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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觉不觉得这里的屋子特别……”蔡昭斟酌言辞,“特别袖珍。”

  慕清晏微微一笑,“昭昭这两个字用的甚妙。”

  周遭的房舍不但低矮,连里面的桌椅床榻都比寻常尺寸要小一圈。

  蔡昭道:“我听说长年数代居住在沼泽的人,身形往往会比较矮小。”

  两人沿着光线黯淡的村舍小路漫步,发现四周屋舍楼房破败,仿佛许久不曾住人了,微有风吹时,藤木顶棚簌簌作响。适才那片血沼何其凶险可怖,这里却既宁静又萧索,藤条交织的穹顶透下银白色的光线,宛如进入月下梦境。

  然而算算时辰,此刻分明还没天黑。

  “那栋屋舍看来比较整齐。”慕清晏个子高,视线掠过低矮的成片房舍,一眼看见前方有座屋顶栽着小花的藤木小楼。

  两人连忙过去,结果里头依旧空空如,不过灶头是热的,柴薪微有火苗,床榻座椅也很干净整洁。

  蔡昭大喜:“这里是住了人的,可是人都去哪儿了呢?”

  慕清晏皱眉:“是不是看见我们来了,他们就躲起来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你们来啦。”

  一个缓慢衰老的老妇声音在背后响起,两人毫无察觉,蔡昭当场被惊出一身冷汗,慕清晏剑出如风,弗盈的剑尖堪堪停在那老妇咽喉前半寸。

  老妇身形矮小,比蔡昭还矮了一个半头。她身着粗布麻衣,头戴藤钗,背着个装满野菜与菌菇的兜箩,脸上和手脚上都有淡淡的青色藓痕,相貌年岁十分模糊。

  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跟她差不多打扮的老年男女,他们小小的赤足落在柔软的土壤上,竟是悄无声息。

  虽被利剑指着咽喉,那老妇却一点也不慌张,她先看了看慕清晏的脸,裂开缺牙的嘴笑了笑,再上上下下的打量蔡昭,最后落在她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上,露出欣喜之色。

  “你们姓蔡,还是姓杨?”老妇问道,“哦我忘了,你们外头大多是跟从父亲姓氏的,那你们一定姓杨了。”

  她身后一个矮小的老人插嘴,“阿姊忘了,他们落英谷也有从母姓的。”

  蔡昭拨开慕清晏的剑,激动的问道:“你,你见过和他一样的脸,但是那人侧颈处有鸢尾花的血色烙印,对吗?”

  老妇点点头:“还有和你一样的眼睛,我也见过。”

  蔡昭心头一喜。

  慕清晏依旧沉着脸:“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老妇指着两边的门柱,“这是小殊姑娘给我刻的对联。”

  蔡昭赶忙扭头去看,上联是‘月圆人不知’,下联是‘日落鬼不觉’,横批是‘无天无地,我自逍遥’,利器刻入木匾的笔迹洒落干净,那股潇洒之意几乎透木而出。

  “是她的笔迹吗?”慕清晏低声问。

  蔡昭连连点头,“是的,我从小看到大的,不会错。”

  慕清晏忍不住抬头问:“敢问老婆婆,你们知道我们要来?”

  “不知道呀。”老妇微笑,“有人来就来,没人来就没人来。能摸进这里的就是我们的客人,摸到其他地方去的,就是沼中藤蔓的肥料。”

  这话语气温柔缓慢,其中含义却叫蔡昭忍不住一抖。

  “那个侧颈有鸢尾花烙印的人,说他姓杨?”慕清晏收回弗盈。

  老妇道是,慕清晏还待再问,蔡昭连忙打断他,“你先别说了,我有要紧事!”

  她堆起可爱的笑容,恳求道:“老婆婆啊,你能不能派人去南面的外围密林报个信,要是落日前我们不回去,有人就要放火烧林啦!”

