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念支起倦重的身子,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看!”池绿手一指,知念方看见床头上,一支白羽箭正端端钉着一笺纸。知念欲拔,那箭却钉得极深。

 

    池绿急道:“姑娘仔细手!”一壁将箭拔了出来。

 

    展开纸简,是知正纲的第三封信。

 

    “念儿侄女如面:

 

    切勿儿女误家国。纪震不除,国无宁日。浮浪少年无可取处,宜早决断,少生枝节。”

 

    太霸道的一封信,和着箭破窗而入,窗上镶的琉璃碎得一地。

 

    知念漫不经心拿过那箭,白羽长镞,想是猎户使的重箭。迤俪到镜前挽起头发,将那箭作了簪子,偏头笑问池绿:“好看么?”

 

    池绿急得要哭:“姑娘,求你别再犟了,不要说这些个神出鬼没的义军,纪将军他也就快回来了,这样真的不成呀!”

 

    “池绿,你说。”知念理一理襟袷,从镜里望着池绿,淡定的面孔,“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天地不容我,连你——也不容我?”

 

    “姑娘,我哪里有!”池绿委屈顿足,“可是你看,纪将军已到辰州,离肃州不过就是七百里地,三日内就到了的。待那时,黄公子和纪将军,这,这怎么收拾呀!”

 

    知念披上一件红地金翠的袍,道:“既是皮肉生意开门迎客,断没有赶人之理。除非黄若芃从此不来,否则,我日日梳妆待他。撞上纪震,了不起把我杀了,不连累你。你且过来帮我紧一紧腰带子。”

 

    池绿憋着一口气上来束带子,知念迭声说:“轻点轻点,勒死了我,嬷嬷问你罪的。”

 

    楼下上来通报,黄若芃又来了。

 

    雀舌茶与五六色茶点之外,池绿破例送上一壶温好的万仞长。今夜过后,明夜在这房中对坐闲敲棋子的,恐怕是纪震了罢?池绿却不知道,那少年便是为了杀纪震而来的。

 

    “无色无臭,下在酒里,一点也喝不出来。”黄若芃将一个油纸小包递到知念面前。“明晚,你服了解药,把毒下在纪震的酒内。后天天不亮,便离开肃州,随我回纪国,可好?”

 

    知念轻笑:“初见面那一夜,下在雀舌茶里的,就是这玩意?”

 

    少年温柔一笑。

 

    “那么——纪震非死不可吗?”

 

    少年轻喟:“纪震手中兵权太重,麾下嫡系又皆死忠,哪怕单只要削他的兵权,朝廷都撼不了他半分。所以,即便纪震不反,也需得死。何况,”他顿了顿,春水般的眸心荡起涟漪,“何况,皇上的生母,先帝元配陆皇后,当年便是被纪震的生母夺宠,郁郁而终。陆皇后的长兄如今是当朝相国。你说陆家岂肯善罢甘休?皇上岂肯善罢甘休?”

 

    知念手上调理弦索,道:“所以——非死不可了。”

 

    黄若芃颔首道:“不错。只要皇上活着,纪震非死不可。杜国与纪国盟约已定,留着他,徒然养虎为患。”

 

    知念眉间扫上些须愁色。片刻,缓缓地开言:“纪震一死,你以为杜国会拿盟约做真么?”

 

    少年面有不平之色:“难道平南、征东、戍北三大将一无可用?”

   女子垂首,喃喃道:“所以——非死不可了。”言罢弄琴的纤指一纵,铿锵兵戈之调出于手底。

 

    黄若芃试饮一口万仞长,凝神有顷,赞声“好酒!”,尽了一杯。

 

    “到肃州的人,岂有不爱这万仞长的呢。”知念说着,曲调渐低渐软,“酿酒用的肃州平原的麦,每逢兵乱之年,血肉沃野,次年的酒,便特别地好。所谓万仞长,就是碧落到黄泉,生界到死界,可不是一万仞那么长?”

