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虽不甚大,但四面嵌着无数翠玉石板,浮光掠目,将这小小一间船舱,映影得宛如十百间。

  舱内无人,那少女想是又转入里面去了,辛捷见舱内器皿,都是翠玉所制,一杯一瓶,少说都是价值巨万的珍物,最怪的是就连桌、几、椅、凳,也全是翠玉所制,辛捷觉得仿佛自己也全变成绿色的了。

  他随意在一张椅上坐下,只觉触股之处,寒气入骨,竟似自己十年来所居的地底石室,暗暗忖道:“看来这金一鹏的确迥异常人,就拿这间船舱来说,就不知他怎么建造的。”

  忽地里面传来笑声,似乎听得那少女娇嗔道:“嗯,我不来了。”接着一阵大笑之声,一个全身火红的老者走了出来。

  这就像在青葱林木之中,卷来一团烈焰,那舱里嵌着的翠玉石板上,也陡然出现了十数个火红的影子,这景象是那么诡异,此中的人物,又是那么的慑人耳目,辛捷不觉更提高了警惕。

  他一眼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肤如青玉,眼角上带着一丝寒意,嘴角上却又挂着一丝笑意,虽然装束与气度不同了,但不是黄鹤楼下,踏雨高歌的狂丐是谁?此情此景,这狂丐不是“毒君”是谁?

  “但是这金一鹏的气度和形态,怎地在这一日之间,会变得迥然而异呢?”这问题在辛捷的脑海中,久久盘踞着。

  他站了起来,朝金一鹏深深一揖,说道:“承蒙老丈宠召,小子如何之幸。”

  金一鹏目光如鹰,上上下下将辛捷打量了一遍,回头向俏立在门口的翠衫少女哈哈笑道:“想不到你的眼光倒真厉害,这位辛公子不但满腹珠玑,才高八斗,而且还是个内家的绝顶高手呢!”

  辛捷听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极力装作,但却想不到这“毒君”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行藏,但奇怪的是又似绝无恶意。

  他揣测不透这位以“毒”震惊天下的金一鹏,对自己究竟是何心意,更揣测不透这位毒君一日来身份和气度的变化,究竟是何原因,但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超于常人的镇静性格,使得他面上丝毫没有露出疑惧之色。

  他诈装不解,诧声说道:“小子庸庸碌碌,老丈如此说,真教小子汗颜无地了。”

  金一鹏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辛公子虚怀若谷,的确不是常人所能看破的。”

  他笑声一停,脸上顿时又现出一种冷凛之色,说道:“只是阁下两眼神光内蕴,气定神足,不说别的,就说我这寒玉椅吧,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坐得的,阁下若非内功深湛,此刻怕已早就冻若寒蝉了。”

  辛捷知道已瞒不过去了,反坦然说道:“老丈的确是高手,小子虽然自幼练得一些功夫,但若说是内家高手,那的确不是小子梦想得到的。”

  金一鹏这才又露出笑容,说道:“倒不是我目光独到,而是小女梅龄,一眼便看出阁下必非常人,阁下也不必隐瞒了。”

  辛捷抬眼,见那翠衫少女正望着自己抿嘴而笑,四日相对,辛捷急忙将目光转开,忖道:“这毒君对我似无恶意,而且甚有好感,但是他却想不到,我却要取他的性命呢。”

  他眼神又瞟向那少女,忖道:“这少女的名字,想来就是梅龄了,只是她却不该叫‘金梅龄’而该叫‘侯梅龄’才是,等一下我替她报了仇,再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她不知要怎样感谢我呢。”

  想到这里,辛捷脸带微笑,虽然他也知道这“毒君”金一鹏并非易与之辈,但是他成竹在胸,对一切就有了通盘的打算。

  他的心智灵敏,此刻已经知道,这金一鹏所知道的仅是自己叫辛捷,是个略有内功的富家公子而已,以自己这几日在武汉三镇的声名,金一鹏自是不难打听得到,他暗中冷笑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大对头‘七妙神君’呢?”此刻他心念之间,自己不但继承了‘七妙神君’的衣钵,而且已是‘七妙神君’的化身了,这正是梅山民所希望,也是梅山民所造成的。

  他心头之念,金一鹏哪会知道,此刻他见辛捷在这四周的翠绿光华掩映中,更显得其人如玉,卓秀不凡,暗道:“梅儿的眼光果然不错,她年纪这么大了,也该有个归宿,这姓辛的虽有武功,但却又不是武林中人,正是最好的对象。”

  他回头一看金梅龄,见她正含眸凝睇着辛捷,遂哈哈笑道:“老夫脾气虽怪,却最喜欢年轻有为的后生,辛老弟,不是老夫托大,总比你痴长几岁,你我一见投缘,以后定要多聚聚。”

  他又微一拍掌,说道:“快送些酒菜上来。”

  辛捷心中更奇,忖道:“这金一鹏在江湖上有名的“毒”,今日一见,却对我如此,又是何故呢?”