  老妇一愣,然后她与她身后的人全都哈哈呵呵笑了起来。

  “你们兄妹和你们爹娘还真是一个样!”老妇笑的前仰后伏,“当初杨公子也在外围林子里埋了许多火药,还点了长长的引信。小殊姑娘找到我们,头一件事就是叫我们赶紧去将引信灭了,哈哈哈哈…好好,阿弟,你带两个人过去吧…”

  蔡昭本来想带路,被老妇拦住了,“放心吧,这片林子和沼泽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像清楚自己的手指脚趾一样。”

  老妇又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想问,先进屋去饮些甘草露吧。”

  “好好……”

  “这个不急。”这次轮到慕清晏把蔡昭推开了,“有件事要先说清楚。”

  “我和她不是兄妹。”

  “太阳落山了吗?”

  “没有。”

  “天色好像更暗了。”

  “金乌西垂,阳光不够亮堂了嘛,但依旧没有落日。”

  “小兄弟你说呢?”

  “……我去看看三师兄要不要如厕。”

  “我想吃烧猪了。”

  “太阳还没落山呢。”

第126章

  约是百年前, 离教与北宸六派再度起了纷争,不知为何,他们这次斗的尤其厉害,两边足足厮杀了五六年……

  (慕清晏:阿姜婆婆您无须从那么早说起的, 直接说二十年前好了。

  蔡昭:哎呀你别打岔, 我想听。阿姜婆婆, 当时是为何起的纷争啊?

  慕清晏:你不会算日子么?百年前,自然是慕嵩教主暴毙, 诸子诸婿争位的时候了。说不得他们将慕嵩教主之死疑心到北宸头上了。

  蔡昭:你算了吧,当我猜不出来。因为教规所限, 他们不能明着自相斫杀,便来拿北宸六派立威,好争夺教主之位,对吧?哼哼哼。

  阿姜婆婆:要不我先去打个水,你们慢慢聊。

  蔡昭:阿姜婆婆您说你说。)

  我们村落世代精于养桑织麻, 本不与江湖上的纠纷相干, 只不过每年离教的人会来收桑麻, 我们银货两讫罢了。然而那阵子两边杀红了眼,北宸六派下属的小门派便来拿我们出气, 欺辱奴役我们, 我们被逼的活不下去啦, 只好逃入这片密林……

  (慕清晏:哼哼哼。

  蔡昭:你哼哼是什么意思。

  慕清晏:就是哼哼的意思。

  阿姜婆婆:要不我还是先去打水吧。

  慕清晏:阿姜婆婆您别理她打岔,请接着往下说。)

  追兵跟恶狗一样紧跟不放, 我们逃呀逃呀,最后逃进了密林深处的这片沼泽。这里虽然险恶, 但总比外头往死了欺负你的恶人强。先祖们本来只想在这躲一阵, 等避过了风头就回去, 谁知大家很快就发现出不去了。

  唉,原来这片血沼中的原生藤蔓会渗出一种能令人上瘾的古怪汁液,藤蔓所及之处,野菜,菌菇,甚至泉水与空气,皆受其害。我们先祖在这里才住了两三年,就发现再不能适应外头了——我们必须喝这里的水,呼吸这里的空气,食用这里种出来的蔬果,否则浑身便如虫蚁噬咬般煎熬。

  先祖们本想将新生的婴孩送出去,谁知他们在母腹中也受了害,一出了沼泽便难以存活。可这里哪是长住的地方啊,湿气,瘴气,还有流着脓毒的蛇蝎虫蚁,孩子们瘦弱伛偻,大人的寿数也不长,大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能一代代在这里煎熬着,乞求有朝一日神灵把我们救出去。

  直到五十多年前,我们村落的大恩人终于来了。那一年,我八岁。

  长辈们管她叫仙姑,她却说自己只是凡人,姓蔡,叫蔡安宁,来自落英谷。

  (蔡昭:啊!

