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李公子”和车鼎丰正在娓娓而谈,话声说得很低,好像怕被人听见。吕四娘心想:这两人看来似是世交,但听这车鼎丰所说,他和这少年的父亲一别三十余年,那么他们离别之时,这少年一定还没有出生,何以车鼎丰一见他便叫他做“李公子”,好似早已知道了这少年的来历?

  那少年和车鼎丰谈了一会,站了起来,叫茶博士结帐,老者也站了起来,作势欲走。那少年忽然又坐了下来,眼看外面,露出惊讶之容。吕四娘转头一望,但见竹帘开处,走进来三个女人,一个是青衣妇人,一个是李明珠,还有一个是只有十四五岁样子的小姑娘,生得非常可爱,进来时微微一笑,右脸现出一个深深的梨涡,顿觉满座生春,平添生气。

  吕四娘心中一惊,但觉鱼娘的手微微颤抖。吕四娘知道这青衣妇人一定就是那日捉她的人了,急忙把她的手紧紧捏了一下,示意叫她镇静。

  鱼娘一想,自己已经改了男装,那青衣妇人未必看得出来。而且又有江南大侠甘凤池和吕四娘在座,即许真的给她看破,打将起来,自己这边也一定不会落败,何必怕她。如此一想,心里宽了许多,装做若无其事的看湖上风景。

  李明珠走了进来,也拣一张靠着栏杆的桌子坐下,拉着那女孩子的手笑道:“小妹妹,你看这里的景色比京城北海如何?”那女孩子又是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四面扫射。

  正当此际,那美少年蓦然又站了起来,高声叫道:“瑛妹,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李明珠那桌三人都翻起眼睛看他,却无一人回答。那美少年急步行来,说道:“瑛妹,你怎么啦?三年不见,你就忘记我了?”伸手拉那女孩。

  那女孩轻轻一闪,反手一掌掴去,美少年几乎给她打中,忙跳开两步,叫道:“瑛妹,你疯了吗?”那女孩子骂道:“谁是你的瑛妹?”双足一跃,挥掌又拍,少年足跟一旋,转了两个圆圈,那女孩子身法好快,瞬息之间,已发了几掌,而且每一式都不相同,每一招都是辣手。甘凤池大吃一惊:这女孩子分明是得过高人传授,而且所学的不止一家!

  这女孩子出手奇绝,而那少年的身法更奇,只见他疾转几个圆圈,那女孩子每一掌都似乎就要打中,却又掌掌落空。少年又叫道:“喂,你不认得我,难道这套功夫都忘记了?我不是教你练过的吗?”

 

  女孩子骂道:“胡说八道,只凭这点伎俩,你就配做我的教师?你要做我的教师,还得拿出一点真实功夫来!”掌法更紧,而且忽拳忽掌,忽然又骄指如戟,点那少年穴道,少年只是躲闪,几乎给她点中,急忙腾出右掌相抗,并伸出左手拉她。那女孩子倏的凌空扑起,伸开十指向他脑门抓下,少年大吃一惊,疾忙后退,叫道:“你真的疯了吗?你那里学来的这种邪门歪道的功夫?”吕四娘也吃了一惊,这女孩子功夫之杂,竟是她生平从所未见,少林派、无极派、雪山派的都有,而且刚才这一抓还是八臂神魔萨天剌的独门功夫。

  那女孩挥拳再上,青衣妇人忽然跃起,纵过几张桌面,一抓向那少年抓来,叫道:“小妹妹,你退下。让我来捉这个疯子!”少年一闪,几乎给她抓着肩头,忙跳过一张桌子,青衣妇人手臂暴伸,一掌击去,那少年双掌一抵,喝道:“你是何人?”身躯摇晃,又跳过一张藤桌。青衣妇人冷笑一声,道:“你配问我?”猛起一掌,遥击过去,掌风劲疾非凡,少年突然举起桌子一挡,只听得砰然巨响,桌子给掌力震成粉碎!茶博士惊叫道:“客官,有话好说,可别在这里打架啊!”

  青衣妇人哪肯理会,在茶座里穿来插去,追那少年。茶博士躲到里座,有几个茶客早逃了出去。那车老头躲到墙边,也是连声叫道:“好端端的打什么架啊!”

  吕甘等四人也躲到墙边,看那青衣妇人越打越起劲,掌风呼呼,那迎翠轩中的十几张桌子,有好几张已给打翻,其余茶桌上的杯子也全给掌风震碎,哗啦啦的一片响声!

