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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阮安俯身在他冷硬的颧骨上印了一吻,语气温软,似在轻哄:“仲洵,你别将我推开。”

第76章 驯狼

  阮安柔软的唇离开了他的颧骨。

  她能明显觉出,霍平枭的情绪缓和了些,周身亦没了适才凌厉的气场。

  自她唤他仲洵后,男人漆黑眼底潜伏的情绪有了些微的变化,眼神自此一刻不离,直勾勾地凝睇她看。

  这种带着摄夺和占有欲的目光,灼得阮安有些面热。

  随着水温愈烫,附着于他衣物上的血污亦在浴桶逐渐化开。

  转瞬间,湢室里就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

  阮安嗅见这气味后,小鼻子不禁皱了起来。

  昨儿个他就没睡,连夜出城追击张小娘的车马,回来后又动了怒火,应是杀了人,回到侯府后就把自己的身子往冷水里浸。

  再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被糟践。

  热雾氤氲,考究华贵的兽纹团窠锦贴合着男人硕美匀健的肌肉线条。

  霍平枭面部轮廓硬朗冷淡,悬鼻削挺,虽然处于如此落魄之态,却依旧难掩俊美皮貌。

  他突然开口,问她:“你适才唤我什么?”

  身体逐渐被热水的暖意充融,霍平枭搭在桶沿的修长大手也松了松。

  趁此时间,阮安将他手中的帨巾夺了回来。

  她抿了抿唇,便在男人的盯视下,为他仔细地擦这侧颈和面上的血痕。

  在她温柔的擦拭下,霍平枭缓缓阖上眼眸。

  耳旁响起姑娘音腔讷讷的叮嘱声:“你不能总这样,现在还年轻,一时没有事,身体也受得住,可以后上了年岁,你该怎么办?”

  霍平枭掀眼,缄默不语地看向她。

  阮安为他拭完了面上的血迹,又说:“先出来,总不能一直泡在血水里。”

  霍平枭没动。

  阮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软声再劝:“出来吧,仲洵。”

  这两个字甫一从她口中说出,便如被施了咒术般,霍平枭即刻就从浴桶里跃了出来。

  被浸湿的华贵衣袖混着血水,滴滴答答地落于地面,澡豆的香气难以将他身上的血腥味儿遮掩。

  身为说一不二的上将,只消站于点将台,挥挥手中的旌旗,几十万的泱泱大军都只会听从他一人的调配。

  以往是他掌生杀予夺大权,在驱使别人做事。

  可只要眼前的姑娘温声唤他一声仲洵,他会任由她驱使,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阮安离他几步之遥,纤白如瓷的小手持握着被污血浸染成淡红色泽的帨巾,她的手或多或少被蹭上了血污,但她没顾。

  姑娘的小脸上也没有任何的嫌弃,依旧是他熟悉的温良无害模样。

  这样的她,与他反差强烈。

  亦于他常年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阮安温柔地接纳着他的一切。

  他有些狼狈地往她身前走了几步。

  周身被她身上清苦的药香萦缠,这种能让他内心安沉的药香,仿佛在将他身上的污秽和罪孽涤净。

  阮安便如他的良药一般,霍平枭仿佛找到了,能解他心魔的药引。

  沐完浴,已至平旦寅时。

  霍平枭换了身干净的中衣,身形挺拔地坐于床沿。

  因着肤色过于白皙,此时此刻,阮安眼底的乌青瞧着更重了些,在昏黄的烛火下,格外明显。

  她让女使端来刚煎好的药,命道:“给侯爷端过去。”

  又对霍平枭叮嘱:“忽寒忽热,对身体不好,侯爷将这药饮下去后,多少能将这几日的亏空弥补些。”

