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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过世后,在他笃定清冷孤寂的人生中,曾照进过一束明媚温暖的阳光。

  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她曾笑言亲友长辈常说她会长,将蔡平殊脸上最好的地方像了去,尤其是笑起来时,明亮的大眼中像微起涟漪的春日湖水,纯净又温暖。

  ——别怕,也别担忧,总有法子的。

  既然做了承诺,为何不守诺呢。

  却留他一人独自在这片焰火炽烈的深渊中。

  【本卷终】

第90章

  终于逮回了两只小兔崽子, 北宸众人日夜兼程赶回九蠡山。

  戚云柯急着掌门规,蔡平春急着行家法,宋时俊急着给儿子恢复功力。稍许拉扯,嗓门最大的宋时俊胜出。

  药庐之中, 宋郁之双手合着那枚冰玉, 静静盘腿调息。戚云柯, 蔡平春,宋时俊, 分别伸掌虚贴在他头顶百会,胸口膻中, 后背风门三大穴位上,匀匀的运起气来。

  北宸三大掌门同时发力,自然非同小可,这股雄浑汹涌的内力犹如波涛翻滚的巨浪在宋郁之体内奔走,这股气劲倘若直冲丹田, 固然能驱散氤氲其中的幽冥寒气, 然而宋郁之的丹田与全身经络不免同时受害。

  宋郁之按着雷秀明的嘱咐, 小心的将三位长辈的内力引向自己右掌,通过冰玉涌向左掌, 再经由天溪与期门两穴流向丹田, 如此一来, 三股内力原生的燥热交困被消磨殆尽,涌入丹田的内劲浑然一体, 圆熟温润。

  宋郁之额头隐隐冒汗,左右两掌稍稍分开数寸, 悬空两掌之间的那枚万载冰玉, 在强劲内力逼迫下发出微微嗡鸣。

  条案上的香烟逐渐燃尽, 忽听一声短促清晰的玉石爆裂之声,站在宋郁之身前一侧的蔡平春最先察觉,轻喝一声‘收功’——三位掌门同时收起内劲,回掌调息。

  与此同时,数声清脆的玉石坠地之声响起,只见那枚号称‘至坚至刚’的万载冰玉已然碎裂成几片,跌落在地。

  宋郁之大汗淋漓,衣衫湿透,全身不住颤抖。

  戚云柯沉声道:“郁之不可歇怠,赶紧运功调息,以‘洗髓经’上三篇中的功法运气自愈,调养经络丹田。”

  其实此刻的宋郁之周身虚乏,几近脱力。但他自幼性情坚韧,闻听此言,立刻咬牙运功。

  宋时俊端详地上碎裂的冰玉,“看来那魔教贼子还算实诚,这块冰玉的确天下罕有。”

  戚云柯见宋郁之脸色虽然苍白,但眉心那股氤氲不散数月的青灰之气已然消退,便放下心来。趁着宋时俊守着药庐不肯离开的档口,他赶紧拉上蔡平春,审讯不肖弟子蔡昭去也。

  蔡昭早吃了宁小枫一顿排头,此刻当着父亲与师父的面,一五一十的将此次魔教之行全都说了,除去两人之间的私密细节与雪岭上的秘密,几乎是和盘托出。

  蔡昭生平难得一气说这么多实话。

  “这么说来,你取得雪鳞龙兽的涎液,都是靠了那小子的帮忙?”

  “差不多吧。”

  “你追去魔教,是为了回报他的相救之恩?”

  “是,但并没帮上什么忙。”

  “他待你好么?”

  “……很好。”

  “不知此子有没有别的图谋?”

  “有或没有都与我无关,反正我以后不会与他私自相见了。”

  蔡平春与宁小枫对视一眼,皆察觉到女儿语气中的苦涩哀婉之意,盘旋在舌尖的责骂便放不出去了。反倒是之前最着急的戚云柯听完蔡昭的话后静坐一旁,望着地上不知何处微微出神,宁小枫叫他数声才回过神来。

  “小昭儿过来。”戚云柯指着面前的小杌子。

  蔡昭老实的过去坐好。

  “此番历险,你是不是觉得魔教中人也不全然是妖魔鬼怪,甚至其中不乏义薄云天之辈?”戚云柯语气温和。

  蔡昭点点头。

  “还记得你小时候,平殊跟你讲的‘画皮’故事吗?”

