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执筷轻叩酒盏,和她的曲调。虽然这声音在迷乱的歌舞夜中,微不足道,可是知念的一颗心,又开始跳了。

 


唱完一曲,池绿凑在耳边上,指一指那少年说:“姑娘,嬷嬷说,有一位黄公子出价最高,就是他了。”

 


知念未及开口,砰砰两声大门洞开,一队纪国军士鱼贯而入,抬进三个大箱。箱子一开,众人的眼都直了。一箱只有一株珊瑚,一人多高,彤光照人,一箱黄金,又一箱正字银锭。这阵仗,明是冲着知念来的了。

 


箱子的主人进门来,铜色黑纹的袍子,金蟒带,英气迫人。

 


当郎一声,知念打翻了茶盏。来者,是纪国靖西王——纪震。洞仙楼内一阵骚乱。天下有不知纪国皇帝纪霆者,却没有不知纪国大将纪震者。先皇长子,无双名将,经略过人,光彩煌煌,竟盖过当朝皇帝。

 


纪震抬眼向挑台上一看,勾起莫测的笑:“又得相见了,知念姑娘。”

 


嬷嬷赶来,死命踩知念的脚。

 


知念飞快看了角落那少年一眼,却见他已经伏在桌上,竟醉过去了。她那娇妍的脸孔上,渐渐现出凄凉而艳绝的笑。“纪将军,楼上请。”

 

   知念所得金珠,不少都打发池绿去从钱庄转给了知正纲名下的一家布行,锱铢积累,竟抵得上一城一季的税入。于是那边再无消息,白绫之事也不提起了。

 


知正纲的第二封信送来时,冬天已经快要过去。

 


“念儿侄女如面:

 


纪震若除,纪国战力去三之二矣。万民殷殷,寄托皆在汝身。见汝家故宅,如见汝父,侄女当不辱没门楣。”

 


好,当初教她死,现在却“殷殷寄托”,教她去刺杀纪震了,知念冷冷一笑。

 


肃州,乃至整个天下,都知道肃州第一名姬知念姑娘已是纪国靖西王纪震的专宠。纪震麾下军队就此驻扎肃州,一任其他将领的军队争先突入杜国内陆,他自安然不动,夜夜召知念入府,常三两天不放她出府。而那府邸,正是知家的旧宅子。

 


对弈至中夜,纪震常毫无防备地枕在她膝上睡着。她捧着那张脸,思忖,她若是依叔叔所命,此时拿出一柄匕首——天下局势恐怕又该失衡了罢?纪震硬挺冷峻的脸庞,有时会让她回想那个黄公子,那清澈天真的视线。

 


知念轻柔地伸手够一个锦垫枕住纪震的头,起身走到窗前。旧时厅台,与哥哥弟弟嬉戏的处所。她临风拭泪,衣裾缱绻如蝶飞,却不知纪震已睁开深邃的眼,静静望她背影。

 


“终究还是恨我的罢。”

 


知念吃了一惊,转回来。片刻,低下头说:“总归要有个人给我恨的。”

 


“那,杀了我。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你尽可以走。”纪震递出一支短剑。

 


“杀了你?”知念笑起来,凄凉摇头道:“杀了你,纪国军心将会大乱,杜国义军反扑,阑国、昙国藉机侵吞杜国北方边疆,过上三年,五年,或者十五年,死上百万人,天下初定,再从那一望无际的废墟上一点点挣扎出来?”

 


“不愧是名将之后。”纪震笑道,一仰一盏万仞长,转身自出去了。

 


一道圣旨下来,纪震奉命与另两路纪国军会合,攻打杜国旧都城,东都。东都繁盛一时,如今见弃,都城已迁往更北更北的墨州去了,只剩下一城去无可去的小民。

 


纪震拔营离开肃州北进,嬷嬷也不敢叫知念接别的客人,每夜弹唱一曲便罢。那姓黄的青衫少年夜夜都来,眼神澄澈。

 


“姑娘,那黄公子又来了,说一百两银子,只要与姑娘说一个时辰话。”

 


“池绿,去请他上来说话。”

 


“可是——姑娘!纪将军回来了会生气的呀!”池绿结巴着说。

 


知念喝口茶,窗外雨声萧萧。“笑话,我又不曾嫁与他纪震,生哪门子气?”

 


池绿嘟嘴下去片刻,就带那少年来了。

 


知念起身敛衽:“蒙公子时时青睐,妾身感激。”

 


少年竟不回礼,只是一双眼眸凝注着知念,半晌忽然说:“姑娘,可惜我们没有缘分。”

 


“无缘怎能相见?”知念浅笑。

 


“若是有缘,那一夜……纪震将军便不会来了。”

 


知念心中一震,垂下眼,久久无言。眼中有泪盈盈欲滴,道:“相逢太晚,争如不见。”

 


“不,也还不晚。”少年自袖中取出一包雀舌茶,交给池绿泡了。果然在那透白的壶中,一片片绿影卷俏舒展,仿如雀之舌,喝来回甘清润。

 

  “池绿,你下去替我到何记买一瓶蔷薇水罢,今夜没得用了。带伞去,下雨呢。”知念吩咐。

 


池绿不甘不愿地下去了。

 


“纪震将军占了知家祖宅,又对姑娘……唉,名门之后,竟被他逼到这等地步!”