  他若知道此刻金一鹏已将他视如东床快婿,心中不知要怎生想了。

  这船舱的三个人,各人都有一番心意,而且这三人相互之间,恩怨盘结,错纵复杂,绝不是片言所能解释得清的。

  尤其是辛捷,此刻疑念百生,纵然他心智超人,也无法一一解释。

  酒菜瞬即送来,杯盘也俱是翠玉所制。

  金一鹏肃客人坐,金梅龄就坐在侧首相陪,金一鹏举杯笑道:“劝君共饮一杯酒,与君同销万古愁,来,来,来,干一杯。”

  仰首一饮而尽,又笑道:“辛老弟,你是珠宝世家,看看我这套杯皿,还能人得了眼吗?”

  辛捷心中暗笑,这金一鹏果真将自己当做珠宝世家,其实他对珠宝却是一窍不通,但不得不假意观摩了一会,极力赞好。

  金一鹏又是一声大笑,得意地说道:“不是老夫卖狂,就是这套器皿,恐怕连皇宫大内都没有呢!”

  辛捷随口应付着,金一鹏却似兴致挺好,拉着他谈天说地,滔滔不绝,辛捷随意听来,觉得这“毒君”胸中的确是包罗甚多,不在“梅叔叔”之下。

  那金梅龄亦是笑语风生,辛捷觉得她和方少魌的娇羞相比,另有一番醉人之处。

  他表面上亦是言笑晏晏,但心中却在时时待机而动,准备一出手便制住金一鹏,然后再当着金梅龄之面,将十数年前那一段旧事揭发出来。

  但是金一鹏目光炯然,他又不敢随便出手,须知他年纪虽轻,但做事却极谨慎,恐怕一击不中,自己万一不是名扬武林的毒君之对手,反而误了大事,是以他迟迟未动手。

  此刻那毒君金一鹏,已然有了几分醉意,突地一拍桌子,双目紧紧注视着辛捷。

  辛捷一惊,金一鹏突地长叹一声,目光垂落到桌上,说道:“相识遍天下,知心得几人,我金一鹏名扬天下,又有谁知我心中的苦闷?”说着举起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那金梅龄忙去拿起壶来,为他斟满一杯,目光中似乎对她的“爹爹”甚为敬爱。

  辛捷暗暗奇怪:“这魔头心中又有什么苦闷?”

  金一鹏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竟似意兴萧索,拊案道:“华发已斑,一事未成,只落得个千秋骂名,唉,辛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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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地船舷侧微微一响,虽然那是极为轻微的,但辛捷已感觉到那是夜行人的足音。

  金一鹏双眉一立,厉声喝道:“是谁?”

  窗外答道:“师傅,是我。”

  随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面色煞白的少年,穿着甚是考究,一进门来,目光如刀,就掠在辛捷脸上。

  金一鹏见了,微微一笑,脸上竟显出十分和蔼的样子,说道:“你怎么回来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那少年大剌剌地,也朝椅上坐下,金梅龄递过去一杯酒,他仰首喝了,辛捷见金梅龄与这少年仿佛甚为热络,心中竟觉得满不是滋味,辛捷见他面阔腮削,满脸俱是凶狡之色,更对此人起了恶感。

  那少年喝完了酒,朝金一鹏说道:“本来我以为人海茫茫,何处找她去,哪知道,神使鬼差,她居然坐在一家店铺里,被我碰上了,我也不动声色,等到天方两鼓,我就进去把她请出来了。”

  金一鹏面带微笑,像是对这少年甚是疼爱,闻言说道:“那好极了,带她进来让我看看。”

  那少年侧目又盯了辛捷一眼,金一鹏笑道:“哦,你们还不相识,这位就是山梅珠宝号的辛公子,这个是我的大徒弟。”

  那少年哦了一声,脸上毫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辛捷鼻孔里暗哼一声,只淡淡地微一拱手。

  那少年转身走出舱去,接着船身一荡,竟似缓缓开走了。

  辛捷心中又是一惊,心想好生生地将船开走作甚?哪知门外突然一声娇啼,砰然一声,接着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辛捷一看这少女,饶他再是镇静,也不由惊得站了起来。

  那少女眼波四转,一眼看到辛捷,也是一声惊呼,走了两步,想跑到辛捷面前,突又站住。

  那少年已冷冷跟了进来,阴侧恻地说道:“你们认识吧?”

  这突生之变,非但使得辛捷手足失措,金一鹏与金梅龄也大为惊奇。

  金一鹏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阴恻恻一笑,说道:“这女子就是我跟师傅说起的方少魌,我因听师傅突然南来,所以就将她寄放在长江水寨里,哪知我见了师傅禀明此事,再问长江水寨的江里白龙孙超远要人时,他却说人已被‘七妙神君’劫走了。”

  金一鹏哼了一声,面如凝霜,说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那少年朝辛捷凛然一视,辛捷未动声色,但已暗暗调运真气,他忖道:“想这个少年就是他们口中的天魔金欹了,却想不到他竟是毒君金一鹏的弟子,看来今日说不得要有一番恶斗了。”

  那少年果然就是近日江湖中闻而色变的天鹰金欹,他冷冷又道:“我一听是七妙神君动的手,就赶紧回来禀明师傅,再又出去找人,哪知我走到街上,却看到这贱人坐在山梅珠宝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