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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姑姑曾说,聂恒城的那个邪门功夫并未最后练成,不然不会落败身死——可这是她拿命拼杀后得出的结论。尹老宗主是怎么事先知道的?我猜,他是查到了些什么。”

  “这样的绝密,尹老宗主只可能告知信任的长女,就是三师兄过世的母亲,青莲夫人。”

  “三师兄,拜托了。”

  宋郁之久久不言,任凭西风呼呼吹卷着地上的落叶,宛如枯蝶般飞舞。

  良久,他才道:“……我是知道《紫微心经》的,但不知道那就是聂恒城修炼的邪功,不然早就告诉师父了。”

  “现在我才知道外祖父当年就知道聂恒城所练邪功的秘密,却谁也没说,任凭蔡女侠独自去拼命。昭昭,对不住。”

  “你跟我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深夜,伏牛寨。

  寨门前鼓声擂动,攻伐正酣,满地的火把火盆还有点燃的茅草堆,将乌漆抹黑的山头照出一种白昼般诡异的喧闹。

  砰的一声巨响,厚厚的寨门被巨木一下撞出条大缝,再撞两下后大门便轰然碎裂,十数名黑衣黑甲高手如鬼魅般杀入,众匪奋力抵抗,虽然他们人数众多,然而实力相差悬殊,显见落败是迟早之事。

  二当家杀的满脸是血,一看情形不妙,连忙冲到一个彪形大汉身旁喊道:“大哥,这帮人太辣手了,咱们挡不住的,你赶紧走!”

  彪形大汉一面挥舞九环大砍刀,一面吼道:“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好了同生共死的!”

  “哎呀大哥,你还是赶紧走吧!”

  两三句话的功夫,四周哎哟之声不断,残肢断臂乱飞,伏牛寨的人越来越少,剩下还能动弹的逐渐被黑衣黑甲压成了小小的一团。

  二当家扯着嗓子大喊:“敢问各位好汉爷是什么来路,我们伏牛寨自问本本分分,从不敢越过伏牛山地界,不知是怎么得罪了各位好汉爷!”

  伏牛寨是天下诸多山寨中的一个,依山而建,环河流淌,普普通通的拦路,平平凡凡的打劫,‘买卖’不大不小,差不多能维持山寨开支,既没残暴到奸淫掳掠人畜不留,也没慈悲到人家举刀反抗也坚决不伤人性命。无论怎么看,伏牛寨都标杆般的不起眼,却莫名惹来这帮煞星。

  包围在前方的黑衣黑甲如水流般分开,不紧不慢的走来一位高挑颀长的俊美男子,身着一袭束腰扣腕的玄色长袍,看岁数不过二十上下,然而周遭身手彪悍的部众俱是恭恭敬敬,半分声响也无。

  青年男子朗声开口:“我与贵寨无冤无仇,只是想寻贵寨大当家问几句话,然而我几次送信,他都不理不睬,甚至还暗中将家小遣送出去。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伏牛寨众匪先是一愣,随即望向身后的老大。

  “薛有福,你怎么说?”青年道。

  二当家一听,赶紧道:“这位高人是不是弄错了,咱们老大是姓薛,可他名叫薛正山啊,不是薛有福,他…啊…!”

  只见玄衣青年身边一位打扮精致的书生脚下一蹬,踢出一枚小石子,正中二当家额头穴位,二当家随即噗通倒地,昏死过去。

  众匪骇然,素来狠辣的三当家气恼道:“老大,咱们兄弟都为你拼到这个地步了,也算对得住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大当家依旧坚定道:“我叫薛正山,不认识什么薛有福,你们弄错了。”

  玄衣青年也没再说,侧头使了个眼色,身旁的秀气书生立刻命人领来一位衣着庸俗粗劣的老妇。这老妇满脸愁苦的皱纹,眼神浑浊,头上却插了许多艳色的绒花。

  她一看见薛正山就尖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碎石村的狗杂种薛有福!他害了我全家,化成灰我都认识!”

  大当家看着那老妇人冷笑起来,眼神怨毒:“这不是村长家的三姑嘛,我早该宰了你的,不过想看你们姑嫂多接几年客,才一直没动手!”

  那老妇恨不能扑上去撕了他的皮肉,却被游观月先一步命人带了下去,满口凄厉的‘狗杂种’叫骂不绝于耳。

  慕清晏踏前一步:“薛大当家,还要别的人证么。”

  薛有福抬起布满血污的脸:“不错,我就是碎石村的薛有福,薛正山这个名字是他给我起的。我一见你的脸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样。”

  慕清晏淡淡道,“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我不过是想问两句话罢了。”

  薛有福冷笑:“你要杀便杀,不论问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三个字。我答应过他,永远不泄露他过去的事。有本事就将我抽筋扒皮,老子皱一皱眉头,薛字倒回来写!”