 

    少年只是饮酒。

 

    知念和着手底的秦筝唱起曲来,唱道是:

 

    载酒送君行,折柳系离情。

 

    梦里思梁宛,花时别渭城。

 

    长亭,咫尺人孤零。

 

    愁听,阳关第四声。

 

    停指收弦,少年不胜酒力竟已沉沉睡去。知念移坐身旁,倚在他肩,静数那呼吸。

 

    忽然,少年睡梦中喉间一哽,作势欲醒,头微偏,一线绝细的血自他嘴角淌下。知念伸指拭去血迹,握过他手,那手渐渐散失了余温。

 

    烛尽了。金丝缠石榴石的香笼里冷下一掊残烬,及幽魂也似芬芳。

 

    风自窗外来,青的天,白的月。少年的肩尚单薄,且今后,也再不能更浑厚了。知念埋首在他肩,发觉自身原也是一付细弱的肩膊。

 

    睁着眼,那无尽的流光踱过。流光,流光,流水的光景。眼前纷纷带过多少绚烂的图卷,目迷五色,美景良辰,可是只许一次,再不回来。纵然再中宵欢宴,笙歌如旧,早已不是当时。

 

    偶尔鸡鸣在肃州城内,而天还沉青沉青没有亮的意思,令人疑心那唱晓的禽鸟可是梦呓了。仿佛瀚海已作桑田,天才终于泛了一片洗旧的白。

 

    “姑娘。”池绿在门外悄声地唤。

 

    门里答她的是一个倦散的声音:“进来罢,人已经死得冰凉了。”

 

    池绿颤着手推门进去。花梨榻上坐着两人,披着清幽的天光。一个是知念,另一个倚着她的,早已陷入永远的睡眠中。

 

    “怎……怎么会这样的?”池绿声若游丝。

 

    知念淡静地说:“他的杯子上,可不是你亲手抹的药?就和那天他羼在雀舌茶里的药是一种。”

 

    “你怎知道?”池绿陡然色变,沉声问道。

 

    知念连眼也不转过去,自顾自说:“小时侯,就知道城东有家猎户姓池。池老大与我爹知交多年,几次我闹着要跟去池家玩耍,爹却只肯带大哥二哥去。可是,我是武人的女儿,休想一句‘不许’就困住我。”她琅琅一笑,池绿闻声竟要寒噤。知念拔下发间长箭,鸦鸦的发披了一肩,“好多次我悄悄骑了小红骝马跟去,在池家后院的射场,还见着池家的姑娘。那姑娘一手好箭法,男子的硬弓,她拉个满圆来毫无难色。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许配与我二哥了。可是,你也知道的,池绿,二哥他死在那城头,便再也不能来迎娶你了。”

 

    池绿一软,瘫到了地上,暝暗中,只听得她热泪嗒嗒溅地。

 

    “我寻思,若这洞仙楼内有一个人会是义军的楔子,那除了你,还有谁?从对面你的卧房打开窗,一箭射到我的卧房,再赶过来拍我的门;使这么重的箭,却没有分毫伤了我。池绿,不枉二哥苦苦央爹去向你家提亲——你不寻常。”知念咬牙,仿佛有些字要紧咬于牙关中,才不致颤抖,“为了叫我专心引诱纪震,不惜毒杀了他。可是你未必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知念探手抚着那少年静好的面庞。“看见他项上这金锁了么?我一眼认出来,哪是什么延命锁,这是纪国的金虎符啊。此符一出,号令纪国征东、靖西、平南、戍北四大将,及百万貔貅之师。他姓黄,也对,他是皇帝。纪国的少年皇帝纪霆——陆皇后之子,当朝相国之甥。挂着个虎符四处跑——”知念含泪摇头,“可真是孩儿心性。”

 

    池绿怔了片刻,挪到她身边来,一壁笑,一壁泪止不住往下掉:“这一阵,委屈你了……今夜除去纪震,我们就走,投奔义军也好,出家也好,咱们不待这肮脏的烟花窟了!”

 

    除去纪震,我们就走……知念殊绝的容颜上,一掠而过的,是生生的隐痛。这是第几次,有人对她如此说了?

 

    “可是,纪震不会来了。”听闻知念此言,池绿倏地抬头来望她。知念重新用那箭挽了头发,清宁地笑说:“昨夜我放鸽给他送信,他此时该是星夜行军,由辰州往纪国国都冠州,去讨取谋夺皇位的陆相国了。”

 

    池绿抹了泪,呆看着这个她全然不识的知念。


“到底,我还是看错了你。”池绿在拂晓的清光中站起身,恨恨地,一字一字地说。“你是知正武的女儿,知易的妹子,你不会不晓得,纪国皇帝一死,纪震重兵在握,更兼那征东、平南、戍北三王中,倒有两名是与纪震同母所生的皇子,皇位于纪震根本是探囊取物。纪震强悍好武,他这一登基,不止是葬送了我杜国,怕这大半个天下都葬送了!”