  霍平枭漫不经心地用长手接过药碗,即刻饮下,身上没了适才的阴沉和待着压迫感的气息。

  男人异常听话。

  阮安的心中却仍是没底,颇有种在驯狼的感觉。

  她从前在游医时便听驯兽师讲过,说那些凶兽中,无论是狮虎、还是罴象,都是能被人驯化的。

  可狼这种凶兽,却极难被人驯服。

  足以可见,它的野性和凶残。

  同孤傲的狼一样,霍平枭总给她一种野性难驯的感觉。

  阮安站在他身旁,原本正在盯着他喝。

  及至他饮完药,淡淡睨向前方。

  白薇即刻会意,很快退出了寝房。

  她前脚刚走,阮安的手腕就突然被霍平枭擒住,并往他怀中拥带。

  及至跌坐他怀,阮安还未反应过来。

  霍平枭蓦然倾俯身体,吻住她唇,强劲的手臂抱胁着娇小的姑娘,往内收拢。

  男人身上熟悉的冷冽气息夹杂着苦涩的药味,逐渐灌入她的唇齿之间,他将她纤细易折的后颈用大手托起,动作带着极浓的掌控意味。

  阮安的身量放在女子中不算矮,却与他的身量差了太多,一旦被他胁控,就只能任由其主导。

  “张嘴。”

  他喉结微滚,嗓音透哑地说。

  霍平枭用长指捏着她细腻的后颈,觉出姑娘的呼吸有些不匀,将她往外推开数寸距离,无奈道:“都亲了你多少次了,气儿都不会换。”

  男人的个性桀骜张扬,行起这种事来,骨子里也总是透着股肆无忌惮的放浪劲儿,欲感蓬勃。

  阮安的小脸儿愈发泛红,肌肤仍存着他掌心薄茧划过的微粝触感,又烫又糙,他的手止步于她颈间挂的狼符。

  忽地,她觉身前一空,姑娘温弱的杏眼即刻因着他的欺近,盈出了些水来。

  阮安的面颊又红了几分。

  贴身的水红色心衣不知何时被他攥入宽厚的掌心。

  霍平枭微微垂眼,看向手中被揉成皱皱巴巴一团的女子小衣,痞里痞气地低声笑了下。

  阮安固然觉得赧然万分,却不想在这时同他计较欺负她的事。

  她没同他恼,觉出他心情转好了些,温声问道:“张小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同我讲讲吗?”

  这话一落,霍平枭唇角的那抹笑意即刻消失至无。

  他淡淡回道:“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我都无关。”

  家中那么复杂不堪的过往,不必让她知晓,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觉出他身上又有了防备之态,阮安关切地盯着他半敛的眼,忽地轻声说:“你不想说,就不说。”

  她是那么地喜欢他,喜欢到他的一切都能接受。

  阮安能看出,霍平枭明显在嫌弃自己的过往,甚至对此存着深深的憎恶。

  可这样一个骄傲恣意的人,不该被这些事绊住,她想为他做些什么。

  这时,霍平枭微微瞥眼,看着阮安将小手探向他的侧颈,并将柔软的掌心覆在那处被他生母亲手划破的疤痕上。

  她抚摸它的动作缓慢,带着疼惜,仿佛想要将它抚平。

  霍平枭垂下眼睫,突觉心跳加快了许多。

  这种异样的感受,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早在阮安再次来到他身旁,成为了他的妻子,他就会时常如此。

  只这一次,他心脏跳动的频率明显加快了许多。

  从一开始,阮安就从未嫌弃过他身上这道丑陋的疤痕,总是在尝试靠近、碰触它。

  她向来不善言辞,予他的是她木讷的温柔。

  此时此刻,霍平枭忽地意识到,他早已对阮安产生了深深的依赖感。

  在此前的人生中,他从未如此依赖过一个人。

  阮安于他而言,仿佛是久病之人每日都要喝的良药。

  但凡戒断一日,他都会彻头彻尾地疯掉。

  想起将来会发生的风云莫测,霍平枭突然将她往怀里拥紧了几分,阮安不知他为何会将他勒得那么紧,只得用小手推了推他。

  他突然凑近她的软耳,嗓音低沉地说:“阿姁,我会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包括权势和地位。

  但凡他有什么,都会尽数予她,命也可以。

  霍平枭吻了吻她的额侧。

  阮安却没弄清,他为何会没来由地同她说了这么一席话。

  忽地,他吻她的力道变重。

  似在央求,又好像带了威胁之意,霍平枭的语气亦沉了些:“所以,千万不要离开我。”

第77章 二更合一

  暗卫将张庸的尸体放在了临近皇城高墙的嘉福门处,东宫内人发现他时,这个之前凭借主上宠爱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已被穿肠破肚。