  慕清晏道:“抽筋扒皮也太费力气了,我还是好好问你罢。我第一遍问你‘回不回答’,你若不肯,我就杀了你这八拜之交的二当家。”

  二当家依旧昏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有福嘴硬:“我们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生死是常事,届时我陪兄弟一起死!”

  慕清晏继续道:“我第二遍问你,你还不肯答,我就宰了你伏牛寨上上下下几十口弟兄。”

  众匪齐齐瑟缩了一下,三当家嚷嚷起来:“老大你也行行好,不过是答几句话罢了,咱们兄弟可是跟着你出生入死十几年啊!”——他紧握钢刀,心里已想好了待会儿如何拿下老大,奉送给这帮煞星。

  薛有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慕清晏道:“我第三遍问你还不答,我就送你家十几口老小先下去给你探探路……”

  话未说完,游观月已让人押着一群形容狼狈的妇孺走了过来,赫然便是薛有福提前送出去的家眷。只见明晃晃的尖刀之下,几个稚龄孩童正在嘤嘤哭泣。

  薛有福脸颊上的肉不住抖动,几番忍耐后,艰难道:“大不了我们全家一起上路,也算阖家团圆。”

  “好!够硬气。”慕清晏赞道,“把老夫人请上来。”

  一名痴痴傻傻的老妇人被扶了上来,虽是头发花白,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

  慕清晏道:“你倒是孝顺,知道伏牛寨已经被盯上了,就故意用妻妾孩子做幌子,明着将他们提前送走,暗中另派心腹将老母护送去别处。”

  薛有福一见这老妇,眼珠都红了,嘶声叫道:“娘!”

  慕清晏道:“薛大当家,我先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许下诺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说与不说,都不会妨害到那个人。第二,他死的不明不白,至今不知遗骨在何处,你若肯好好回答我的问话,或许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第三,你娘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忍心叫她死于非命么。”

  薛有福忍耐不住,拼着命想冲出包围去扶那老妇人,奈何被黑甲人死死拦住。

  他心中艰难挣扎,半晌后颓然低头,哑着嗓子道:“你不要为难我娘,我什么都告诉你。”

  慕清晏点点头,一众黑衣黑甲有次序的缓缓散开包围。

  三当家松了口气,笑哈哈道:“哎呀这就对了嘛,神教大名,如雷贯耳,就是咱们这偏远小破寨子也多少听说了,却没想到两家早有渊源…啊…!”

  不等他说完,只见慕清晏左手扬起一记手刀隔空劈去,三当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短促的半声惨叫后,他的半边脑袋已然不见,半头尸首愕然跪骆在地,烂泥般慢慢瘫倒,绽裂的脑浆与鲜血冒着血腥气息的热气。

  冷月,寒夜,满地的血污与尸首,还有一个没了半拉脑袋的残尸。

  除去本就安静的黑甲人,众匪一时间也噤若寒蝉,唯有几名幼童被吓的哀哀哭泣,忙被身边的妇人捂住嘴巴。

  薛有福咬牙道:“你不用给我下马威,我知道你们神教的手段厉害。既然答应了,我自会老老实实答话,不会作假半个字!”

  慕清晏低头拧拧自己的手腕,“薛大当家是个明白人。”

  众匪被黑甲人依次押了下去,游观月也将那痴呆老妇以及其余妇孺送到屋内取暖,并清理出一间幽静的屋子,供慕清晏问话。

  薛有福被封了身上几处大穴,压坐到一把矮矮的木凳上,看向上座气定神闲的慕清晏,“你……慕教主您,已经去过碎石村了?”

  “去过了,荒芜一片,草丛中还有几处白骨。”慕清晏道,“是你和慕正扬的动的手吧。”

  听到这个名字,薛有福一阵怅然,“一晃十几年了,我早猜正扬哥他出事了,不然,他不会这么久都不来见我。”

  灯火昏黄,灰灰浅浅的金色光影投在青年清俊的脸上,既熟悉又陌生,他顿觉恍惚,仿佛故人在世。

  “慕教主想问什么?”

