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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浩男挠头:“就是瑶光长老和开阳长老啊,一个从我爹那边算,一个从我娘那边算。”

  “看来令尊令堂之间隔的辈分不少啊。”蔡昭看着被平稳抬走的宋郁之,打趣起来。

  上官浩男望着宋郁之离去的方向,感慨道,“小时候常听人说,北宸六派皆是卑劣狡诈的奸险小人。他们正大光明的对决不过,便使了鬼祟伎俩害死了我表叔和七舅姥爷。不曾想,他们之中也有宋少侠这样磊落傲气之人。”

  虽说他们身处地下毒池,头上是密封严实的铁板,四周的洞口又被碎石堵住,但只要身形自在,总有逃出去的机会。然而天摇地动的那一刻,宋郁之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救了他与聂思恩——两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人。

  上官浩男不能说是不感激的。

  待此处收拾停当,蔡昭颇有良心的让人去将那个讽刺自己不贤惠的玉衡长老抬出来,转头之时,正听见慕清晏正在吩咐游观月。

  “聂喆的地方恶心的很,观月你回头找人好好清理罢。其余人等你看着安置吧。胡长老与昭昭的师兄,务必好好疗伤。”

  “去将孙夫人带过来。”他神情淡漠,语气平静,“我去祖父母与父亲的旧居中落脚,将孙夫人,还有聂喆,都带过去——”

  一日一夜未曾休息的青年不见丝毫疲惫,晶亮的黑瞳微微放大,缓慢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期待已久的残酷。

  作者有话说:

  本卷大概还有三章就结束了,无论发生了什么,请大家一定要记住,结局是HE的。

第86章

  也许是出自同一位伟大工匠之手的缘故, 极乐宫与暮微宫的构造十分相似,都是前三重后三重,主殿在中间,然后七座中殿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偏殿。历代教主的居处往往都设在第四重法天殿附近, 位居全宫正中, 以便全权掌控教务。

  然而慕清晏的曾祖父自爱妻早逝后, 为免触景伤情,就携独子搬到最后一重无隅殿中居住。之后独子成婚, 自作主张的娶了一位性情执拗如钢似火的儿媳,再然后孙儿慕正明出世, 长大,再娶妻生子……三代人的喜怒哀乐便都萦绕在这清幽安静的无隅殿内外了。

  自从慕正明带走慕清晏隐居黄老峰不思斋后,这里再无人长住。

  亏得游观月是天下第一等料理庶务的人才,半日功夫便将空置了十余年的无隅殿收拾了个七七八八,不止让自家主君能安置进去, 另能容纳几位重要的伤员。

  等游观月终于腾出空来换下血淋淋的衣裳扒口饭时, 苍莽的瀚海山脉再度被笼罩在深蓝色的夜空中了。顶着漫天星子, 疲惫不堪的游观月怀着身为新君心腹的炽热念头,不顾此时已是半夜, 直奔慕清晏处复命, 谁知恰好看见他那敬爱的新主君被蔡昭奋力推出房门。

  蓬着满头乱发的美貌小姑娘两眼血丝情绪恶劣, 从门缝中留下一句‘我困死了要睡觉是人是鬼都不许来吵我否则吃我一刀’后,就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差点撞到慕清晏的鼻子。

  游观月见状,扭头就想溜。

  慕清晏倒是毫不在意的叫住了他, 游观月见势赶紧禀报起来, “各处关隘与极乐宫内的聂氏党羽已尽皆俯首就擒, 尚有零星余党因为回援聂喆不及,尚且散落在外。卑职以为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可待日后徐徐擒杀之。”

  “自从青罗江之战后,他们就大势已去。剩下的货色不过是一群靠着聂恒城腐尸过活的蛆虫罢了,以后慢慢收拾好了。”慕清晏反问另一件事,“东西带来了么?”

  游观月立刻奉上一方小小的黄杨木匣子,匣子外似乎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慕清晏接过匣子,“宋公子的情形怎么样了?”

  “入夜前便醒了,用过药后又睡下了了。”游观月已从上官浩男处得知了宋郁之的身份。

  慕清晏点头:“如此,咱们就去瞧瞧宋公子罢。”

  游观月蠕动了下嘴唇,他本想说宋郁之到底是伤者,半夜三更的吵醒人家不大好吧。

  但他最终没说出口。

  谁知刚到西侧殿,就看见宋郁之房间灯火通明,似乎正在等人。

  慕清晏笑着跨进屋内:“重伤之下,宋兄依然这般好风采,真是可喜可贺。”

  游观月瞥了眼靠坐在软塌上的宋郁之,只见他脸色苍白,凤颊凹陷,掩饰不住重伤初愈的虚弱之态,只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深沉有力。

  “我猜着时辰,少君也该来了。”他轻声道。

  慕清晏坐到他对面,“宋兄伤势如何了?”