  张庸腹部的恐怖刀口一看便是被重刃所致,所有看见他尸体的人面色皆是一骇。

  亦都弄不清楚,张庸为何在请了个丧事假后,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是日,太子萧崇在左春坊与中书舍人议完事后,即刻就往太子妃的寝殿快步赶去。

  傅良娣明显将自己精心装扮了一番,身着一袭妆花罗的襦裙,容色姝美的面容上还细细描绘了烟霞妆。

  透过偏殿的窗楹,她看见太子匆匆而过的身影,眸色飞快地由亮转黯。

  及至太子的背影消失至无,傅良娣方才语气幽然地对身后的女使说道:“太子一个月至多临幸太子妃两回,她怎么这么快就怀上皇嗣了?”

  傅良娣女使的神情也颇带费解,恭声回道:“太子妃没少派人在民间四处搜寻得子良方,各种温厚的补药喝下去,这体质想必也比寻常的女子更容易受孕。”

  这话一落,傅良娣用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话音带了些怅惘,又道:“本宫是真想知道,她到底饮了什么药,怎么这么灵?”

  女使又答:“只可惜琉璃被她贬到掖庭洗衣去了,她是太子妃从太傅府上带来的丫鬟,以往这些事都是她去宫外和医者联系的。”

  傅良娣的心中逐渐蔓上淡淡的恐慌。

  之前她仗着萧崇对她的宠爱,多少有些恃宠生骄,李淑颖虽然佯装大度,在表面与她维系着和平的关系,可在私底下,两个人早已不睦许久。

  眼下她有了身孕,又是东宫正妃,太子的那颗心也明显往她那处偏倚了过去。

  李淑颖难保不会仗着这点,在这几个月对她使手段,以报昔日之仇。

  另厢。

  太子快步进了正宫寝殿,李淑颖已然穿着素简地侯在殿央,朝着他方向款款施了一礼,温声道:“臣妾见过殿下。”

  太子赶忙将她扶了起来,说道:“爱妃既有身孕,以后就不必在孤的面前行礼了。”

  李淑颖怀的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太子自打得知她有孕的消息后,心中就一直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充融,对这位太子妃的态度也比从前热忱了许多。

  李淑颖难能感受到太子对她的关照,心情多少是带了些愉悦和欣喜之感的,她由着太子将她小心地搀扶到了罗汉床处。

  偏殿的博山炉里也不再焚着气味浓厚的龙涎香,凡是全换上了对孕妇身体有益的药草。

  太子在另一侧坐定后,询问了李淑颖孕初的症状。

  李淑颖垂眼回道:“那日臣妾多少被张庸的事惊扰,动了些胎气,太医叮嘱臣妾一定要多注意休息。”

  这话是在敲打太子,李淑颖想让他知道她怀子的不易。

  但这个孩子于她而言,也属实是意外之喜,胎相有些不稳亦是实情,并非虚言。

  自打做了母亲后,李淑颖的心境也产生了变化,不管这胎是男是女,她都想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当然希望它能平安出世,不想头一胎就和自己的孩子分别。

  不过,她还是希望这胎能是个男孩,这般,她有了嫡长子,这个东宫正妃的位置也能做得更稳些。

  “爱妃辛苦,切莫操劳,一定要将孤的皇儿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说话间,皇宫那处也来了人,送来了皇帝赐给李淑颖的贡物。

