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练霞和冯琳也是惊愕不已,冯琳心道:姐姐呀,你若是想要他,就明说了吧,哭什么呢?心中盘算,若然他们二人真是另有儿女之情,就将李治让与姐姐,想是这样想了,心中隐隐悲酸。

  冯瑛一试眼泪,道:“李哥哥,那个张寨主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庇护于他?叫他出来,我不把他双手斩掉,难消心头之恨!”

  李治骇道:“你和张天池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此恨他?他是天台派的掌门,虽无大善,亦无大恶,而且他又是你外祖父的好朋友,有什么仇恨,也该看在你外祖父的份上,饶恕了他!”

  冯瑛又是一怔,邝练霞道,“儿呀,他说得不错。你们的外祖父也在里面养伤,等会儿你们都去拜见他吧。”她却没有想到,两个女儿不但都见过外祖父,而且还都与外祖父交过手了。

  冯瑛听了此言,又是泪如雨下,邝练霞问道:“瑛儿,你到底有什么冤屈之事?”冯瑛道:“这人不是好人,他把我的解药毁了。”邝练霞道:“什么解药?”冯瑛哽咽道:“我要去救一位好朋友的,那个什么张天池却没来由的和我动手,将解药抛下山涧,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冯琳却忽然问道:“你那好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冯瑛面上一红,道:“李治哥哥,这人和你也很熟的。你还记得我的唐叔叔吗?他在天山住了三年。”李治道:“啊,原来是唐晓澜!”见冯瑛着急的情形,不似仅仅是叔侄之间的关怀,心中大喜,又暗暗责备自己胡乱猜疑,甚是惭愧。

  冯琳也不觉笑出声来,道:“姐姐,又累你替我受过了,那张天池本来是要找我动手,因为他的手下想抢我们的一本书,被我用飞刀伤了三人,所以他要找我晦气。”冯瑛诧道:“那么你们却又救他?”李治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其实那本书也不是我们的,无主之物,也怪不得他们觊觎。”

  冯瑛这时火气已渐渐消下,想起唐晓澜性命难保,越发伤心。李治道:“唐大哥有什么病,是中了什么有毒的暗器吗?你说给我听,说不定我能医治。”李治和唐晓澜、冯瑛都是平辈,但冯瑛因唐晓澜曾跟她祖父习技,所以称他“叔叔”,而李治则称他“大哥”。

  冯琳插口说道:“刚才我说的那本书,就是傅青主的遗书,听说是医学的不传之秘。”冯瑛一听,希望又生,急忙说道:“那么你快去看看他吧。哎,只是那秋天的梧桐叶和雌雄蟋蟀却到哪里去找?”李治问道:“为何定要那两味药?”冯瑛道:“那是废园老人开的方子,废园老人是傅青主的徒弟,他就要用这些药才能见效。”

  李治道:“哦,废园老人。是不是叫做叶寿常的?傅青主的书上曾提过他的名字,说叶寿常别号废园,乃他寄名弟子,书里还有一宗他们二人合诊的医案,想来已是五十年前之事了。瑛妹,医道不拘一格,你还是把唐大哥的症状对我说一说吧。”

  冯瑛将唐晓澜误饮毒酒和近日的症状详细说了,李治眉头一皱,自觉毫无把握。

  要知李治只是熟习医书,精通医理,却毫无临床经验,像唐晓澜这种怪症,非但医书上从无记载,医理上亦想不通。但为了安慰冯瑛,仍强笑道:“我明早就和你同去替他诊治便是。”冯瑛急道:“现在不能去吗?”李治道:“何须如此之急?”冯瑛垂泪道:“你不知道,明日午时,再不救治,便是准死无疑。”李治道:“你们住的地方离这里多远?”冯瑛道:“约莫二百里吧?”李治道:“那么今晚三更我便和你动身,想来明日午时之前定能赶到。那张天池的琵琶骨碎了,若然不及早给他救治,他的武功便要废了。他好坏也是一派掌门,我们不能今天台派的武功因此而断呀!”冯瑛一想,张天池的琵琶骨乃是自己刺穿,又想起吕四娘以前救毒龙尊者之事,再想起母妹初见,还有好些话要说,外祖父也该问候便慨然说道:“好,也只好如此了。唐叔叔说死生有定,我们已是尽力而为了。”

