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四娘游目四顾,见关东四侠处在下风,对鱼娘道说道:“你去助白泰官,我助关东四侠。”鱼娘自然愿意,拔出柳叶刀跑上前去,白泰官见了鱼娘,精神陡振,边打边叫:“鱼妹妹!”鱼娘脸泛红潮,加入战团,低声说道:“这么多人,你乱叫乱嚷做什么呀?”白泰官微微一笑,挥刀奋战,全是进手的招数,孟武功乃是鱼壳的副手,见鱼娘竟助白泰官与自己为敌,叫道:“你怎么啦?你真的要背叛父亲么?”鱼娘道:“孟叔叔,你不走开,我可不客气了,你回去对我爹爹说吧,叫他不必再理我了,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吧!”孟卫二人和杨白对敌,已感吃力,鱼娘加入,自然更感不支,而且鱼娘又是主公爱女,万一错手伤她,更是不好,两人打了一个招呼,撤招逃跑。

  孟卫一逃,尚复初更是心慌,也想逃时,但甘凤池拳风甚紧,招招辛辣,那里还逃得出去?又战了片刻,两个副帮主先后中拳倒地。尚复初牙根一咬,叫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突然用力一拗,将铁扇拗断,十几枝短箭,骤的射出。正是:

  志大才疏,心劳力继。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剑杖交锋 凶僧闹湖上

   性灵未昧 玉女出京华

  场中恶斗停止,铁扇帮的人给甘凤池一喝,齐都垂手仰头,只听得甘凤池道:“你们都是苦哈哈的弟兄,干黑道买卖,劫不义之财,我甘某决不拦阻,但若给清廷利用,那我甘某可不允许。你们不乏明理之人,仔细想想。”铁扇帮的人,一半慑于“江南大侠”的声威,一半震于大势已去,纷纷说道:“听甘大侠吩咐!”

  甘凤池把脚一提,尚复初“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伸腰坐起,甘凤池道:“尚复初你虽有野心,尚无大恶,你若肯改邪归正,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尚复初这时但求饶命,哪还敢道半个“不”字。

  甘凤池道:“你要饶命,第一,以后不许在江湖厮混。”尚复初道:“依得!依得!我从今日起就解散本帮,携小儿回乡耕田,闭门封刀,洗手不干!”甘凤池道:“第二,你积敛的钱财,都交给我处置,你除身上所有之外,不许带一个钱出门。”尚复初十年积聚,劫掠所得,何止百万,听甘凤池不许他带一个钱出门,十分肉疼,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说道:“钱财身外之物,甘大侠取去便是!”

  甘凤池笑道:“我也不要你的。”叫尚复初和铁扇帮管财务的人,把珠宝钱银都取了出来,将珠宝留下,把钱银分给帮众,忙了大半天,这才处置完毕,甘凤池喝道:“好,现在你可以走了,今后莫让我在江湖上见到你,我认得你,我拳头可认不得你!”尚复初松了口气,急忙和儿子抱头鼠窜,跑出山村。

  吕四娘道:“我们在这里大闹一场,又放他们出去。不怕他纠集党羽再来,或勾结官兵来围捕我们吗?”甘凤池笑道:“不必顾虑。县城发兵,最少要两天才到,鱼壳派人,那更不易。何况这村庄在群山之中,险峻难行呢!”

  吕四娘一想,果是道理。说道:“七哥明断,确为小妹所不及。”甘凤池笑道:“小心顾虑,也是好的。”这时天色已黑,园子里树枝上挂满的碧纱灯笼,本来是准备开帮祭祖的喜庆之事用的,这时正好派了用场。甘凤池大笑道:“华灯夜宴,让我等也享用享用!”叫尚家未走尽的厨子仆婢,开了两桌酒席出来,环首四顾,却不见白泰官。甘凤池道:“五哥呢?”吕四娘笑道:“适才我见他和鱼娘在假山后喁喁细语,想是久别重逢,连饭也忘记吃了。”甘凤池笑道:“你把他们找来。”吕四娘应了一声,正想走开,甘凤池又笑道:“在山石上留下本门暗记的,想必就是那位鱼娘了。五哥也真是,怎么把本门暗记告诉外人。”吕四娘道:“鱼娘也不算外人了。”甘凤池道:“虽然他们已定为夫妇,但鱼娘不是本门中人,五哥所为,总是欠妥。”吕四娘道:“待他日便时,我劝他便是。”甘凤池点了点头。原来白泰官素性不羁,小节上常常不大注意。但独臂神尼虽然在剑法上早已独创一家,却并未开宗立派,所以未设掌门。甘凤池是师弟,又不好说他,只好暗示吕四娘去说。吕四娘既是名儒之女,武功又极高强,性情也和顺近人,白泰官对她倒是更为亲近。