  包括一对重明枕、一套神锦衾、一双和田玉打的玉如意,以及南海刚刚进贡的珊瑚摆件,光从赐物来看,就足可见皇帝对李淑颖腹中之子的重视。

  李淑颖隐忍多月,终于凭借子嗣在东宫扳回一局。

  只这赐物是皇帝送来的,皇后那处还没什么动静。

  思及此,李淑颖用帕子掩了掩唇角,强自压下眼底的不豫。

  她清楚傅良娣在东宫如此骄纵的缘由,并不完全是仗着萧崇对她的宠爱,她的背后亦有皇后在为她撑腰。

  皇后身居后宫多年,表面对她这个嫡媳各种满意、夸赞,却将平衡之术玩的明明白白。

  只要她能坐稳这个位置,再生下皇长孙,萧崇的心不在她这儿,或是有多少妻妾都不妨事。

  她早晚也要利用别的女子,来平衡后宫关系,况且她对太子并无男女之情,只当他是丈夫,是未来能让她母仪天下的君主。

  可如果要李淑颖来说,她活到如今,有无对谁动了些情思,答案是有的。

  她亦未能免俗,还是对霍家那位年少封侯的骄子儿郎产生了好感。

  李淑颖习过些相面之术,总觉霍平枭这人不仅通身散着王侯的贵气,眉眼间亦总会流露出帝王之阴鸷,男人随意觑一觑眼眸,就自带睥睨威严。

  但他父亲霍阆不日内将死,霍平枭虽手握兵权,亦骁勇善战,是大骊的战神。

  可霍阆一旦去世,便如树倒猢狲散,霍家必然要势微,他这般桀骜不驯的人,也就再没了从前的风光。

  外人都说,霍平枭是凭自己的能力从剑南的一个寻常军阶,混到千户、荣升大将、再至封侯,被朝廷拜为上公大司马。

  可出身于簪缨世家的李淑颖却认为,霍平枭的骨子里流的是霍家的血,能镇住几十万大军的不凡气度亦是霍家给的,那般嚣张且不可一世的性情,亦是霍家和权臣父亲带给他的底气。

  这个男人终归是为臣之命,白瞎了那副俊美的皮相。

  眼下皇帝也在同陈郡公培养将才,再用他打个几次仗,皇室便该清君侧,削他兵权了。

  到时霍平枭若要反,也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罢了。

  房家的那位表妹这时看着风光,到时也要带着幼子随他颠沛流离,余下的半生都要过戎马倥偬的凄苦日子,

  那嘉州来的奸诈医女没了靠山,也得随着霍平枭狼狈而逃。

  而她却能在这繁华阖闾的长安城中稳坐凤位,受万人景仰。

  而今霍平枭面对这种棘手境况,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做出杀死家妾,又将黄门郎杀害的恫吓之举了。

  相府的大火平息后,通鉴园的四处依旧弥散着淡淡的焦糊气味。

  霍阆居住的轩室,尚算完好。

  临近深秋,熏炉里烧着足旺的炭火,驱除着潮黯的寒气。

  苏管事神情伤感地将霍阆推到了厅央,许是因为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霍阆今晨难能恢复了些精神,还能在下人的搀扶下,勉强从床上坐起。

  尽管他的身体犹自虚弱,霍阆还是命下人为他敛饬了番仪容。

  短短数日,霍阆的面庞又苍老憔悴了许多,这个骨瘦嶙峋的老者身着一袭宽大公服,头戴进贤梁冠,鬓发斑白,气质依旧如冰玉之絜,病容难掩其名士风华。

  他命下人将泛黄的长卷堪舆图铺于漆木几案。

  霍平枭恰时进室,看见霍阆双手微颤,将狻猊铜镇置于朱红色的“剑南”二字之上。

  霍阆觉出霍平枭早已进室,却未抬首。

  霍平枭微微垂睫,唤道:“父亲。”

  霍阆将手从铜镇移下,淡声道:“你叔父霍闵在你十三岁那年去世,我亦是在那年,将你送到嘉州习武。你这一去,就是七年。”

  说完,他抬眼,看向霍平枭,又道:“坐罢。”

  霍平枭随意寻了处茵席,绑于铜兽小冠的黯红长缨随着他席地而坐的动作落于肩前,垂在泛着寒光的墨色腰封处。

  他将它拨于身后,随后沉下眉眼,单手撑膝,凝神细听,姿态犹带年少桀骜,通身散着王侯的矜贵气度,仪容赫奕,令人移不开眼目。

  霍阆缄默地将霍平枭略带复杂的神态看在眼中,眸色平静无波,没让他看出他的落寞,和惘然若失。

  他和她的眼睛,生的尤其肖像,同样的明昳烨然。

  当年在御街上的惊鸿一瞥,令他此生再难忘却。

  眼前这个俊朗青年流淌的血液,有他的一半,亦有她的一半。

  虽然她早已不在,留于这世间,能供他留个念想的物什亦被烈火焚烧殆尽。

  但他们如耀眼烈阳般的孩子,还在这世上。

  因为他母亲的关系,霍平枭自幼就与他的关系不睦,他亦没能将他身旁亲自教养至大。

  但他和她的孩子,生来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霍平枭没靠他的帮扶,独自在剑南闯出了一片天。

