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浸茶颇费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里懒懒道:“上次做的就剩了这么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莲花又要开尽了,何况这茶存不长久,左右不过一个月香味就散尽了,如今吃得一盏是一盏吧。”

说者无心,杨楝心中却隐隐起了些流水落花怅然之意。推窗望去,莲叶亭亭如盖,其中零散点缀着几朵半垂的红白荷花,比六月里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许多。他忽然道:“此间虽有荷香,眼界却不开阔。我带你去楼上看看。”

虚白室的后院连着一带粉墙青瓦的苏样长廊,延到水中连着一座四角攒尖棋亭,忽又转回岸边竹林,依山势徐徐上攀,一直连到天籁阁的后披檐下。他们提了一盏角灯,只叫了一个小内官在后面远远跟着,沿着爬山廊拾级而上。此时月落西天,却有零散星光从树杪间漏下,照见衣摆飘飘浮浮。暗中走了一会儿,眼里反而清明,渐渐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带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宫殿多集于蓬莱山上。多少雕梁画栋、华宫广厦,改朝换代之后尽皆废弃了,国朝风习尚俭,诸帝亦不大经营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图,记得山中原有一处极恢宏的广寒宫,宫室鳞次栉比,峨峨森严;又听年长宫人说,那山中最高处,还有一座梳妆台,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揽镜簪花之处。曾有个看守宫室的小内官夤夜起身,听见梳妆台上有清亮的琵琶声。此时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间,似隐隐能看见那传说中废宫的十字脊歇山顶,正中还有一座残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刹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顶上。琴太微不禁驻足看了片刻。

“我告诉你,”杨楝轻声道,“沿着这条路上来,绕过天籁阁,有一条小径直通广寒殿的平台。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来逛逛,那间大殿没有上锁,里面颇有些好玩的东西。记着多叫几个内官跟着,别只带着谆谆一个小丫头。”

琴太微面上发红,只庆幸天黑他瞧不见。她闲来无事,早就自己偷着上来过,却是走到天籁阁找不到路了。

杨楝命小内官开了天籁阁,一时烛光铺地。阁楼不大,里面不过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图书而已,收拾得极为精洁。琴太微一眼瞥见长案上放着一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顿时凑了过去:“从前父亲也有一个,是一位番僧送的。”

杨楝心中掠过一阵阴霾。他不欲再提琴灵宪,便拉着琴太微径直走到外面的月台上。

入秋后的中夜透彻清凉。湖风挟着淡淡荷香与水湿气,令人神思清远。莲花散落于暗森森的半湖莲叶之间,如水中浮出一缕缕游魂,随着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阑干的丝丝凉意,透过菲薄的纱衫缓缓浸入肌骨深处。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来,从未见过这么清亮的天河。”

杨楝顺着她的话抬头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银汉横过天穹,云涛翻卷溅起漫天星子,河中琼英碎玉光华盛极,隐约可闻千帆摇曳之声,一时看得人都痴了。

两人默默望了一回,杨楝忽问道:“总听你们说牛郎织女。这么多星星,究竟是哪两个呢?”

“殿下不认得吗?”琴太微吃惊道。

“不认得。”

鹊桥双星是闺中女儿们话题,他自幼离母,大约真没人讲给他听过吧。她观望了一回,将河鼓、须女一一指点给他看,顺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诸星。

“你认得天上星宿?”

“爹爹从前跟着一个钦天监博士研习天文星象,我跟着他们看过星图。”

杨楝颇好奇地问:“那你可会占星?”

“这个却是不会。他们没有提过占星术。”

“既不占星,弄这个做什么?”

“爹爹说,海上行船,不辨东南西北,要靠天上经星的方位来确定航向,有时也要靠观星来预测风向和天气。长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个个通晓天文,有许多经验可以借鉴。只是他们西洋通行的星图与我国不同,经星纬宿的划分皆不一样。爹爹是想把将两者对照起来研习,将西洋星图里新提到的一些经星补充进来。”

“是这样。”杨楝点了点头,意味复杂地说,“令尊为了水师真是殚精竭虑。”

一时间她的话都到了嘴边,却仍旧咽了回去,只道:“我听说,无风之夜,乘木兰巨舟出海,水中天上星辉相映,如身处天河之中,情境更为壮丽。”

少年时偷读易安居士词,见“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而神往不已,苦求着父亲带她去大船上看看,可是父亲总说要等海上太平了才行,所以这个心愿从来没有实现过。她望了望杨楝,只见他的侧脸一半明如白玉,一半隐没于黑暗中,网巾圈上的猫睛石在星光里一闪一闪,秘而不语。

杨楝忽道:“你既认得星宿,一定念过《步天歌》,背来我听听?”

