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微喃喃道:“这岂不是…有些不得体?”

“确是如此。”曹典籍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但皇上开了口,谢家也只能答应啊。”

不,其中有些地方对不上…她忽记起五月里为了深柳堂事件受审时,太后身边的李司饰曾向她提过淑妃的事,说的是她在花园里迷路,偶遇了皇帝,从此才直上云霄。老宫人那闪烁的眼神、暧昧的语气犹在眼前耳畔,分明暗示着事情背后没那么简单。

待要再追问,琴太微忽又明白了——这当然不是迷路,谢迤逦又不是初入清宁宫,她在太后身边侍奉多年,怎可能还会迷路,这是有意而为…

这些话她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她茫然回头,望望咸阳宫的红墙。高树披离如羽,紫槐花事盛极,绛红花串如锦绣堆砌,红姿妍媚,迎风倩笑,香气中充弥着淡淡腥甜味道。

“那是哪一年的事?”

“神锡元年。”

神锡元年,大局已定。奉天殿上的继位者和预想中的不同。杨楝不再是皇孙,仅仅是身份微妙的临安郡王。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不嫁徵王也许太后不答应,但是攀上了皇帝就无人能够阻拦了。

早间那支折断的白梅花,究竟萦系着什么样的隐秘情事?竟把一个谦谦君子气得如此失态定是想起了当初被心仪的未婚妻抛弃是如何颜面尽失,不得不娶徐家的庶小姐又如何心灰意冷…她必定得在心里狠狠冷笑几声,方不负今日费心打听到的这桩天大逸闻。但这样着力的冷笑,却也没有令她觉得半分松快,一颗心反似戳破了水囊般瘫软无力,乱糟糟地淌湿了一地泥泞。

傍晚的日光打在长街的青石板上,浮沉飞舞,晚絮飘零,燥得她出了一身汗。她定是心神全乱了,这时竟无端地想起沈端居来——那一日偶遇谢家婆媳,亦是在这长街上。沈端居宝髻高挽,华服雅净,跟在沈夫人身后款款走近,连一个眼波都无须转动,就把她的少年美梦敲了个落花流水。

远处翠华摇摇仪仗葳蕤,曹典籍忙拉了琴太微闪到墙边敛衽侍立。原来是皇帝摆驾咸阳宫。琴太微还记得从前皇帝常常在这个时辰驾临,这回也不知是去看谁。肩舆过去后,她悄悄抬头打量,正巧那顶金丝翼善冠折出的强光刺中了眼目。

正暗暗松口气,肩舆忽然转了回来。琴太微连忙缩到曹典籍后面,把大半边身子都躲在阴影里。皇帝坐在肩舆里,声音听起来颇为遥远,含含糊糊地问着曹典籍一些话。曹典籍简略地应着,心中亦知皇帝必是瞧见琴太微才掉头的。

“那是琴内人吗?”皇帝终于问。

“是。”琴太微并不惧怕。她是已嫁之身,亲王内眷在皇帝面前连抬头都是不必要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去探望你表姐了?”

“是。”

一阵沉默后,肩舆终于远远走开了。琴太微立刻拉了曹典籍往坤宁宫走去。

“曹姐姐,难道我真的长得像淑妃?”琴太微语声中竟有些恨意。

曹典籍只是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握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冰凉潮湿。

从坤宁宫出来后,琴太微一门心思地等着杨楝问自己在咸阳宫的见闻。不料他很沉得住气,竟半个字也不曾提起,反倒没来由地说起什么要叫程宁去给她订一些首饰,“喜欢什么花样自己去挑”。

琴太微随意地点点头。杨楝见她丝毫不热心,便顺手将她发间的紫薇花轻轻摘了下来。经过一日奔忙,那些柔如彩云的花朵已黯然凋萎。

回到清馥殿,杨楝留了琴太微一同用晚膳。琴太微满腔愁思,哪里有半点胃口,便只舀了半碗粥,就着芝麻菜小口抿着。杨楝拿了夹了一只冬笋荸荠虾仁馅儿的蒸饺塞给她。她心中愤然又不敢扔掉,只好咬了一口。这蒸饺原是杨楝喜欢的点心,府中厨子做得极为老道,端的是笋嫩虾甜,鲜香四溢,可是她吃在嘴里,却是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

杨楝不解道:“你晚上只吃这么点东西吗?”