  甘凤池忙了一日,这时方得空闲,和关东四侠、插翼神狮等人,依次见了,互道仰慕之情。他见唐晓澜随侍在杨仲英身侧,便对杨仲英道:“杨老英雄对令徒的误会,该释然于怀了吧?”杨仲英点头微笑,抱拳称谢。原来唐晓澜在这半日中,早把隐情细说,杨仲英真料不到他有这么复杂的身世,杨仲英本来爱他,只因误会他叛师背义,所以才爱之深恨之切,要把他处死。如今听了解释,误会冰消,不禁把他揽在怀中,说道:“孩子,委屈你了!”唐晓澜道:“这个怪不得师傅。”又把沈在宽教导他的话说了。杨仲英说道:“沈先生之言深得我心,到底他是个读书人,说话真有见识。”

  邹锡九经过几年历练,人情世故,通达许多,见杨唐二人亲如父子,他对杨柳青之心,本已渐淡,如今更是半点都无。过来向唐晓澜道谢。杨仲英老怀大悦,豪兴遗飞,和甘凤池大杯喝酒。

  杨仲英喝了几杯,拈须说道:“听说晓澜要随你们进京?”甘凤池道:“唔,怎么?”杨仲英道:“我想带他回家一转。”甘凤池笑道:“我们同他出来,本来就是想找老英雄解释,如今你们既然见了面,误会又已消除,已没有我们的事了,他自然该侍候你老。”

  说话之间,吕四娘和白泰官鱼娘三人从假山那边急步行来。吕四娘高声叫道:“七哥,路师兄的下落已经有了!”

  甘凤池道:“好,你说。”吕四娘道:“还是让鱼娘妹说吧,路师兄被擒那天,恰好鱼妹也在场。”

  鱼娘依偎在白泰官身边,脸晕轻红,说道:“自从那次吕姐姐和泰官在田横岛上大闹之后,爹爹把我看管得很严,我假装顺他的意,不吵不闹,过了几年,爹爹看管渐渐松了,但还是没机可乘,逃走不了。直到上月,我父亲应毒龙尊者之约,渡海到旅顺口外一个小岛和他相会。”说到这里,甘凤池“咦”了一声,道:“毒龙尊者一生住在蛇岛,从不外出,怎么会约令尊相会?”鱼娘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吕四娘道:“那毒龙尊者名头很大,不知武功到底如何?”甘凤池道:“我只知他与萨氏双魔相交甚厚,武功如何,无人知道。”

  鱼娘续道:“爹爹离家之后,我趁看守的人不注意,一天晚上,偷偷乘一艘海船,连夜开走。船上米粮甚多,我又颇识水性,那晚潮水又大,我料想他们发觉之时,我已出海数十里,他们要追也追不及了。”说罢,发出爽朗笑声。甘凤池有感于她与白泰官相爱之诚。赞道:“姑娘勇气,令人佩服。”鱼娘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天天吃鱼。单调极了。”吕四娘一笑,递了一杯酒过来,还给她夹了一块烧鸡道:“好,慰劳你一下。”鱼娘含笑吃了,续道:“我以前听泰官说过他的同门,知道路三哥住在渐江沿海的萧山,我就把船开到那儿去啦。”甘凤池道:“五六年前,我和路师哥吕师妹为救沈先生,曾和御林军大打一仗,事后我送吕师妹上仙霞岭,路师兄也逃到关东去了。你大约不知道此事。”吕四娘笑道:“她当然不知道,可是事情也真有这么巧,她到萧山那天,恰巧路师兄也偷偷溜回来。”