  慕清晏嘴角一歪:……嗯,又串上了,挺好。)

  大恩人是来密林采药的,当时她还不到二十岁,生的又瘦又小,病弱不堪。她说自己胎中不足,药石无医,于是遍访世间偏僻罕见之地,看看能不能找到医治自己的办法。

  她在密林中越走越深,意外遇见了我们,知道我们的遭遇后很快就走了。原本我们以为这又是一个害怕上瘾急欲逃离此地之人。谁知两年后,大恩人又回来了。

  这次,她带来了一种只在夜里开花的奇特兰花。她将这种兰花的活株移到血沼中,待其抽出新条,再与其他几样稀奇古怪的花草嫁接在一处,养出了一种花瓣蕊芯甚至枝叶都是血红色的异种兰花。

  (蔡昭:就是我们在外面沼泽看见的那种血红色小兰花么?可我看它们白天也开花啊。

  阿姜婆婆:那些是经由改造的子株,只在夜里开花的是大恩人带来的母株。

  慕清晏这次没有插话,若有所思。)

  大恩人让我们将这种血红色小兰花种满整片沼泽,尤其是藤蔓的根茎处。她说,这样虽然会令藤蔓生出剧毒,但却能使它不再渗出令人上瘾的汁液。村落中的成年人或许不能复原,但新生的婴孩却能与常人无异。

  大恩人在沼泽中住了五年,她教我们怎样避开毒藤毒草,怎样在干净的水土中栽种庄稼。她还将后几年出生的婴孩送了几个出去,请贴身老仆在外面寻一处民居抚养。果然,那些婴孩都能好好活在外头了。

  再后来,大恩人的身体越发羸弱。她想回家,想见年迈的双亲。

  可是,她也回不去了。

  之前沼泽中的藤蔓虽会令人上瘾,但并无剧毒,偶尔来采药或是误入沼泽的人,至少能全身而退。然而经由大恩人的变动,进过血沼的人回去时均身中剧毒,死相甚惨。

  他们的家人朋友就去找广天门哭诉,广天门与其他几派遣了大批弟子来血沼查访,于是更多的人被毒死了,事情也闹大了。

  大恩人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不愿继续连累落英谷,便教我们布下阵法,禁闭血沼,并放出种种险恶恐怖的风声,不再让外人进入,北宸六派也没再追究下去。

  没多久,大恩人病故了。

  我们几个父母早亡,都是大恩人教养我长大的。我在她病榻前哭的死去活来,宁愿她从来没来过这里,就不会受这么大的恶名与委屈了,大恩人却说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从出生便被断言活不过三岁,三岁后又被断言活不到成年,成年后每年都要听各种神医明里暗里让她双亲及早准备后事云云。

  她在无休止的苦涩汤药中挣扎,在所有人担忧怜悯的目光中挣扎,为了活的久些她遍寻世间奇药,可是活久些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让父母担忧更久么。

  她说,她从没想过在自己贫瘠而单薄的一生中,能够救治那么多人,她觉得很值。

  从那时到现在,过了有五十年了。

  几百个孩子成年后离开了沼泽,在外面成家立业,耕种经商。现在,他们每天都能晒到太阳,像大树一样健壮高大。

  而我们,就是最后的血沼遗民。

  空气沉默,往事怅然,屋内三人久久无言。

  慕清晏出言提醒:“……现在可以说二十年前的事了么。”

  蔡昭横了他一眼,恼他破坏气氛。

  阿姜婆婆呵呵笑了:“好好——所以你们真不是兄妹么?我们都以为小殊姑娘会和杨公子成亲的。不过嘛,不是也好。”

  蔡昭窘迫,她发现天底下的老年姑婆都一个脾性,见了年轻男女就爱拉扯姻缘,于是赶紧道:“婆婆还是说我姑姑的事吧。”

  阿姜婆婆道:“大约二十年前,一对年轻男女忽然闯进了我们村落,我们都吓了一跳,还当外头的阵法不灵了呢。他们二位是来打听夜兰母株的,说是杨公子的朋友病了,需要夜兰的母株入药。我们自然答应,于是他们取走几根分枝后就走了。”

  “这就完了?”蔡昭道。

  “完了啊,小殊姑娘是我们大恩人的后人,让我们拿命回报都是肯的,何况区区几根夜兰分枝。”

  蔡昭一阵无语,慕清晏道,“阿姜婆婆,我们能瞧瞧那夜兰母株么?”