她只得道:“这会儿不饿呢。”

杨楝只道她是害羞,遂向侍膳的内官道:“备些夜宵点心送来,按琴娘子爱吃的做。”

她轻声谢过,又咬了一口蒸饺,才慢慢悟出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不对劲儿,心中突地一跳,想要追问一句却又万万没那个胆量。

偏生那内官也是个懵懂的,走到门口又掉过头来问,点心是送到虚白室还是送到清馥殿。这回她听明白了,他说“送到我房里”。

她盯着碗里的清粥直发愣。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既然养好了病,就该过来服侍他了,可是…她心里翻翻滚滚的还是下午在宫中的见闻。羞怯、恼恨、委屈、失悔还有不得不承受的痛楚,一时全都噎在胸口化解不开。

“你是不舒服吗?”见她不应,他狐疑道。

“我要回去。”她脱口道。

杨楝一时没明白:“回哪里去?”

“我…”她忽然觉得不安,立刻又说了一句,“我身上不方便,不能留下来陪殿下。”

他疑惑地看她半天,似乎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终于只是说:“那你就早点歇着吧,点心也给你送过去。”

她垂头不敢应声,怕被他发现自己说了谎。

好容易熬到晚饭吃完,杨楝叫人拿了个织锦囊给琴太微,里面硬硬滑滑的摸不出是什么。

“拿出来看看。”

她依言解囊,看见里面是一根黄铜短管,两头各镶一块荧光剔透的圆玻璃,铜管上镌刻着花体西洋字样。“是千里镜呀。”遂将千里镜举到面前,正看见杨楝的一只眼睛忽然张大了十倍,又圆又亮如一轮明月,她倒吃了一惊。

杨楝本来打算讲解一下,见她原也会用,遂道:“过几天太后宫中又要唱戏,你带着这个去。不过别只顾着看戏,留心看看人。”

“看谁?”琴太微问。

“把咱们的媒人找出来啊。”

琴太微哑然。

“这事儿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杨楝道,“到时候各宫的人都会去清宁宫伺候,你仔细辨认一下。认出来了别叫嚷,先悄悄告诉我。”

“大内的宫人有三千多,总要有个留意的方向吧。”琴太微沉吟道,“殿下是不是心中已经有数了…”

杨楝却问:“你有没有猜过是什么人?”

琴太微早已前前后后地琢磨了好几回,忙道:“我猜是…”

杨楝比了个低声的手势,她遂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个两个字,他点头道:“不过那宫人有可能已被调往他处。”

琴太微道:“既然如此,能否查一下宫中的人事变动?”

“宫中每天都有人挪进挪出,查起来可就千头万绪了。我的手哪里伸得了那么远。”杨楝道。其实他并非没有找人暗查,不过没寻到,不免疑心那人已被灭口了。

她一边调着千里镜朝窗外张望,一边嘀咕道:“当初沈夜曾把太后那里的宫人一一看过,皆不是。如果我是那个传话宫人,事后我一定求主子把我调到太后那边去,才算躲得最结实。”找到清宁宫的方向看了半天,又道:“盯着清宁宫的大门,说不定就能看见她。”

杨楝谑笑道:“好啊。千里镜给你了,你就天天守着吧。”

琴太微见他始终笑容温煦,似乎对自己毫无疑心,心中没由来地又是一空。

说了一会儿闲话,杨楝便携了琴太微在水边散步,顺便将她送到桥头。初夏的残阳铺于太液清波之间,两岸垂柳摇金,一池晚霞瑟瑟。熏风里浮动着淡淡甜香,是隔岸云水榭边的蔷薇花开了。

琴太微踌躇良久,心事又如水中浮标一样冒了上来。她终于牵了牵他的袖子,一鼓作气道:“殿下,能不能求你一事情,我想出宫去看看外祖母。”

“可以。”杨楝随声应着,又道,“明天叫崔嬷嬷去驸马府走一趟,跟谢夫人订个日子。”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琴太微反倒吃了一惊,连声谢恩。杨楝却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件东西递过来,倒像早就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是皇后给的诗筒,琴太微十分狐疑:“几时就写好了?”

杨楝笑道:“你不是在皇后面前说要写青词吗?”

琴太微急道:“是说誊写…”

“原是要留你下来,等我拟稿的。”杨楝道,“你急着要回去,就一并写了吧。”

琴太微这才听明白,原来刚才他要留她,只是为了抄青词而已,并不是要过夜,倒是她自己想多了,还平白扯了个谎。一念及此,羞得恨不能顿时躲到湖底去。杨楝见她发愣,顺势将诗筒塞入她怀中。

“可是我不会…”她又急又羞,眼泪都要堕下来了。

“都抄过这么多了,照猫画虎还不会吗?”他弯着眼睛笑道,“你连八股都会写,青词还不是小意思?”

