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尸体仿佛是阎王一路漫步在这个村子里的足迹。

仅仅一天一夜,这个村的所有生气竟就被如此轻易地吞没殆尽。

勒停马,林宝珠强忍着疼痛带来的眩晕将挣扎不已的林大疯子拖下马背,再用哨子将马催离,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林大疯子拖进了古墓隐在山岩间那道石门。

林大疯子的执拗脾气比石头还硬。

即便脑子混乱着,她仍在林宝珠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后,一遍遍对着林宝珠机械道:“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回去!”

林宝珠没理。

也压根理不动。

她全部的力气都耗在了同林大疯子体重的较量上,直至将她拖进墓道。

墓室的甬道像人间通往地府的阶梯,随着一步步往下踏入,光亮和雨丝旋即被隔绝在两人身后。

不知是这样的黑暗,还是四周突然而至的静谧,林大疯子喋喋不休的话音和全身抗拒的挣扎,终于在墓室空洞的回音中渐缓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林宝珠一头栽倒在地。

见状林大疯子愣了愣,继而肩膀一颤,她睁大了她那双混沌的眼,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遂下意识朝林宝珠伸出手,颤颤巍巍似想要将她扶起,手腕却被林宝珠一把反握住。

随即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难得,林大疯子竟看懂了,适时闭上了嘴,然后浑浑噩噩斜过了肩膀,顺着林宝珠的目光扭头朝墓道入口方向看去。

便见那道入口的透光处,隐约伸进一只手,过了片刻,又探入一张脸。

脸在入口的光亮中如石灰般苍白,就连瞳孔也是。

两腮却跟血一样红。

依附在墓道黑色岩石上,这色泽触目惊心。

更为让人惊心的是,随着她的缓缓探入,被雨浸得潮湿的岩石上隐隐绰绰显出几道青灰色人影。

是从河里出来的那些水鬼,亦是一夕间毁了这个村的‘瘟疫’……

察觉林宝珠呼吸中的紧绷,林大疯子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本能叫她害怕,一度想要再次挣扎,被林宝珠用力握紧。

她不断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安抚着林大疯子紧绷到随时会裂开的情绪,就像小时候她还不那么疯癫时,用这样的方式安抚每次被双眼所见受到惊吓的自己。

‘不怕不怕,假的。’她用嘴型无声对林大疯子道。

一边在大疯子所看不见的地方,她将自己另一只手轻轻伸出,把手里的弩对准了那张半隐半现的脸。

心知是没多少用的,但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她不是仙,不是妖,除了一双能窥见常人所不可见东西的眼睛,还有什么?又能用什么样手段对付这样一个给全村带来致命瘟疫的怪物来?

无非只能穷尽手里所有能用到的一切,拼上一拼而已。

闪念间,仿佛看出她心里所想,入口处那苍白的女人忽地掩嘴轻笑了一声。

笑声中就见那些青灰色人影倏地脱离了岩石依附,径直往墓道深处走了进来。

一路走一路地面传来潺潺水声,那女人竟将外面的积水引了进来,由此令那些水鬼如入了水的鱼,速度一瞬间加快。

眼见他们就要朝林大疯子身上飞扑来,林宝珠猛一下坐起,一把将惊叫着的林大疯子推倒在地,随即一骨碌转过身,压到了林大疯子身上,用自己全身覆盖住了她的身体。

“滚开!”继而她将弩飞快转向朝那些水鬼连射过去。

□□从他们身上一穿而过,却并未伤到他们任何,就跟上回在黄大毛房中的遭遇一样,这些东西是没有实体的。

林宝珠闭了闭眼。

只能看到却不能碰到,这种悬殊差异,除了束手待毙,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

似乎只能就此认命。

然,就在他们往她身上一扑而上之际,生存本能所趋,林宝珠仍迅速抬起手朝着离她最近那个水鬼身上一拳挥了过去。

随之嘭的声闷响,那水鬼竟如一团棉絮,轻易就被她打得偏离了方向。

一头撞在墓室的墙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张嘴啊地一声尖叫,浑身散出滚滚一团浓烟,继而消失不见。