  阿姜婆婆欣然应允,起身在前头带路。

  夜兰的母株就栽种在这座宅子的后院,由一圈白石护在其中。经过五十多年的幽林滋养,它的根茎愈发粗壮挺拔,枝叶明润碧绿,一颗颗洁白的花苞盈盈探出。

  阿姜婆婆叹息:“等到半夜,这些花苞就能全开了,可好看了。你们多看几眼吧,明日它就要被焚毁了。”

  慕蔡二人讶然,蔡昭忙问为何。

  “这是小殊姑娘吩咐的。”阿姜婆婆道,“她和杨公子离开后一年多,她忽然又回来了。她问我,杨公子是不是也再次回来过。我说是的,就在她来前不久,杨公子又取走了几根夜兰分枝,我还问是不是他朋友的病还没好。”

  “然后小殊姑娘就哭了。她哭的好伤心,我们怎么劝都没用。小殊姑娘离开前对我们郑重托付,倘若以后再有人来打听夜兰母株,不论是谁,哪怕是落英谷的人,也要立刻将夜兰焚毁。”

  蔡昭疑惑:“杨公子为何还要来第二次,不能第一次多取几枝么?”

  阿姜婆婆道:“昭昭姑娘不知,这夜兰娇贵的很,分枝离土后只能保存半年,任你拿水晶盒子来装,还是用土盆养着,半年后必然干枯如木柴,药性全失。”

  “如果连根拔走拿到外面去养呢?”

  “除非是像大恩人那般极其精于栽种培植之人……即便是大恩人,当年带来的十几品夜兰,也只种活了这一品。”

  慕蔡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明白——慕正扬第一次取夜兰母株,是暗中送给陈曙的,想引诱聂恒城修炼《紫微心经》。第二次来取夜兰母株,恐怕是为了自己。

  当蔡平殊知道后,猜出了前因后果,于是哭了。

  慕清晏沉吟片刻:“昭昭的姑姑说的对,还是烧了的好,永绝后患。”他又道,“为何现在不烧?”

  阿姜婆婆道:“在夜兰开花时焚烧会放出有毒气息,只能白日烧。唉,其实小殊姑娘第二次来时就想烧了,奈何我们舍不得,毕竟这是大恩人最后的遗物了。”

  蔡昭发了一阵呆,她觉得他们冒着万分凶险进入血沼,似乎知道了不少,但又似乎什么都没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吗?我姑姑和那杨公子都说了些什么?”

  阿姜婆婆眼神顽皮,“你真的要听?相好的姑娘小伙在一处说的话,你们真要听?”

  “不是那种话。”蔡昭脸上飞红,“我是说,有没有别的话,不寻常的话?”

  阿姜婆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还是来叫他们去用晚饭的阿林老翁提醒了一句,“阿姊你怎么忘了小殊姑娘和杨公子在泉水边拌嘴的事。”

  “哟,我差点忘了。”阿姜婆婆啊了一声,“小殊姑娘和杨公子一直亲亲热热的,那天夜里他俩看了会儿夜兰开花,在泉水边散步时忽然拌起嘴来。”

  慕清晏神色凝重:“他们为何拌嘴?”

  阿姜婆婆道:“当时我与阿弟正在对面汲水,隐约听了几个字。似乎是杨公子打算去杀一个人,被小殊姑娘察觉了,便问他为何,然后两人一直在说什么‘捏着捏着’的。”

  “捏着?”蔡昭心念一转,“聂喆?!”

  慕清晏紧紧追问:“后来呢?”