  蔡昭再点头,开口道:“那是一种血肉淋漓没有面目的妖魔,嗜吃活人心肝,惯于披上人皮来蛊惑世人。”

  戚云柯道:“披上人皮的画皮妖与常人无异,它们也会听戏,品酒,与你说笑,还会看话本子。看到会心之处也会击节赞叹,遇到荒唐之事比你更义愤填膺,甚至会在一品阁外等上两个时辰,只为买只刚出炉的烧鸽给你解馋。”

  蔡昭瞪大双眼,嘴巴张开。

  戚云柯继续道:“相处日久之后,它甚至会告诉你它的真正身份。于是,你不免暗暗替它惋惜——生而为妖魔,并非它自己所愿,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憎恨它呢。”

  宁小枫听的两眼发直,蔡平春慢慢直起身子。

  “在露出淌血的尖牙之前,它甚至比真人都善解人意,叫人如沐春风。”

  戚云柯眼中发红,“可是,它终究会露出尖牙的,它终究会吃人的。”

  “画皮妖可能不是有心作恶,而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恶’。不吃心肝,它就会死。可是人妖殊途啊,我们毕竟是人。昭昭,你愿意让这妖魔吃你亲朋好友的心肝么?”

  蔡昭知道戚云柯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忍着眼泪拼命摇头,“师父,我不会再见他的!”

  戚云柯疲惫而又欣慰的微笑:“昭昭从小就很乖。记住师父的话——它终究会吃人的。”他说完这句,就让蔡昭回去歇息了。

  目送抽抽噎噎的女儿离去后,宁小枫看了丈夫一眼,蔡平春会意,他小心斟酌道:“云柯大哥,当年……”

  “别问我。”戚云柯一手遮面,低声道,“小春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也什么都别问了。”忽觉窗外春色已深,他怔怔的抬起头,“又到此时了,平殊最喜欢这个时节。寒冬消尽,她又能卷起包袱出门游历了。”

  看他这副样子,蔡氏夫妇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于是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戚云柯又叫住他们,“昭昭与那魔教贼子的事,只我们几人知道就行了,郁之那儿我去说。我应允过平殊,要让昭昭一辈子喜乐安康。那么,昭昭就绝不能受人非议。”

  宁小枫见他满身的隐痛颓然,不由得哽咽道:“云柯大哥,平殊姐姐已经走了三年了。你,你别太难受了……”

  “不用担心,已经难受过了。”戚云柯摆摆手,“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蔡平春与宁小枫对视叹气,沉默的携手回到自己居所。谁知刚到门前,房门自己开了,从里头伸出两只白生生的小手,不由分说的将夫妇二人拽了进去。幸亏蔡平春认得自家女儿的爪子,不然他早就一记分筋错骨手拧下去了。

  “怎么?知道自己过错甚大,特意来请罪赔罪的么!”蔡平春板着脸,拉妻子上坐。

  蔡昭睁着大大的眼睛:“要是我请罪了赔罪了,爹您就不用家规罚我了么?”

  “想得倒美!”蔡平春重重的拍下桌案。

  蔡昭赔笑:“对嘛,我也知道横竖是要挨罚的,嘴上请罪赔罪有什么意思,我当然不会那么做啊,爹您真是误会我了。”

  “……”蔡平春,“那你来干嘛?”

  宁小枫凉凉道:“估计是来问平殊姐姐的事的。”

  蔡昭翘起大拇指,“娘您真是神机妙算!”

  一面狗腿赔笑,她一面提起刚拎来的热茶壶,给父母各沏了杯茶,“爹,娘,你们也听见刚才师傅说的话了吧。刚才师父眼眶都红了,我觉得那画皮妖的故事一定不是师父平白说来的,后头一定有故事!”

  她放下热茶壶,坐到一旁的小杌子上,“爹,娘,你们说,当年姑姑她是不是……呃,遇到过画皮妖?”

