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四娘冷汗沁肌,一时方寸大乱,沈在宽睁开双眼,低声说道:“只要师傅平安,我死不足惜。莹妹你回去吧!”这时真是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即。吕四娘泪咽心酸,猛又听得车下杀声喊声响成一片。路民瞻受了重伤之后,他带来的家丁哪里挡得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只给杀得伤亡遍地,保护路民瞻的十余名精家壮丁,也已被围在核心。吕四娘凄然叫道:“沈哥哥,你好好保重,我誓必救你!”霍地使个“飞鹰扑兔”,在囚车上直跳下来,舞起丈许长短一朵剑花,在人丛中一落,御林军几曾见过如此威势,纷纷走避,吕四娘出手如电,转瞬之间,把御林军杀得断手折足,遍地呼号,杀入核心,把路民瞻的穴道解开,但因为时过久,路民瞻仍是不能活动。吕四娘挺剑当前,率领路府家丁直杀出去,董巨川喊道:“由她去吧。”秦中越跨前两步,吕四娘一柄飞刀射来,贴肩飞过,秦中越吓得连忙后退,吕四娘已进入天目山去了。这一役也,御林军死伤数十,路府家丁也死伤一半,还伤了路民瞻。

  董巨川吩咐把死的扔掉,伤的用马驮,整好队形,急急赶路。秦中越痛定思痛,连声说道:“这女子好厉害!”董巨川笑道:“秦兄万安,过了于潜,前面已是坦途。以后的事有浙江巡抚与我们分担了。”一行走了两天,果然平安到了杭州。浙江巡抚李卫乃是康熙晚年宠信的大臣,与山东巡抚田文镜齐名,都是当时得令的大官。李卫闻讯出来迎接,见御林军队形散乱,伤兵累累,闻得情由,不禁惊心咋舌!

  李卫在巡抚衙中,閟了密室,加派高手护卫,甘天龙、秦中越、董巨川三人则轮流守在沈在宽身旁。康熙晚年,偃武修文,颇思笼络天下人才,因此曾有密令给巡抚李卫,叫他就近讯问犯逆,第一要他们供出同党,好按名捕拿,第二要他劝降吕葆中和严洪逵两名浙东名儒,若然不从,再押解来京。如今吕葆中和严洪逵都捉不着,只捉了吕葆中的学生沈在宽,李卫心中颇为失望,转念一想,这沈在宽也颇有文名,何妨审他一番。李卫有个女儿,名叫李明珠,娇生惯养,甚为淘气,听说衙中捉来了一个叛逆,是个少年书生,好奇心起,缠着父亲,也要去看。李卫斥道:“朝廷大事,你女孩儿家,理他作甚?”明珠道:“我未见过叛逆,只看一看嘛,有什么碍事?”李卫被她缠不过,只得说道:“守卫的都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去看审讯,不怕下人笑骂你督抚千金,不懂礼法吗?”李明珠笑道:“这个容易。”进入内室,过了片刻,走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子服装,昂首摆袖,行了几步,说道:“女儿扮做爹爹的书僮,爹爹审讯之时,女儿不出声,谁知道我是乔装打扮。”李卫又好气,又好笑,被她缠不过,只好依她。

  当晚李卫带女儿走进囚房,沈在宽经过一日将息,精神恢复。李卫见他虽在缧绁之中,却仍是神采奕奕,相貌不凡。不由得暗暗称赞。心想:这样人材,若肯归顺,入阁拜相也非难事。见女儿也在凝神看他,心中不觉一动。当下说道:“足下博读诗书,如今圣上爱才若渴,足下若知顺逆,辟邪说,归圣朝,怕不是个金马玉堂的学士?何苦抱一孔之见,作愚昧之行,招败家灭族之祸?”沈在宽道:“抚台是两榜出身,习知文事。请问抚台大人,前辈才人吴梅村先生如何?”吴梅村是明末才子,榜眼出身,后来投顺清朝,做到国子监祭酒。李卫一见他说话就提起吴梅村,心中暗喜:“有几分道理了。”因道:“吴梅村一代才人,又明顺逆,知大势。我辈正当以他为范。”沈在宽笑道:“是么?”吟道:“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李卫面色一变,沈在宽道:“我想请教抚台,梅村这几句词是怎么个讲法?”