  阿姜婆婆道:“杨公子解释了几句,小殊姑娘提高嗓门说‘既然他还未有恶行,就不该无故除之’。之后杨公子似乎服了软,两人就回去歇息了。”

  蔡昭不解的望向慕清晏:“他想杀聂喆?这是为何。”

  慕清晏垂下羽睫,淡淡道:“他恨极了聂恒城,大约是想杀他的侄儿泄泄气罢。”

  蔡昭摇摇头:“难怪我姑姑不同意,她一辈子都未杀过无辜之人。”

  慕清晏狭长的眼尾向上一挑:“严栩说,聂恒城在世时,聂喆的确装的老实,便是对身边的奴婢都客客气气的。可是,倘你姑姑当年没拦着慕正扬杀聂喆,孙若水说不定就没人可姘了,说不定家父现下还活着。”

  蔡昭惊愕,竟说不出反驳之词来。

  慕清晏微微一笑:“我这话偏颇了,孙若水贪慕权势富贵,家父失踪,生死未知,就算不是聂喆她也会姘上别的靠山的,何况暗中令她毒杀家父的另有其人。”

  话虽说这么说,蔡昭依旧一阵惶惶不安,控制不住的去想另一种可能性。

  晚膳是杂粮面卷,烤鱼,盐熏土鸡,还有一大碗野菜菌菇汤。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数日不曾用过热食,一口热汤下去鲜美异常,差点吞下舌头。

  宋郁之心事重重,草草吃了两口便回屋歇息去了,蔡昭轻咳一声,“我也吃饱了,大家慢用……”说着就想往宋郁之离去的方向动身。

  喀喇一声木裂响动。

  慕清晏按在桌上的左手纹丝未动,然而厚实的木桌却从玉骨般的五指下裂出一道长长的缝,游观月与上官浩男连忙四手抬住断裂的桌板,避免碗盏掉落。

  樊兴家身上一抖,莫名觉得一股寒意涌入屋内。

  蔡昭慢慢坐下,“其实我还没吃饱,就让三师兄先去歇息吧。”

  慕清晏掏出一块雪白的绢帕仔细擦拭修长的手指,“小蔡女侠不必顾忌旁人,有话对宋三公子说就去罢。”

  “没有没有,没什么话。”蔡昭陪笑。

  慕清晏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瞳色浓黑,深晦如海,看的蔡昭浑身不自在。

  桌上另外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两个托着桌板,一个捧着饭碗,都将头垂低低的,恨不能消失进地缝中去。

  过了片刻,慕清晏冷冷一笑,拂袖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话,“拦是也拦不住的,小蔡女侠请便。”

  煞星离去,屋内终于回复平静。蔡昭傻笑两声,终究还是不敢当着慕清晏的面去找宋郁之,只好灰溜溜的回自己屋子了。

  樊兴家长长舒了口气:“你们教主怎么越来越阴恻恻的,吓死我了。”难怪师妹总说慕清晏是疯子,太精准了。

  游观月横他一眼:“你懂什么,教主这是天纵神武,高深莫测。”

  樊兴家忍不住:“其实我师妹也很聪明,不过和你们教主人精一样的聪明不同。我师父说师妹是大智若愚。同样遇上事,你们教主能料人先机,我师妹是事后想明白。我师父说,你能瞒过她一时,但瞒不过她一世。”

  他没说出口的是——慕清晏的聪慧充满攻击性与控制欲,怎么设计,怎么布局,最后一击而破,碰上这种人不被卖了还帮着算钱就是烧高香了。而蔡昭的聪明是防御型的,万事不扯到自己身上就全然不经心,反之就会变的异常敏锐善感。

  “咱们说什么都没用,我看他们且得纠缠呢。”上官浩男一言蔽之。

  樊兴家吃惊:“何以见得?晚辈以为他们之间的事已了了啊。”

  上官浩男得意道:“你别傻了,看他俩刚才那样,像是‘已了’么。”他皱起眉头,“我说月亮,咱们得去找几根铁钉,不能老托着桌板呀。”

  游观月没好气道:“你没见这里的屋舍家什皆是榫卯结构与藤蔓捆绑的么,哪有铁钉啊。”

  “那怎么办?”

  “嗯,我包袱中还有一把九曲透骨钉,拧直了当铁钉罢。”

  “也行,不过铁锤呢。”

  “这儿连铁钉都没有哪来铁锤?你用大力金刚指摁进桌板好了。”

  “这倒可以。欸欸欸慢着,你那透骨钉上抹毒了没?”

  “呃,这个,抹是抹了。不过我带了解药,要不你先服点儿解药,万一蹭破了皮呢。那毒性有一点点厉害。”

  “有多厉害?”

