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觉非道:“下官听闻戴先生提起此人,言其豁朗通达,娴熟边务。想来琴督师看重的人,总是不差的吧。听闻他出京之前,私下跟人提过,此番巡查边务,是为了借机清理市舶司的账目,清完了账目,还要修改船税制度。”

杨楝脸色略变。清查市舶司的账目,意味着清查忠靖府的老底,不再让徐家染指船税。皇帝想做的,竟是当初太子没能做完的事情。

“皇上颇有雄心。”冯觉非徐徐道,“当年庄敬太子暴亡,先帝缠绵病榻,本该立殿下为皇太孙以备承继大统。太后却以国赖长君为名,宣庆王入京加封太子,为何?因为庄敬太子监国多年,在朝中人脉极广。殿下的那几位师父,个个都是人中英杰。就算殿下年幼登基,依然不是徐党能够摆布的,所以还不如扶持一个娶了徐姓王妃的藩王来做皇帝。到如今七年过去,皇上根基已稳,岂肯长久受制于外戚,去年折了琴宗宪,今年又提拔朱宝良,调了徐世子入京,听闻还要提拔威国公世子。如果朱宝良此行顺利,到今年年底,朝局将大有不同。殿下可想好如何应对?”

“依冯大人看,我该如何应对?”杨楝反问道,“冯大人方才问我,是站在杨家那一边,还是徐家那一边,我心中尚不能决断,还望冯大人指教。”

“呵呵,”冯觉非道,“殿下若图安稳,自然还是顺从太后的安排续娶徐家小姐,回杭州依附忠靖府度日。”

“冯大人也说了,”杨楝打断他道,“皇上打算向徐家动手了。”

两人不觉相视而微笑。

“殿下是否…”冯觉非停顿了一下,慎重选择了一个词,“是否对皇帝心存芥蒂?”

杨楝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冯觉非道:“殿下不必担忧。眼前皇帝要对付徐家,务必借重清流,起用太子旧党。殿下占着先帝嫡孙的名分,皇上又是一向以孝悌立身,他是决计不能明着动你的。忠靖王府百年基业,根深蒂固,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完——这乱局之中,才是殿下的大好机会。”

机会二字,令杨楝浑身一颤。他镇定了一下,却笑道:“冯大人说笑了,我一介闲散藩王,如何能够插手朝中事务?”

“朝中事自不必殿下插手。但宫中事殿下可多加留意。”冯觉非道。

杨楝心中一凛,不觉问道:“冯大人所指为何?”

“若说宫中,眼下第一桩事,还是立储。”冯觉非轻声道,“本朝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帝的嫡长子就是那样了,按理说当立二皇子为储,只皇上迟迟发话,显然并不中意他。如今三皇子降生,皇上的心愿自不必说,但他未必绕得开长幼之序。明年二皇子年满十五岁,是封王之藩,还是备位东宫,就要有个了断。”

想起杨樗每日里仰着一张圆鼓鼓的脸,追着他叫他堂兄,问他书课,杨楝忽然有些失神。

留意到杨楝的神情,冯觉非道:“听闻二皇子在争取与忠靖王府联姻,以博徐党支持,须知他的母舅是徐家僚属,尤其和徐安照十分亲近。设若今年二皇子立储,可见之将来,必定仍旧是忠靖王的半壁天下,殿下…有太后看顾,殿下或者也能偏安一方继续闲散吧。”

已经是第三次用这话来刺激他了,杨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设若不是他,”冯觉非微微笑道,“那么,诸事还可徐徐图之。”

他这话说得极婉转,细思却极凶险,杨楝不由得打断他:“你的意思是?”

“只是提醒殿下留心,没有别的意思。”冯觉非笑道,“到底是亲儿子,皇上即使存着废长立幼之心,也未必真下得了手,还得看宫中变数。”

杨楝不觉望向郑半山,却见他微微颔首。他心中便明白了:“我自当留意。”

冯觉非说了半天,亦觉唇角舌燥,喝了一口凉茶,又道:“殿下可知戴先生的近况?”