  原来这首词是吴梅村的绝命词,吴梅村在病重之际,自悔失节,因而在临终前写了一首“贺新郎”词,词道:

  万事摧华发,叹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追往事,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这首词自怨自艾,悲感万端,一种痛恨自己“失节”的心情,跃然纸上。李卫说吴梅村可为风范,沈在宽就偏偏提起他这首自悔做了汉奸的绝命词,连刺带讽,李卫听了,尴尬之极,搭讪问道:“先生诗文名家,可有什么近作么?”沈在宽应声道:“有。我此次自份必死,昨日在囚车上曾口占两句:‘陆沈不必由洪水,谁为神州理旧疆?’尚未续成,抚台大人才高八斗,可愿为晚生一续么?”李卫一听,沈在宽居然暗里讽示,以大义相责,叫他为神州理旧疆,不敢再谈,拂袖退出。

 

  退出囚房,李明珠悄悄说道:“爹爹,这人才情不错,说话厉害得很呀!”李卫面色铁青,不理女儿,自回书房写奏摺去了。

  过了三日,御林军的统领秦中越来请示,说是要押解犯人进京,请他加派好手相助。李卫道:“你来得好,本府正要挑选新卫士,你们三位精通武功,请给我作评判。”秦中越自然应了。

  抚台挑选卫士极为严格,先要有可靠的人保荐,然后才是较量武功。到了那天,李卫在府衙里的演武厅前置酒高会,看入选的卫士演武。秦中越因要看守沈在宽,不能作陪,由甘天龙、董巨川和抚衙中的两位卫士总管担任评判。这次挑选卫士,从十六人中选出三人,李卫叫上堂前来一看,只见两个是雄纠纠的汉子,另一个却面黄肌瘦,中等身材,活像一个病夫。李卫皱皱眉,问道:“这三人是谁保荐来的?”负责挑选的裨将回道:“一位是左藩司保荐的,跟随他多年的武官王奋;一位是世袭巴图鲁汉军旗人韩家的子弟,叫做韩振生,想出来图个功名。”李卫“唔”了一声,又道:“那个面黄肌瘦的又是什么人?谁保荐他的?他也覆选合格了吗?”裨将陪笑道:“大人贵人忘事,记不起来了。这人是大人的手令保荐的。大人法眼,他的功夫还真不错呢!在十六个侯选的卫士中,恐怕要数他的功夫最好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卫怔了一怔,想了一下,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一个月前,自己为母亲祝寿,请了唱戏的、卖艺的,好几班人,有一班耍杂技的江湖艺人,演得很好,尤其是其中一个女子,踩绳,耍水碗,演马技,都极精彩。女儿看了,高兴得很,就叫那卖艺的女人到内衙来问,以后每隔几天,就请那卖艺的女人来陪她玩耍,演杂技给她解闷。自己虽然不喜欢女儿和江湖艺人来往,但想这也无伤大雅,那女子来时又总是单身一人,料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就由她去了。十多天前,挑选卫士的事给她知道了,她说她也要保荐一人。想到这里,李卫不由得看了那面黄肌瘦的汉子几眼。

  李卫看了几眼,依稀记得这人似是那女子班中的一个伙计。当日自己的女儿说也要保荐一人,自己问她要保荐谁,她说是那个卖艺女人的表哥。想必就是这人了。

  原来李明珠小孩心性,和那个卖艺女人玩得很是投缘,那女人就说她的表哥武艺很好,听说抚衙挑选卫士,他也想图个出身,叫小姐托人保荐。李明珠觉得好玩,就对父亲说了。李卫起先觉得可笑:一个江湖卖艺的会有什么真实本领;但被他女儿缠不过,心想,反正挑选卫士要经过三次考试,他那点江湖技艺,只怕初选就要落榜。这些人总是企图侥幸,就由他去试一试,叫他知道抚台的卫士,不是他那种江湖卖艺的人可以考得上的。不料他居然选上了。

  李卫记起女儿叫他写的名字是“唐龙”,就把那面黄肌瘦的汉子叫上来道:“唐龙,你不是耍杂技的么?哪里练的武功?”唐龙道:“我是家传武艺,不得已才出来卖艺的。”李卫道:“好,那么下去比试。”