林宝珠一愣。

短暂的失神,后面紧跟而来那些水鬼已瞬间扑到了她同林大疯子的身上。

眼见其中一只就要钻进大疯子体内,她猛地清醒,手一伸一把往这水鬼脖子上用力抓去。

不出意料,她手真的可以碰触到这些水鬼。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无疑壮了林宝珠的胆,当即她扣着这只水鬼的脖子将它朝周围那些水鬼的身上甩,一阵杂乱无章的乱打之后,那些水鬼消失的消失后退的后退,竟无一只再敢继续靠近过来。

由此心里又再明白了几分,林宝珠抽出身上最后一支箭按到了弩上,手往□□上一划,将手背渗出的血染到了□□上。

再将弩对准了墓道入口那张苍白的脸。

如她意料,那张脸上笑容不再,只留淡淡一双苍白的眼珠沉默看着她,继而,那一身缟素的苍白女人缓缓后退了一步。

林宝珠便站起身,往前逼近一步。

那女人再度后退。

林宝珠再度逼近。

如此,约莫往前走了三四步,一道白光闪过,那女人在光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同时那些围绕在林大疯子身周的水鬼也不见了踪影。

耳边只剩下林大疯子惶乱无措的尖叫:“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别怕。”林宝珠转过身想过去抚慰她。

但没走两步,眼前骤地一黑,她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林大疯子惊跳着想往外跑,她急,但全身只剩力量爆发后的脱力,只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摸住了大疯子身上的绳子,她用力抓紧:“娘,歇会儿,我腿疼得厉害……”

话音喃喃,在先前生死关头前的爆发后,此时她竟连话音都发不太出来。

也不知道林大疯子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因她的话而停下。

一阵天旋地转后,林宝珠彻底没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林宝珠觉得特别累。

她记得自己昏迷前是倒在地上的,可是渐渐发觉自己一直在往前走,走在一条悠长而模糊的小道上。

走得很快,因为似乎在追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和尚。

长身玉立,和尚背对着她径自往前走。

她一直不停地追,可无论怎么加快步子,总也追不上。

精疲力尽之时,她对着那和尚喊了声什么。

和尚倏地停下了脚步。

似乎想要回头。

但这当口忽然一道黑影从她面前闪出,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另一方向走去。

速度之快,只叫她来得及听见身后那和尚远远对她喊了声:梵天珠!

梵天珠?

什么是梵天珠?

名字,还是物件?

陌生的字眼却带着种莫名的熟悉,如同她遇见那个名叫镆铘的男人时心里一闪而过的感觉。

这异样的困扰令她心跳陡然加快,以至几乎无法呼吸。

因此快要别憋到窒息时,她两眼一睁,蓦地醒了过来。

醒来时依旧躺在地上,四周是墓室幽闭的黑暗,但比她晕厥前更黑,因为墓道外的天光已经暗了。

她晕厥了有多久?

脑中迷茫想了一阵,旋即清醒,她一把抓紧手里的绳子。

绳子还在,林大疯子却不见了,她用林宝珠塞在腰侧的小刀割断了绑在身上的绳子,跑得无影无踪。

“娘!”林宝珠当即爬起来往墓外跑。

虽然先前她侥幸用自己的血逼退了那些可怕的东西,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离开村子。

天空隐隐传来的乌鸦声证实着这一猜测。

这个村子危机四伏,瘟疫向来不会放过活口,林大疯子跟在她身边时尚且危险,何况独身一人。

可她一个人究竟会跑到哪里去?

踉踉跄跄冲出墓室后,林宝珠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从朝四周打量了一圈,随即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撒腿就往自己家方向飞快跑去。

一路跌跌撞撞,只觉那条伤腿上的裂口几乎要将整条腿都给撕碎了。

好在那间茅屋离得不远,很快,她在再次脱力前看到了蛰伏在暮色中那片茅屋的废墟。

亦看到了林大疯子的身影。

她弯着腰几乎疯狂地在那堆废墟里翻腾着,对着林宝珠近乎愤怒的叫声充耳未闻。

也不知究竟在找些什么。

就在林宝珠怒冲冲即将跑到她身后时,她忽地直起了身子,笑容满面地朝林宝珠迎了过来。

从未有过的笑容,林宝珠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依稀竟仿佛见到了她曾经花容月貌时的样子。