杨楝略知一二,却并未走动过。

冯觉非叹道:“殿下固是守礼,不敢结交官员。不过戴先生终归也是殿下的授业师父…”

“冯大人见教的对。这个确是我疏忽了。”杨楝点点头,忽然问:“冯大人贵庚?”

冯觉非愣了一下,笑道:“二十五。”

“冯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杨楝微笑道。

冯觉非盯着杨楝看了一会儿,这少年生得过于秀美,未免令人担心他犯了物忌,难免薄命。只是他们谁又是信命的?他肆无忌惮地挑拨他的野心,指给他一条穷山恶水的险途,却也算不准他心中是否早有丘壑,倒是谁在挑拨谁?冯觉非并不回答杨楝的问题,却说:“下官还有一句话,是余先生带给殿下的。”

“请讲。”

“余先生说,无论殿下做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一力支持。殿下小时候就很向往遨游海上,登蓬莱、揽瀛洲,若到了那一日…若将来有机会,余先生会备下木兰巨舟以待殿下。”冯觉非笑道,“下官家中,也有几条小船,亦愿为殿下驱驰。”

话已说到这份上,冯觉非心满意足,便称告辞。杨楝与郑半山俱含笑起身,将他送至亭外,望着他步履轻捷地消失于莽林之间。

杨楝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从袖中摸出那只珐琅盒子,朝郑半山亮了一下。

郑半山道:“是有一件事情,当年我和余无闻曾约定,要等殿下年满二十岁时,才能郑重地告诉你。如今形势有变,余兄是等不及了。好在殿下已经足够大了。”

杨楝低头笑了一下,余无闻和郑半山都是亦师亦友的长辈,性情却大不相类。郑半山久居深宫,一贯隐忍冲和,虽位高声重却若隐匿无形;余无闻叱咤潦海,长年雷厉风行,虽远隔千里却声犹在耳——他漂泊海岛不能登陆,还要派一个弟子到京城来守着,生怕自己久居帝都,耽于安乐,便迷了本性。

“郑先生要说的事情,”他缓缓道,“和先父有关吧?”

“确是太子的事。”郑半山道,“殿下,想听吗?”

杨楝沉默了。

“余先生是怕我再次和徐氏联姻,一生依附忠靖府。他真是多虑了。”他说,“不论是为什么,我都不会再做徐家女婿,他大可放心。所以,如果郑先生觉得还可以等等,那就不用急着告诉我。”

郑半山遂不再说下去。从十四岁之后,杨楝的心思变得深不可测,远超他和余无闻的预料。他或者早就听到过什么,毕竟谁也不知流言会从宫闱的那个角落里沉渣泛起。或者他仅凭借猜测,就已经能够了解全部真相。此时他既然不想谈这个事情,何妨再缓缓,毕竟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松说起的往事。

郑半山想了想,转而道:“照如今这情形,徐家的婚事确实阻碍重重。且不说别的——皇后将琴小姐赐给殿下的那天晚上,据说徐三小姐发了脾气。殿下…”

提起那晚的事情,杨楝迅速侧过脸看着亭子外面,似乎有些尴尬。郑半山见状叹道:“殿下向皇后索要琴小姐,莫非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杨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必定要如此吗?”郑半山皱眉道。

“总算把她捏在手里,不用再悬心了。”杨楝弯着眼睛笑道,“如此大好机会,我岂能放过?”

“殿下有没有想过…”郑半山忽然停住了——这算不算有违伦常呢?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杨楝的笑容并不从容,半明半晦地似有狰狞之意,令他暗暗叹息:为逞一时意气做出这样的事,不知他将来会不会后悔。

“先生不用为她担心。”杨楝微讽道,“她如今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我何必要跟一只雀儿过不去?”

郑半山不太习惯这样的杨楝,不免有些恼怒,便道:“这雀儿生病了,你知道不?”

“知道,程宁派来送书的人和我提过。”杨楝道,“说她偶感风寒,我叫他们好生照料着,想来已经病愈——先生如何得知,去看过她吗?”