 

  三通鼓罢,李卫委托董巨川做主考,董巨川先叫王奋上来问道:“你练哪门武功?”王奋道:“我练的是铁砂掌。”董巨川道:“好,你练给我看。”王奋要了三叠青砂砖,平放在厅前石鼓上,练了两个拳式,走近石鼓,突然呼的一掌劈去,把第一叠青砖打得粉碎。抚衙中的卫士总管许成道:“这人的外功有点根柢了。”王奋又走了回来,对董巨川道:“每叠青砖是十只,现在我要用掌力击碎第二叠中的一只,请问主考,要我击碎哪一只?”董巨川随口应道:“就是第七只吧。”那人道了一声:“遵令”!走近石鼓,一掌拍下,按了一按,垂手说道:“请验!”裨将把砖一只只移开,移到第七只时,果然已是粉碎,把这只碎砖用手扫去之后,再验第八只和第九只青砖,却仍是完好无缺。许成翘起拇指道:“好!”甘天龙笑道:“这人的内功也有点根柢了。”王奋又走了上来。董巨川笑道:“这第三叠青砖,你要怎么样练法?”王奋道:“把它打成粉碎。”许成道:“你不是试过了么?练点新奇的来。”王奋禀道:“这次和打第一叠青砖方法不同,总管大人,你请看好了。”走近石鼓,双臂一屈一伸,吸了几口大气,轻飘飘的一掌拍下,随即垂手跳开,那叠砖纹丝不动,仍是好端端的叠在那儿,许成颇觉奇怪,董巨川点点头道:“不错!”叫许成用手去摸,许成手一触及,那叠青砖立刻哗啦啦的倒下,地上堆满了粉屑。原来这叠青砖已完全给他用内力震得如同豆腐一般。许成大惊,觉得这王奋功力已在自己之上。董巨川对李卫笑道:“这人的铁砂掌已有八成火候,可以入选了。”于是又叫韩振生上来。

  董巨川问韩振生道:“你练的又是哪门武功?”韩振生道:“我练的是弓马功夫,讲究下盘腿劲。”董巨川道:“好,我就瞧你的下盘腿劲。”韩振生叫人取了二十只沙包来,每只沙包重二百斤,也是十个叠成一叠,两叠沙包摆在演武场上。韩振生道:“我可以一脚把一叠沙包中的随便一包踢飞。”董巨川道:“好,那么你就踢第一叠中的第四包,第二叠中的第六包。”韩振生叫人做了记号,绕场疾跑一匝,跑近沙包,闪电般的起了连环飞脚,只听轰然巨响,两个沙包飞出五六丈外,叫人一验,果然是第一叠中的第四包和第二叠中的第六包。董巨川把他叫了上来问道:“还有别的功夫吗?”韩振生道:“还有就是弓马上的功夫了。”李卫叫他试试,他接连拉断了三把五石强弓,又接连三箭射中红心。李卫道:“这人倒是个冲锋陷阵的将才。”董巨川笑道:“他是个世袭巴图鲁,这弓马上的功夫自然该是熟练的了。论到真实本领,他比不上刚才的那个王奋。大人可以外放他做个兵营统带。”最后把唐龙叫了上来,问道:“你练的又是哪门功夫?”唐龙道:“我哪一门都不练。”李卫道:“那么你有什么特长?”唐龙禀道:“我的特长就是挨打。”李卫愕了一愕,正想骂他“混帐”!董巨川笑道:“那么你就练你挨打的功夫吧!怎么练呢?”唐龙道:“叫他们二人,一个用掌打我,一个用腿踢我,我绝不还手。”李卫和甘天龙都吃了一惊,王奋和韩振生,一人可以掌碎青砖,一人可以脚踢沙包,他居然敢受他们掌劈脚踢,这岂非荒唐。董巨川挥挥手道:“好,就是这么试吧!”唐龙跳出场心,两手贴膝,王奋呼呼两掌向他胸膛劈去,韩振生也连环飞脚,向他下盘踢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唉唷连声,王奋给震出一丈开外,始稳得住身形,韩振生更惨,竟然跌到地上,爬不动了!董巨川急忙走出,把韩振生扶起,只见他双腿肿胀,唐龙走了过来,道声“得罪”!在韩振生腿上摸了两把,说道:“你回去卧床三日,自然会好。”又对董巨川道:“主考大人,我的挨打可合格么?”董巨川道:“你请等一等,我要问过抚台大人。”