  “还没想好,薛大当家不妨从头说起,权当叙旧吧。”

  碎石村是个十分闭塞冷僻的地方,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全村统共十几户人家,靠着几亩薄田与一座布满野兽的荒山过活。

  村里有两个极不受待见的孩童,大的叫丧门星,小一岁的那个叫狗杂种。

  丧门星并不是本村的孩子,是某年一个路过的叫花子丢下的,村尾的郭三旺夫妇多年无子,索性捡来养着。谁知第二年郭三旺夫妇就自己生出了儿子,从此对丧门星非打即骂,苛刻非常。村里的顽童也爱欺负他,常常一边丢砸石头,一面编歌谣来讥笑他。

  偏偏丧门星性情倔强桀骜,不肯服软半句,便是被打的满头血污也不哭一声。

  丧门星一开始就是丧门星,但狗杂种并不一开始就是狗杂种。

  起初,他叫做福宝。

  福宝的父亲是村中最能干的猎手,捕蛇杀熊无所不能,靠着这份本事,家中过的颇是丰足。福宝的母亲则是个柔弱善良的娟秀女子,常常接济村中的老弱贫苦。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她看见才三四岁的丧门星被郭氏夫妇推搡出去打水,心疼的把孩子捂在怀中,给他熬汤煮粥,之后也是时常照看。

  福宝幸福丰足的童年结束在八岁那年,父亲上山打猎时摔死了,家境一落千丈。

  本来,福宝的母亲薛娘子还能靠着给村里人浆洗缝补勉强度日,谁知禽兽不如的村长父子借口让福宝母亲上门绣花,趁机侮辱了她,事后还得意洋洋的满村宣扬,说是福宝母亲为了钱勾引的他们。

  从此,福宝的母亲成了人人可以羞辱的荡妇,福宝也成了狗杂种,村里的顽童抢着欺侮他。每当这个时候,丧门星就会出来制止。

  九岁的丧门星,村里已经没有孩子敢欺负了。他虽然瘦的竹竿一般,但个子高,手劲大,石头扔的又准又狠,拳脚从不落空,他的目光犹如饿狼一般,便是成年汉子见了都要心惊,郭氏夫妇也不敢苛待他太过。

  有了丧门星的保护,狗杂种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

  然而村里的妇人已不要他母亲薛娘子做活了,村里的男人更是跃跃欲试,山村闭塞,并无别的谋生之途,柔弱的妇人几次想一死了之,为了年幼的儿子只好忍耐下来,从此成了村里的半开门。

  顽童们打不过丧门星,就尖刻恶毒的挖苦狗杂种。

  “狗杂种,昨天又是谁做了你爹啊?”

  “刚才我看见钱大叔他们三个进了他家,哎哟,一下做了三份生意,狗杂种今晚可以吃肉啦!”

  “我爹说他娘皮肉松啦,像个破烂的麻布袋子,不值钱了!”

  “他娘本来就是破烂货嘛,哈哈啊哈……”

  两个孩子便是将掌心捏出血来,哭成泪海,这严酷残忍的世道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两个男孩渐渐长大。

  丧门星长到十二岁时,个子高大挺拔,皮肤白皙,骨骼修长,脸蛋漂亮的不像话,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他与其余粗手大脚的村民们是截然不同的。

  丧门星也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他逼问过郭氏夫妇好几次,彼时郭氏夫妇已不敢欺侮他了,只好说出实情,是一位衣着不凡的美貌妇人将他丢在这里的。

  郭氏夫妇说那妇人美的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冰冰的满腹怨气。她寻到这个最偏僻的山村,打听到郭氏夫妇一直不育,然后将两岁多的孩子送了过来,还说孩子的父亲是天下最最凉薄无幸之人。

  美貌妇人此后再未出现,郭氏夫妇猜测她定是某个大家小姐,被男人骗了身子,于是找了个穷乡僻壤将私生儿子当作包袱给丢了。

  希冀和幻想不能当饭吃,为了已被折磨的痴痴傻傻的薛娘子,丧门星和狗杂种小小年纪就摸去了镇上做苦工。因为样貌委实太过标志,丧门星还得忍耐那些癖好古怪的镇上恶霸。

  拼死拼活做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攒下些钱,正当他们打算把薛娘子接到镇上去住时,一日偶然,他们在山脚下小溪旁救了个奄奄一息的江湖客。

  本来狗杂种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少年的心肠已然冷硬,当年他母亲帮过那么多人,何曾有一个怜悯过他们孤儿寡母。

  但丧门星却说那江湖客身上配饰华贵,定然出身不凡,若救活了他们能领些赏,说不定还能得些别的机缘,若死了就刮干净他身上的财物。

  狗杂种向来唯丧门星的话是从,自然同意。

  两个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江湖客弄醒,谁知江湖客只说了两句话就蹬腿死了。

  “大,大公子?你怎么在这儿?!”重伤高烧的江湖客全不清醒,“大公子你是千金之躯,赶,赶紧回去,别叫北宸那帮狗崽子们抓住了,不然神教必然震动啊!”