琴太微颦眉道:“那个也忒长了。”

杨楝扯着她的袖子道:“那就先拣要紧的念给我听听。艺文志上说,这《步天歌》里包含了天上所有星辰共一千四百多,每枚星子都有官职,与人间的格局一一对应。是怎么对应法儿,我好奇得紧。你就念给我听听吧。”

琴太微无法,只得从头慢慢背起来:“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作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一太一当门户,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

或是因为需要一句一句地想,她念得很慢,声音清稚甜美,如滴滴甘露坠在水晶盘上。碧天如水,远山横黛,皇城殿庑墙垣都陷入了长梦中,天地间唯有清音入耳。不知哪里来的一缕幽香忽然撩动了人的神思,似桂花的清甜,又有沉水的幽寂,他心想此间并无桂树,何况到桂花时节还早些,遂又疑心是她抹的头油,见她头发半散着,便绕到背后,拣起一缕青丝闻了闻,却又不是。

“做什么呀。”琴太微停了下来,有些气恼地扯回头发,“我辛苦背了,你又不听。”

杨楝笑道:“谁说我没听,不是‘更有三公相西偏,即是天戈一星圆’吗?”

琴太微悟了过来,冷哼一声再不肯念下去。看了看天河的方位,遂道:“太晚了,这就下山去吧——只怕他们等急了。”

“也罢…”杨楝俯在她耳边轻声问,“你只告诉我…太微在哪里?”

她抬眼见他笑容柔如春水,几乎要浸透自己,一时间心中全然空了,连忙扭过头去看天。茫茫银汉,不辨上下,晕乎乎看了很长的时间,她才找到太微垣的位置,指了出来。

“竟是这么大一片。”他惊讶道。

“太微垣有五帝座、五诸侯、左垣右垣、太子少微、九卿三公等诸星,”她解释道,“五帝座排成十字,七月在西——这时不大看得到了。四月里五帝座正位于天顶。”

“所以你叫太微。”

“嗯…”

她怔了一下,手臂停在了空中。注意到她腕间微微发红,他便捉过来察看,却是丝带勒出的一丝红痕,遂问:“珠子呢?”

“挂在脖子上了。”先时被人一说,她立刻给那颗大珠换了地方。

他才留意到她的领间半掩着一条红丝,遂拨开衣襟察看。那颗东珠在颈脖下的雪玉肌肤上面滚了滚,珠光鲜莹悦目。忽想起当初于枕席间所见的那具身体是何等纯洁无辜,岂不比这颗明珠美好百倍?这般回味着,不觉探入她的袖管中,由腕至肘慢慢抚摸上去,手掌所及之处是绵绵不尽的温馨柔腻。

琴太微只觉自己连指尖发梢都红透了,摇摇晃晃退了半步,一横心抽回了手臂。

杨楝见她害羞,索性伸臂圈住她的腰肢,笑道:“咱们别下去了,就在这里好不好?”

“不好。”琴太微几乎喊出来,又不敢推拒,急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来了,两足却已悬在了空中。杨楝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入房中,放在榻上。她绷着身子不敢动,一时想起新婚之夜痛得昏死,不由得抱着膝缩起来。

她猛然想起一桩事情来,连忙正色道:“妾身上不便,请殿下恕罪。”

他脸上的笑容凝住了,慢慢放下了她。

她死命低着头,但那种幸免于难的神情还是一丝不漏地落入他眼里。他想起前几天也听她说起身上不好,那么总有一句是假话吧…

“是真的呀。”像是猜到了他问不出口的疑问,她居然颤着声音补充了一句。

“这样啊,”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活该,然而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那就好生歇着吧,我叫人送你下去。”

琴太微敛衽拜过,逃也似的离开天籁阁。挑着灯笼的小内官反倒追不上,不得不连连叫喊,她这才停下来。树影间露出月台的一角,似有人仍在那里站着——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回到虚白室,谆谆她们早就熬不住睡了,檐下还留着一对纸灯笼,幽幽地照进空洞的厅堂。就着微光她看见条案上有本书,抓在手里柔软厚实,顺手拿到灯下一看,竟是没见过的一本《西儒耳目资》。

她这才记起早间和杨楝说过要辞书,没想到他当真记得。这么快就找来了。草草翻过书页,一时心中百转千回,颓然倚在廊下出神。

她必定要睡不着了。拾起凤仙花汁写过字的纸,慢慢走回水亭里,将那半个“遷”字一点一点撕掉,抛在荷塘中。一夜繁星尽皆坠落,化作莲叶上的露水清圆。她扶着沉重额头,呆坐在水边,想起前事渺渺,眼前茫茫,听着远处更鼓长长地敲了五下。长夜易消,长河渐没,竟不知东方既白。