  董巨川低头思索,走回席上。李卫给刚才那幕惊得目定口呆。等到董巨川回来,连忙问道:“那唐龙可是会妖法的么?”董巨川心念一动,说道:“这人是大人保荐的,请大人示知他的来历。”甘天龙插口道:“他练的是‘沾衣十八跌’的最上乘内功!我生平只见过三个人会这种功夫。一个是了因和尚、一个是天叶散人、一个是血滴子的总管哈布陀,现在连他是第四个。”李卫大惊,说道:“这人来历,我也不知。”董巨川道:“那么大人为何会保荐他?”李卫面上一红,只好将他女儿请托的事情说了。董巨川沉思不语。

  李卫道:“可有什么不对?”董巨川道:“这人是个风尘异人,他怎么肯毛遂自荐,多方请托,来考选一个抚衙的卫士?”李卫听了,拂然不悦,心想自己乃是皇帝宠信的大臣,一省的方面大员,做我的卫士还有什么委屈。因道:“当今圣天子在上,四海升平,奇才辈出。才智之士,自然要图出身。他既是风尘异人,那么应受优礼。”叫人请唐龙上来,新自筛了三杯美酒,敬给他喝。唐龙在李卫手中接过酒杯,突然手腕一翻,把李卫的脉门拿着,一把提了起来,甘天龙长剑出手,刷刷两剑,刺他背心,这几下动作,都是快如电光石火,唐龙左手反手一掌,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把甘天龙的长剑击落,将李卫舞了一个圆圈,大声喝道:“江南大侠甘凤池在此,谁敢上来!”

  董巨川陡然一震,这甘凤池名震大江南北,名气比他的师兄了因还大!自己也曾听人说过他的相貌,怎么却会是他?抚衙卫士四面围着,却是投鼠忌器,不敢迫近。卫士总管许成喝道:“你这厮冒甘大侠的名义欲何为?”唐龙举袖一抹,双目神光奕奕,顿时变了面貌。许成七八年前,曾在一次武林前辈的宴会中,见过甘凤池一面,这时见他丰神依旧,不觉慌了手脚,长揖说道:“甘大侠,小的不知你老来到省城,有失迎迓,难怪你老生气。请你老高抬贵手,放了敝主人吧。小的给你磕头。”

  甘凤池嘿嘿冷笑,大声喝道:“谁生你这鹰爪孙的气,你们把沈在宽放出来,咱们一个换一个,要不然我就把你们抚台的颈子扭断。”许成道:“禀甘大侠,这沈在宽是朝廷派人捉的,不关我们抚台大人的事。”甘凤池又把李卫舞了一个圆圈,盯着董巨川道:“哦,你这位形意派的大名家也做了宫中侍卫,失敬,失敬。你们虽然是奉旨捉拿钦犯,但你们也总该知道,这李卫乃是皇帝老儿宠信的大臣,在皇帝心上,李卫的份量可要比沈在宽重得多。将一个督抚换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你们也不吃亏。要不然,在你们护卫之下,我把大臣杀死,你们纵有多大功劳,皇帝也要怪责,你们细想吧。”

  董巨川眨了眨眼,慨然道:“好,甘凤池,这个买卖咱们做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把沈在宽交你,你可不能伤抚台大人毫发。”甘凤池道:“这个自然。”董巨川一把拖了许成便跑,甘天龙手足无措,暗想大哥怎么擅自答应,将来怎么好交差啊!