  “俱是皮肉筋骨的外伤,并未伤及丹田本元,再歇息半日就能走动了。”宋郁之很清楚对方的意思,索性自己先说了,“师妹呢?她没事罢。”

  慕清晏含笑:“昭昭好的很,适才我本想找她一道来见宋兄,不想却被她一顿痛骂,赶了出来,只说是还没睡够。”

  宋郁之忍不住打量起眼前这位笑意蕴藉的俊美青年来。

  他与慕清晏相识犹在蔡昭之前,多少知道些对方的臭脾气——慕清晏是那种自己不痛快就见不得别人痛快自己痛快了还是不愿别人痛快的极品,并全然不会掩饰自己的尖酸刻薄。

  往日自己只要多提蔡昭一嘴,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此刻居然态度平和的判若两人,仿佛蒙山了一层温润熏然的笑假面,叫人看不出深浅来。

  慕清晏道,“宋兄于危难之际救下了我教教众,这份情我记下了,以后必有所偿。”上官浩男是他的属下,这笔恩情自然得主君扛下。

  “行侠仗义本就是我辈应尽之责,少君不必介怀。”宋郁之摆手,“不知那紫玉金葵……”

  “我正要说这事。”慕清晏道,“之前我已命人打开宝库,细细搜寻了一番,然而……”

  他顿了顿,“然而遍寻不得紫玉金葵。”

  宋郁之一惊:“遍寻不得?紫玉金葵不在贵教之中?”他对紫玉金葵下落的推断其实也不过凭着全凭猜测,真要说凭据,却是没有的。

  “难道蔡女侠没有奉还紫玉金葵?”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反而是紫玉金葵最后的经手人是蔡平殊。

  “如今教中人事混乱,其中细处尚不得知。”慕清晏摇头。

  在宋郁之满脸的失望中,他将那只凝有白霜的木匣推到桌上,“此物还请宋兄收下。”

  宋郁之接过木匣,打开一看,发现匣中躺着一枚掌心大小的玉石,通体雪白,寒气逼人,透着厚厚的木匣犹自渗出霜寒之气。

  “西域大雪山下的万载冰玉?”他生长于天下第一等的世家名门中,自然是识货人。

  慕清晏微笑道:“此物虽不如紫玉金葵坚实厚密,但缓和灼热内劲的功效,犹有过之。只盼宋兄不嫌弃,收下此物。”

  他又道,“聂喆之乱尚且厘清,紫玉金葵兴许落在别处也未可知。紫玉金葵说是宝物,其实在一等高手眼中也不过是鸡肋之物。若非治疗幽冥寒气之伤,我也想不到其他用处了。倘若日后寻得了,我即刻给宋兄送去。”

  宋郁之缓缓合拢冰玉匣子,点头同意,然而心中却想,就算你说的是假的,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他本非疑心之人,因他逐渐长大懂事之时,聂恒城及其死忠心腹早已烟消云散,正邪两派进入井水不犯河水的平静相持阶段,是以并未真正见识过魔教行径。

  然而这回进入瀚海山脉,着实叫他大开眼界——将受魔教管制庇护的平常百姓活活制成尸傀奴;沾之即腐的蚀骨天雨;一言不合便炸碎地下石室,哪怕其中还有己方亲友;更别说还有之前武元英所遭受的非人惨事。

  此番种种下来,他终于相信长辈所言,魔教果然是一群残忍邪恶之徒。

  “以宋兄的身份,在本教多留无益。”慕清晏起身,“宋兄再睡一觉罢,待明日天明,我便派人送宋兄出去。”

  宋郁之拱手相送,心想我哪里还睡得着。

  ……

  夜风徐然,慕清晏大步在前,衣袂飘扬,径直走向东侧殿中胡凤歌养伤之处。

  为免主君等待,游观月本想找个婢女去将胡凤歌叫醒,不曾想胡凤歌屋内也是灯火明亮,并且屋内早已有客在访,此情此景倘叫蔡昭见了,必要吐槽‘你们魔教都是半夜不睡觉的么’。

  于惠因原本坐在榻前,与胡凤歌轻声细语的说着话,一见了慕清晏与游观月,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紧张的像个篱笆下与心上人偷着亲嘴的少年,红着脸溜走了。

  慕清晏望着于惠因的背影微笑:“本君莫不是打搅了胡长老的好事?”