  蔡平春皱眉:“长辈之事,岂能……”

  “就算爹娘不肯说,女儿也能从旁处问到的。”蔡昭保持微笑。

  “算了,还是说吧。小春哥也不想想昭昭是谁养大的,你几曾见过平殊姐姐想知道的事她查不清楚的?”宁小枫太清楚女儿的秉性了,“其实……”

  蔡昭微微前伸脑袋,竖耳倾听。

  “其实我们也不甚清楚。”宁小枫道。

  “娘!”

  蔡平春:“你大呼小叫什么,你娘的确不知道。不过……”他瞥了妻子一眼,“你姑姑之前走南闯北,去哪儿都带着你娘的。后来却托词所去之处风险太过,不让你娘跟着了。”

  “起初我以为平殊姐姐是在外头结识了别的妹妹,于是扯着你爹绕世界的去找你姑姑!”宁小枫至今想来,犹自忿忿,“可是后来又觉得不大像。平殊姐姐在外头结识的,应该是个男的。”

  “娘你怎么知道是个男的。”

  “这还不简单。平殊姐姐与我一处时,见天的给我找最好看的珠花,最馨香的脂粉,最衬人的衣料……唉,谁叫平殊姐姐疼我呢,我也没法子,推都推不掉。”宁小枫大是得意,玉白的脸颊上浮起淡淡晕红,仿佛忽然年轻了十岁。

  蔡昭转头:“爹,你看娘。”

  蔡平春板脸:“看什么看,你娘说的哪里错了,你打什么岔。”

  蔡昭:好吧,我闭嘴。

  “不过那两年间,你姑姑再没找过珠花胭脂什么的,反而请石家兄弟给她打了一副玄铁精甲护腕。我瞧那护腕的大小,应是男子用的。”宁小枫回忆道。

  蔡昭直起身子,“这么说来,姑姑她,她真在外面……”难道真被慕清晏那货猜中了!

  “实情究竟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宁小枫两手一摊,“你姑姑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不想说的话,谁也试探不出来。”

  蔡昭怔了半晌:“……那周伯父未免委屈了。”她固然敬爱姑姑,但想到周致臻的一片深情空落,未免有些不忍,“三年前姑姑过世,周伯父都吐血了呢。”

  宁小枫叹气道:“谁说不是呢。”

  谁都知道蔡平殊天不假年,病骨支离了数年,谁也都知道她大限将至。然而蔡平殊没了脉搏的那一刻,周致臻依旧哀恸的不能自已,跌跌撞撞摸出门去吐了好几口血。

  “我觉得……”蔡平春忽道,“当年周大哥多少知道这件事的。”

  “啊?!”宁小枫与蔡昭母女一齐惊呼。

  蔡平春道:“虽然没人知道那两年姐姐独自在外头做了什么,但我觉得周大哥隐约察觉到了。不然,他不会那么快娶妻生子的。”

  宁小枫不解:“什么意思。”

  蔡昭心头轻轻一痛,“周伯父知道姑姑另有所爱,也知道姑姑对他心生歉意。为了不叫姑姑继续对自己歉疚,他就听从姑姑的劝说,回去娶妻生子。”

  蔡平春叹气点头:“昭昭说的对。”他看着寡言鲁钝,实则心细如发,早在十几年前就暗暗猜到了这桩隐情,是以他从没怨怪过周致臻在蔡平殊全身尽废后飞快另娶。

  “原来是这样。”宁小枫恍然,“难怪我从来没觉得周大哥对不住平殊姐姐呢。”

  她虽然不如丈夫体察入微,但天生直觉敏锐。从蔡平殊姐弟对周致臻的态度中,她也隐约有所察觉,所以对周致臻的态度格外和气。

  “那个人是谁?他对姑姑不好么。”蔡昭心中难受。

  宁小枫:“戚云柯都管那人叫画皮妖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刚才你师父说他也不清楚。我看他样子,不像是搪塞我们的,估计他也只知道一星半点。”

  “那个人现在还活着么,不知道他在哪儿。”——蔡昭心中暗想。

  “昭昭。”蔡平春道,“你师父说的话,你都听进心里去了么。”

  蔡昭抬头,看见父亲明睿了然的眼睛,她低下头,“女儿都听进去了。”