  董巨川拉着许成飞跑,许成也愕然不解。董巨川悄声说道:“许总管,你快带我去后堂见李小姐,你就说是大人差你回来请她的,切不可说大人被甘凤池擒了。”许成不知用意,但也只好答允。到了后堂,禀了上去,过了一阵,环佩叮当。李明珠果然出来了。门帘后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形一闪。正是:

  覆雨翻云手,花明柳暗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真个情痴 十年如一日

   几疑梦幻 卅载困幽宫

 

  这许总管是李卫亲信,平时也到内堂,所以李明珠并不见疑,揭帘问道:“爹爹唤我何事?”说时迟,那时快,董巨川身子一弓,疾如飞箭,蓦然冲进内室。帘后藏着的女子要躲已来不及,弓鞋一起,右足斜飞踢出,董巨川身子陡然一缩,足根一旋,双掌一阴一阳,猛的发出,那女子一脚踢空,倏觉掌风扫胫,身子一仰,竟然在间不容发中避了开去。董巨川并不收势,左手一抓敌腕,右手猝击面门,攻势绵绵不绝,那女子身形闪动,手背一挥,用“棚式”化开了董巨川迎面的劈掌,左腕向前冲击,又把敌人左拳的攻势也化解了,董巨川喝道:“陈美娘,你的丈夫已给擒了,你还敢顽抗?”那女子陡然一震,董巨川左手一沉,右掌直攻那女子两乳之间的“玄机穴”,那女子大怒,一个滚身,左右两时,前撞后撞,这一招突然从内家拳的“如封似闭”,变为外家拳的“豹食虎儿”,来势极猛。董巨川是形意派名宿,经验老到,他知道若是只凭本身功力,虽然也可取胜,但却必有一翻恶斗,只恐误了时刻,所以一开首就诓称她的丈夫被擒,使她心乱,继而用轻薄的掌法,引她发怒,乱则气浮,怒则心躁,董巨川觑个正着,左手一托敌腕,右手掌心一翻,迅如闪电般的扣着了那女子臂弯的“曲池穴”,施展擒拿手法把那女子捉了过来。李明珠惊道:“许总管,这人是谁,为何到我的卧室来捉人?”董巨川笑道:“不把她捉去,你的爹爹可要性命不保哩!”迈开大步,与许成呼啸而去。

  这女子名唤陈美娘,正是江南大侠甘凤池的妻子。陈美娘武功虽比甘凤池差许多,但在江湖上也已经少有。他们夫妻二人,最好游戏风尘,在江南一带行侠仗义。一个月前,他们搭了一个江湖班子,来到杭州卖艺。甘凤池因名头太响,所以用药易容,到了杭州,恰巧碰着抚台李卫为母亲祝寿,招他们的班子进衙表演;又恰巧抚台的女儿欢喜陈美娘的杂技,时时招她进衙。甘凤池身无别事,也就留了下来。为了想看看抚衙内有什么能人,故意参加了卫士的选拔,甘凤池到杭州时曾和路民瞻通过消息,吕四娘和路民瞻追到杭州,立刻找到了甘凤池,请他设法。这日恰逢抚台面试,甘凤池当场显技,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将抚台擒了过来。那料董巨川老奸巨滑,听得抚台说起甘凤池(化名唐龙)的来历,事发之后,心想那个杂技班的女子,必是陈美娘无疑。试往内堂一撞,果然撞个正着。

  且说甘凤池将李卫挟为人质,在堂上大口大口的喝酒,神采飞扬,抚台的卫士,在堂下穿梭来往,个个胆战心惊。甘凤池等得心焦,喝道:“兀那姓董的老贼,为何还不回来?”话犹未了,堂下一声应道:“甘大侠少安毋躁,俺来了!”

  董巨川三指扣着陈美娘的脉门,笑嘻嘻的将她拖上堂来,甘凤池见了,又惊又怒。董巨川笑道:“将抚台大人交换贤嫂,这总算两不吃亏吧?”甘凤池气得七窍生烟,暗骂“奸贼”,但他夫妻恩爱,纵然生气,也要交换。当下咬牙说道:“好,你把她放开,我将抚台还你。”董巨道:“你可不许暗下毒手。”甘凤池怒道:“江南大侠,说一不二。”董巨川将陈美娘往前一推,甘凤池也把李卫放下。李卫跑下台阶,陈美娘跑上堂上。这时内堂里人声嘈杂,秦中越所带的御林军忽然从里面冲了出来。