  “还好还好,也就见血封喉吧。”

  “……”

  两条狗腿你一言我一语,樊兴家对着饭碗深深叹息,心中升起一股忧愁。

  夜深如水,无数根藤蔓交错而成的穹顶的缝隙间,漏下点点星光月色,将这片潮湿阴冷的林中秘地点缀的犹如迷幻梦境。

  蔡昭满腹愁绪,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去外头走走,转了两圈后,居然在屋后空无一人的菜园中遇到正在对空长叹的宋郁之。

  “三师兄!”蔡昭眼睛一亮,东张西望一圈后忙凑过去,“太好了三师兄,我有件要紧事要跟你说!”

  宋郁之长身玉立,浓眉轻皱,“你为何压着嗓子说话,还东张西望的,此处远离屋舍,不必担心惊扰村民歇息。”活像个小贼,他心想。

  蔡昭一窘,心想她这不是避着那疯子么。

  “到底是人家的地方,动静轻些总没错的。”蔡昭从怀中掏出一块包起的帕子,打开递到宋郁之跟前,“三师兄你看。”

  ——帕子中裹着短短一截扭曲的藤蔓,还裹着一层淡淡血色的粘液。

  见宋郁之不解,蔡昭便道:“这是我今日白天从血沼深处的藤蔓上割下来的,我已用野兔和鸡鸭试过了,只要一点点皮肉伤后沾上这藤液当即麻痹软倒,分毫不得挣扎,与你昨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宋郁之瞳孔骤然放大,震惊又不信。

  “想必五师兄已跟你说过那枚暗镖的事了吧。”蔡昭道,“我见到这藤蔓立刻明白了。”

  她深吸口气,“向你下手那人武功只是中上,但他熟知你的修为身法,能预算到你下一刻用什么招式。我记得三师兄你虽在青阙宗学艺,但并未落下广天门的功夫,当时你恰好用了宋家绝技罢。”

  宋郁之面色凝重,还真被女孩说中了——昨夜中镖时,他正好在以宋家的‘拨云十六式’在闪转腾挪。

  蔡昭继续道:“同时,那个人还熟悉这片密林,知道沼泽深处的这种藤蔓可以渗出令人瞬时麻软的汁液。”——密林血沼就在广天门北面。

  宋郁之孤单单的立在月下,身形如冰雕般凝滞,那个害他的人已呼之欲出了。

  他艰难的开口,“大哥,他为什么要害我?所以,二哥也是他诬告陷害的么?”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你们家里的事。”

  蔡昭坚决不掺和宋家的宅斗故事,亲娘宁小枫每每讲述大家族三妻四妾的害处时,结尾时总少不了一句‘瞧着吧,宋家在这么乱糟糟的下去,铁定要出大乱子’。

  师兄妹俩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然后他们穿过一大片田垄,默默的走回屋舍,谁知步入小院中庭时,正见慕清晏从三层高的屋顶缓步走下——三楼之上是一片大大的平顶,用来铺晾野菜菌菇,屋侧设有一架供人上下的藤梯。

  见慕清晏寒星般的目光射来,蔡昭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有意去找三师兄的,是我睡不着,在屋外闲逛时意外遇上他的!”

  “哦。”慕清晏脸上淡淡的,“深更半夜,三公子为何在外游荡啊?”

  宋郁之冷冷道:“我在观景。不知慕教主又是何事?”

  慕清晏道:“巧了,我也在观景。”

  蔡昭惴惴不安,不敢插嘴。

  “广天门突变,疑云重重。”慕清晏忽道,“若是我,就查查杨鹤影。”

  宋郁之眼皮一跳:“慕教主什么意思。”

  慕清晏道:“你们知道杨鹤影的元配夫人姓什么?”