  “对!”宁小枫加重语气,“你师父那人虽然优柔寡断没担当,但他疼爱你的心却是真真的,你可不要做出叫亲长伤心失望的事来。”

  蔡昭犹如背负了上百斤的枷锁一般,被压的垂头丧气。

  蔡平春语重心长:“昭昭,你从小就聪明。才两三岁,院子里跌过跤的地方就绝不会踩第二回 ;不到四岁,我们告诉你蜀中传来的茱萸十分呛口,你便半口都不肯尝。”

  宁小枫叹道:“是呀,那会儿你姑姑尤其高兴,说昭昭不是那等自找苦吃的好事孩子,这辈子定能过的平顺妥帖。”

  “爹,娘,你们不必再说了。”蔡昭抬起头,“我会慢慢忘记之前那几个月的。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一月,一年。我还要在青阙宗待三年呢,总能全都忘记的。”

  蔡平春望着女儿懂事的样子,心中叹息:“听说那魔教少君救助过你许多回,这笔恩情最好还是……”

  蔡昭利落的打断道:“既然打算一刀两断,就该断的彻底。恩情不恩情的也不要说了,以后有机缘再报吧。”

  “若是一直没机缘呢?”宁小枫忍不住道。

  “那就赖掉吧。”

  年少秀美的女孩素来笑吟吟的脸上,透出一股近乎冷酷的坚毅果决。

  宁小枫心头一跳,忽然想起蔡平殊决意诛杀聂恒城的前一夜。

  大雨滂沱,星月无光,她哭哭啼啼的求蔡平殊多找几个帮手,千万不能自己独自去。

  蔡平殊惨然一笑,反问:“找谁帮忙?孟超大哥被乱刀砍死,缪建世万箭穿心而亡,诸葛烈一家十几口死无葬身之地,尤氏五杰死的一个不剩,石家兄弟重伤未愈,更别说之前死在魔教手中的那些兄弟们……”

  “那还有戚大哥啊,还有周大哥啊,还有我和小春哥啊……”宁小枫哭的语无伦次。

  “周老庄主旧伤在身,连床榻都下不了,周大哥怎能离开佩琼山庄。小春也得守着落英谷,不叫魔教贼子有可乘之机。至于云柯……”蔡平殊苦笑着摇头,“算了,多饶上一个他又能如何呢。待聂恒城伏诛后,武林正道不能没有后继之力。”

  “那你怎么办?你要去送死吗!不行不行我不答应!咱们躲起来吧,聂老贼年纪老大了,咱们到深山老林里躲起来吧,等他老死了再出来好不好?”宁小枫哭的脸上又红又皱。

  “聂恒城已经放出话来了,天下哪门哪派敢不听命于他,他就一家家杀过去。让他多活一日,天下无辜之人就枉死许多。”蔡平殊柔声安慰,“小枫放心,我的命金贵的很,不把聂恒城带走,我是不会死的。”

  “难道真的没有别人能帮你了吗?”宁小枫不肯死心,病急乱投医,“那个,那个你送他玄铁护腕的人呢?”

  蔡平殊冷静的表情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许久之后,她才道:“世上,已经没有那个人了。”

  宁小枫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蔡平殊脸上也是这么一幅近乎冷酷的坚毅果决。

第91章

  三日后, 宋郁之伤愈出庐。

  药庐的庐,差不多痊愈的愈。

  这三日恢复调养期间,宋时俊守着药庐寸步不离,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拽雷秀明从窗缝中观察调息打坐的儿子脸色对不对, 每碗端来的补气汤都要挑剔里头的药材不够金贵。

  雷秀明不甚其扰, 屡次向戚云柯投诉未果, 气的险些要告老还乡,好在三日期满, 宋郁之自己从打坐室出来了。

  宋时俊大喜之下,立刻就要大宴宾客, 还想叫上七八九十个歌姬舞姬,大力繁荣一下青阙镇的风俗业,好歹被戚云柯劝住了,改大宴为小宴。

  “你稍安勿躁吧,郁之只是恢复了之前的功力, 并未完全痊愈!”戚云柯苦口婆心。

  宋时俊:“什么, 既然恢复了, 怎叫‘并未完全痊愈’!”