 

  青衣妇人出手劲疾,显然功力极高;那少年也自不弱,身法飘忽如风,本来茶居之内,地方虽也不算很小,但到底不比空旷之地,可以随意施展,更兼那被打翻的桌椅,横七直八的阻在地上,进攻退守都受限制。那少年仗着身法轻灵,左边一兜,右面一绕,居然似彩蝶穿花般的在桌椅间穿来绕去。青衣妇人一连打翻了七八副桌椅,仍是打他不着。少年喝道:“老乞婆,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青衣妇人道:“谁和你这疯子讲理?”掌风更烈,不一刻店中的桌椅全给打翻,青衣妇人索性踏在被打翻的桌椅之上,向少年追击。少年道:“不要毁了人家的地方,要打咱们另约个地方!”青衣妇人道:“好,那就到外面去!”少年喝道:“这里乃湖山胜地,并非较技之场,你要打,咱们明日到九溪十八涧去见个高下。”吕四娘暗暗点头,心想:这少年懂得爱护风景,倒是可人。

  哪料青衣妇人冷冷笑道:“谁中你这缓兵之计!”手底丝毫不缓,这时桌椅都已打翻,青衣妇人展开打梅花桩的身法步法,连连向少年进逼。少年避无可避,只好也踏在打翻的桌椅上和她对抗,打了一阵,渐渐处在下风。

  甘凤池忍无可忍,正想出手劝开。吕四娘忽然拉他一下,说道:“咱们走!”甘凤池愕然道:“为什么要走?”吕四娘朝外面一指,只见湖面上又是一只小艇摇来,船头站着着个胖和尚,手提一根斗大的禅杖,披襟迎风,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师兄了因!

  甘凤池吃了一惊,他的武功半是了因所授,虽然他早已知道了因背师叛义,早已和他割断了兄弟之情,但这次还是了因叛师后和他的第一次相见,在这次初见的刹那,他本能的还把了因当师兄看待,想起他曾传过自己武功,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去和他对敌。

  吕四娘的武功全是独臂神尼所授,心理上对了因无所畏惧,见甘凤池睁大了眼睛,便说道:“咱们两人联手斗他,稳操胜算,但一来不知他后面还有没有凶人,二来恐防毁坏湖山胜迹,还是走吧!”

  那车老头身子贴墙,看得惊心咋舌,连连叫道:“停手,停手,有话好说,这样蛮打干嘛?”青衣妇人忽地冷笑道:“着呀!我几乎忘记了这疯子还有个同伴,燕儿,把那糟老头拿下来!那女孩子笑应一声,身形一起,小手一伸向车鼎丰当头抓下。

  车鼎丰双掌一分,以为来人到底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只想格开便算,哪料这女孩子年纪虽小,手底极辣,一抓未落,疾的变招,左掌一托敌人时尖,右手一个龙形穿掌,在敌手臂弯一斫一拉,车者头惨叫一声,右手登时脱臼,女孩左掌一招,啪的一声,又打中了他的胸膛!

  这时了因的小船已越来越近。

  吕四娘和甘凤池正想跑出,耳听车老头惨叫之声,勃然大怒。甘凤池道:“你去救那老头,我助这少年一掌。”吕四娘不待甘凤池说完,身形早已飞起。倏地凌空扑下,一抓抓着车鼎丰的后心,将他提了起来。那女孩子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眼见敌人轻功卓绝,竟然毫不畏惧,乘着吕四娘身形未稳,双指一戳,疾如电光石火,竟向吕四娘的“曲池穴”戳来。这一招使得好不阴辣!

  但吕四娘是何等人物!那女孩子这一“阴手”如何会戳得中她?只见她身形微闪,左掌“哧”的一声推出,把女孩这二招化了,那女孩身体晃了两晃,突然小腿一伸,一记“横江踢斗”,横扫过来,右掌反手一劈,左手合指一拿,居然是擒拿手的招数。吕四娘向后一斜身,将车鼎丰带过身后,单手一穿,把女孩的擒拿手解开;那女孩子犹自不知进退,嗖的两掌斜分,掌势直劈出去。吕四娘又好气又好笑,单掌一沉一推,化为“顺水推舟”,这一掌暗含内力,不但把女孩的掌势拆开,而且把她的掌封住,叫她招式发不出去,要撤也撤不回来。这时吕四娘只要稍微用劲,那女孩准受内伤,那女孩子小脸泛红,实在可爱。吕四娘哪舍得伤她。疾的单掌一收,抓起了车鼎丰往外便闯。女孩子吓得呆了,倚在墙边喘气。

 