 


“身为女子,在这乱世中,若要苟活,便不能计较这些了。既然寻死不成,那就只好贪生,只是不甘心……”知念凄怆地闪了闪泪眼,强作欢笑,问道:“听公子口音——公子是纪国人罢?”

 


少年默认了。

 


“你看,若是当时死了,如今阴阳之隔,如何能与公子相见,促膝品茗?活着,虽然龌龊,却还是好的。如此贪生,怕要被公子瞧不起了罢?”肃州第一名姬的华妆褪却,知念不过是个一十六岁的女儿。

 


少年咬了咬牙:“不瞒姑娘说,在下便是奉命来刺杀纪震将军的。”

 


知念猛地抬头,望着那少年。

 


少年的脸微微红了:“初到肃州第一夜,来这洞仙楼消磨时光,没曾想见着了姑娘,也没曾想——见着了纪震将军。只是那夜人多,不得下手。”

 


“纪震功高震主,也难怪皇帝疑忌他。”

 


少年忽然怒道:“不是的!他是要谋反的!他在肃州按兵不动这许久,显是要保存他的嫡系,作态无心问政而已。相国在——”

 


“相国在纪震军中安插得有人?”知念一笑,粲然如花。

 


少年一楞。许久,道:“姑娘才智,胜于男子!”

 


“那么,若此人是纪震心腹,便可以自行动手刺杀纪震了。还需要公子做甚?他不能,可见他不是。若他不是纪震心腹,谋反一说如何可信?”

 


少年霍然变色:“这么说,姑娘竟是为着纪震的了?”

 


“不。”知念长叹,“我——恨他。爹爹死在他手下,怎能不恨?况且,喝了公子如此好茶,焉能还向着纪震?”

 


“你——”少年神色震惊。

 


“妾身只是说,纪震未必是要谋反,却不是说,纪震不该死。”

 


“你知道这茶里……”

 


知念起身,轻振衣袖,居高临下一笑。“公子不是看着妾身喝下两杯,才说公子此来是要刺杀纪震的么?妾身再愚钝,也知道避害趋利,若是坚执不喝这茶,逼公子动手,岂不是更糟?”

 


“是我卖弄手段了。”少年取出解药,惭道。“如此说来,姑娘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知念站起身,到窗前。夜雨的凄清扑面而来,雨中,池绿撑着伞回来了,木屐声在夜里格外清远。转回身,只看见银烛高烧,不夜不眠的洞仙楼。

 


“是的。妾身愿意。”

 

  第三章 阳关第四声


“念,这城墙可有什么好看的么?每日当午一直看到日落。”

 

    知念回头,那青衣少年微笑在她身后,以身躯挡了风,她那一头青丝便不致乱舞纠结。这少年,名叫黄若芃。

 

    肃州城破当日,这城墙已半倾颓了,而今不过一道荒散的废墟。那冷的石上,溅过多少热的血,倚靠过多少生气虎虎的躯体,只有压在城砖上的星点冥钱,与数碗奠饭纪念着。偶尔疾风扫过,一沓子冥钱压不住了,飘摇着直上云天。

 

    冬夏轮回,多少年以后,这城早晚会没有了人烟,没有了灯火,什么也没有,只留下这亘古的夕照与苍凉的平原。一切活的与热的,都在漫长的流光中冷下去,磨灭下去。

 

    她合眼仰靠,身后的胸膛,此刻是温热。“我的爹,与两位兄长,都死在那城头。”

 

    “念,只要纪震死了,我们就走,此生再也不踏足肃州。”暮风侵凉,黄若芃拥着知念,喃喃地说。“不管天下变乱,我只不忍你这样。”

 

    “好。”知念回身投入他怀中,应道,“不管天下变乱。”

 

    纪震是冰与炭的烈性,黄若芃却是一漾寻常春水,淡静天真,文才武略均无过人之处。可是,这样的乱世,野火遍地,春水竟是稀罕的。这少年自称杀手,却容易脸红。

 

    向北长驱直入,六十万纪国大军如同一刀直指杜国的陪都墨州,刀下层层翻开血与火的波浪。而那刀的锋锐,便是纪震。赤衣金甲,势挟风雷。孱头皇帝与纪国缔结城下之盟,划地千里,年年朝贡。纪国军得胜回师南下——奔肃州而来。快马回报,纪国朝野纷纷轰传,靖西王纪震疯了。他竟然,竟然要立知正武的女儿知念,肃州第一名妓为正妃。

 

    这消息,不日便传到了肃州。

 

    “砰”一声,碎冰迸玉,竟好似楼板上一场雹子。午憩的知念被那声音惊觉,惺忪地睁一睁眼。

 

    “姑娘,姑娘!”,片刻,池绿惶惶地闯进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