  说话之间,忽见又有十多人爬上山来,李治一看,笑道:“琳妹,你的顾客上门了。这是你用毒刀所伤的人,你替他们医治。”冯琳迎上前去,那些人发一声喊,又想逃走。冯琳叫道:“你们的寨主在这儿,来,来,我给你们解药。”张天池的手下曾见她救过寨主,又分辨不出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是友是敌,均所不知,但江湖上化敌为友之事,亦属常见,便将伤者抬进尼庵。冯琳给了他们解药,笑道:“妈,你这小尼庵成了医局了。咱们出外面谈去。”邝练霞到静室去看看邝琏,邝琏仍然未醒,便和两个女儿到尼庵的后面谈话。李治则上山去替张天池张罗续骨的东西。

  邝练霞一手拉着一个女儿,在阳光普照之下,听她们滔滔不绝的诉说,除了冯琳忘记童年的事之外,两姐妹将十几年来的情事都一一说了,邝练霞知道冯瑛竟是夭山女剑客易兰珠的徒儿,非常欢喜;冯琳虽然命途多舛,在四皇府困了将近十年,但却也因此因祸得福,学了各派武功,而且最近又得了无极派的真传绝技,也足以大慰慈母之心。

  两姐妹说了之后,邝练霞也将她的遭遇,告诉女儿知道。冯瑛对自己的身世,由唐晓澜口中已略有所知,冯琳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听了之后,把雍正皇帝更恨得人骨,道:“原来他才是差遣血滴子杀害我们爹爹,迫我们母女分开的人,我非亲手杀他,难消心头之恨。”

  邝练霞又道:“我自从逃到这里之后,十几年来不敢下山,天幸能遇见你们。将来我带你们回故乡看看。”停了一停,忽道:“琳儿,和你同来的那小伙子很不错呀,他叫什么名字?”冯琳说道:“他叫李治,是天山七剑中武琼瑶的儿子。”

  邝练霞微微一笑,道:“琳儿,你选得不错,想不到我的两个女儿都和当世武功最高的两位女剑客攀上关系了。”冯琳嘟着小嘴儿道:“妈,他还没有向我求婚呢!”邝练霞哈哈笑道:“小妮子真不害臊,你急什么?迟早他总会向我提的。”又笑道:“瑛儿,你呢?”冯瑛垂首胸臆,默然不语。冯琳突然伸出一只指头,刮她的脸皮,说道:“姐姐害臊啦!你那位唐叔叔呢?”邝练霞笑道:“哦,是唐晓澜吗?我以前叫他做小弟弟的,我们家遇难之日,他还舍命保护过我和你呢,后来到了太行山上才拆散了。他虽比你大十多年,但人却非常之好,真当得上侠骨柔肠四字。这十多年,我也很惦记他。异姓叔叔,没什么关系。”冯瑛滴了两颗眼泪,说道:“妈,不要说啦!”冯琳道:“你别担心,唐叔叔的病症,李治去医,一定能够医好。”冯瑛把头别过一边,又滴了两颗眼泪,邝练霞在欢喜上头,还以为女儿是为唐晓澜的安危担心,便也说道:“李治的医道确属高明,你外祖父受那样重的伤,他也能救治,我想他也定能医好晓澜。”冯琳暗眼偷窥,但见冯瑛目蕴泪光,眼角眉梢,隐藏无限幽怨,冯琳是个鬼灵精,而且她也曾偿过爱的苦味,见此情景,料知姐姐必然还有难言之隐,却也不再言语。

  三母女各诉平生遭遇,不知日影西移,也不觉腹中饥饿,三人都陶醉在快乐与悲伤交织的“幸福”中,而两姐妹又各有不同的心境。正不知过了多产时候,忽见李治远远跑来,含笑问道:“你们还没有谈完吗?”