  ——就是这两句话,改变了两个少年的一生。

  北宸六派名震寰宇,是天下武林正道的魁首,两个少年在镇上做工时曾听说过他们的故事。那是一个衣香鬓影的神妙世界,飞天御剑,快意恩仇,与他们所处的贫苦偏僻判若云泥。

  丧门星异常机敏,从这短短两句话中他推断出几个信息。

  首先,有一位‘大公子’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

  其次,那位‘大公子’地位十分尊贵,一旦出事,‘神教’就会震动;

  还有,‘大公子’是与北宸六派敌对的势力。

  丧门星忍下对贵重财物的贪欲,硬是分文未动这江湖客的身上之物,反而将这尸首一路背到下游,顺着护城河流到小镇边上,尸首被义庄收敛。

  很快,镇上就来了一群气势惊人的灰衣面具人,他们从义庄中带走了那具尸首,还赏了义庄上下一大堆银子。

  丧门星立刻去问相熟的义庄杂工,得知那群人采买干粮衣物时曾提到,要回幽冥篁道——那正是魔教所在之地。

  丧门星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激动,当即打算去瀚海山脉看看。

  狗杂种觉得,就凭一个濒死之人的两句话,就要去那传说中妖魔遍地的魔教总坛着实太凶险了,于是苦苦劝说丧门星不要冲动。

  丧门星这才吐露,他其实对两三岁之前的事还有些记忆。

  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孩童,他们吃饭有人喂,哭了有人哄,精致的虎头鞋上镶了大大的珠子,头顶有悬挂下来闪亮的银色铃铛,屋檐下的美玉风铃叮叮咚咚。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打闹玩耍,不小心翻滚下来时会有一群人抢着过来抱他们……

  “无论如何,我要去看看!死了也罢,白跑一趟也罢,我一定要去试试!我不能一辈子烂死在这穷乡僻壤!”衣衫褴褛的高瘦少年语气坚定,泥污尘土也掩盖不了他惊人的俊美。

  狗杂种只有同意的份。

  “福宝,等我回来,给你和干娘盖大房子,穿绫罗绸缎,天天鸡鸭鱼肉!”

  这是丧门星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走,就是三年。

  烛火渐暗,慕清晏起身换了一支粗油蜡烛。

  “走的时候正扬哥还不到十五岁,瀚海山脉路远迢迢,他身上也没几个钱,也不知怎么摸过去的。”薛有福叹息,“后来我问过正扬哥,他却什么都没说。他再不像小时候,对我无话不说啦——正扬哥在你们那儿过的好么?”

  慕清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三年后他回来时,就把全村人都杀了?”

  薛有福又叹了口气,“……其实正扬哥走后半年,村里忽然来了一群人,把郭氏夫妇和他家附近的几家邻舍一道接走了,几个月后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接走他们的人是聂恒城。”

  这件事薛有福起初并未在意,彼时他为了让母亲过的宽裕些,正忙着到处做工挣钱。过了很久他才听到风声,说当初被接走的几户人家都发了大财。但邻舍们无论怎么问,他们都不敢透露半个字。

  又过了两年多,某日薛有福做完了镇上的工,腰酸背痛的回家烧水煮粥,伺候老母亲吃饭睡觉,再准备第二日的干粮,自己不在家时好让老母充饥。

  十七岁的少年继承了他猎手父亲的体格,生的膀大腰圆,力大无穷。他本来也想干父亲的老本行,贩卖皮货兽骨来钱更快。然而已经痴傻的薛娘子只要一听到‘上山打猎’这样的字眼,就会疯疯癫癫的哭闹起来,薛有福只好作罢。

  月上树梢的深夜,他透过窗子远远望见村尾方向的空中冒着红光与黑烟——薛家茅屋恰好位于碎石村的中部偏后,不然当年薛娘子也不会遇到从村尾过来打水的小慕正扬。

  薛有福立刻翻身下床奔向村尾,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燃烧的房屋扑出滚烫的气息,邻近郭家的几户男女主人全部躺在血泊中,尸体上不是舌头被割就是下巴削平,残肢散落,留下一地哭泣的孩童。