她手里捧着只被火烧得漆黑的匣子,这东西是她从整间茅屋唯一还完好的那只灶炉里翻出来的,于是连带全身也被滚得漆黑。她笑着对林宝珠道:“找到了!死丫头!你死不掉了!就是那些坏人也杀不死你了!林宝珠你……”

话音未落,她眼睛睁大,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

因为林宝珠一只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一只手将那只漆黑且笨重的匣子从她掌中抽了出来。

随后将她往地上一扔,转身,林宝珠捧着那只匣子往前走去。

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昨天晚上被林宝珠一箭贯穿了喉咙的男人。

此时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看着她,喉咙上的黑窟窿仍还淌着血,他却似浑然不觉丝毫的不适。

只轻轻舒展着那只套着青铜指套的右手。

指套上缕缕白线随风飘动,在林宝珠走近的一刹那,仿佛长了眼似的,化为钢针般坚硬,噗噗几声刺入了她身体的每一处关节。

随后将林宝珠更快地往他方向牵引了过去,边走边将手掌往那只焦黑的匣子上用力拍。

随之啪的声响,被火烧得透焦的匣子经不起一点外力,霎时在林宝珠掌下化成碎片。

露出里头金灿灿一只黄金方盒,被林宝珠面无表情递到了男人手里。

他接过,三两下分开盒盖上镂花的锁,打开,一盒珠宝华光冲天,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冷不丁的几乎晃花了人眼。

男人却在一怔之后冰冷目光倏地扫向倒在废墟里的林大疯子:“东西在哪儿。”

林大疯子闻声笑得满脸通红:“东西不就在你手里吗,哈哈哈哈!”

“东西在哪儿!”

话音骤地转厉,他五指收拢,便见林宝珠身子一个踉跄飞腾而起,紧跟着脖子急剧收紧,转眼一道血痕赫然从她皮肤里渗了出来。

“哈哈哈!”林大疯子依旧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对林宝珠的遭遇视若无睹。

直至男人的目光落到她断指上,她笑声渐渐冷凝下来:“东西不就在你手里吗,大人。”

话音未落,男人忽地将手抬起,再又落下。

牵扯着林宝珠右手食指发出咔的声脆响。

眼见那根手指即将被生生扯断,突然平地一阵风起,如一把凌厉的剑倏地将那些缠在林宝珠身上的白线一分为二。

旋即一道黑影如一只黑色大鸟无声无息落在林宝珠面前,铜墙铁壁般挡住了她脱力般往前扑倒的身体,又再反手一挥,指尖所过之处,他身后那一跃而起的男人身体一如那些断裂的白线,在半空中被一分为二。

尸体落到地上,头颅滚滚,停在不远处一匹不知在那儿站了几时的高头大马下。

漆黑的马,有着雪白的蹄,连眼睛也是雪白的。

鼻息间隐隐喷着白气,它载着背上那个一身鱼龙锦袍的清雅男子,踏过头颅,径直往前走了两步。

第三步时,挡在林宝珠面前的男人缓缓转身,那匹马便在他沉默的注视中没再继续往前。

他兀自解开斗笠,一头如水般银发在他身后被风吹得四散开来。

马背上人由此往下附了附身,细长双眼目不转睛看着他那双暗紫色瞳孔,半晌,略带着点叹息般伸手从他飞扬在风里的银发上掠过:“铘大人,好久不见。”

第511章 林家小疯子 十八

十八.