  冯琳抬头一望,只见李治右手提着一只山鸡,左手拿着一根柳枝,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冯琳道:“你这人真是,不和我们一起,又不去做医生,却有闲心情去打山鸡!”李治道:“救张天池就全靠这鸡呢!师太,我可要犯你的忌了。”冯琳截着道:“还叫什么师太,伯母也不叫一声,犯什么忌?”李治道:“伯母,我要在你的庵中杀生,要续骨没有生鸡的血可不能够。”冯琳笑道:“妈以前伤心才做尼姑,现在一家团聚,还做什么尼姑呢?妈,你说是不是?”邝练霞道:“你这小淘气,倒很知道妈的心事,妈依你说,明天便还俗。”

  李治行入尼庵,邝练霞也入内去看父亲,冯琳却说道:“妈,我再和姐姐谈一会,你看外公醒了,就叫我们。”

  冯琳拉着姐姐轻轻谈话,邝练霞见她们姐妹亲热,很是欢喜。行入庵堂,还听见她们俩姐妹格格的笑声。

 

  冯瑛知道妹妹比自己受过更多的苦难,适才又是锗怪了她,对她非常疼爱。冯琳拉她到树荫底坐下,小声问道:“姐姐,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吗?”冯瑛道:“我的心事,就是要找你。”冯琳笑道:“不,你还有的!”

  冯瑛默然不语,冯琳道:“我小时也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在皇府里,有的人讨我喜欢,叫我做小‘格格’(满洲语,对亲王女儿的尊称。)有的人讨厌我,骂我‘野丫头’,我也不管别人欢喜或是讨厌,我就是这么长大了。我不高兴的,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卖帐;但我想要的,那就不管它是天边拿不到的明月,我也要设法架起天梯把它拿下来。”

  一声轻轻的叹息随风飘起,冯瑛说道:“我欢喜的东西我也想拿到手的,但我却不愿损害了别人来取得所欲。”冯琳忽道:“你和那位‘唐叔叔’很要好吗?”冯瑛道:“嗯,他很喜欢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玩得很好。”冯琳想笑却又忍着,说道:“那不是很好吗?你们相好,关别人甚么事?”冯瑛面上一红,低声说道:“你不知道,他有了未婚的妻子。”冯琳怔了一怔,冯瑛续道:“可是他们二人脾气很不相投。”冯琳一笑道:“这么说,你那位唐叔叔做事也真不爽快,既不相投,为何不干脆分了。”冯瑛道:“那位婶婶很凶,缠着他不肯放。而且她父亲对他曾有大恩。”冯琳一听,笑道:“凶女人我也见过很多,你说说看她怎么个凶法?”冯瑛道:“你在江湖上也闯了几年,没听过杨仲英女儿的名字吗?武林同道也很怕她,也不革是怕她,而是碍着她父亲的面子。”冯琳几乎笑出声来,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柳青。”却不把自己曾和杨柳青动手的事说出来,心中另打主意。

  冯瑛把自己怎样受杨柳青的气,后来又怎样和她冲突的事说了,冯琳边听边笑,却不作声。冯瑛气道:“别人和你说正经事儿,你却尽笑,我不说了。”冯琳道:“谁说我不正经呢?我是在用心听吁!管她什么杨柳青不青,唐叔叔是你的总是你的!”冯瑛气得要呵妹妹的腋窝,冯琳笑道:“哎呀,你报复啦,我最怕痒,你是姐姐呀,姐姐也不正经,难怪妹妹淘气啦!”

  李治和邝练霞进入尼庵,先替张天池治伤,把剥剩了皮的柳枝整成骨形,柳枝中间打通成骨腔状,然后安放在两段碎骨头的切面中间,代替被切除的骨头,在安放时,木棒的两端和骨头的两个切面都涂上热的生鸡血,再把一种能生长肌肉的“石青散”撒在肌肉上,把肌肉缝好,然后又在接合部份外面敷上接血膏,夹着木板以固定骨位。这种方法叫做“柳枝接骨法”,乃中国古代医学中的不传之秘,只须七日骨木就可以接在一起。张天池十分感激,对李治一再道歉。

  替张天池动了手术之后,他们再去看邝琏,邝琏已经醒了,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治疗,生机恢复,精神转好。邝练霞把两个女儿都回来了的喜讯告知父亲,邝琏更是欢喜。