  蔡昭搜刮枯肠,“杨夫人……好像姓卓?”她努力回忆着,“卓氏夫人似乎是关中豪客卓大当家的唯一骨血,大家都说卓家的全副家产都给她做了嫁妆。”

  结这桩不等对的婚姻,驷骐门的目的太过明显,说起来并不光彩。不过照宁小枫看来,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首宗宗主尹岱想将爪子伸进佩琼山庄的地盘,还不是直接抢了江南首富郭家的独子做了徒弟,也没高明到哪里去。

  蔡昭切了一声:“我娘说过,那卓夫人纵是十里红妆,一样没挡住杨鹤影那老王八蛋左拥右抱,喜新厌旧。不过,这跟广天门之变有何关系?”

  慕清晏道:“卓大当家其实是卓氏夫人的外祖父,卓夫人从的是母姓。”

  宋郁之心头一动:“那她的父亲姓什么?”

  “姓黄。”慕清晏温煦的微笑,“不错,卓夫人的生父便是黄沙帮的黄老帮主了。卓夫人的母亲难产而亡,卓大当家膝下空空,悲伤之余便向女婿索要外孙女去抚养。”

  蔡昭与宋郁之对视一眼,俱是愕然。

  “黄老帮主仁厚,他怜悯卓大当家的失孤之苦,也疼爱不在身边长大的长女,隔了十年才续娶了新夫人生儿育女。沙祖光本是黄沙帮的弟子,黄老英雄见他机灵能干,便将次女下嫁。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黄沙帮因为不肯屈服聂恒城,在几次激战中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沙祖光便趁岳父势力衰竭之际,将美貌的幼妹献给杨鹤影为妾,借此自立门户,更将元配黄氏夫人撇在一旁,自管风流快活。

  宋郁之忍不住:“这等陈年秘闻你怎么这么清楚?”尹岱的手札中并未提及此事,可能是他觉得卓黄两家早已败落,又后继无人,这等无名小卒不值当记载。

  慕清晏斜眼一乜:“两百年的冤家对头,魔教怎能不将六派掌门的底细查个底掉呢。”

  宋郁之被这阴阳怪气差点顶穿了肺。

  蔡昭问道:“黄老帮主知道自己女儿受委屈的事么?”

  “知道又能如何?何况黄夫人很快就病故了。”

  “病故了?”蔡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起来。

  慕清晏道,“之后黄老帮主心灰意冷,带了一家老小与一帮伤残的老兄弟隐居七沐山,不再与江湖人中往来,唯有一人例外……”

  蔡昭明白了,“是卓夫人。黄老帮主牵挂身在驷骐门的长女卓夫人,定与她暗中有书信来往,被杨鹤影发现了。”

  宋郁之依旧不解:“那也不必杀害黄老英雄全家啊。”

  慕清晏道,“数月前教中探子发现七沐山有尸傀奴的踪迹,随后就传来杨沙二人气势汹汹上广天门的消息。起初我以为是宋茂之私下炼制尸傀奴,被杨鹤影拿住了把柄,意图向宋大掌门要些好处。可宋茂之既然已死,足见事态并非我之前所想。”

  宋蔡二人起初不解这话含义,心头转了三圈才明白其中关联——

  要用宋茂之的恶行要挟宋时俊,当然要宋茂之本人活着,死了还怎么勒索,然而沙祖光却派出死士杀害宋茂之,可知杨鹤影的意图并非讨要好处这么简单。

  宋郁之心乱如麻:“姓杨的到底要干什么!”

  “你连起来想想。”慕清晏道,“七沐山的确有人在炼尸傀奴,如果不是宋茂之干的,那又是谁?”

  蔡昭眼前一亮:“其实我们把事情猜反了,不是茂之公子炼尸傀奴被人发现了,而是杨鹤影炼尸傀奴被宋秀之发现了,然后两边一合计,索性赌一把大的——正好,宋秀之也是杨鹤影的未来女婿。”

  “杨鹤影丧尽天良,该当千刀万剐!”宋郁之呼吸急促,“大哥怎能与这等人勾结在一处?他们究竟为的是什么!”

  慕清晏悠悠道:“还能是什么,瞧瞧眼下的情形,你兄长宋茂之死了,你三叔祖‘重伤难愈’,估计是活不长了,你父亲宋时俊伤势也不轻,那么广天门的掌门之位会落到谁手里?”