  薛有福心头一跳,直奔郭家。

  只见郭三旺夫妇都斩断四肢,活活钉死在断墙上,而他们心肝肉般的独生子郭大宝倒在地上,身首异处。

  薛有福清楚郭氏夫妇有多么疼爱这个儿子,吃的穿的都比得上城里财主家的少爷了。

  记得那是他六岁的某个寒日,薛娘子多煮了两个热鸡子,让儿子偷偷送去给慕正扬吃。小薛有福走到郭家门口时,正看见慕正扬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在寒风中哆哆嗦嗦,饿的几乎站不住,郭氏夫妇讥笑着泼了一碗馊水汤饭给他。而与此同时,郭大宝穿的暖和精致,坐在炕上啃着卤鸡腿。

  屋内背面站了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滴着鲜血的长剑。随着他转身过来,薛有福看见了他的脸,惊喜的扑了上去:“大哥!”

  走近了,他才发现慕正扬修长的脖颈一侧上印了个狰狞的鲜红花卉印记,他颤抖的摸上去,“他,他们拿烙铁烫你吗?他们折磨你吗?!”

  分别三年,昔日那个贫苦憔悴的少年成了一个衣着体面的俊美青年。

  “福宝,我回来了。”慕正扬微笑,手腕请抖,甩脱剑尖的血滴,收剑入鞘,“咱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薛有福这才知道慕正扬如今的处境,虽然千辛万苦摸到瀚海山脉,却被人当做了冒牌货,如今侥幸留下性命,却依旧不得正名。

  屋内床架翻开,露出两个埋藏金银的地砖洞口。

  慕正扬指着第一个地洞,里头整齐码放着十几个滚圆的雪花银锭,“这是他们两年多前出卖我得到的赏钱。”

  他又指向第二个堆放金银珠翠的地洞,“这是十几年前我生母留给他们的珠宝。”

  薛有福看的目瞪口呆,不算银条,那堆珠宝只需拿出一两件就够养活十个乡下孩子了,郭氏夫妇却那样虐待慕正扬。

  慕正扬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锐光的短刀,郑重放到薛有福手中,“福宝,这世道漆黑如夜,你根本分不清身处之地到底是人间还是地府。没有神佛老天给我们公道,我们只能自己找公道。村里那些欺负过干娘的人,不论男女,咱们一个也别放过。”

  薛有福抬起头,望着那双泛着残酷血色的美丽眼睛,深埋多年的怨恨从心底涌起,于是他牢牢握住了短刀……

  “……然后你们俩就屠了全村。”慕清晏轻轻挑去抖动的烛花。

  薛有福摇摇头:“只杀了那些欺辱过我娘的人,还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牲口。之后我们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正扬哥又在田间地头放了几麻袋剧毒蛇蝎虫蚁。碎石村没法再住人了,没死的人也只能逃走了。”

  慕清晏十分耐心,“后来呢?慕正扬有什么打算。”

  薛有福摇摇头,“正扬哥说聂恒城耳目众多,他不能与我时常见面,免得害了我们母子。他给了我许多银子,让我随他改了名,还找了性情仁厚的师父叫我去拜师,好好打根基。我根骨不行,没法学上乘武艺,只能练些外家功夫。正扬按着我的资质,挑拣了些合适的内功心法汇成册子,并指点我修炼。”

  慕清晏问:“所以说,慕正扬十分憎恨聂恒城了?绝不可能为他效力了?”

  薛有福失笑:“为聂恒城效力?那怎么可能,正扬哥做梦都想活吃了聂恒城,然后夺回慕氏基业。”他神色一黯,“可惜聂恒城不但有的是走狗,自己的修为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怎么看,聂派势力都像块铁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慕清晏蹙着眉头在屋里走了一圈,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他站定后道:“薛当家,请接着说。”

  薛有福道:“接下来数年,直到正扬哥失踪,我们总共在暗中见了四次面。”

  “第一回 ,是三年后我武艺初成,并拉了十几个人,在这伏牛山中建了个小小的寨子。正扬哥深夜提酒来贺我,我们在屋顶痛饮一场。那夜正扬哥很高兴,说他终于找到可以击败聂恒城的办法了。若是计策成功,不但聂恒城,整个聂派势力都将土崩瓦解,而他亦可以夺回神教,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慕清晏挑了挑眉梢,“他没说是什么办法?”