  胡凤歌利索的下榻行礼,闻言爽朗一笑:“少君说笑了,惠因从小就是腼腆性子,不过心地不错,常偷着给我送吃喝和伤药。唉,他自小被陈曙和聂喆欺负,做小伏低惯了。”

  慕清晏看了游观月一眼,游观月领会,躬身而去。

  然后慕清晏示意胡凤歌躺靠下说话,胡凤歌则道:“打小从天罡地煞营爬出来的,这点伤算什么。若是身子骨不够硬挺,早死在那座养蛊场中了。”

  慕清晏坐下,拱手道:“此番能反败为胜,还要多谢胡长老那要紧的反戈一击。”

  胡凤歌不敢托大,赶紧单腿跪下:“卑职不敢担。”离教教规森严,既然认了慕清晏为主,就必须铭记上下尊卑之分。

  她微微抬头:“少君,聂恒城死时惠因年纪还小,未参与过任何聂党行事;聂恒城死后,他因屡次规劝,惹恼了聂喆,便隐居山间。您看是不是……”

  慕清晏一摆手:“只要于惠因不想着复兴什么聂氏荣光,本君不会为难他的。”

  胡凤歌试探道:“那思恩小公子……”

  其实她对李如心母子并无好感,自己在天罡地煞营挣命时,常能看见这位千娇万宠的大小姐高傲的走过,眼皮子都没往底下那群沾满泥巴血渍的死士抬一下。不过于惠因念着聂恒城的恩情,倘若慕清晏执意要处死李如心母子,事情就麻烦了。

  慕清晏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聂恒城能容下家父与我,难道我还容不下聂氏区区一名幼子么。”

  胡凤歌大喜:“少君英明!”起身后,她补充道,“其实思恩小公子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不但练不了上乘功夫,我看寿数也长不了。”

  慕清晏无所谓的挥挥手,“随他去吧。”

  胡凤歌望着他的面容,怔怔出神:“少君,您与令尊生的真像,但是……”

  “但是神气大不相同,是么。”慕清晏淡淡道,“我不是父亲。”

  胡凤歌叹口气,“入夜前属下听说游观月将少君之母孙夫人带上山来。少君,恕属下僭越,孙夫人的确有种种不是,但,但……”

  她杀人放火酷刑折磨是把好手,言辞却不如何利索,最后只好道,“一样带两个翅膀的,既有不惧风雨的苍鹰,也有栖身屋檐下的家雀。孙若水,她,她只是个全无自保能耐的寻常女子,请少君将她置于一旁,不去理她便是了。”

  话虽说的委婉,但明里暗里皆是怕慕清晏伤害孙若水,是以隐晦求情。

  慕清晏长眉一挑,颇是好奇,“胡长老居然为孙夫人说话。”

  旁人就罢了,胡凤歌可是从天罡地煞营中一路杀出来的,两手血腥,杀人如麻,手下无辜的有辜的亡魂不知有多少——此刻居然一脸怜惜的替孙若说分说。

  胡凤歌怅然的叹息一声:“少君不知道吧,其实我与你娘是一同被带进离教的。”

  慕清晏察觉这话中的异常,“一同?胡长老与孙夫子是同村之人?”

  胡凤歌的回答很微妙:“我与孙若水是同村来的,但与孙夫子却不是同村之人。”

  “孙夫人不是孙夫子之女?!”慕清晏立时明了。

  胡凤歌苦笑:“天灾袭来,全村都遭了殃,哪里就会逃出一个弱女子呢。是聂恒城想要拿捏你爹,但真的孙小姐已然亡故,只好在手底下养的女孩中挑一个最最美貌温柔的出来。反正也没人见过长大后的孙小姐,只消让若水牢记孙夫子生平与文章即可。”反正慕正明也不是疑心病重的人。

  慕清晏整个人宛如冰冻住了一般,眼神寒意森森。片刻后,他才恢复融融笑意,“如此说来,父亲是从头受骗到尾的了。”

  胡凤歌看他这样,眼前出现了那个真正温和宽厚的贵公子,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若水也是难的很,倘若她是真正的孙小姐,只要豁出去倾吐苦衷,令尊看在孙夫子的情分上也会护着她不受聂恒城加害——可她偏偏不是。她能怎么办,只能听聂恒城的了。”

  有件事她按下没说,正是在那段难熬的日子中,聂喆的软语温存安慰了孙若水。

  慕清晏笑起来,“聂恒城手下不留无用之人,能进天罡地煞营的人,要么根骨好,要么长相好。路成南做事讲究个腔调,每每等新入营的孩子定下神来,就会让他们自己选,是做死士还是为间。胡长老选了前者,孙夫人选了后者吧。”

  在用人前,他早就将胡凤歌的过往查的清清楚楚。结论是,哪怕胡凤歌不为自己所用,她也是个值得敬重的人。这份敬重,不分男女。

  胡凤歌一怔——当年抉择时的种种,竟如前世一般,自己都快忘了。

  为了让自己全然死心,她甚至用碎瓷片割烂自己的脸,就是为了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从此之后,断不能凭脸蛋取利了,只能靠辛苦练本事。

  她不自觉的抚上自己满是疤痕的脸颊,很是感慨。自己也曾是个美貌可爱的小姑娘,只不过她不愿将自己的安危荣辱寄在别人的怜悯爱慕或色迷心窍上,她想要自己握住兵刃,哪怕哪天死无葬身之地,也胜于等人垂怜。