  再说那青衣妇人正将得手,蓦然甘凤池横跃出来,呼的一掌劈出,青衣妇人一听掌风便知是劲敌,双掌一合,嗖的一分,平推出去,这一下以硬碰硬,双方手臂都觉酸麻。青衣妇人吃了一惊,掌法一变,弓步阳掌,倏的推出,这一招名为“跨虎登山”,暗藏阴劲。甘凤池突似醉汉摇晃,身躯向后一倾,突然往下一煞,右掌往上一穿,青衣妇人掌力到处,只觉软绵绵的,甘凤池猛的喝声“倒!”上穿的右掌已搭在青衣妇人左臂底下,左掌也平击她耳旁的“太阳穴”。这一手乃是独臂神尼秘传的“沾衣十八跌”的功夫,独臂神尼门下,只有了因和甘凤池会使,连吕四娘都因为在师门时年纪尚轻,功力未到,未得传授。对付武功平庸的人,不用出手,只须借力使力,便可将敌人摔倒。甘凤池因知这青衣妇人乃是劲敌,所以一面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家功夫消她掌力,一面连用分筋错骨和大摔碑手的功夫反击敌人!

  那青衣妇人猝不及防,左臂已被甘凤池拿着,身子向前俯跌,但她内功深湛,竟然在摇摇欲倒之际,手肘一撞,借甘凤池那一拉之力,向前一冲,甘凤池含胸吸腹,正想再运“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消她那一撞之势,那知她那一撞竟是虚招,身子向前一冲,沉肩垂时,居然化了甘凤池的内家真力。

  甘凤池右掌拍去,掌风从青衣妇人耳旁扫过,竟没伤得着她。青衣妇人左臂脱了出来,踉踉跄跄斜冲数步,这几招险极凶极,看得那美少年也目眩神摇。

  甘凤池连运“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居然没有摔倒那青衣妇人,暗自奇异,这时吕四娘已出了茶居,白泰官和鱼娘也跟了出去,甘凤池叫那美少年道:“快逃,迟就来不及了!”突然一俯身将两张凳子抓起,向青衣妇人猛力掷去,青衣妇人双掌向外一推,两张凳子碎成四块。那美少年也逃出去了。

  甘凤池疾忙追上吕四娘,钻进船中,扬帆开走。那少年的小船却停在另一处,这时刚爬上船。青衣妇人追了出来,猛见了因站在船头,就要来到。急忙叫道:“宝国禅师,追那小贼!”了因问道:“哪个小贼呀?”青衣妇人道:“那两条船上的人,都是仇家,你先替我捉左边画舫上的那个小贼吧!”

  那美少年船已开出十余丈远,了因坐了下来,用禅杖拨水,小舟如箭,向那少年追去。吕四娘的船和了因的船相距数十丈,眼见了因就将及那少年的画舫,忽然掉过船头,说道:“七哥,那少年看来是我辈中人,咱们回去救他一命。”甘凤池道:“好,小心一点!”掉过船头,向两船中间摇去。

  了因的船来得迅疾,不一刻就追上了那支画舫,美少年陡见一个胖大和尚追来,威风凛凛,就像把守山门的金刚一般,不禁怒道:“我究竟与你们何冤何仇?你们这不是平白欺负人吗?”了因不理不睬,提起斗大的禅杖,站在船头上,就呼的一杖打来!少年见他来势凶猛,拔出宝剑一格,“叮当”一声,火花四溅,宝剑几乎脱手飞去!

  本来这少年剑法极高,若然是在陆上和了因厮拼,纵不能敌,也可斗个五七十招,但现在各自站在船头上动手,那绝妙的剑招,无处施展,剑杖交锋,力强者胜,力弱者败,了因抡起禅杖,呼呼轰轰,有如泰山压顶,直扫下来。少年抵挡不住,晃身飞上船蓬,了因睁眼大喝一声,禅杖落处,把船舷打裂,木片纷飞,少年在帆布蓬上,给震荡得把持不住,了因喝一声,扫一杖,第二杖扫下,船身倾侧,第三杖扫下,船板也给打得裂开,少年在蓬上一个倒栽,跌下湖中,那小舟覆在湖面!

  了因站在船头大笑,忽然倒提禅杖,猛的插入水中一阵乱搅。正在此时,吕四娘的小舟疾如飞箭驶至,白泰官道:“那少年已给打翻湖底,怎生是好?”鱼娘道:“无妨,只要他没打死,我可救他!”突然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了因将禅杖在水中一阵乱搅,甘吕二人的小舟已经来到。甘凤池和白泰官虽然用药剂变易了颜容,可是那身裁体态却瞒不过了因的眼。其实古代的“易容术”还比不上现代高明的化装术,瞒不很熟的人自可,要瞒亲人可难。了因可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这一怒非同小可,猛然将禅杖提出水面来,迎着来船,大声喝道:“甘凤池,你也来与我作对?”