  宁小枫在旁吐槽:“那冰玉毕竟不是紫玉金葵,没等你们最后发力就碎裂了。小春哥说了, 郁之丹田中最后一缕寒气还未清除——你自己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么!”

  宋时俊一阵头晕眼花。

  给儿子疗伤时, 他发觉儿子丹田中的寒气幽幽散散, 宛如掺入麻絮堆中的几缕丝线,极难一气驱除。他与戚云柯蔡平春三人合力, 外加冰玉辅助,方能将寒气徐徐驱散。即将大功告成时, 他的确隐隐捕捉到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寒气在儿子丹田中飘荡。

  然而就在这时, 冰玉碎了。

  戚云柯道:“郁之此时的确是恢复了, 可将来呢。以郁之的资质,照原来的进度,十年之内成就不在你我之下了。可如今他丹田中寒气未根除,未来的修行必然事倍功半啊。”

  “那,那怎么办?”宋时俊急的六神无主。

  宋郁之反倒十分冷静,“父亲不必着急,只要那紫玉金葵还在世间,儿子总能找出来的。天无绝人之路,就算没有紫玉金葵,我相信世上也有其他法子的。”

  被残酷的命运重锤后,宋时俊也没了快活的心思,最后小宴改成了家宴。

  宗门中人不知内情,皆举杯祝贺宋郁之痊愈大喜,唯有戚凌波与戴风驰神情忸怩,目光躲闪。尹青莲索性就没有出席,据说她最近迷上了道家经书,每日焚香祝祷,潜心念经,双莲华池宫上空香烟缭绕,都快成道观了。

  宋时俊情绪低落,无以排解忧伤,待宴后在静房品茶时,他脑袋一扭就问蔡昭:“ 说说那魔教中各处关隘的人马布置吧,说不定下回咱们要打进魔教去呢。”

  蔡昭安静的端着茶杯:“宋门主忘了么,我与三师兄是钻地道直接进入极乐宫的。各处关隘如何,我们并不知道。”

  宋时俊:“那极乐宫里是个什么布置?”

  宋郁之皱眉:“父亲,师妹与我自进入幽冥篁道起就始终在一处,你要问这些,不如来问我。师妹为了帮我复原,已然涉险入魔教,父亲怎能追问她。”即便没有戚云柯的吩咐,他也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蔡昭与慕清晏一道陷入地宫的事。

  宋时俊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小的别不高兴,这事将来肯定有人会问你们的。”

  “问什么问?谁知道他们去什么地方了。”戚云柯难得出言尖锐,“你不说我不说,我们六个都不说,谁知道昭昭和郁之进过极乐宫了。”

  宋时俊有点傻:“可可,可我们是在瀚海山脉脚下的小镇口逮住他们的啊,,刚才宴席上大家也祝贺郁之从魔教中获得复原的宝物啊!”

  “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想摸进魔教去建功立业,可惜遇挫而归,只抢到一枚冰玉。”蔡平春不疾不徐道,“或者宋门主想要世人知道,郁之复原的宝物是魔教赠送的?”

  “送什么送!”宋时俊立刻摇头,“这块冰玉是郁之的雪莲丹换来的!”

  他摸摸下巴上的胡须,“嘿,不过你俩说的对,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戚云柯与蔡平春含笑互看一眼。

  宁小枫趁势岔开话题:“别扯那些乱七八糟了,说说那面石壁吧——就是昭昭在极乐宫一角幽闭之处看见的那面石壁。北宸老祖真的与第一代魔教教主是师徒……呃,父子?”

  宋郁之微微垂首。

  按照他和师父戚云柯的商议,既然要隐没地宫那一段,那就连这面石壁都不该说出来。然而,蔡昭却坚持要说。

  宁小枫问完后,好奇的目光就在三位掌门面上转来转去。

  戚云柯苦笑:“我是入内门最晚,聆听师父教诲不过数年,并未听闻这等辛秘。”

  蔡平春悠然道:“双亲过世时我尚年幼,不过就算双亲仍在,我以为他们也不会知道多少内情的。”赘婿嘛,传承肯定有所遗失的。

  “原来你们都不知道么?”宋时俊颇是惊异,“我倒知道。”