  二十多年前的抉择,如今看似分出了高低,她还是高高在上的七星长老,孙若水却免不了后半生幽居一隅了。

  可胡凤歌知道,哪怕自己此刻还是颠沛流离刀口舔血,孙若水依旧过着养尊处优风花雪月的日子,自己也不会后悔。

  话说到这里,胡凤歌知道自己也不用劝了,大不了将来孙若水幽居之时多去看望她,也算全了幼时同村小姐妹的情义。

  这时游观月进来,“少君,严长老醒了。”

  慕清晏点头,与胡凤歌道别后,转身去了东侧殿最后的一间屋子。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酒气息,严栩犹如一尊扭曲的地藏老菩萨般盘腿坐在榻上,见到慕清晏后恭恭敬敬在床上行了个礼,“严栩见过少君,待来日行过继位大典,老朽便记少君为本教第十二任教主。”

  老头抬脸一笑,“老朽就是因为不肯记载聂喆为教主,还想着请你父亲出山,重掌神教,这才惹了聂喆的恨,设下陷阱擒住老朽。”

  “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个?”慕清晏双手负背站在榻前,“当年你记载聂恒城为第十一任教主也是本教唯一一位异姓教主时,也是这般欢天喜地?”

  严栩提高嗓门道:“老夫知道少君心里对当年之事不痛快,但老夫还是要说,聂恒城当年继位教主,那是理所当然的!”

  “你曾祖父因为婆娘死了就灰心丧气顾影自怜时,十几岁的聂恒城立意革新教务。”

  “你祖父与他那搅家精的婆娘要死要活时,聂恒城为了神教殚精竭虑宵衣旰食。”

  “你老子只顾着自己躲清净时,聂恒城拉开架势要与北宸六派一争高低!”

  “少君以为神教是什么,是屋里收藏的一件东西么,想捧着就捧着,就撂下就撂下?!还是你们慕家后院的一亩三分田,想耕种就耕种,想荒废就荒废?我呸!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后来你家三代受制于聂恒城,能怪谁,自己作孽自己受着!”

  “我生于神教长于神教,对神教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初你家父祖但凡有一个肯听劝的,我怎会赞成聂恒城继位教主!”

  站在窗边的颀长身形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了一座冰雕。

  严栩见慕清晏这般情形,心知这番重锤是敲响了,顿时心中大喜。他决意趁热打铁,脸上装的老成肃穆,“少君啊,既然你都听进去了,赶紧与那脸上笑嘻嘻的小姑娘断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少君的亲事就包在老夫身上,包管替少君找一位……”

  “她姓蔡。”慕清晏终于开口了,“她叫蔡昭,父亲是落英谷谷主蔡平春,母亲宁氏夫人,舅父乃长春寺觉性禅师。她还有个过世的姑母,叫蔡平殊。”

  离教教规所定,一旦兼任了秉笔使者,就不能多插手教务,教中恩怨也必须尽量置身事外,务求心静如水不偏不倚的记录教史。所以蔡平春宁小枫觉性禅师什么的,严栩还有些稀里糊涂,但是蔡平殊三个字在离教中简直如雷贯耳!

  严栩当即从床上一跳三尺高:“蔡平殊!就是那个蔡平殊!你你你,你怎么可以……”人气到极点,反而不知道该骂什么。

  慕清晏的曾祖母不过是身体孱弱了些,慕清晏的祖母不过是脾气执拗了些,慕清晏的母亲不过是聂恒城派去的细作罢了——虽说都不是靠谱的女人,但到底还是同教中人啊。

  哪里知道慕清晏居然青出于蓝胜于蓝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直接弄来个北宸六派的小妖女!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路神仙要灭我离教啊!

  严栩瘫软在床上,脑袋嗡嗡的。

  慕清晏还在一旁气定神闲的吩咐:“待会儿我要办件事,既然严长老中气十足,不若一道来看看吧。观月,命人去抬副步辇来。”

第87章

  深夜清冷, 寻常人酣睡正甜之际,无隅殿角落中一间宽敞高阔的厅堂中却灯光如炬。

  这里原是一座夏日纳凉用的的花厅,但自慕正明携子出走后,周遭精美的门窗就都被厚厚的木板钉了起来, 封闭阴森的犹如一口巨大的棺材。

  游观月似乎没来得及整理此处, 厅内空寂荒芜, 只用七八扇一人多高的玉石屏风在周遭围了一下,当中放有三四把圈椅。

  慕清晏坐在其中一把圈椅中, 孙若水坐在他身前数步距离外的一把圈椅上——刚来此处时她想挨到儿子身边去坐,谁知刚拖动圈椅, 慕清晏一个眼色过来,侍立在旁的两名武婢就将孙若水敲钉般按在原处。