  且说李明珠目睹董巨川将陈美娘擒去,又惊又气,她绝想不到这卖解的女子有那么大的来头,跑入卧房,砰一声关了房门,滚在床上痛哭,气恼父亲的卫士对她没有礼貌。正哭泣间,衣橱忽然打开,里面钻出了一个人来,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李明珠惊骇之极,收了哭声,那少女微微笑道:“小姐你生谁的气啊?说给我听,我有办法替你报仇。”话声柔美亲切,李明珠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女道:“我是那卖解女子的班中姐妹。”李明珠道:“为什么我不见你进来?”那女子道:“我听说小姐天姿国色,我也想和陈姐姐一道来看你,可是你只请陈姐姐一人,所以我只好悄悄的跟她进来了。”李明珠小孩心性,听那少女赞她美貌,十分高兴。笑道:“你才美呢!你是新近搭班的吗?”那少女道:“是呀!没有见着小姐以前,我也以为自己很美,见了小姐,才知道自己差得远呢!”李明珠越发高兴,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你说你有办法替我报仇,你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姐姐也给他们捉去了。”那女子道:“是京城来的那些御林军吗?”李明珠想起那日在囚房里,旁边有几个人看守犯人。刚才来捉人的那个家伙似乎就是看守之一,点点头道:“大约是吧。”那少女道:“那易办了,我和你去把犯人偷放出来……”李明珠惊道:“不行,爹爹要骂的。”那少女笑道:“你听我说呀,咱们把他放出来,悄悄的藏起来,然后交给你的父亲看管。这样,犯人还是在抚衙内,可是让那些御林军栽一个筋斗。谁叫他们不尊重你爹爹,还欺侮你呢?”李明珠说道:“他们有人看守的呀。”那少女笑道:“只要你带我到囚房去,我就有办法。”李明珠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孩,那知天高地厚,她觉得这事情倒也好玩,而且她对那囚犯也颇好感,心想:把他藏起来和他聊聊天,一定很有趣。那囚犯一表斯文,还会做诗的呢!当下说道:“好!咱们就去。”取出两套男子衣裳,说道:“咱们换了衣裳去吧。”那少女赞道:“你真聪明。”不一会换好服装,李明珠将她带到囚房。外面的卫士喝道:“什么人?”李明珠一时心慌,竟然说不出话。

  那少女道:“抚台大人听说钦犯有病,叫我来看看是否要请大夫?”守门的“噫”了一声道:“抚台大人怎么知道?”那少女用肘轻轻撞了李明珠一下,说道:“你先回去禀告总管,叫他请大夫去。我进去看看。”李明珠初时贪玩,现在见守门卫士个个凶神恶煞般盯着自己,不觉心慌。猛醒起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抚台千金的身份,若然受到什么侮辱,那岂不是自讨没趣,听了少女的话,立刻转过身躯,扬手道:“你看了钦犯之后,赶快来找我!”御林军统领秦中越在里面叫道:“什么人?不许进来!”李明珠已经跑开。守门的卫士伸手拦那乔装少女,少女道:“抚台大人要看也不行吗?”卫士道:“把抚台的令箭拿来。”少女微微一笑,手指一弹,已点中那卫士穴道,秦中越在房内听得外面“扑通”倒地之声,慌忙跳起,只见一个少年疾抢进来,骈指如戟,点他面上双睛。秦中越大喝一声:“有刺客!”双笔斜飞,左右交刺,那少年身法竟是迅疾异常,身形一矮,就在双笔方分未合之际,踏中宫直抢进来,招式未变,双指略沉,戳向胸口的“当门穴”,这“当门穴”又名“血穴”,乃是人身的九个“死穴”之一,秦中越大吃一惊,躲闪不及,伏地一滚,左手判官笔骤的掷出,阻敌进攻,那少年五指一拢,竟然把秦中越的兵器抓在手中,反手一掷,如同背后有眼睛一般,将抢进囚房的一个卫士击倒。步似灵猿,仍然追击,秦中越是御林军的统领之一,武功不弱,这时已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把剩下的一支判官笔当作五行剑用,盘旋飞舞,前遮后挡,而门外几个当直的御林军,也闻声涌进。这少年好不厉害,反身一跃,把最先涌进的两名军士直掼出去。秦中越稍有余暇,心念一动,奔向房中的囚犯,那料呼呼风响,眼睛一花,那少年竟如大鸟一般,在自己头顶飞过,拦在钦犯槛前,双掌一推,打了一个圆圈,左手上挑,右手下按,秦中越忙把笔一封,那少年双掌变指,一点“期门”,一点“将台”,这两处穴道,都是人身“晕穴”,秦中越本是打穴的好手,见这少年点穴奇快,吓了一身冷汗。疾忙退时,那里还来得及,刚一转身,背后立觉奇痛,左肋的“精促穴”已给点着。这“精促穴”在背后由下数上的第二条与第三条的骨缝中,适当脾位,乃是人身九个“哑穴”之一,一被点中,浑身瘫痪。