  室内五人的目光一同转向他。

  宋时俊笑道:“不是我说话不好听,往日里你们总嘲笑我们宋家任人唯亲,唯血脉论。如今呢,你们两派,招赘的招赘,传弟子的传弟子,许多事古老故事就失传了吧……”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宁小枫不耐烦了,“你若不愿说,回头我们去问周大哥。佩琼山庄也是一脉相承的,知道不会比你少。”

  “你这人怎么……”宋时俊无奈,“行行行,我说。”

  根据宋家世代流传的隐晦说法,最初北宸老祖身边只有一位哑巴老仆,一场波及天下的巨大灾荒后,他拾到了六名孤儿,其中两名身上自带姓氏。

  “就是我们宋家和周家!”宋时俊得意洋洋,“周家先祖的内衣上绣了个‘周’字。宋家先祖的脖子上挂了枚小玉锁,上刻有‘宋’字。玉锁成色甚好,可见我们宋家遭灾之前本是大户人家来的!”

  “你是不是说反了啊。”宁小枫满脸怀疑,“我怎么听平殊姐姐说,周家祠堂中最高一层正中的紫檀小匣中,就供奉着一枚玉锁啊。”

  蔡昭噗嗤一声。

  宋郁之仰头望屋顶,一脸‘我爹又来了’。

  宋时俊尴尬:“是么,蔡平殊是不是弄错了啊!”

  “姑姑不会弄错的,”蔡昭忍着笑,“她说她小时候每每犯错,就会被罚去打扫周家祠堂。里头一百多个牌位她每年都要擦上三四回!”——何况蔡平殊当时的身份是周家未来儿媳,打扫祠堂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处罚。

  戚云柯侧过身去,笑的双肩发颤。

  蔡平春用茶碗挡住脸,忍耐的险些把茶水抖出来。

  “爹。”宋郁之无奈的看向自家老爹,“咱们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能当花花大少的,脸皮大多不薄。宋时俊干咳两声,整顿表情后继续讲古——

  另四名孤儿因为年纪太小,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于是北宸老祖就随口给他们安了个姓氏。对,就是朱(猪)马牛杨(羊)。

  这时的北宸老祖孑然一身,自在惯了,不但没有收徒的打算,九蠡山上也只有几间简陋的茅屋。将六名孤儿甩给哑巴老仆教养后,他又游历天下去了。

  谁知第二年他就改变主意了。

  他带回了第七名孤儿,一个气息奄奄的病弱男孩。

  北宸老祖对这名满身脓疮的孤儿怜爱异常,一改之前自在散漫随遇而安的性情,不但正正式式办了一个拜师仪式,还起出多年所藏宝库,不惜金山银海,让哑仆带领数百名工匠建造出这座美轮美奂的暮微宫。此后更是着意结交天下豪杰,用心经营宗门声望。

  “听祖父说,最初的暮微宫,第一个字是‘仰慕’的慕。”宋时俊压低声音,“也是魔教慕氏的慕。”

  “北宸老祖这是找到了流落在外的骨肉啊。”宁小枫明白了,“大兴土木,用心经营,就是想给骨肉多留些东西啊。”

  “后来的事跟传说中的一样啦。”宋时俊道,“诸魔破天而出,祸害人间,老祖率领天下豪杰奋力抵抗。后来我们打是打赢了,可是老祖那位心爱的弟子也堕入魔道了。”宋时俊很道骨仙风的摇摇头。

  “诸魔食人,他的手下也食人;诸魔遍布瘟疫养蛊,他的手下也散播瘟疫养蛊,只不过把地方圈小些罢了……如此行径,他与老祖拼死诛灭的那些妖魔有何区别?咱们六派门内也有过勾心斗角,可这些邪魔外道是决计不能干的。”

  “我祖父听他祖父说过,当年老祖与那位爱徒争执的甚是厉害。那位慕氏先祖以为,只要心正,剑邪亦无妨。将那些妖魔圈住了,好好豢养,将来若再有危机,便可驱使抗击。可是老祖以为妖邪之道就是妖邪之道,说什么都没用。”

  “老祖本就身负重伤,又被爱徒气了半死,当然活不长了。老祖临终前,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将爱徒逐出师门了。”宋时俊忽的面色一正,“这话可要说清楚,我们六派先祖可不是鸠占鹊巢啊。老祖过世后,六派先祖是暮微宫仅剩的后人了。”