  宋郁之踉跄的扶住门框,又惊又怒:“怎会这样,怎会怎样,大哥…大哥不是这种人啊!他从小不争不抢,温厚平和,他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三师兄你别激动,是黑是白总能查清楚的。”这时候蔡昭反而镇定下来了。

  她见宋郁之大受打击,想扶他回屋。慕清晏一脸真诚的抢在她前头,活像个殷切扶持同窗的翩翩世家公子。

  他把蔡昭撇到一边,托扶着宋郁之的肘部向里走去,嘴里还‘温柔’劝解着,“宋兄莫要惶恐,莫要悲伤,不过是区区手足相残兄弟阋墙,哦,还有老父生死不知,这都无甚了不起的。宋秀之杀弟害父,宋兄将他的头颅一刀砍下就是,别忘了还要剖心挖肝,血酒祭典……”

  蔡昭插腰站在后面瞪眼,无可奈何的回屋睡觉去了。

第127章

  次日天亮, 夜兰花谢,只剩下一大丛翠绿的根茎枝叶。

  在众人的围观下,阿姜婆婆流着眼泪领人将整株夜兰连根拔起,然后泼上桐油, 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蔡昭如释重负, 心想至少再无人能修炼那邪门的《紫微心经》了

  宋郁之急着找宋秀之问个究竟, 蔡昭急着知道父母的安危,慕清晏想请教杨鹤影大掌门一个关于物流方面的小小问题, 于是他们旋即向阿姜婆婆等人告辞。

  临行时,慕清晏让蔡昭三人先走, 自己三人落后几步。待蔡昭等人走的远些,他从怀中取出所有的金叶子,又命上官浩男和游观月将身上的金锭银票都掏出来,拢在一处后郑重放到阿姜婆婆怀中,态度没有半分轻慢。

  阿姜婆婆抱着一大包金银, 布满湿藓的苍老面孔上露出奇特的微笑:“……你看出来了。”

  慕清晏道:“昨夜婆婆拿出的崭新被褥是粗绸做的, 此物并非血沼能产出的。我便想, 这血沼只是外头的人进不来,又不是里面的人出不去, 想来婆婆等人偶尔会走出血沼, 与儿孙团聚个三五日吧。”

  阿姜婆婆低头看向怀中的财物, 轻轻道:“此地贫瘠凶险,孩子出去时, 我们什么也不能给他们准备。他们两手空空的出去安家立业,很是艰难。”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面面相觑, 这才想到这些人并非江湖骄客, 只是寻常劳作的百姓。

  慕清晏道:“你别责怪昭昭, 她自幼衣食无忧,注意不到这些。何况……”他笑了笑,“何况她就算注意到了,恐怕身上也拿不出几两银子来。”

  蔡昭不拘小节,宋郁之出身豪富,便是樊兴家也来自江南乡野的富庶人家,这三人其实都不怎么通晓庶务与细节。离开青阙宗时,他们想着此行是去有钱有势的广天门,到了后还不吃香喝辣,根本没带多少盘缠。

  阿姜婆婆微笑着摇摇头:“当初小殊姑娘也不是自己发觉的,是我那不懂事的小女儿老偷看她的衣裳钗环,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了。”

  慕清晏道:“不瞒婆婆,这些黄白之物于我教委实不算什么,我说一句区区薄礼,实在不是客气,还请婆婆收下这些。”

  阿姜婆婆不再推辞,低头行了个礼,“多谢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慕清晏俊美如玉的面庞,与记忆中的另一张脸稍稍重合,旋即分开,“你和杨公子,其实你们并不像。”

  她微微出神,“小殊姑娘从小不愁吃穿,是真的没察觉我们的艰难。可我知道杨公子早就看出来了,然而他根本不在意。”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

  离开血沼村落,上官浩男忍不住道:“原来他们缺银子啊,早说嘛,回头我搬几十箱金银过来,包管叫他们在外头大鱼大肉绫罗绸缎……”

  游观月恨恨道:“你住嘴吧,以为就你想到了啊,教主肯定有别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