  孙若水娇声哎哟了半天,眼见儿子纹丝未动,咬了咬嘴唇,只好老实安坐——儿子与他父亲慕正明大不相同, 她不知第几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绵延数代的聂氏之祸终叫你一举铲平了, 列祖列宗定然以你为傲。唉, 当初娘撇下襁褓中的你,叫你后来受了那么多委屈, 其中的苦衷娘也不想说了。你要恨娘, 怨娘, 都由你。只一桩,你要好好保住身子, 叫娘知道你平安康泰,娘就心满意足了。”

  她絮叨了半天, 慕清晏始终神情冷淡, 神思悠然不知何处, 全然没听见亲娘的‘关怀’。

  见此情状,孙若水心中暗恨。

  但她是个识时务又有耐心的女人,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聂恒城选中冒充孙夫子的女儿去接近慕正明了。慕正明虽然好脾气,但也不是一见到美人楚楚可怜就入毂的蠢货。

  她去到慕正明身边后,足有两三年功夫都没有越雷池一步,从不轻易撒娇发嗲,也不试图用美□□人。除了正正经经的请教慕正明读书写字,只偶尔倾诉几句家人尽故孤身一人的无助凄惶,到了第四年慕正明才对她放松了戒备。

  她心知儿子比前夫麻烦十倍不止,但那又怎样呢?

  她有的是水磨工夫,一日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是十年。天长日久,那点芥蒂终会消磨光。更何况,他们毕竟母子连心,她就不信,儿子能将她幽禁一辈子。

  她继续倾诉:“都说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撇下你们父子,可谁知道我的苦处。聂喆那畜生看着人模狗样的,却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我跟着他简直度日如年……”

  “你是后来才知道聂喆有龙阳之好的吧。”慕清晏忽然出声,“聂恒城活着时,聂喆半点不敢显露。聂恒城死了后,但还没拿住权柄前,聂喆也不敢胡作非为。直到赵天霸韩一粟于青罗江畔大败,聂氏余党终于由他做主了,他才开始偷鸡摸狗。直至擒住了玉衡长老,收买了天枢长老,另立胡凤歌为天玑长老,他自觉地位稳固,这才大肆蓄养男宠——在那之前,就算里子挂不住了,面子上他对你这位平妻还是爱重有加的。”

  慕清晏的目光清冷如月,孙若水被这隐含讥嘲的目光看的简直无所遁形,宛如被扒光了审讯一般——她没想到儿子将过往查的这么清楚。

  “孙夫人还是省些口舌罢,待会儿有你分辩的时候。”慕清晏不在意的移开眼神。

  说话间,游观月来了。在他身后,两名彪形大汉合力抬着一副躺椅,躺椅上的人散出浓浓的血腥味,夹杂着皮肉腐烂的臭气,并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孙若水抬眼一看,险些活活吓死。

  聂喆只剩下半个人了。

  于惠因为了止住蚀骨天雨的毒性,便切去了他一臂一腿,然而因为在地下石窟中耽误了医治,毒水依旧在缓慢腐蚀他的身体,大夫只好再割掉他半个肩膀以及大腿直至股沟。

  除此之外,他脸颊上也被腐烂出一个大大的血窟窿,肋骨下密密麻麻无数腐烂小孔,整个人便如地狱中受刑的恶鬼,凄厉可怖至极。

  孙若水不知前情后果,只当聂喆是被慕清晏整治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吓的差点瘫软在地上,“你你,你再恨他,杀了他便是,何必,何必……”她牙齿打颤,说不下去了。

  慕清晏没去理他,反而走到聂喆身旁,“我已派人去请鬼医临沭了,你的命决计是能保下的,所以你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脑子也清楚的很。”

  聂喆缓缓睁开眼睛,“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与你说话倒比与孙夫人说话,痛快多了。”慕清晏笑笑,“行,你伤势重,接下来就由我来说,你点头摇头或是哼哼几声就成了。”

  聂喆冷哼一声。

  “一年多前,我以教主之位为注,邀你对决。”慕清晏双手负背,侧走几步,“虽然当时我装的诚惶诚恐,其实我早摸清了你的修为深浅,知道你绝不是我的对手,心中笃定了胜局。谁知结果大出我的意料,我不但身受重伤,还中了奇毒。人皆道聂代教主的五毒掌果然了得,我只好负伤遁走。”

  聂喆翻了个白眼。

  “可是我心知不对劲。对决之时,我隐隐察觉,是先中了毒导致我身法迟缓,之后才被你打中要害——可我是何时中的毒?踏上你的地盘后我处处小心,没给任何人下毒的机会。”

  慕清晏眉头紧蹙,仿佛回到当时满心疑惑的时候,“我从没见识过真正的五毒掌,只听说五毒掌练至化境,掌风亦带了毒。我当时便以为是你素日里是扮猪吃老虎,致使我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中了你掌风之毒。成王败寇,多说无益,我只好认栽。”

  “然而逃离瀚海山脉后,我遇上了个真正修炼五毒掌的人——虽说练的不怎么样,但的确是正宗五毒掌。我与那人对了七八十招,心中疑窦愈大。”慕清晏回头看向半躺在长椅上的聂喆,“他与你的功夫路数大相径庭,我便疑心你的五毒掌是假的——昨日你我再度对招,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根本没练成五毒掌。”

  聂喆沾满凝固血迹的面孔愈发难看,然而坐在他身旁的孙若水居然脸色比他更难看。

  “既然你没练成五毒掌,更谈不上掌风带毒,我身上的毒是从何而来的?”慕清晏盯牢这一男一女,“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提前给我下了毒,算好对决的时辰,然后做出我败于你五毒掌之下的假象来。不过,我防你甚严,你又是怎么下的毒呢?”