  、

  宁小枫挑挑指甲,“宋门主不用解释的这么快,仿佛怕人疑心似的。”

  “好好的话,你说出来都不像好话了。”宋时俊哼哼。

  “其实我倒相信这话是真的。”宋郁之忽然道,“六派先祖虽然也在老祖身边待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奴仆之身,所学必然有限,而慕氏先祖却是老祖悉心教导出来的一代人杰。便是一对六,六派先祖估计也多有不及,所以他们才……”

  “所以他们才躲在九蠡山上不敢出去?”蔡昭接上。

  “不错。”宋郁之赞赏的看了女孩一眼,“老祖过世后,慕氏先祖既有老祖留下的无数秘籍财宝,又有哑仆这样熟知九蠡山地形的能工巧匠,便是有万水千山崖的天险,未必攻不下暮微宫。”

  “然而我翻查藏书阁的典籍,从未找到初代魔教教主攻伐九蠡山的记录。我以为,非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愿。可他为何不愿呢?原因只有一个,慕氏先祖问心有愧。”

  ——毕竟恩师兼疑似父祖是被自己活活气死的。

  戚云柯一掌拍在桌案上,大赞道:“郁之说的好,正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倘若我们六派的先祖真是鸠占鹊巢,这家伙应该心心念念抢回暮微宫才是,哪那么老实就认了。”宋时俊连连点头。

  “有道理啊。”宁小枫难得不跟老宋家抬杠。

  蔡平春亦道:“郁之推算的十分合理。落英谷记载最早的两边交恶,源自魔教第二代教主。想来是得知往事后,不忿其父被逐出暮微宫的遭遇。于是他在任教主期间,数度率众攻击万水千山崖。”

  接下来逻辑就很通顺了。

  因为是奴仆出身,所以六名先祖对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心中一点底都没有,总担心一出门就会被欺负,只好躲在九蠡山上苦修。

  数十年间,他们依照残留在宫中的修炼摘要与老祖所教的一鳞半爪,逐渐发展出六派各自的绝学。直到他们的下一代长大并溜下山后,才发现自家武学已经可以吊打山下群豪了。

  六家这才敢生出分宗的念头。

  “其实就算知道了魔教源自北宸老祖又如何呢?”蔡昭忽然道,“难道两边会忽然放下兵器,携手和好?”

  除宋时俊之外的另四人俱是心头一惊。

  蔡平殊夫妇担忧的互看一眼,戚云柯眉头一皱,宋郁之飞快的瞥了下女孩。

  唯有宋时俊连连点头,大表赞赏:“大侄女这话说的好!都两百年了,六派和魔教更替多少代了。至于其他江湖门派,更是换了不知几茬了。”

  “是呀。”蔡昭喃喃道,“要紧的不是两百年前我们是不是一家,而是两百年来我们连番厮杀,彼此血仇累累,哪里解得开啊。”

  “大侄女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宋时俊一听之下,大觉心有戚戚焉,“不说别的,单论我们广天门。我曾祖父三兄弟就是死在魔教手里的,我祖父年幼失怙,一把岁数了想起来还哭呢!还有郁之的祖父我亲爹,也是被魔教重伤后过世的!”

  他一巴掌拍在戚云柯背上:“还有我那老岳父尹老宗主,啊,也是云柯兄弟的老岳父,乱刀砍死,身首异处!啧啧,真是太惨了。”

  戚云柯一个不备,差点被打下坐塌。

  “还有平殊姐姐,还有诸葛烈他们,都死了……”宁小枫念及故人,目染哀伤。

  蔡平春轻抚妻子的肩头。

  “常昊生可以因为慕正明救过他一回,就稀里糊涂的庇护慕家小子,咱们北宸六派却不能啊!”宋时俊大声道,“郁之你也要记住,别觉得拿了人家一块玉就心有不忍,一件归一件,总之我们与魔教不共戴天!”