  鱼娘喝了口酒,道:“假如我知道,我就不会这样傻了,我到了萧山,问起路家,人家都不敢说,正询问间,忽然有一队官兵,簇拥着一个少女,那少女走过来道:‘你找路民瞻做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我给她问住了,看她来意不善,就想逃走。那知这少女武功甚高,在马背上飞掠而下,拦在我的面前。我和她拆了三五十招,才能稍占上风。”吕四娘问道:“那少女是不是瓜子脸儿,眉毛很长,一派天真的模样?”鱼娘道:“正是。”吕四娘奇道:“那是浙江巡抚李卫的女儿李明珠,她本来不懂武功,怎么在这五六年间,就练得那么出色的本领,居然能够和你打到三五十招?”鱼娘续道:“我刚刚占了上风,忽然在官兵队中,走出一个青衣妇人,双手空空,动手不过三招,就把我的兵刃抢去。”吕四娘问道:“那青衣妇人是不是后来看管你的那位白发满头的老婆婆?”鱼娘道:“不是。不过她们是一路的人。”甘凤池听了,沉思不语。心想以鱼娘的武功,自己也未必能在三招之内夺她兵刃,这青衣妇人又是何人?

  吕四娘问道:“你怎知道她们是同一路人?”鱼娘续道:“那青衣妇人把我擒了之后,就在路家对面的一棵柳树上,将我倒吊起来,持鞭拷打,刚打得一鞭,路家的炮楼上突然飞下一人,高声叫道:“路民瞻在此,你们要捕便捕,可不许牵累无辜!’那青衣妇人磔磔怪笑,道:‘哈,你这可是自投罗网!’跃上前去,大约也是十招左右,就把路爷擒了。”甘凤池暗道:路师兄虽是公子哥儿,倒也颇有男子气概。鱼娘续道:“那青衣妇人持鞭喝道:‘她是你的什么人?’路爷道:‘我从未见过她。’青衣妇人道:‘那她为何找你?’路爷凝眸瞧我!我给他瞧得面都红啦!在那样情景下,我又不好说出我和泰官的关系。”吕四娘“咕”的一笑,鱼娘嗔道:“人家难过,你却好笑。”接着说道:“后来那个李明珠把我和路爷都带到抚衙里去,青衣妇人道:‘把铁扇帮的人找来认一认吧,他们常在江湖行走,也许会知道这丫头的来历。’第二天那个老婆婆就来啦,我不认得她,她却认得我,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青衣妇人立刻变了态度,把我解了下来,就交给那个老婆婆将我带到铁扇帮去。”

 

  甘凤池听完之后,说道:“八妹所料不差,三哥果是被禁在浙抚衙中。那么我们不必再到三哥的家乡了。”

  第二日群雄分道扬镳,杨仲英携唐晓澜回山东故里。关东四侠和插翼神狮父子也答应了杨仲英的邀请,到他家里作客。临别时,甘凤池忽道:“杨老英雄和关东四侠,你们要帮我一点小忙。”杨仲英说道:“甘大侠尽管吩咐。”甘凤池笑道:“铁扇帮的珠宝,我们携带不便,请各位代为保管,也代为使用,行侠仗义,有时也要用一点钱。”杨仲英一笑允诺。

  唐晓澜与吕四娘再三道别,甚为怅惘。他对吕四娘虽然早无杂念,但恩深义重,到底不胜依依。尤其是想起杨柳青时,更觉得吕四娘的可爱可敬。杨仲英瞧在眼里,急忙催唐晓澜快走。

  杨仲英走后,甘吕白鱼四人也收拾行李,迳赴杭州。第三天一早,到了杭城,在湖滨一间旅舍投宿,商议晚上探衙。时间尚早,四人雇了一艘小艇游湖,湖平如镜,游鱼可数,舟行片刻,忽见有三座塔尖,浮出水面,风姿古朴,倒影奇幻;石塔边是一小岛,岛上花草丛生,楼台隐约。鱼娘喜道:“这里真美!”吕四娘笑道:“这是西湖最美的地方,名为三潭印月,湖中有湖,岛中有岛,园林布置之佳,冠于东南。据说还是苏东坡所建的呢。鱼妹既然喜欢,咱们上去玩玩。”四人舍舟登陆,步过九曲桥栏,鱼娘满怀欢悦。吕四娘忽然把手一指,道:“湖山胜处,不乏雅人。你看那个少年!”