“我是想去看看,却被你的人拦下了。”郑半山道。

觉出其中有异,杨楝吃了一惊。

“我还是听坤宁宫的曹典籍说起的。”郑半山冷冷道,“因皇后赏赐下一些东西,琴小姐却称病不能谢恩,所以几位女官领了懿旨前去探病。据曹典籍讲,琴小姐自那晚之后便一病不起,情形很是不妙。”

总不会是因为…杨楝想起琴太微满面泪痕的模样,一时怔忡,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我听说此事,想去看看,你的管家娘子却说琴小姐病已见好,而且内宅姬妾不宜见人——如此我也无法了。”郑半山道,“这还是月初的事,如今竟不知如何了。”

“是陈烟萝?”杨楝思索道。

“不是她还有谁?”郑半山还想再催促杨楝几句,却见他面色僵冷,只是低头向前走去,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正午的日光穿过林杪,斑斑驳驳地落在杨楝身上,随着衣袂摆动而闪烁不定,如这少年琢磨不透的心思。郑半山心中再次泛起隐忧。当时他听说杨楝纳了琴太微,只觉匪夷所思。琴灵宪的事情始终是杨楝的心病。如今琴太微到了他跟前,只怕这心病更不能消解,只会愈演愈烈。但他除了观望,又能若何?

徵王府众人只知杨楝回府的日子是六月十三。可是六月十一,杨楝忽然出现在清馥殿廊檐下,上上下下都被闹了个措手不及。杨楝将众人扫视一圈,发现琴太微不曾列于其中,心知自己这回马枪多半是杀对了。等程宁回了几句话,他便先问起琴太微的状况来。陈烟萝遂引了他去后院探看病人。清馥殿仅有两进院落,杨楝自己住了前院。因王妃位虚,后院的正房便一直空着,几位侧室各分一间厢房居住。

琴太微被安置在东边一间阴暗的耳房里。杨楝一见,先自皱起了眉头。陈烟萝见状,只得道:“本来是让她和林夫人一起住在东厢的。只是她病得太久,怕给旁人过了病气,所以暂时挪到这里来了。”

杨楝也不说什么,撩开帐子,见琴太微埋在一堆揉皱的被褥之间,轻薄淡白有如一缕幽魂,唯有两颧染着奇异的红色。她听见有人来,抬起眼皮茫然地瞧着。似乎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他是谁,忽然一咬嘴唇侧过脸去。杨楝放下帐子,默了一会儿,扭头看见医婆陆氏正跪在旁边,便索了药方来查看。

只是些寻常方剂,虽不算高明也无甚大错,对付小小一桩风寒也尽够了,怎会拖成病入膏肓?陆氏战战兢兢地垂了头,只说琴娘子先天不足兼之情绪内结故而药石之效甚微云云。杨楝捉过琴太微的手腕,细细摸着她的脉门,试了半天,忽然觉得其中有异。

众人都知道徵王通晓医术,府中供奉的医婆乃至外头延请的太医,但有诊治不尽心尽力的,很难不被他觉察。陆氏见他提前回来,早就吓破了胆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杨楝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缩在一旁那两个服侍琴太微的小宫人,心中纳罕:“难道她根本没吃过药?”

他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凉,立刻扳过了她的脸仔细端详。她虽然气若游丝不出一语,盯着他的眼神却十分警觉,这不像是一心求死的人吧…他用手指理了理她的头发,转头对程宁说:“拿担架来,把琴娘子抬到虚白室去——此地阴暗潮湿,怎么能养病?”

虚白室却在一水对岸蓬莱山上。因清馥殿房舍狭小,庭院鄙陋,太后便在蓬莱山上择了两处别致的馆阁,供杨楝读书休憩之用。虚白室是一处临水的别馆,恰在天籁阁下方,两处有攀山游廊相连,四周林木丰茂,篁竹影动。杨楝爱其清幽,便做了一处小书房,偶尔也过个夜,所以一应床帐陈设都是现成的。这样的地方让给一个小妾养病,倒令众人都暗暗吃惊。不一会儿就有担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将琴太微抬下,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风。琴太微只剩一口气吊着,一通折腾差点晕死。杨楝又密嘱陈烟萝等人一路跟着送到岛上,不可有一点闪失。