  “没说。”薛有福摇摇头,“正扬哥说,不论有多艰难,他也要将计策顺利执行下去。”

  他继续道,“第二回 见面是在两年后,某日夜里,正扬哥忽然捧了个水晶匣子过来,里头装了棵水灵鲜嫩的雪灵芝。”

  “雪灵芝?”慕清晏心头一动,“这种珍稀之物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雪岭山巅中,只要离开雪域,不到十日就会凋零枯萎。”

  薛有福道:“对,正扬哥说这雪灵芝万金难换,前阵子他刚好去雪岭办事,顺手采来给我娘补养亏空的身子。”

  慕清晏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很好,这就连起来了。

  “除了送雪灵芝,他还说了什么。”

  薛有福道:“那回正扬哥比上一回还高兴,拉着我喝了十几坛酒,笑着说…说他遇到了一个能同生共死的姑娘,不但出身好,人品好,还性情和气,爱说爱笑。等将来聂恒城见了阎王爷,他就带那姑娘来见我娘。”

  “我担心那姑娘会瞧不起我娘。正扬哥却说绝对不会,那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姑娘,心地干净的像晴朗的天空。哦对了,那姑娘好像叫什么‘小淑’。嗯,虽然听说魔…神教的女子都很凶蛮霸道,但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贤惠的淑女。”——他直觉以为慕正扬的心上人应该也是出身离教的。

  慕清晏脸上泛起一阵古怪,“慕正扬是真心喜欢那姑娘的?”

  “那是当然。”

  “不是虚情假意?”

  “正扬哥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给她呢!”

  慕清晏再问了一遍:“慕正扬从没利用过那姑娘?”

  这次薛有福犹豫了,“这个……我与正扬哥的第三回 见面,是又过了一年多。那回正扬哥有些失魂落魄,他说…他说…”

  他迟疑的看了慕清晏一眼,慕清晏冷冷道:“薛大当家,斯人已逝,有什么不妨都说出来,你我才不会失了和气。”

  薛有福一咬牙:“正扬哥说他失手打伤了自己的双生兄长,也就是慕教主您的父亲,慕正明大公子!”

  慕清晏霍然回头,目光如电。

  薛有福硬着头皮说下去:“虽然正扬哥平日对慕大公子多有抱怨,说他太过温吞,毫无进取之气,但我知道正扬哥还是十分敬爱这位兄长的。他常说,等将来移平聂氏之后,他要让慕大公子想去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再不受桎梏。”

  慕清晏身上几欲噬人的气息这才缓和下来,“他为什么要打伤我爹?”

  薛有福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正扬哥喝醉了说话含糊不清,我没怎么听懂。仿佛是他要做一件事,令尊不答应,于是兄弟俩纠缠起来,他失手打伤了令尊。正扬哥还说,幸亏‘小淑’不知道他的打算,若是知道自己被利用过,不知会不会原谅他。”

  “那次见面就只说了这些?”慕清晏道。

  “那回正扬哥就是心里难受,来找我诉苦。酒醒后他就走了,没有别的了。”

  慕清晏凝重的坐了下去,“还有第四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说吧。”

  薛有福神情伤感:“又过了半年左右吧,恰逢我娘过寿,正扬哥半夜来送贺礼——这回他脸上总算又见了笑意。他兴冲冲的说,小淑姑娘答应他的求亲了,他打算挑个好日子去提亲。他还说,聂恒城的日子没几年了,他的愿望就快达成了。”

  “谁知,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再没听闻过他的任何消息。我早就暗暗猜测,他怕是已经…已经…”

  彪形大汉忽的落下泪来,哽咽的难以成言,“正扬哥一生悲苦,遇上欧阳夫人那样拎不清的娘,郭氏夫妇那样狼心狗肺的畜生,还有聂恒城那样奸猾狡诈的老王八,好不容易快过好日子了,他却…他却…”

  “没什么过不去的。”慕清晏淡淡道,“慕正扬两手血腥,该杀的不该杀的,他一个没少杀。天下武林被他搅的天翻地覆,尸山血海,多少才华惊艳武功盖世的豪杰死了都不知该找谁算账。慕正扬就是去了阎王地府,也不算亏了。”

  烛火熄灭,天色渐亮,慕清晏大步走出屋子,游观月赶紧跟上。

  两人走出几十步后,游观月才道:“教主,姓薛的未必尽言了啊。”

  “我知道,不着急。”慕清晏淡淡的,“这等事是没法逼问的,得让他慢慢想起来。”

  “不过,我已经知道不少了。”

第123章

  藏书阁在青阙宗中并非什么禁忌之地, 一般来说,只要宗主或掌钥弟子允许就可进入,宋郁之就是这一代的掌钥弟子。

  放眼望去,高至梁顶的书架层层叠叠, 摆放着青阙宗的各种武功与心法典籍, 还有两百多年的武林往事与先人纪要, 加上星星点点的暗格,若无熟悉之人指点, 骤然入内的人根本无法从浩如烟海的凌乱卷宗中找到所需之物。