  “儿子知道。”宋郁之嘴里应着,眼睛却定定的看向蔡昭。

  戚云柯与蔡平春夫妇也目光各异。

  蔡昭察觉到了他们四人小心翼翼的担忧,忽的一声轻笑。

  “大侄女笑什么呢?”毫无所知的宋时俊问道。

  “我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蔡昭笑笑,“因为聂恒城在魔教中掌权数十年,架空慕氏三代,是以近几十年来我们与魔教的血仇大多是聂氏所为。更有甚者,”

  宋时俊被绕住了,“这又怎么样。聂恒城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是慕家养子啊。”

  蔡昭道:“聂恒城虽是慕家养子,但他的养兄弟及其子,都是被他们叔侄害死的。”

  “这样啊,慕家真是养条白眼狼了。”宋时俊颇有些幸灾乐祸,又皱眉道,“大侄女说这话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蔡昭耸耸肩,“随便说说罢了。我听的口渴,去端些粉糕给大家尝尝。”

  “啊?”宋时俊全不明白,愣愣的看女孩出门去。

第92章

  大方向上的口径对好后, 九蠡山上便诸事太平。

  蔡氏夫妇本想多陪女儿几日,亡羊补牢一下女儿的婚恋观,顺便炫耀一下父母爱情。谁知没多久就收到宁家堡的飞鸽传书,信中宁老夫人又双叒‘自觉不久于人世’, 希望女儿一家来看望自己。

  “这是第几次了?”蔡昭掰着指头。

  “第三次。”宁小枫叹气。

  宁老英雄过世后, 宁老夫人忽的性情大变。

  年少时她四大皆空, 最厌人多,如今却最怕寂寞, 恨不得儿女家人日日陪伴身边。

  年少时她矢志清修,竭力鼓动儿女出家, 了却自己的心愿,如今看着冷冷清清的宁家堡人烟寥落,日日懊悔丈夫的姓氏与一身绝学都无人承袭,将来香烟断绝,百年后还有谁记得江湖上曾有一位精通机关阵法药理剑术的大英雄呢。

  宁小枫有时想想也觉得自家父母很神奇, 像宁老英雄这么一位豁达通透的人, 偏偏喜欢宁老夫人这么既作又固执的女子。

  蔡平春夫妇这趟去打算多住一阵, 并已派人去落英谷将小儿子蔡晗直接送去宁家堡了。

  临行前,宁小枫拎着女儿的耳朵不住叮咛——不可行差踏错, 不可肆意妄为, 最重要的是不可结交魔教妖孽, 要多听长辈的话。

  蔡昭不胜其烦:“娘你说这话自己不脸红么?你从小到大有听过长辈一句话吗。外祖母越不让你干什么你越干什么,姨婆的悬空庵都被你害的差点拆了, 娘你还好意思说我……”

  区区口齿之争,宁小枫一点没放在眼里:“那是你娘我命好, 一踏出家门就遇上你姑姑!我干嘛要听长辈的话, 我听你姑姑的话就好了!你有这么好的命吗, 有吗有吗!”

  蔡昭败下阵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家里呢,说不定什么事都没了。”

  “少废话!给我听话!”

  母女俩互怼期间,蔡平春一直低头沉思。

  待妻子吼完离开,他将女儿叫到一旁,单独询问:“依你看来,慕清晏真的会严惩屠戮常家的凶徒么?”

  蔡昭有些不自在:“虽然那人从脸到名字都是假的,但女儿看他对常伯父的情义不像假的,应该会严惩屠戮常家的凶徒吧。我看常家堡的血案就不必再查下去了,横竖都是魔教动的手,就让他们的新教主杀几个人立立威好了。”——为了确认断绝的决心,她现在连那人的名字都不肯叫了。

  蔡平春道:“魔教行事诡谲,不可尽信,这事日后还要好好打听,定不能轻纵了屠戮常家的凶徒。再过两月,就是常大哥过世一年忌日了,我们年少相识,没想到如此结局。唉,我与你师父商量着,将常大哥的骨灰带去常氏坟茔安置之处下葬,让他们一家团聚。”

  顿了顿,他又道,“旁人也就罢了,我们家受常大哥恩惠不浅,定要诚心祭典一番。届时你先过去,好好整顿常家遗址,预备好棺木祭品等殡葬所需之物。”

  蔡昭尽都应了,问道:“要不要将真的常公子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