  十九岁那年,未至加冠之龄,便一战封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霍家祖辈靠军功封侯,他是嫡长子,虽顺利承袭了家族的爵位,可却自幼多病,十几岁那年的那场重病让他跛足,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他无法像霍闵一样,继承父辈遗志,上阵杀敌,建国立业。

  他的一生就如名字一样,良才被困,终年缠绵病榻。

  霍平枭却活出了他最想活出的模样,鲜衣怒马,张扬肆意,霍阆其实一直都以霍平枭这个长子为傲。

  也当然不会甘于,让她和他的儿子,屈居人下。

  “剑南是个好地方,仓廪充实。”

  霍平枭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这么说,低声回道:“嗯,我在剑南做节度使时,也在各州都置了军屯。”

  他说这话时,眼里透着显而易见的锋芒,经年潜藏的野心再难遮掩。

  霍阆淡声又问:“你屯的那些田,能够大军吃几年?万一赶上灾年,手底下的兵都得饿肚子。”

  这话一落,霍平枭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要特意提起剑南道,他豁然从茵席处站起,难以置信地看向霍阆。

  却见他提笔沾了沾一旁的朱红墨汁,往那堪舆图上圈画了几处,嗓音颇为深沉,道:“我早年命人在泸州囤了八百座太仓,戎州亦有七百座太仓,再算上三门峡的那处粮仓,共有各类粟谷稻米一千万石,至少够你的大军和剑南的百姓吃上五年。”

  霍平枭冷峻的眉眼微微一动。

  霍阆神情平淡,又提笔描画了几条漕运路线,示意他看,再次叮嘱:“离开长安后,记得先把这些水路派人控制住,这些漕路一旦断了,萧家的人就会被迫逐粮,拿你无可奈何。等长安的粮食坚持不住了,为了离含嘉仓和洛口仓这两个仓廪更近,他们一定会迁都洛阳。”

  “到时你便可向北微扩。”

  “等你率军到了剑南,即刻就会有百名谋士在你离开长安后,齐聚益州。这些人都是我之前的门客和幕僚,个个都极有才干,比前朝那些只知讲经论典,写策论的腐儒不知强了多少遍。”

  “他们的年岁都比你长,你虽会成为他们的主上,也切莫骄亢傲慢,免得失了人心。”

  站于一侧的苏管事听着霍阆对霍平枭的叮嘱,和事无巨细的安排、筹算,不禁瞠目结舌。

  原来这几年霍阆的隐忍不发,都是在为大公子的将来谋划。

  几句话就将他的前途指明,避免他会走弯路。

  霍阆又对霍平枭叮嘱了许多,包括切莫同与剑南有接壤的逻国硬刚,他们的君主仓煜亦是个能征善战的骁勇之人。

  且霍平枭率领的狼骑团中,将领固然个个威猛,以一抵千,但普通步兵和骑兵的武力,照逻国的兵种还是差了些。

  一旦与其相争,很容易就会两败俱伤。

  听着霍阆的这些叮嘱,霍平枭不易察觉地攥起掌骨,手背逐渐有淡青筋腱贲出。

  他紧紧地咬着牙,未发一言,没在霍阆的面前情绪失控。

  ——“萧家气数已尽,只要你把握住机会,这中原的天下就是你的。”

  “到时自封为王,还是称帝,随你。”

  霍阆撂下手中执笔,复又沉眉,睨向身前的长子。

  他对霍平枭说出了最后的一声嘱托:“你和那医女的孩子,最适合那个位置,无论如何,你都要将他列在储位的第一人选。有这样的儿子,是你的幸运。”

  霍平枭并未料及,霍阆竟然猜出了霍羲生母的真实身份。

  或许早在一开始,霍阆就知道了他要娶的人压根就不是沛国公府的远方表妹。

  霍阆看似在装糊涂,其实也是在纵容和放任他的行为,没有因为门第之别,就阻止他真正想娶的人。

  “父亲放心,那个位置我也只会留给霍羲。”