  蔡昭曾听慕清晏说过,其实离教的九州宝卷阁也是这么个套路, 尤其他们较北宸六派更为不择手段,两百多年累积下来的暗黑辛秘与阴姽武学更是不计其数。

  到了后来,时任教主往往只清楚前两代的手札记录,偏偏九州宝卷阁又是个闲人免进的禁地,要想知道更久远的事, 就得教主大人亲自撸袖子上, 翻者几块砖头厚的史籍册子, 头悬梁股刺锥的与堆积如山的卷宗奋战了。

  香炉上氤氲着袅袅清幽,蔡昭坐在书案后耐心翻看薄如蝉翼的泛黄油纸。

  宋郁之登着梯子从高架上取下不知第几个灰扑扑的卷轴, 展开后将里头夹着的几张薄纸放到蔡昭跟前, “这是最后几张, 外祖父私匿的手札都在这儿了,其余的记载都光明正大的写进宗门籍册中了。”

  蔡昭忍不住赞赏, “难怪都说木藏于林,大隐隐于市, 就算有人知道尹老宗主留有秘密手札, 挠破头皮也找不到啊。”

  宋郁之以为女孩在讽刺外祖父, 只好解释道:“……母亲临终前说,这些消息事关重大,外祖父是怕被人知道了,反而要闹出乱子来的。”

  蔡昭拈着其中一张薄纸晃了晃,笑道:“这事泄出去,驷骐门的确是要闹乱子的。”

  ——已经坟头长大树的驷骐门前掌门杨仪老头,年轻时私通父亲的爱妾们,为啥说是‘们’呢,因为他爹统共八个爱妾,他私通了七个。父子俩爱好很一致啊。

  宋郁之垂眼一瞥,明白女孩在说哪件事,顿时俊面泛红。

  应该赞赏的说,尹老前辈是个考据严谨的学问人。

  比如杨仪私通父妾这事,尹岱自己当时也只是个弟子,并不能派人去杨公子床底下偷听,他是靠推断各种蛛丝马迹得出的结论,第八个妾侍因为证据不足,尹岱就很严谨的没把她算上,只写了一笔‘行迹不显’。

  “你外祖父文笔真挺好的。”蔡昭一连看了好几件过往辛秘,发现尹老头写的栩栩如生娓娓道来,既惊悚又悬疑,还不乏传奇艳情,小蔡女侠一时梦回落英谷,恍觉自己又团在被窝里吃零嘴看话本了。

  “《紫微心经》就记在这张上么?”总算她还记得正事,从胳膊肘下找出一张留白甚多的薄油纸。

  宋郁之神情复杂:“是。”

  与其他东拉西扯的辛秘不同,《紫微心经》是单独记载在一张纸上的。

  尹岱的确没有明说这就是聂恒城晚年所练的邪功,只说‘魔教故老相传一门名叫《紫微心经》的功夫,威力巨大,却邪门非常’。

  根据他数年的明察暗访,甚至不惜将自己苦心豢养的死士一拨接着一拨投入魔教做细作,还强行翻阅留在六派之中的先辈记载,总和信息后得出若干结论——

  《紫微心经》是魔教初代教主慕修诀流传下来的神妙功法,不但他自己会,长子也会。然而在他身故后不久,体弱的长子也意外早逝,这才由尚处弱冠之年的三子慕兰越继位。

  然而慕兰越却无法修炼《紫微心经》。

  离教对外宣称慕修诀的其余儿女都避世隐居去了,但其实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们的确不喜江湖纷争,早早有意离开瀚海山脉,但作为修武之人并不会停止修炼,然而他们大多数都在修炼《紫微心经》时走火入魔,非死即残了。

  眼看手足们下场惨烈,慕兰越只好对后世子孙宣布《紫微心经》不可修炼,但因为舍不得先父遗物,他并未销毁心经秘籍。

  谁知传到第六代教主慕嵩时,其膝下有一子禀赋超群,本是继任教主的不二人选,他似乎练成了《紫微心经》,但很快神秘过世,死因不明。

  其后慕嵩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亲手焚毁了极乐宫后山的一座园子,之后就开始沉迷修道炼丹,直至在丹房中暴毙。再后面就是诸子婿争位,慕忆农在养兄的帮助下胜出。

  《紫微心经》的记载到此为止,尹岱在末尾注了一行小字:“余遍阅故纸,未闻彼时有大肆残杀屠戮行径。”

  蔡昭心头一震,抬起头来:“也就是说,慕嵩的这个儿子,不需要像聂恒城一样吸取诸多高手的内力精元,一样可以练成《紫微心经》?!”