  鱼娘放眼望去,只见湖面一艘画肪,缓缓摇来,舟中一个少年,约莫三十岁光景,生得面如冠玉,貌比潘安。舟中安了一副茶几,上有清茶一壶,瑶琴一具,这美少年引琴歌道:“渺渺澄波一镜开,碧山秋色入杯来;小舟撑出丹枫里,落叶轻凤扫绿台。”歌声顺着湖面荡去,曲折悠扬,十分悦耳。白泰官也赞道:“此人不俗。”

  “三潭印月”是西湖上的一个小岛,这个“小岛”实际是一个环形的堤岸,围成小小的内湖,中间又有一个更小的岛,所以说是“湖中有湖,岛中有岛”。而在湖与湖、岛与岛之间,缀以亭台楼榭,高低隐现,玲珑浮突,无一处不显匠心。吕四娘说道:“咱们到里面去吧。”步过九曲桥栏,穿过卐字亭、一寄楼等处,曲曲折折,走到了垂杨深处,只见一座茶亭,十分精雅,上题为“迎翠轩”,两旁一副对联,写的是:“万顷湖平长似镜;四时月好最宜秋。”吕四娘赞道:“这副对联寥寥十四字,活画出西湖景色,与平湖秋月之联,可并称双绝。”甘凤池笑道:“八妹滁踪所至,最好记那些名胜地方的诗词联语之类,我可没有这份耐心。”鱼娘这几年幽居荒岛,闲时也读诗书,见吕四娘说得高兴,便道:“吕姐姐,你就把平湖秋月那联一并念给小妹听吧。”吕四娘笑道:“你忙什么,等会我们再到‘平湖秋月’去玩,你大可把那些佳联都抄下来。”但还是念道:“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蓼花疏,白革秋老;把酒对琼楼玉宇,莫辜负天心月满,水面凤来。”鱼娘听在耳里,念在口里,一个个字在舌尖打滚,但觉如嚼甘榄,满口甘芳。

  四人进了茶居,凭栏坐下,茶博士迎过来问道:“四位各冲一杯藕粉,再泡两壶龙井如何?”西湖藕粉和龙井茶最是有名,吕四娘点头道:“就是这样。”

  迎翠轩中茶客寥寥,东首一桌,独坐着一个老头,见甘吕等四人进来,似乎颇是留神,看了又看。吕四娘见这人面貌颇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坐了一会,竹帘开处,那舟中的少年走了进来。甘凤池见他气宇轩昂,英华内蕴,暗自留心。那少年也冲了杯藕粉,泡了一壶龙井,凭栏坐下。双目炯炯,目光对甘凤池这边投射过来。

  吕四娘和鱼娘都改了男装,那少年目光横扫过来,鱼娘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吕四娘悄悄在桌底用脚碰了她一下,道:“五哥,你看这湖上的睡莲,古人诗云:留得残荷听雨声,但听那游鱼喋喋之声。现在虽无细雨,荷也未残,看那荷上圆珠滚动之状,令人益增喜悦。”鱼娘一听,知是吕四娘暗中提醒于她,故意叫她做五哥,让她记起自己是个“男子”。心中不觉好笑,但转念一想,又不禁惊然暗惊,自己这一无意之中,露出了女儿羞态,若然给这少年看破,岂非不便。

  那美少年却似并不怎么注意,扫了吕四娘一眼之后,眼光又移到孤单老头身上,那老头似有了几分酒意,倚栏吟道: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这是南宋词人张于湖的“西江月”词,那老者唱来,似颇多怅触。那美少年击节称赏,一歌既终,果然惊起几只芦苇中的沙鸥,振翅飞去。那美少年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那老者桌前,深深一揖,说道:“老丈一定是车老伯了。”那老者还了一礼,道:“李公子,我与尊翁一别三十余年,想不到今日还能见你。”

  吕四娘心头一触,猛然记了起来,这老者一定是寿昌书院的“山长”车鼎丰无疑了。原来昔日吕四娘的祖父吕留良设帐讲经,浙西浙东许多儒生都曾来听他讲学,寿昌书院的“山长”(相当于今日的校长)车鼎丰也曾来听过,那时吕四娘年纪很小,大约还未满十龄,之后吕四娘在邙山独臂老尼门下学技,就再也没见过了。只后来听父亲说过,这车鼎丰虽在寿昌县出生,但却在四川长大,听说他少年时颇干过一番事业,至于是什么事业,父亲并未言明,吕四娘当时年轻,也没有问。后来偶然听乡先辈谈起,这车鼎丰甘七八岁时始归故里,闭门读书,不到十年,居然成了通人,虽然一半是吕留良指点之功,但他本人的天资毅力,也真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