第十一章 北溟

徵王拒婚徐氏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皇帝自然心知肚明,面上只作不理会。侄儿的奏疏送到案头来,皇帝反复把玩一阵,又与各种线报对比一番,心中便暗暗有了些计较。皇帝偶然再问起深柳堂公案查得如何,皇后只推事涉太后不好贸然行事,又推说目下要忙着操办皇次子杨樗的婚事,无法分神,日后徐徐图之吧。于是皇帝也催她不得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宫中又在筹备皇三子的百日宴,刑部和礼部亦忙着草拟大赦名单。礼部左侍郎谢凤阁是个怕事的,暗地里请刑部尚书出面,试探皇帝的口气——去年抄没的琴宗宪一族赦还是不赦。皇帝原本宅心仁厚,遂道琴家那些不要紧的亲眷仆从,流徙的、发卖的、充官的,一概放了便是。既是天恩特赦,总不好独缺了他家这一角。待到名单送上来,只见琴灵宪独女的名字赫然在列,皇帝倒踌躇起来,忽看见李彦的脑袋在门口晃来晃去。

“怎么回事?”

李彦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才颤着声音道:“回皇上的话,前日被罚俸的那个官儿,当晚就在值房里吊死了。”

皇帝愣了一下,冷哼道:“为几两银子,就能上吊?”

这却是有个缘故,七月中皇帝卧病缀朝。到七月二十觉得身上略好些了,遂仍于日出之前在奉天门听政。也合该这位官员倒霉,皇帝八百年不过问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事务,那日却想起来修海塘,五个主事里面四人都在,偏有一人没来上朝。皇帝想着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尚且鸡鸣而起,昧爽而朝,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竟敢偷懒,当下勃然大怒,立时要夺了此人的袍带,永不叙用。被高学士劝说了一番,方改为罚俸一年。

“这些酸腐书生一贯心胸狭窄,也是他咎由自取。”李彦道,“只是哪里不好死,永定河又没盖盖子,偏生要吊死在值房里。如今弄得朝议纷纷,只怕那些言官又要上奏疏了。”

“有这样的奏疏一律替朕挡住,朕不看!”皇帝大怒道,“死在值房又怎样,死在值房就能威胁到朕吗?朕还要问他玷污朝堂之罪呢!不许给抚恤金!”

“自然不给。”李彦笑道,“这一给了,那些酸儒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能捞着好处,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皇帝气犹未平,忽道:“这是昨天的事情吧?你为何今天才说?”

李彦团着一张白脸笑了笑,道:“也就是死了个六品小官。奴婢以为这些腌臜闲事,说出来有辱圣听,故而不提。只是今儿个李家人接了尸首,在棋盘街哭灵…”

他俯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话。

“哐当!”斗彩团花小盅在金砖地上砸得粉碎,皇帝的脸都气白了,“好个杨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收买人心!”

“万岁爷爷息怒…”

“不知这位贵客,喜欢什么样的姐儿?”和秀姿绢扇掩口,笑得媚眼如丝。

“…聪明些的。”

听这腔调显是有些不耐烦了,她不免好奇地将对方上下扫了一眼,心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却不知为何如此自矜身份。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冯觉非笑在了头里:“这风来阁的姑娘们个个都是人精。真要叫了最聪明的来,只怕气得你脑仁儿疼。”

杨楝脸上已是有些动怒了。和秀姿眼风何等精明,见状连忙道:“冯公子说笑了,我自己就是个最愚笨不过的,只教了这么几个傻丫头,从不敢跟客人顶一句嘴。只怕她们先被公子您给气死了呢。”

冯觉非摆了摆手,笑道:“你只叫宛姿过来在外间坐着唱曲就是,别的一概不用。”

和秀姿心领神会,放下窗板,点起一炉香,又为二人续上茶水,才婷婷袅袅地走开。不一会儿外间的门响了一下,就有人叮叮咚咚地弹起琵琶来。

杨楝皱着眉头道:“非得在这种地方?”

“殿下恕罪,”冯觉非笑道,“海日阁固然好,只是最近锦衣卫走动得勤,高指挥使又去了丰台大营,那边没人罩着。下官是外省人,帝京地面儿不熟,也就认得些秦楼楚馆,实在委屈殿下了。”

杨楝低声道:“高师父去丰台大营作甚啊?”

“小陆将军带了门新式大炮回来。神机营请他过去一同参详。”

“那位小陆将军,”杨楝又问,“你可见过?”

“一面之缘。”冯觉非道,“此人形容冷峻,看上极有城府。”

杨楝点点头,并不再问。冯觉非和高芝庭这些人并不了解他和陆文瑾的真正关系。活在世上的人里,只有他自己、郑半山还有老陆将军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

杨楝又问:“杨樗和徐三小姐的婚事,也议得差不多了。那么你们准备得如何?”

“我约了三四个给事中,奏疏都已写好。只等殿下的东风。”

杨楝叹了口气,“我这里还不成呢。”

冯觉非细想了想,道:“实在不成,我们先上奏疏。走一步看一步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