 

    知念别过脸,冷冷道:“我并未支使你杀了纪霆。”

 

    “你分明知道我打算杀了他的,为何你不阻止!你可忘了,那肃州的城墙是如何塌了的吗?你可忘了,你爹娘兄弟是如何死了的吗?那皆是因为纪震!”顿了一顿,池绿泣血般说,“为了纪震能做个皇帝,竟连这些也全忘了么?”

 

    知念只是不答。

 

    池绿指着她,咒诅般压低了声:“曾想过,不管义军如何,不管自家是死是活,只要你有一点难色,也必要带你逃出这烟花之地——不为别的,只为你是知易的妹子。可是,你却甘愿拿知家的声名,拿天下的百姓去填纪震的狼吻!”

 

    “池绿。”知念背对着她,声音一如止水,“我且问你,杜国国力积弱,拿什么抵挡外侮?即便是我嫁与纪霆或纪震,你以为阑国、昙国、呈国会放过如此一只待宰羔羊么?到那时流兵四起,群寇割据,一遍遍火并分裂,许多大义的旗号起伏,到头来呼告颠踬不得安生的,还不是那些蚁民。人有死日,星有殒时。世间何来永祚之国?如此非要小民以死相殉的国,倒不如早一时灭了的好。”

 

    池绿一时语塞,心中澎湃激愤。知念所言,似是极尽荒谬,却无从辩驳。

 

    

 

    沉寂中,一男声道:“可惜了你,竟生作女身。”推门进来的,是一身戎装的靖西王纪震。

 

    池绿更不说话,拔出暗藏的腰带剑便刺过去。纪震只闪了闪身,不知如何拗住了池绿手臂,那剑分明逼住了池绿自己的颈子。池绿眼见受制,手上劲力一吐,竟要趁势自刎。纪震眼疾,一把将剑打落,又制住了她,池绿一双眼睛火焰熊熊地怒视他,而他全然不以为意。

 

    “你为何来了?”知念转过一张绝色容颜,开声问道。

 

    纪震不羁一笑:“兵马打肃州城外五十里过,独自进城来探一探你。牙城城门关着,只得翻进来。”

 

    “果然心思细密。今日纪国少帝驾崩于肃州,若你在此被人发现行藏,传扬开来,野史官那支笔怎能放过了你。”知念缓缓说道。“取虎符便取虎符,可不要拉我做幌子。”一手取下纪霆项下的金虎符,抛给纪震,浑然不似这是个调遣百万大军的敕令之信。

 

    “随我走吧。不要留在此处。陆相国既然撺掇纪霆微服出宫图谋篡权,此时必定又要借纪霆一死大做文章了。”

 

    知念闻言抬眼,温润的面孔上有傲岸之色:“不。纪霆死于鸩毒,若没有凶手抵案,那陆氏相国定不能罢休。”

 

    池绿分明觉得纪震攫住她的那只手一紧。纪震痖声说:“莫倔强。”

 

    “只求你一件事,”知念掖一掖纪霆身上的锦被,“放了池绿罢。由她去。”

 

    “放了我?!”池绿怒极反笑,“放我一次,我便来杀你纪震一次,直到他死——或者我死。”

 

    知念仍是低柔的声音:“池绿,你想一想,若是纪震死了,再无人堪统领天下,多少草莽英雄又要聚啸山林,混战不休?世无将才,这一乱,怕就是十年八载,牺牲不下百万。而若是纪震领军一统天下,顶多只是五年,死伤十数二十万罢了。”

 

    池绿恨出了满面的泪:“你竟拿人命做算筹,来计数长短多少!”

 

    “莫非只需以国为名,便可以草菅人命,便可以教本不当死的无辜百姓为‘大义’殉死?”知念一哂。“若能多保全一人,即便以人命为算筹,又有何不妥?——我今日陪着一起死了就是!”

 

    纪震心头大惊,叱喝:“我不准,知念,你听好,我纪震不准你死!”