“是有些年头了,”镆铘抬起手,在对方试图更近一步时,猛一把将他手腕扣进掌心:“偃师。”

乍一听见这两个字,何偃的手微顿。

手指仍穿插在眼前那片银色发丝里,如刀刃般暴长而出的指甲隐在其间,无声无息,至林宝珠那双眼半指宽的距离堪堪停了下来。

这么近的距离,林宝珠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就如先前手指险些被折断时的平静。

见状镆铘眼帘微垂,继而松了松劲,任由何偃将手腕从他桎梏中缓缓抽了回去。

眼角余光压着身侧的林宝珠。

这个前一日像只活跃的蘑菇般在雨里到处蹦跶的小姑娘,这会儿摇摇晃晃靠在他肩膀上,像只木俑般僵硬,勉强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但手里尖尖一枚刀刃,却分毫不差抵在他脖颈的动脉上,冰冷刀光舔着一丝血色。

“从来只听说偃师以鲛丝控制俑人,不知几时竟改作鲛族历来不屑的喑虫耍弄起了傀儡人?”

偃师是个古老得几乎快被人忘却的词,无论对镆铘亦或何偃来说。

昔日东海有鲛人,以鲛丝驾驭的木俑宛如活人般栩栩如生而著称。

鼎盛时甚至能以那些木俑成兵,听闻三界大乱时,他们曾以这样一支诡兵抵御来自魔族的强敌。

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夜间全都异化成了吸食人血的怪物,遭到天谴,被灭了族。

此后经年,世上再也没有东海鲛人,亦再也不见当初那些在鲛丝的驾驭下,比真人还要灵动的俑人。

何偃便是镆铘所见过的最后一代鲛人。

此时已完全没了曾经鲛人的模样,他端坐在马背上,十指纤纤不留一丝蹼的痕迹,唯有异样粗壮的指关节,尚且留存着一丁点曾经鲛人族的原始模样。

转了转被握得发白的手腕,他俯瞰着镆铘脖颈上被刀刃划出的那线血丝,微微一笑:“有意思,麒麟出,驭麒麟者却魂不知所踪。想来以您现下这个状况,应是不会与我为敌,不如你我各退一步?”

“怎样各退一步?”

何偃沉吟片刻:“听说大人的骨舍利被地火烧灼了整整八十一天,由此身魂分离,至今已有千余年。虽何某也曾受过相似折磨,终究比不得大人所受的苦,所以何某想问一声大人,苏醒至今,可曾听说过当朝的汝南王华渊?”

“我从不过问人类王朝更迭之事,亦不知晓当朝王族都有哪些。偃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不瞒大人,当今圣上在寻一件流落民间的皇庭宝物,若大人愿献出此物由何某交回,大人的自由之身可请汝南王为大人重造。”

“重造?”镆铘抬眼,暗紫色的眸光里读不出任何情绪:“重造成你这般模样么?”

简单一句话,亦是不见掺有任何情绪,却令何偃目光微沉,纤长的手指在马绳上缓缓合拢:“何某的样子,让大人见笑了。”

“见笑倒不至于,我只是有些好奇,什么样的皇庭宝物会劳烦偃师亲自出寻。”

“大人应听说过不动明王大天印。”

“听说过,相传帝王二十五宝玺之一。不过,这对人类权贵来说如此珍贵的东西,不知偃师为什么会寻到我等这样浪迹天涯的平民头上?”

“大人不必与何某虚与委蛇,不动明王大天印还有个俗名,叫锁麒麟。”

“既如此,偃师直说即可,偃师此行大费周章,原是为了要本王的骨舍利。”

“那不过是困住您的囚笼。”

“呵,无论它是什么,也是区区凡人可配染指的?”

“大人就甘愿终生为它所困?”

这句话出口,何偃如愿以偿见到镆铘那双幽深的瞳孔闪过一丝异色。

因而并不急于听他给出的答案,只安静观望着眼前这头麒麟的沉默。

曾经见过他恣意狂放的模样,便知晓自由对他来说是何种意义。他是大杀四方的神,不是为佛珠护法,断情断欲的罗汉。

果然不出片刻,便见他淡淡一笑。

“总好过落入有心者之手,为所欲为。”

听见回答的一瞬,何偃微扬而起的嘴角冻结了一霎。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张脸。

继而不由哂笑:“果然,在佛珠身边待久了,也沾了所谓佛性,听闻麒麟王堕世一如入魔,谁能想到最擅杀戮的黑麒麟有朝一日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音未落,忽见林宝珠手里锋芒一闪,镆铘目光狠狠一凌。