  他嗓音发颤地说着,亦在心底同自己说,往后的余生,他也只会有阮安这一个女人。

  初冬,霍阆的五七刚过。

  阮安和霍羲守完丧期后,便派人尽快将药圃里的药材尽数敛饬,收拢到了专门的木箱里,朝廷赐给霍平枭的这处地界原本就是未经打理的荒地。

  阮安在这开了药圃后,不过就是命人拾掇了几处药田,建了几间庑房。

  关闭药圃前,她干脆将这里的庑房留给被遣散的药农住,还给他们都留了足够的傍身钱财。

  并叮嘱他们,如果有流民来此,可以将空余的房屋给他们住。

  自打霍阆去世后,阮安便同霍平枭商议了一番,没再继续让霍羲去国子监上学,而是同在嘉州一样,请了个来历清楚的夫子,让他在侯府给孩子授业。

  而这间开在安仁坊的药堂,魏元也已提前找好了下家。

  阮安准备再在平安堂无偿坐诊三日,得知这件事情的百姓很少,阮安也很庆幸,幸亏她当时没入世医的行会,不然仅仅过了半年就退会,也是一种颇不负责任的行径,未免会砸了她自己的招牌,连带着也会让那些世医更瞧不起他们铃医。

  只她一直在帮着高氏置办丧事,也要安抚霍羲,和霍乐识这样小辈的情绪,没有时间去大慈寺同僧人问曼陀罗的事。

  高氏昨日还同阮安抱怨了几句,说原本还打算再给霍长决定桩可心的婚事,她已经相看了几个世家贵女的人选。

  可霍阆这一走,霍长决有三年的热孝要过,不能成亲娶妻。

  阮安只能安慰她:“侯爷和我成亲时,年岁不小了,都二十五了,二弟三年后也才二十四岁。”

  高氏立即就剜了她一眼,说道:“长决和他大哥能比吗?你在蜀中时就给他生了个孩子,等同于是定北侯在二十岁时,就已经有儿子了。我这么一看啊,长决可能要到而立之年,才能有自己的子嗣了。”

  阮安劝道:“不会的婆母。”

  随着关系愈近,这位婆母同她说话的方式也是直来直往,不藏任何心机。

  阮安不喜欢同人说话,还要绕圈子,与高氏相处时倒也觉得比从前自在了许多。

  趁天色尚早,阮安准备闭堂,带着两个药童去趟大慈寺。

  田姜站在药柜旁,看着阮安挑拣着里面的药材,突然说了句:“阮医姑,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阮安瞥首看了男孩一眼,回道:“问罢。”

  田姜不好意思地用小手搔了搔后脑勺,赧然又说:“阮姑,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阮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姜小声回道:“我和田芽在私底下探讨过这事,我们两个都觉得,您年轻时的样貌一定很美,就是有点儿遗憾,没能见到您年轻时的样子。”

  阮安又笑了笑,这两个药童毕竟师承于她,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传授给他们。

  等离开长安后,也自然要将他们带上,说不定以后能有机会,让他们看见她“年轻”时的模样。

  刚从矮几下来,药堂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田芽看着那个面孔陌生的年轻男子,说道:“这位公子,我们已经要闭堂了。”

  那人却说:“诊个脉的功夫,不过片刻,阮医姑不会对病患拒诊吧?”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好似让人寻不出拒绝的理由。

  阮安面若冰霜地看向来人,拒绝道:“殿下是大骊的郡王,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能给你诊病,您何必跑到我这处偏僻的药堂来看?不嫌麻烦么?”

  虽然搞不清萧闻来平安堂是为了什么,可眼下这种局势,无论是做为阮姑也好,房家表妹也罢,她都不想跟萧闻过多的接触。

  萧闻的神情微微一变,自然没料到眼前的医姑早已识出了他的身份。

  阮安还是依着礼法,对萧闻福了一礼,又道:“还请殿下恕老身今日有事,不能为您看诊,您请便吧。”

  她边说,边朝外伸了伸手,示意萧闻走出药堂,好让田芽落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