹄子,在这小镇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一路狂奔。

为首那匹马上驮着的正是林宝珠和林大疯子。

她不会骑马,遂只能讲林大疯子和自己用绳索牢牢固定在马上,然后凭着本能抓紧了缰绳和马鬃,努力维持着自己不被颠下马背。

嘴里则依旧含着那枚哨子。

它是林宝珠十岁生辰时小黄皮子送它的。连比带划,小黄皮子告诉林宝珠,这哨子是它黄老仙给的东西,用处不大,却能使唤牲口。黄老仙年轻时用它蒙来了不少贡物,现如今哪里还需要这样的小玩意,顺手就给了小黄皮子,让它糊口饭吃。

自从跟了林宝珠,小黄皮子便不需要自己去糊口,所以这哨子它也就顺手给了林宝珠。

两人时常用它去逗林子里的野兔山鸡玩,那时的林宝珠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在今夜派上如此大的用处。

她用这哨子控制了所有马匹,在自己逃出客栈的时候,带着它们一道离开了。

怎能不带着一道离开呢?唯一能在这雨里追上他们的,就只有这些马了。怎可能给他们留下哪怕一匹。

一路不停不歇地狂奔,疲乏和伤口处失血过多所带来的影响,终于开始在强撑了一天一夜的林宝珠身上扩张开来。

随着天光开始放亮,她感到自己被马背颠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只凭本能牢牢依附着身下的马。

眼看着离危险越来越远,她下意识看着四周,正想寻个安全地休息片刻,忽然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令她原本混沌的大脑猛一下惊醒。

“娘??”仓皇间她跟她身后人险些从马背滑落。忙用力纠正了姿态,她扭头不解看向身后一脸惊恐,紧抓着她肩膀的林大疯子:“娘!松开我!”

林大疯子的手却抓得更加用力:“这是去哪儿?!死丫头!你在带着我去哪儿?!”

“回家。”

“这不是回家的路!”一声低吼,大疯子眼里异样犀利的光昭示着她此刻的清醒。

于是林宝珠也不再跟她含糊其词:“家里不安全,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娘!松手!”

“回去!”林大疯子的手更加用力。几乎要扣进林宝珠的伤口里去,她对着林宝珠一阵尖叫:“快回去!回刘家村!林宝珠!你必须同我一起回去!”

第510章 林家小疯子 十七

十七.

回到刘家村时雨已经小了很多。

这是好事。要再跟昨晚那样持续天漏般下个不停,这村子只怕已淹没在滔滔洪水中。

现如今地面上依旧积水未消,受了河流泛滥的影响,整个村子一半土地如同漂浮在沼泽上方,另一半则积满了被河水冲出的淤泥,上面鱼尸累累,散发着冲天的腥臭,一路走来,只觉这生活了七八年的地方竟恍惚有种异样的陌生,林宝珠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许是鸟兽都早早逃离了,暴雨过后,这个曾经热闹无比的村子此时一片寂静。

唯有乌鸦单调的啼叫声时不时在头顶回荡。

那一下下突兀的声音如西风般冰冷,吵得林宝珠脑壳突突地疼,却始终没有抬头,仿佛由始至终没见到那只人面鸦低头俯瞰着自己的嘴脸。

“滚!晦气东西!”又一次飞近过来的时候,半睡半醒的林大疯子突然睁开眼,一把抓起马鞭朝它挥打了过去。

自然是打不到的,鞭子在半空软软一荡落回了马背,人面鸦拍拍翅膀飞得更高了些,有意飞在林宝珠面前,学着人的样子朝她咧嘴一笑。

林宝珠吹了下哨子,原本慢下步子的马猛朝前一跃,撒开蹄子再次飞奔起来。

将那只嬉笑的乌鸦远远甩在背后。

乌鸦没继续追,扑棱棱在原处盘旋,整片天空回荡着它奇特的笑声:呱啊!苦啊!呱啊!丧啊!

这笑声听得林宝珠心里一阵发慌,某种预感呼之欲出,她当即往马臀上用力抽了一鞭。

遂令马跑得更快了。

一路飞跑至村长刘顺的家门口,不等马完全站定,她一把解开绳索从马背上滚落下地,随即摇摇晃晃站起身,跑到门前用力拍了两下:“村长,开开门!我是林宝珠!村长!开开……”

话还没说完,那扇门忽地吱嘎一声滑了开来,原是没有关严。

林宝珠见状愣了愣。

继而正要将门完全推开,一眼瞥见里头情形,她脸色煞白,手僵在门上半晌没动。

回来时见到村外那条河里的情形时,她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却没想到眼前的现实比她预感的更为糟糕。

村长家的小院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人。

每一个都是林宝珠离村前都还生龙活虎的人。

每个人眼睛睁得很大,好似在期盼地朝门口看着,不知在盼着什么人到来。

每个人脸色发青,青里泛着死沉沉的灰。

每个人全身长满了蚕豆大小的血色脓包。

有的人脸上的脓包破了,血流了满面,他们用手紧捂着脸,嘴和眼睛一样睁得很大,巨大的肿块遍布他们舌头和咽喉,那些东西堵住了他们最后一口呼吸,令他们口鼻中渗出黑色的唾液,与脓疮里破溃而出的血混淆在一起,在那一张张死于窒息的青灰色面孔上,平添着一道道格外诡异的艳色。

“晦气!晦气!晦气!”骤然映入眼里的尸体让林大疯子再次失去了理智,在马背上哭着尖叫。

叫声遥遥引来那只人面鸦粗噶的笑:“呱啊!死啊!丧啊!”

林宝珠嘭地下阖上了门。

在林大疯子的尖叫声又一次响起时一把捂住她的嘴,随即翻身上马,哔哔吹着哨子将马往村子最西面的角落深处匆匆撵去。

一口气跑到古墓处,腿上的伤已疼得林宝珠两眼发黑。

剧烈颠簸将她腿上那道在水坑里被刮出的伤裂出更长一道口子,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隐隐有了溃烂的趋势。

但她毫无心思去理会,一路而来,她所见到的一切令她意识到这村里的情况到底有多糟。

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她都能看到几具尸体,那种肤色青灰,脸上身上长满了血色脓包,眼里带着对死亡的仓惶和不可置信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