 

    “纪震,原来你竟是如此不明大体,可笑我竟一心要将天下托付与你。”知念憾然道,“休要让我看低了你。”

 

    “你当真不走?”纪震沉默良久,拧眉问道。

 

    “不走。”简单二字。知念翦水瞳仁只是眷顾着那死去的少年。

 

    “莫非你——心里有他?”纪震不信似地质问。

 

    她捧着纪霆僵直的手,看向少年那俊秀的侧影,滚滚的泪终究和着话语淌下——“是的,心中有他——自始至终,只有他。”

 

    纪震与池绿的胸臆皆是一堵,心魂震动。

 

    这当口,天际云蒸霞蔚,朝阳映得仿佛大火焚城。如是炽烈宏盛的光芒下,肃州重新尘土飞扬地醒来。

 

    曾有一日,日暮时分的晚霞,也是这般壮美。

 

    肃州城破的那一日傍晚,知正武与两个儿子飞骑回府,在自家用了最后一餐。虽然城外的纪国军仍是踌躇,但城中早已明了,肃州是保不住的了。席间,知家六人只是沉默。

 

    晚膳完毕,知夫人领着小儿子回房去,知正武来到女儿的闺房,见知念正将白绫向梁上抛去。

 

    “念儿。”知正武甲胄装束,卓立城头仍是壮年模样,可是,在这艳丽夕照下,他分明已经被岁月熬干了。

 

  知念应道:“是。”

 

    “你可记得,你开蒙那天,爹教你的,是什么?”

 

    “武之道,不在杀戮,而在回护当护之物。”

 

    “好。还有呢?”白发宿将的眼中有泪滚动。

 

    “护民为重,护国为轻。世间本无正统王朝,惟有黎民代代生息。”知念和泪背诵,“使天下安乐平靖者,不问族类身世,皆是明君。”

 

    知正武含笑惨然点头:“这本来是《驰骋执论》的序,然而付梓时,爹将它删去了。你记得,很好,就如此做吧。念儿,你太美太聪慧,注定不是池中之物。你这双手,能左右多少人的命运,你——你需慎重。”说着,知正武扯下梁上白绫,抽出佩刀,将白绫往刀刃上轻轻一吹。白绫还是完整的白绫,然而吃力久了,必然会断的。

 

    “爹,我不要——”知念呼喊。

 

    “你是武人的女儿,也便是武人。岂有不听军令的?!”知正武怒道。

 

    他那倾国之姿的女儿只是泪流满面,无语凝噎。

 

    “爹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你哥哥们……也不会了。你须得活下来,替我们看到那一天。”

 

    忽然,传来幼童撕心裂肺的尖叫。那是她七岁的小弟弟。房中二人不由得一震。开门出去,只见她两名兄长,知瀚与知易,眼中含泪,竭力隐忍。片刻,知夫人开门出来,惨淡地点了点头,又将门合上了。通通两声,知家两子身穿重甲对门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知念送到门口,望他们上马。城头潮水也似嘶喊,与风过旌旗那烈烈的响动。

 

    知瀚望了望知念,道:“妹子……”却又哽住。

 

    知正武紧一紧甲胄,望着熔金的西天,道:“纪震这小儿,已不简单。倘若他是我杜国战将,杜国一统天下……当不过五年罢?”说着,竟有些出神了。

 

    知易低唤:“爹,城上该换防了。”

 

    知念攥紧手中白绫,挨个儿唤了一遍:“爹,大哥,二哥……”竟说不出别的来。

 

    三人颔首,拨转马头,啪啪啪三声响鞭炸在暮色中,一路烟尘,向城头去了。

 

    知念回到家中,母亲已然投缳自尽。她站上凳子,将那白绫向梁上再度抛去。她知道,因了父亲那一刀,她决计不能死。她必得过完她比死还冷的一生。

 

    雾蔼渐合,烟霞四起的长空下,听得角楼高歌彻:

 

    中岁学兵符,不能守文章。

 

    功业须及时,立身有行藏。

 

    望君仰青冥,短翮难可翔。

 

    苍然西郊道,握手何慨慷。

 

    天已大亮,沓沓的马蹄声近了,想是纪霆的随身亲卫觉察有变,正拼死赶来。知念独坐高楼,捧过纪霆的酒杯,注满一杯的万仞长。看着杯壁上渐有一抹无色的毒,溶入清凛如水的美酒。

 

    酒入愁肠,肠断,愁仍未断。

 

    冬夏轮回,多少年以后,这城早晚会没有了人烟,没有了灯火,什么也没有,只留下这亘古的夕照与苍凉的平原。只是,不管天地洪荒,这血沃的原野上,明年新酿的万仞长,怕会分外地芳冽罢?

 

    (完)

 

    附:

 

     破阵子 为陈同父赋壮语以寄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PS:这是鳕鱼所有作品中我最爱的一个长篇。也是曾让斩鞍折服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