  “对。”宋郁之道,“倘若路成南所言不虚,那么聂恒城应该是练错了。”

  蔡昭喃喃道:“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要骗倒聂恒城这等当世人杰可不容易啊……”她又想到一事,“原来尹老宗主早就知道聂恒城练功出了岔子。”

  “不止。”宋郁之递来又一张薄纸,“外祖父还推算出聂恒城至多还有三五年寿数。”

  路成南负伤出走后,聂恒城愈发暴躁狂乱,虐杀无度,然而再是疯癫,偶遇风寒头痛之类的小疾也是要看病的。为了保密身体状况,聂恒城自然不会让这些大夫活下来。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些枉死的大夫中正有尹岱的两个死士。

  这两个死士一前一后替聂恒城把过脉后,在死前将关键信息通过教内暗线传了出去,尹岱据此推断:聂恒城神智已溃,经脉错乱,命不久矣。

  “外祖父察觉聂恒城在修炼诡异功法后,就花费数年在魔教内部埋进一条隐秘暗线,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最得力的心腹死士。”宋郁之低声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惨死于赵天霸与韩一粟的陷阱袭杀。”

  蔡昭悟了:“是以你外祖父不是笃定我姑姑能击杀聂恒城,而是就算姑姑杀不了聂恒城,聂恒城也活不了几年了,所以他才没多布置人手去帮我姑姑……”

  宋郁之羞愧难当:“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蔡昭心潮起伏,强按愤慨,起身走了几步,最后她微微颤抖着再度坐下:“三师兄别多想了,就算我姑姑知道这矣点,她也会上涂山诛杀聂恒城的。聂老贼发疯一年,武林就已经血流成河了,再疯个三年五载的,天下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会死呢。”

  宋郁之愈发羞愧,但他并不辩解,只默默受了。

  想到蜡黄憔悴缠绵病榻的蔡平殊,蔡昭侧头抹去眼角泪水,她按住心口,极力平顺气息,好几息后才道:“三师兄,我想看那几年魔教行迹的卷宗。”

  “有,有。”宋郁之忙不迭道,“这些不在秘密手札里,都在宗门明录的卷宗中。”

  他顿了顿,“我一直想公布这些札记,只是担忧外祖父的声誉受损,便想着等以后我当了……再将这些札记补充到宗门籍册中去。”

  接下来数日,蔡昭一直仔细阅读那几年的记载,宋郁之却是越来越焦躁,因为他发去广天门询问父亲的信鸽,至今没有回信。

  “三师兄你别老是走来走去,晃的我头晕。以广天门的底气,除非杨鹤影人证物证俱全,不然哪个能为难令尊啊。”蔡昭低头翻阅卷宗,有一搭没一搭的宽慰。

  这时,樊兴家忽然急匆匆的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三师兄不好了!广天门附近的弟子来报,说驷骐门杨门主找到你家用活人炼制尸傀奴的证据了!他们不但挖出了死于广天门剑招的村民尸首,还从擒获了十几个尸傀奴!”

  蔡昭愣了下,“还真人赃并获了啊。”——自己真是乌鸦嘴。

  宋郁之顿时脸色煞白。

  “李师伯已经飞鸽传书给师父了,他叫我来通知你。”樊兴家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宋郁之定定神,“我这就去向李师伯请辞,我要回家一趟。兴家你跟我一起走,说不得会闹出许多伤患,到时用得着你。”

  樊兴家吓了一跳,嘴里说也好,心里其实不大愿意。

  蔡昭心念一动,手指在摊开的卷宗某处点了点,若无其事的起身道:“我也去吧,多个人多个帮手。”

  宋郁之迟疑。

  蔡昭笑的和蔼可亲:“三师兄,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口舌伶俐,修为尚可,不论吵架还是打架,都是难得的帮手呢。”

  宋郁之不免心动。

  蔡昭再加一把火,“三师兄你想想。二师兄跟着凌波师姐回老家了,四师兄跟着师傅出门了,大师兄每日忙进忙出,如今你和五师兄也要走了。内门之中可只剩下我了,你放心留我一人么?”

  宋郁之闭了闭眼睛,“行,你也一起去,但不许搭理魔教中人,免得师父气死。”

  蔡昭笑眯眯道:“三师兄放心,除了他们教主,我什么时候搭理过第二个魔教中人。”

  宋郁之觉得自己先要被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