急伸出手,刀尖没有刺入他的脖子,却是一个反转径直往她自己的咽喉上刺了过去。

镆铘迅速阻止却已来不及。

眼见着那柄尖刀就要齐根扎入林宝珠的喉咙,所幸须臾瞬间,她手腕一滑,刀尖紧贴着她喉咙划到了她肩膀上。

划出长长一道血口,好在仅仅只是一道伤口。

继而刀光一转,带着满刃的血渍再度抵到林宝珠的喉咙上。而她浑然不觉,只抬起茫茫然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顺着身体内某种牵引,对着镆铘绽出一道无知无觉的笑。

“铘大人,三思。何某不愿与大人为敌,但如今在其位谋其职,还望大人见谅体恤。”

说完,何偃手指一抬,就见林宝珠扬手一挥,原本抵在自己咽喉上那把刀径直扎往镆铘心口上扎了过去!

狠且准。

镆铘纹丝不动。

只由着那把刀落到自己身上。

然,刀尖刺入一瞬,飞溅出血的却是林宝珠突然伸出,阻挡到他胸前的另一只手。

微烫血液洒到脸上的刹那,镆铘以为林宝珠脱离了桎梏已然清醒。

及至见到她眼里的空洞,她已如一只失控木偶,握着手里短刀抬起又刺落,一下下往她那只挡在他胸前的手上狠狠扎去。

循环往复。

速度之快,譬如闪电,须臾,大片血光如一张巨网模糊了镆铘的眼。

直至不远处骤然响起林大疯子嘶哑一声尖叫:“住手!住手!我告诉你它在哪儿!住手!”

话音未落,林大疯子被炉灰滚得透黑的身体连滚带爬到了何偃马下。

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那匹原本如磐石般稳站不动的黑马突然惊起,嘶鸣,发出的声音犹如婴啼。

不等何偃反应过来,那女人趁乱猛一把抓住了他衣襟,张嘴径直便朝着他腿上咬了下去。

这一口用足了全力,生生连着布料咬下一层皮。

何偃吃痛一脚将她踹开。

短暂分神令他的手略略停顿,这当口林宝珠疯狂扎向自己的举动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她被镆铘一把拽进了怀里。

见状何偃正要再度抬手,眼角却瞥见一团磷火自马下直喷了上来。

麒麟火,即便麒麟力量仍被封存,亦是不容小觑。

心知不好当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刚至半空,就见那匹马在一阵阵婴儿啼哭般哀鸣声中显出人面牛身的狍虓原形。

巨大身体在磷火中片片龟裂,这令它纵蹄猛踏,口鼻喷火,不出片刻同身下那团青幽幽磷光交缠在一起,在林大疯子惊恐的尖叫和它凄厉的嘶吼中化作一团齑粉。

目睹于此,原有些惊愕的神情却忽地平静下来,何偃面对着眼前汹涌逼来的麒麟火不退不避,只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看了眼镆铘怀中的林宝珠。

那个在倒入镆铘怀里瞬间,就将刀刃再次架到了自己咽喉上的林宝珠。

麒麟之力没能阻止她的举动。

在意越深,越难以约束。

磷火顷刻退散,留一地焦黑盘旋在何偃身周。

他笑,随后左手略略抬起,指尖倏然暴长,在林大疯子从惊恐中反应过来仓促转身时的一瞬,刺穿了她肩膀,又将她剧烈挣扎的身体牢牢钉在了那片洒满尸灰的地面上。

再一步步朝她走去,意味深长看着她那双似已洞悉一切的绝望双眼:

“倒也不必再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一个无依无靠,又无能为力的女人,在如此短暂仓促之际,转眼将一件东西从存在变作不存在,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呵,林秀娥,既然现如今你已迫不及待将它送到我面前,不如我亲自动手将它取来,免得辜负你一片美意,你觉得如何?”

话音落,抬指,指上长长尖甲如一把纤长镰刀,将林大疯子在剧痛中佝偻起来的身体径直钩起。

随之嘶嘶一阵轻响,在林大疯子突然沉默下来的颤抖中,那尖甲沿着她肩膀一路而下,无声无息将她身体剖了开来。

第512章 林家小疯子 十九

十九.