俟他们都走了,杨楝在床边坐下,探身寻找,果然从小被子下面摸出一只白瓷小水盂来,里面尚有残留的褐色药汁。原来她当真不肯吃药,全都悄悄倒在了水盂里。杨楝仔细闻了一下药汁,辨出其中并不只有方子上那些药材,心中大震。他沉思了一会儿,先回书房另写了一个药方,嘱咐人立刻煎了。又着人唤了程宁回来,交代了一番,命他拘住那个医婆秘密拷问。然后才来得及坐下喝了一盏茶,又换了衣裳,慢慢往虚白室去。

小小的别馆里站了一地的人。原来琴太微初入徵王府,众人只道她是犯了忌讳才被勉强纳下,洞房时就跟徵王闹得不欢而散,虽是淑妃表妹,似乎除了坤宁宫也不见有人来探问,倒听说太后十分不喜。凡此种种缘故,众人都不愿搭理她。如今徵王忽然为她大动干戈,倒像当真看重似的,一时间谁敢怠慢了。

“她是病人,哪禁得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杨楝皱眉道,“除了近身伺候的,旁人都回去吧——烟萝你把他们都带走。”

琴太微见杨楝走近,略支起身勉强说了一声谢恩。杨楝俯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不肯吃药?”

这话令琴太微一时乱了阵脚,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我怕…”

杨楝心中一动。如临深渊之情,他其实多么熟悉。

“…怕苦。”她慌不迭地接上。

她不敢说实话,眼神中依然是满满的惧戒,宛如笼子里待宰的小鹿。杨楝无声地叹了一下,琢磨着还能从谁嘴里掏出话来。有人送来了新煎的药,他转头朝她笑道:“这是我给你开的方子,与从前不同。你再尝尝苦不苦。”

宫人将琴太微扶起喂药,她却侧过了脸,只是盯着杨楝。她知道以前的药有问题,却猜不透眼前的杨楝是不是也想要她死。杨楝见她一双秀目灼灼不甘,何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接过药盏仔细察看了一番,又亲尝了一口,才舀了一小勺喂到她唇边。琴太微踌躇片刻,终于一闭眼吞了。杨楝原没做过这等服侍人的事,又怕烫着她又怕洒了药,见她满面委屈,又疑心这药是不是真的太苦,好容易才哄得她将一碗药灌下。又见桌上有剔核浇蔗浆的新鲜樱桃,便舀了几只给她送药:“这个不苦。不过樱桃性热,不能多吃。”

樱桃汁液清甜,琴太微抿了一口,忽然掉下一行眼泪来。杨楝默默看了一时,才替她拭去眼泪,扶回枕上躺好。琴太微望见屋中没有旁人,便轻轻牵了一下杨楝的袖子,眼神瞟向那个端药的宫人。

杨楝心领神会,将那个小宫人唤到床前询问。那小宫人名唤谆谆,却也是个机灵的,见杨楝拉下脸来,立刻跪了求饶:“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杨楝道:“之前琴娘子没有吃过药,你总知道吧?”

“不…”谆谆道。

杨楝不疾不徐道:“若连这都推不知,你们这些服侍的人是做什么的?还是送去浣衣局算了。”

谆谆咬牙道:“奴婢知道。”

杨楝冷笑道:“说。”

“有一天,奴婢去…去前面取东西,从陈娘子窗下走过,仿佛听见有人说…什么不如下点重药,快点送走上路。当时…宫里只有琴娘子在吃药,奴婢听了…就十分害怕。”

“那是什么人?”

“听声音不是咱们宫里的人。”

“你既害怕,想必日子也记得很清楚。”

“是上月十四的事儿。”

杨楝心想,这倒真是个有心的丫头。却又冷笑道:“你不过是偷听了一句话,还不知是说什么——许是说耗子呢,就敢搬弄口舌,不让琴娘子吃药?”

“奴婢没有搬弄是非,奴婢不敢…”谆谆急得说不出什么话来,连连磕头。

琴太微挣起来,喘着气道:“是我自己听见她和另一个丫头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