  “你这么聪明,天下还有你猜不出来的事么?”聂喆冷笑起来,因咽喉被毒水烧坏了,笑声粗噶。

  “这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慕清晏冷冷的看向孙若水,“四年前我离开不思斋,剑锋直指教主之位。之后,不论你们夫妻俩嘴上说的多亲近热络,我也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只有一次……”

  戾气逐渐漫上他的眼眸,“就在对决之日的前两日,孙夫人说有家父的遗物要交给我。我并不愿见她,但她说那是父亲亲手为我铸造的宝剑……”

  慕正明无心权势,便将全部光阴都花在了诸般杂学上,举凡读书,绘画,雕琢,书法……均有涉猎。孙若水生子后,慕正明更亲自为爱子铸造了一把剑。

  那时的慕正明年轻气盛,心无旁骛,体力技艺均处于巅峰期,那柄长剑铸的犹如一抹清泉,吹毛断发,惊鸿不落,取名‘弗盈’,几可与剑窟中的上古神剑并列。

  长剑铸好不久,他便遭遇袭击,只好躲藏起来养伤。

  在黄老峰上隐居时,慕正明很想再为爱子铸剑一柄,然而重伤之后的他,再铸不出满意的长剑了,于是便时常感慨若能找回那把‘弗盈’就好了。

  可惜直到慕正明过世,‘弗盈’都没找回来。

  是以当孙若水以剑为饵,慕清晏明知不妥,但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渴求。

  “取回‘弗盈’后我反复查看,并无任何异样。”慕清晏道,“可我还是不放心,便扔了那剑鞘……”

  聂喆忽然嘎嘎笑起来,“难怪你能捡回一条命,原来你扔了那剑鞘啊。”

  “如此说来,你让孙夫人把毒下在剑鞘上了?”慕清晏平静道。

  孙若水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毒。”聂喆笑脸狰狞,“我知道你小子鬼精鬼精的,寻常毒药哪里瞒得过你——是素子香!素子香无色无味,本身无毒,然而一旦与千寻木混在一处,便成了剧毒。我预先将剑与剑鞘都泡在素子香中数日,等到了对决之日,让你坐到千寻木所制的高椅上,你焉能不中计!”

  他越想越得意,“哈哈哈哈,其实你应该连宝剑一齐扔掉的,剑身是精钢所铸,素子香的气味难以吸附其上,但剑柄上却缠了许多金银丝线,你还是中招了……”

  慕清晏垂目:“的确应该都丢掉,但我舍不得丢到父亲辛苦铸造的剑。”

  聂喆十分得意,强忍身上的剧痛,“没想到吧,差点害死的你正是你老子铸的剑,由你老娘亲手送过来的!哈哈哈,我看你真是全家死绝的天煞孤星命!”

  孙若水泪水涟涟,“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剑上有毒,晏儿要相信娘……”

  “不,你知道。”慕清晏打断他,“对决那日,为了不叫我起疑,聂喆将主座数把椅子都换成了千寻木,我不论坐哪处都会中招。聂喆与其他人没碰过素子香,自然不惧千寻木,大可放心坐上去。唯独你,不但始终不肯就坐,最后还假装不忍看我们对决,提前告退。”

  “当时你已与聂喆交恶,他的男宠还几次当众讥嘲你。以你的性子,恨不得亲眼看聂喆被我打成死狗才对,怎会不忍观看对决?如今想来,是因为你送剑给我时接触过素子香,担心自己一旦沾到千寻木,必死无疑。”

  孙若水跪倒在地上,涕泪纵横:“晏儿原谅娘吧,娘生性怯懦,是受了这狗贼的逼迫,这狗贼不是人啊,娘害怕……”

  “孙夫人莫要谦虚了。”慕清晏静静道,“你是天罡地煞营出来的上等细作,胆量没那么小。就算聂喆威吓逼迫你,你若有心提醒我,一个眼色,一句言语,总能找到机会——可是你没有。”

  孙若水被堵的哑口无言。

  “可这真是太奇怪了,你为何要给我下毒呢?”青年毫不在意跪在地上的生母,自顾自的蹙眉,“那会儿你与聂喆已翻脸数年,境况每日愈下。还是我从不思斋出来,聂喆想跟我摆便宜老子的架子,才又叫你过上了绫罗绸缎的日子。”

  “你我母子之情再淡,可只要有父亲的遗命在,我总会叫你过上富贵舒坦的日子。无论怎么算,你都该盼着我击败聂喆才对,那又为何帮着他来给我下毒呢?”