剧烈疼痛让林大疯子难得地清醒,这么多年来难得的清醒,让她恍惚想起不少事情。

多年来几乎被她忘却干净的事情。

她想起了林府那片巨大的宅子,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穿得比普通人家闺阁千金还漂亮的丫鬟,在看到她的时候恭恭敬敬行礼,一口一声姑娘。那时候她确实还是个姑娘,跟朵娇贵的花一样养在深深庭院里,从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她还想起了她的爹,那个严肃又刻板的兵部尚书,终日里忙忙碌碌,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

还有她兄长,她唯一的嫡亲兄长,像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玉面小郎君一样的兄长。

很多年来她都怀着一份不该有的情愫等着他回府,等着他陪伴,直到十九岁那年他突然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他养在外头的外室所生下的孩子。

但后来一次无意中的遭遇,让林秀娥知晓,林宝珠并不是林恒的私生子。

林恒从没有养过外室,所以哪里来的私生子,那出生后不久就被林恒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是林恒的亲生孩子。

洪武三十五年,奉天殿那场突发的大火,烧毁了那座古老恢弘的殿阁,也烧死了那个年轻的建文帝。

林宝珠就是在那场大火里被人抱出的。

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奉天殿起火前无人知晓她的存在,起火后她被一名侍卫匆匆从火里抱出。但她不是建文帝的子嗣,也无从探知究竟是宫里何人所产之子,却是从孕育到分娩都暗藏在深宫巍峨红墙之中,被龙气所庇护着直至出生。

此后不到一年,因涉嫌暗藏方孝孺文集,并被牵涉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案,林家遭了难。

原本显赫世家一夕间坍塌,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几百口人分崩离析,但父亲林雨贞至死都惦记着林宝珠的安危,并留下遗言,要林家活着的后人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婴儿的命。

林秀娥至今不知自己父亲为什么对这条与林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命如此珍重,但林恒在行刑前能得以逃走,或多或少确是因了这孩子的关系,因为当初在行刑前夜冒险将林恒送出天牢的,正是奉天殿火灾时那名将林宝珠抱出火海的侍卫。

所以林秀娥对林宝珠的感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

既将她视为害林家家破人亡的丧门星,却又是救了自己兄长一命。

所以不自觉中,无论到哪儿都守着林宝珠,这似乎就成了林秀娥理所当然的习惯。一如她曾因着自己兄长,莫名陪伴了那个孩子将近半年。

只是一个家破人亡沦落成官伎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无依无靠无生存之力的黄口小儿,终究是出乎人想象的艰难。

无数个日子林秀娥几乎撑不下去,以至渐渐的,从那个无忧无虑简单快活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时不时脑子不清不楚,会骂人会打人甚至会杀人的大疯子。

那一天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林大疯子心里最清楚。

所幸林宝珠很好养活,比一般的孩子更好养活。有时候林秀娥甚至错觉,这孩子似乎两岁不到就有些懂事了,懂事得让她心疼,遂让她在无数个熬不下去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从第一次用漏风的牙齿对她叫出一声娘,到最终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哪怕有时候她把那孩子当做仇人般骂,亦是因为难以控制的理智和情绪。

无法承受的家族颠覆,无法接受的亲人离去,日复一日折磨着林秀娥强撑着的每一根神经。

遂演变成对孩子变幻不定的言行。

孩子天真且不记仇,所以从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她在对那孩子突然间控制不住的打骂之后,背着人哭到无法自已。

所以无论怎样艰难,她始终跟那孩子不离不弃。

所以无论怎样困窘,她始终不舍得去动那孩子唯一的财产,亦就是那只黄金匣子。

那匣子是林宝珠被送出宫后,连带着她襁褓一起由林恒带回家的。

初见时林秀娥不屑一顾,彼时生于如此优渥的环境,区区一点黄金怎会入得了她的眼。

后来困境之中几度走投无路,几次想将这匣子和里头的东西当掉,但想起无论林雨贞还是林恒,都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无比将这匣子与林宝珠一起妥善珍管,遂最终咬牙放弃那些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