什么事情他都知道,必是郑半山说的!杨楝见她满面困窘,只道她是认输了,遂笑得愈加得意。

第二日,崔嬷嬷便领命去公主府中传话,下午回来时说见到了谢家主母。沈夫人听说琴娘子将回家倒是十分欢喜,只是近日府中上下都忙着准备二小姐的婚事,着实不得空闲,请琴娘子暂且忍耐些时。等忙过了七月,二小姐出了阁,再请娘子回家。

杨楝听了便皱起眉头来。

“嬷嬷知不知道,表妹许了什么人家?”琴太微喃喃道,“这般着急过门。”

“是威国公府陆家的世孙。这位陆公子不日就要跟随老公爷去北海驻边,所以急着娶新妇过门。而且…”崔嬷嬷望了琴太微一眼,“大长公主病了一年,谢家也想借嫁女冲冲喜。”

杨楝心想谢家长子联姻清流名门,女儿嫁入勋贵世家,倒是两头不误、四平八稳。

“那就等等吧。”杨楝淡然道,“还有,人呢?”

“谢家夫人说,原先服侍琴娘子的丫鬟仆妇大大小小总有二十来人。”崔嬷嬷有条不紊道,“琴家留下的几个丫鬟,有愿意回南的已经赏了身契放走了,娘子的奶嬷嬷亦在其中。余者都分到了府中各房,也有去了庄子上的,一时聚不整齐。等谢家夫人空了再一一找来问过,看是否有人愿意进来服侍娘子。”

他回头望着琴太微,只见她垂了头不作声,眼皮微微发红,似是竭力吞咽着这般冷落难堪。

“谁要他家送人进宫?”他说,“不过问问琴家旧人都被她打发到哪里去了。”

“有劳殿下费心。”琴太微亦勉强开口道,“谆谆就很好,不必再找旧人。”

“你倒是与她投契。”虽则是笑,杨楝心中却想,将来无论如何再不让琴太微踏入谢家大门一步。

第十章 七夕

七月初的帝京,天气愈发燥热。过了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凉,巷陌街衢间便不大有人。槐树,远处似闻得轻雷隐隐。

锦衣卫的服色过于惹眼,高芝庭换了一件轻简的细葛道袍,扣上一顶方笠便出了门,骑马绕过半个皇城,在鼓楼边的一家老字号酒楼门前停下。早有相熟的堂倌儿上来接着,一面唤着高千户,一面麻利儿地将他引到楼上僻静的雅座里。客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正立在窗下贪看帝京风景。两人拱手见礼,分宾主坐下,高芝庭三下五除二吩咐了点心酒水,便命堂倌儿放下帘子,半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打扰。

那青年黝黑沉黯,唇角眉间隐隐有风霜之色,一双眼睛却灵秀无匹,带着些湖水似的清透,教人一时看不出他的年纪来。高芝庭一边咕嘟咕嘟喝着凉茶,一边悄悄掂量对方,嘴上却寒暄说:“小陆将军这是有十多年没回来了吧,觉得帝京景物比旧时如何?”

听了这话,陆文瑾从容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我在帝京只停留了半天,就往北边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旧时景物呢?这趟奉旨调任入京,才领略到皇都气象,教我这边塞野民大开眼界。”

高芝庭呵呵地笑了几声:“小陆将军何时上任?”

“刚回来,有几天假。”陆文瑾道,“上峰交代七月十五日之前去神机营报道。”

高芝庭笑着替他斟上酒:“如此说来,小陆将军的逍遥日子可不算多了。说了半天,竟忘了先敬你一杯,小陆将军多年疆场杀敌、劳苦功高,高某敬服得紧。”

陆文瑾亦含笑回敬了一杯。到了京营,可没有那么容易出来会见官员了。若非高芝庭本身就是锦衣卫的不大不小一个官儿,像陆文瑾这样的刚刚从边塞回来的武将,岂有不被盯梢的。高芝庭一边劝酒,一边向他讨教了一些北地的风土人情,又道:“这次换防,陆老公爷把将军转荐到了神机营。人人都知道陆家军兵强将勇,老公爷最倚重的臂膀就是尊兄和将军。可惜去年尊兄在北海受了伤,今后是不能再上沙场了,现在将军又留在京中。敢问难道老公爷是真打算再度出山,亲自去北海吗?”

“正是,还要带着家兄的长子去。”陆文瑾道,“父亲和家兄都以为,舍侄年岁既长,须得带出去历练历练。”

“原来是带着世孙去。”高芝庭问道,“如此说来,北海尚且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