  “聂喆究竟拿了你什么把柄,逼的你非来给我下毒不可?”他句句紧逼。

  孙若水身若筛糠,面如死灰,不成言语。

  聂喆若有所思:“原来你不是来算给你下毒的帐?你,你是来追究另一件事的。”

  慕清晏抬头看着顶梁,声音阴郁:“父亲说过,我是孙夫人十月怀胎又腹痛了几个时辰才生下来的,这份恩情不能忘。若孙夫人只是要杀我,我顶多将她看管起来罢了。”

  他看向聂喆,“敢问聂代教主,你是用什么理由逼迫孙夫人给我下毒的。”

  “不不,你不能,你不能……”孙若水激动起来,向聂喆不停摇手。

  聂喆看都没看她,只嫉妒的盯着慕清晏——颀长高挑的身形,手臂肌肉结实紧致,腰身精健有力,面庞俊美清郁,气息清冽动人,整个人完美的仿佛一尊年轻的神祗。

  而他自己却在不断腐烂腥臭中逐渐死去,他阴阴的说道:“我若说了,你给我什么好处。”

  慕清晏扯开嘴角:“你不说,我也猜得出。”

  聂喆一愣。

  “父亲自创‘先天守炁调息功’,多年休养,其实已经逐渐康复起来了。”慕清晏道,“谁知一日他忽然伤势恶化,半年后过世。临终前,父亲说是他自己练岔了功法,导致功亏一篑,伤重不治。”

  “可是这些年来我修炼‘先天守炁调息功’愈深,就愈发觉此功平和中正。哪怕练不成,顶多是无功无过,怎会反噬致使过世呢。”

  慕清晏缓缓走到孙若水身旁,满目浓重的阴戾之气。

  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拉起来质问:“孙夫人,我来问你,父亲是怎么过世的?你狠得下心给我下毒,是不是也会给父亲下毒?”

  “父亲认为母子之情出自天性,觉得我没有母亲关怀十分可怜。他见我每年都丢掉你送来的东西,心中不忍,时常会留几件下来给我做念想——你是不是趁机在送来的东西中下了毒?!是不是你害死了父亲!然后聂喆用这把柄逼你来给我下毒?!”

  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力摔开生母。

  孙若水看见儿子眼中凛冽的杀意,身上一阵一阵的冒冷汗。

  她此生遇到许多次变故,从无这次凶险。

  慕正明临终时其实已经猜到了是前妻下的毒,但他只字未提,反而劝儿子尽早离开瀚海山脉,远离权势纷争,从此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甚至还嘱咐儿子将来给前妻养老。

  孙若水只恨慕清晏为什么不能像他老子那么仁慈善良,反而睚眦必报凶戾阴狠。亲爹一死,他就出来争夺教主宝座——不过话说回来,直到四年前慕清晏出山之前,阖教上下并无人知道他的性情。

  孙若水深知慕清晏父子情深,旁的错事她做的再多,慕清晏都不见得会置她于死地,但若被慕清晏知道慕正明的死因,自己若能痛快一死都是运气了。

  她欲辩无言,聂喆倒哈哈笑了起来:“没想到吧,你老子正是你亲娘毒死的!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堂堂两百年离教慕氏,居然出了慕正明这等窝囊废,一辈子忍气吞声受人摆布,最后死的不明不白,哈哈哈哈……”

  孙若水猛的站起来,尖叫道:“是聂喆,是聂喆指使我去杀你爹的!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是他逼我动手的!若我不给你爹下毒,他就要让人来糟蹋我啊!晏儿,你一定要相信娘啊,娘不是有意的……”

  聂喆脸色一变,痛骂起来:“你个水性杨花的臭女表子,我什么时候叫你去毒杀慕正明啦!你别想推托罪名!瞧瞧你那皮肉松烂的模样,我白贴钱也找不出来上你!”

  孙若水耳中听着聂喆的污言秽语,眼前是儿子冷漠厌恶杀气腾腾的神情,她脑中一片混乱——如果不是聂喆,她绝不会抛下襁褓中的慕清晏去当什么平妻;如果不是聂喆,慕正明回来接儿子时,自己就能随了他去黄老峰不思斋。

  不思斋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只要忍个几年,等慕清晏长大,夺回教主之位,她立刻是高高在上的离教太夫人,享之不尽的权势富贵。

  都是聂喆的错,对,都是聂喆的错!