  少年得手之后,反身将槛上的犯人抱起,低声唤道:“沈哥哥!”沈在宽喉头哽咽,应声微弱,说道:“不必救我了。”这乔装少年正是吕四娘,她听得沈在宽能够说话,放下了心,左手环抱腰围,将他背起,右手从衣襟拔出一口精光闪目的佩剑,反身便往外闯!

  门外的御林军纷纷呼喝,却那里阻拦得住?吕四娘纵高窜低,直冲出外面大堂。甘凤池大声欢呼,董巨川大为震动。李卫叫道:“快截!”董巨川甘天龙双抢上去。甘凤池大喝一声,运用大擒拿手法,疾的抓着一名卫士背心,朝两人摔去。陈美娘刚才吃了大亏,心中气恼,拔出匕首,抢在甘凤池之前,向董巨川疾刺,董巨川两手虚掩面门,腾的飞起右足,向陈美娘的匕首踢来,陈美娘转身一闪,甘天龙刷的一剑侧面袭到,陈美娘匕首一格,董巨川疾冲上去,想把陈美娘再次擒着。忽然呼的一声,甘凤池如箭飞至,双手一分,四臂相格,董巨川身形不稳,几乎仆地,从怀中一探,取出透骨毒钉,三支齐发,急劲异常,甘凤池大喝一声,左手又抓起一名卫士,往前一推,三枝毒钉,都打入卫士身中,双掌一错,又来扑击。董巨川急忙游走,吕四娘已力斩十余卫士,冲至月门,回头叫道:“七哥七嫂,咱们快走!”甘天龙与陈美娘武艺相当,正在缠战,卫士从旁相助,将她围在垓心。甘凤池掌劈指戳,倏忽之间,把围攻陈美娘的卫士全都打伤。甘天龙胆战心惊,慌忙退时,陈美娘匕首一送,插入他胁下三寸,闷气顿舒,和甘凤池并肩外闯。抚衙的卫士几曾见过如此声势,就如同给狂潮冲击一般,向两边分裂开去。狂笑声中,甘凤池夫妇追上了吕四娘,三人都冲出抚衙去了。

  吕四娘到了甘凤池家中,说道:“请借静室一用。”陈美娘将她带入卧房,微笑退出,顺手将房门虚掩。吕四娘面上一红,带笑骂道:“淘气的嫂子,好不正经。”将沈在宽放在床上,低声说道:“沈哥哥,我在你的身边呢!”沈在宽面色惨白,双眸半张,叹口气道:“你何必救我?”吕四娘心儿乱跳,急忙解衣审视,却不见有甚伤痕,手臂一松,沈在宽扑通又倒。吕四娘是个大行家,把耳贴在他胸前一听,伸手在他腿弯一扭,沈在宽“哟”的一声叫了出来,却仍是不能动弹。吕四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听得沈在宽幽幽说道:“我已成废人了,你救我也没用。”原来董巨川老奸巨滑,生怕有人把沈在宽救走,竟然下了毒手,用内家掌力震裂他下肢筋络,又用阴力使他受了内伤,把他弄成瘫痪,造成痨症。纵有华陀再世,也难救治。吕四娘如受雷轰,魂飞魄散,但一触及沈在宽那凄然绝望的眼光,急忙以绝大的定力,镇住心神,毅然说道:“什么没用?在宽,你枉以名儒自负,岂不闻: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太史公身受腐刑乃著史记。这三人何尝不是残废?但却名垂干秋万世!在宽,一死易耳,大丈夫当在绝难之中以求生!”吕四娘侃侃而谈,说到后来,竟然声泪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