  甘凤池提刀在手,答道:“小弟并非敢与师兄作对,若师兄屏除名利之心,重遵师傅之教,我们愿奉师兄为长……”了因不待他说完,猛又喝道:“若是不然呢?”甘凤池冷冷说道:“若师兄定要执持己见,利欲薰心,背叛师门,不顾大义,那么你就不是本门中人,小弟也不敢奉你为兄长了。”这话即是说要“大义灭亲”,了因气得浓眉倒竖,大喝道:“甘凤池,别人要与我作对犹自罢了,你也要与我作对?你也不想想是谁传你的武艺,是谁成全了你江南大侠的威名?你现在人大志大,长了翅膀就要飞了?你知恩不报,算得什么江南大侠?”甘凤池天禀极高,了因在未叛之前,对他颇为爱护,指点他的武艺时也特别用心,所以常挟恩自重。不过,实际说来,甘凤池得他特别用心传技是真,若说到“江南大侠”的名头,却是甘凤池自己挣来的,与了因无关。但了因在师弟出名之后,心中不无妒意,尤其在师弟的名头比自己更大之后,更是不满,所以逢人道及,总是说“江南大侠”的名头乃是他所成全。甚至面对着甘凤池也如此说。

  甘凤池当然绝不计较这些,听得他这么一骂,心中反觉辛酸,叹息自己的师兄变成了这样,了因见他眼圈红润,只道他是在反悔自责,当下将禅杖在船头一顿,说道:“你能知错便好,你现在就随我去吧。唔,白泰官你呢?你还要与我作对到底吗?”甘凤池本觉不忍,听了了因此话,忽然双眼一翻,大声说道:“师兄,知过能改,那是最好没有了!但愿师兄反躬自问,到底是谁错了?师傅十六戒条的第一条说的是什么?师兄之恩虽深,师门之义更重,我宁可违背师兄,也不能违背师傅的大戒!”

  听到此处,吕口娘突然朗声发话道:“什么师兄不师兄,他早已不是我们的师兄了,七哥,你还与他叙什么兄弟之谊?”了因怒眼圆睁,禅杖一顿,怪笑道:“哈,原来是你这贼婢在中间挑拨!”用足十成力量,呼的一杖扫去,甘凤池站在最前,举刀一挡,震得虎口流血,了因也晃了儿晃,心中暗道:怪不得他有那么大的名声,功夫果然是比以前高得多了!

  甘凤池挡了一招,知道自己仍非师兄之敌,了因第二杖又到,甘凤池双足运劲,在船面一撑,小船横过一边,避开这杖,了因第三杖再起,吕四娘忽然一声长笑,从船头上突然飞起,霜华宝剑挽了一个剑花,凌空击下。了因向上一杖挥去,吕四娘的剑在杖身一按,身子竟给弹上半空,甘凤池大吃一惊,吕四娘在半空打了一个筋斗,连人带剑,又俯冲而下,了因大喝一声:“你找死!”禅杖再向上撩,劲风荡处,吕四娘衣袂飘扬,真如仙子凌风,姿势美妙之极!了因这一杖用足内力,吕四娘剑尖在杖头一点,又给反弹上去。甘凤池把手一扬,两柄匕首闪电般的向了因掷去,吕四娘在空中转了一个圆圈,连人带剑又落了下来,光环飞降,威势更足惊人。好个了因,左手一伸,把甘凤池掷来的两把匕首已都接到手中,禅杖一挥,又向光环横扫过去,吕四娘弓鞋朝着禅杖一踏,这一下给弹得更高,湖上的舟子已都站在船头观望,真疑心是太虚仙女,飞落西湖。

  了因和尚左手一扬,两柄匕首反向甘凤池掷去,甘凤池功力不及师兄,不敢硬接,身躯一闪,两柄飞刀钉在船舱板上。这时吕四娘又从空中飘降下来,剑光飞洒,四度刺落,这样打法,真是古今少有,连甘凤池也看得呆了。了因暗暗寒心,想不到这小师妹的轻功,竟然精妙如斯,比起在田横岛上孤峰较技之时,又高了不知多少!吕四娘经过在仙霞岭五年的苦练,这时施展出来,本以为一击可以奏效,那料四度袭击,仍是无隙可人,也自心慌。这样打法,最耗精神,只要有丝毫疏忽,就要给禅杖扫得粉身碎骨,埋玉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