  万般激愤之下,她用力拔下发簪,扑上去用力扎向聂喆的咽喉。

  只听扑的一声,聂喆的笑声被中途截断,喉头处血花飞溅。

  他虽然被蚀骨天雨弄的人不人鬼不鬼,但毕竟是习武之人,修为尚存些许,当下用仅剩的所有功力反掌回击——啪的一声,孙若水胸口中掌,被径直打飞,落在地上昏死过去。

  深夜寂静的荒废厅堂中,只剩聂喆咽喉处发出嘶嘶出气的破风声。

  慕清晏冷眼看着这一幕,“……诸位都出来吧。”

  高大的玉石屏风后陆续走出数人——玉衡长老严栩,天玑长老胡凤歌,于惠因,还有没有及时退出去的游观月。

  严栩和于惠因本来有心替聂喆说话,好留他一命,此刻听完全场,除了连连摇头叹气,再说不出一个字了。

  胡凤歌望着地上尚有气息的孙若水,神情复杂。她心知旁的罪名都好说,但毒杀慕正明一事,孙若水断无生还之理了。

  游观月面如黄连,心中叫苦不迭——他并不想知道太多主君的私密啊。

  “诸位都听见了。”慕清晏,“接下来我要处置这两人,请诸位莫要置喙了。”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严老头呆呆站了片刻,忽然发足追上慕清晏,拉住他长袖道:“少君,听老朽一句。男人,一定要手掌大权!”

  “单论品貌才能,聂喆连你爹一个指头都及不上,可孙若水还是愿意改嫁给他,你以为你娘图的是什么?图聂喆细皮白肉娘娘腔啊!”

  “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爹一心淡泊不问权势,仇长老怎么劝说,他都不肯与聂氏叔侄争夺教主之位,孙若水这才死了心,转向聂喆的!”

  “男人,一定要有权势,若无权势,不但处处受制于人,连女人和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诶诶,我还没说完呢,少君,少君……”

第88章

  不知是出于何等顾虑, 聂恒城掌权乃至继任教主之位后,既未住到法天殿,也没就近在无隅殿,而是安置在极乐宫第一重殿玄牝殿。反是他那权柄不稳的大侄子聂喆, 复又住回了中枢法天殿。

  如今玄牝殿的前一半在连十三发起进攻时被砸了个稀里哗啦, 后一半又被韩一粟炸开了花, 法天殿则被聂喆布置的犹如销魂窟,均不可住人了。

  慕清晏像幽魂一样在无隅殿中漫步, 沿途的侍卫见到他纷纷行抱手礼,婢女见到这样冷漠俊美又高大威严的新主人, 俱是红着脸避过一旁,小心觑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后殿偏院门口。

  这里是慕清晏曾祖父终老之处。

  追根溯源起来,绵延慕家三代的聂氏之乱全始于曾祖父晚年的举措不当——面对任性自我的独生子,他下不去狠手管教;面对野心勃勃的两名养子,他没了约束的精力。

  但谁知道, 曾祖父年少时也是个坐立起行的明快之人, 然而他的果决与进取心仿佛随着爱妻之死一并逝去不见了。

  居所布置的清幽素净, 唯有高高的神龛下摆着的一尊尺余长的紫晶珊瑚树,历经数十年依旧鲜艳热烈, 灼灼光华——这是慕清晏的曾祖母最心爱之物。

  她是遵从亲长之命嫁入慕氏的, 为此, 慕清晏的曾祖父不得不与心爱的女子分别,婚后难免对她迁怒冷淡。生性和悦的她不恼不怨, 只默默的温柔以待。

  年轻时,人总以为自己有一辈子去原谅去和好, 却不知光阴一闪而过。当妻子病入膏肓时, 慕清晏的曾祖父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从此被歉疚与伤痛淹没了后半生。

  慕清晏站在珊瑚树前思忖,真该让那老不死的严栩来看看,曾祖父倒是依照父母师长的严命娶了妻,结局还不是一样凄怆彷徨。

  他摇摇头。

  穿过曾祖父偏僻的小院,慕清晏来到一座华美高阔的广厦。

  祖父虽体弱多病,性情却暴躁易怒。他喜欢最难驯服的烈马,爱养最桀骜倔强的苍鹰,沉迷于聱牙佶屈的上古典籍,放纵于诗酒舞乐的消遣。

  聂恒城太清楚这位养兄弟的审美与喜好了,几乎是量体裁衣般的为他安排了一场‘出乎意料’的邂逅——春寒未消,漫天花雨,多才高傲的绝世美人,两人争锋相对却又惺惺相惜。

  情在浓时,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身上的不足。妻子只看到了丈夫的温柔,却没发现他的多情,丈夫知道妻子有些高傲,却不知深埋在她骨子里带有毁灭性的固执。

  慕清晏站在祖母寝室一侧的偏居中,哪怕隔了数十年,依旧能看出这间屋子布置的温馨柔软,所有的边边角角都包裹了厚厚的丝绵,所有容易吞咽下去的小玩具都束了丝线,顶梁上还钉了几枚铜环,用来悬挂摇篮……

  慕清晏的曾祖父是过来人,他看出了儿子与儿媳性情上的缺陷,以及未来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