  暮蔼含山,山下农家炊烟四起。冯瑛冯琳携手同回,只见母亲正在庵前呼唤。冯瑛道:“外公醒了吗?”邝练霞道:“正等着你们呢。”

  邝练霞将女儿带进静室,邝琏一见,不觉叫出声来,两姐妹顿时呆了。邝练道:“爹,你瞧她们长得这么高了!右边的是瑛儿,左边的是琳儿。我不说你一定分不出来。”

  冯瑛道:“外公恕罪。”冯琳尴尬一笑,说道:“幸好我没有用飞刀伤你。”邝琏一愕之后,哈哈大笑。邝练霞诧道:“你们都和外公交过手了。”邝琏道:“不知不罪。你们的本事都很了得,比我们老一辈的强得多了!”顿了一顿,又道:“我也老糊涂了,他们中了钟万堂独家所有的夺命神刀,我十分奇怪,却想不起你来!”

  冯琳心念一动,急问道:“为什么要想起我来?”邝琏道:“你的夺命神刀不是钟万堂所传的么?”邝练霞道:“你周岁之时,就看上了他的夺命神刀,爷爷还不很高兴呢。”冯琳“咦”了一声,道:“怪不得我第一次听见钟万堂的名字,就觉得非常之熟,这样说来,莫非我真是他的嫡传弟子?”

  邝琏诧道:“什么,你自己也不知道吗:钟万堂没有将他的真姓名告诉你吗?”邝练霞叹口气道:“琳儿说,她对小时候的事情已全忘了。”邝琏奇道:“有这样的事?”于是将遇难之晚,钟万堂如何抱她冲出重围,又怎样将她带到年家等事说了。这些事邝练霞也不知道,听得怔怔出神。

  邝琏续道:“后来我派人探听你的消息,始知你早已不在年家,钟万堂也莫名其妙的死了。从此没有得到你的音讯,想不到现在才会面。”

  冯琳听得呆了,众人只见她以手扶墙,眼珠好像定住一般,邝练霞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也毫无反应,就像靠着墙壁的一尊石像。

  邝琏打了个寒噤,停口不说。邝练霞在她耳边唤道:“琳儿,琳儿!”冯琳动也不动,也不回答。李治急忙走过去,悄悄对邝练霞说道:“伯母,她正在思索往事,你别问她,我带她出去一会儿。”

  李治轻轻扶着冯琳,走出庵外,冯琳呆呆的跟着他走,走到了一棵柳树下,李治拉她坐下,看着冯琳的眼睛,过了一阵,冯琳垂首胸臆,李治在她耳边道:“我带你到年家去。”冯琳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李治道:“到了,到了,啊,这座花园好大,怎么没人住的?小姑娘,你今年是六岁还是七岁,认字了吗?”冯琳突然用一个孩子的声音答道:“我七岁啦,钟老师前两年已经教我识字啦!”

  李治用的正是从傅青主医书中学来的“返璞术”,“返璞术”是原始的催眠术之一,虽不能如现代催眠术那样灵效,可以控制受术者的精神,但像冯琳这样的情形,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已明白之后,再施用此术,那就很容易帮助她将遗失的记忆,像缝补一片片碎布一样,连缀起来。

  李治见开始生效,停了一停,让她精神集中,轻轻从她腰间抽出那匣毒刀,问道:“这是什么?”冯琳仍然用孩子的声调答道:“喂,你不要乱动我的飞刀,这是钟老师送给我的夺命神刀,刀尖有毒的!”李治道:“你不是常常和年羹尧同玩飞刀吗?”冯琳道:“年哥哥也有一匣飞刀,他昨天还指点我手法。”李治道:“年哥哥对你好吗?”冯琳道:“好,很好!”李治道:“真的吗?嗱,你现在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皇帝要迫你做贵妃,年羹尧来了,他是不是来救你的?”

  李治提起的已是这两年的事情,冯琳一下子就记起来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年羹尧不是好人,他帮忙皇帝迫我骗我。”说话之时,声音已变成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