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杨楝淡淡道。

他难道想和她讲淑妃吗?她要不要顺着他的意思追问一下,可是话语在舌尖上打了几个转,就是不愿出口。

可是他却问:“你小时候有没有听令堂说起过宫中旧事?”

“没有。”

“公主也没有对你讲过吗?”

“没有…”她努力回想着,“我猜,娘小时候大约进过几回宫的吧?有回她用羊乳做了点心,我嫌腥膻不肯吃,她就说这是宫里娘娘们最喜欢的…还有就是,外祖母讨厌猫儿,谢家一只也不让养。可是我母亲却很喜欢猫儿,我小时候家里养着好几只,她最宠爱一只黄狸花儿,名字叫雉奴…她这习惯大概是从宫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及细想,却听他问:“那些猫儿还在吗?”

“猫儿活不了这么久。”她摇了摇头,“母亲去世后,它们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就剩下雉奴和她生的两只小猫。雉奴老得走不动路,整天趴在爹爹书房外面晒太阳。每天把鱼肉捣成泥喂给它,它也吃不了几口。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跟着爹爹上京来,带着雉奴的老大,名叫闪闪。没想到北地天冷,闪闪在船上生了病,药石无效,最后死在临清地界,只得葬在了运河边。家里剩下雉奴母子两个,我都托付给了厨房的鹿七,还叫爹爹写信时记得提它们一笔。后来爹爹也去世了…”

他望着窗外沉沉黑夜一径出神,似乎对她的“猫儿经”毫无反应。她遂停了下来,又问:“殿下怎么想起问我母亲?”

他似惊醒般转过头,道:“没什么。今天去谢驸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来了,故而问问。”

忠靖王徐功业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额角,道:“我要写几个字。你去添一炉香,再研些墨来。”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绣的那只香囊,里面倒出一把樱桃核儿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龙脑。她心中一阵莫名尴尬,转头想要问他,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楝只是怕她再说起琴灵宪来,故躲了出去,却见几位管事内官守在廊下还等着向他回话。他才想起回来半日只顾着和琴太微盘桓,快把正事儿都忘了,遂唤他们过来说了几句话,吩咐合府都换素色冠服,禁宴饮嬉戏,一切随着宫里的规矩来。又问起林绢绢在后院可好,这几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紧了她不可有半点差错。

待管事们退下,他唤了一个心腹内侍过来,去田知惠那里跑一趟,看看郑半山有什么消息可传回来。一时又有坤宁宫的老年女官过来,并未带着青词的题目,只探问徵王是否平安。杨楝猜测皇后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个新主意,遂向女官说想请皇后出面荐一位熟知风水堪舆的道长,女官连声应着去了。

诸事应付过,又有司巾栉的宫人上前称兰汤俱备。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才觉得那些板结一处的筋骨血肉慢慢化开,精神也渐渐松懈下来。神思兜兜转转,一忽儿又想起今日发现的太子诗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念来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涌,竟枕着浴巾睡着。服侍的宫人不敢唤醒他,只将桶中的热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灯时分才醒转。

浴罢重回内室,却见琴太微也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想来她亦是熬了许久,此刻倒睡得安宁妥帖,面如海棠初绽。杨楝瞧了一会儿,索性将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锦被,放下帐子。

砚中墨色稍淡,灯下白纸如雪。他凝神回忆一番,将七宝扇背面题诗的全文默写下来:

〖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聊可见清辉。

解珮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写毕细看一回,又将皇帝的诗录在另一张纸上:

〖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如此看来,必是当年庆王杨治思慕表妹,在宝扇上作画题诗以传情。太子瞧见后不以为然,遂另题一诗婉转劝谕之。后来姻缘不成,这不雅之物就被太后收起,不教流传在外。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两诗对比,太子的诗作辞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几句虽然情致旖旎,却失之轻佻。当年的庆王杨治不像他的兄长庄敬太子那般勤勉严正,他自小好艺文,工辞赋,擅丹青,喜声伎,一向风流闲散,直到庄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后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储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这样,不知当年是太后拆散姻缘,要他另娶徐仙鸾以解围,还是他主动舍谢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谁娶了忠靖王嫡女,谁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从前他认为,崔树正一案是太子与徐氏之间斗争的起点。原来,伏线却还在几年前太子和庆王议婚之际。

杨楝心底泛起一层冷笑,浅淡如宝鼎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松窗龙脑香冷淡如冰雪,沉郁如松涛,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为清凉碧玉,令纷纭杂思合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责变作苦口良药,若无此香长伴,何以销得这年复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灯呢?

墨痕渐干,他将两张诗笺折起夹在书中藏好,另铺一纸,将公主丧仪相关的条陈一件件记下,以备明日之用。那些礼部的文官只怕个个都是谢凤阁,需防着被他们隐瞒算计了去。

正写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号啕大哭。他搁笔走入帐中察看,却见琴太微满面泪水,眼睛闭得紧紧的,显是被梦魇住了。他急忙将她摇醒。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骤然止住了哭声。

杨楝问:“梦见什么了?”

她摇头不语,想必是梦见亡人心中伤感。他将她抱起细看,只见她双颊赤红,碎发湿漉漉粘在额前脸上,探入衣裳里摸了摸,胸前背后全是冰凉的汗水,只得将湿透的中衣和主腰一件一件解开褪下,仅用被子裹了。摸了摸脉,觉得还是受寒,又想起房中存有一些应急丸药,遂拉开槅扇,叫人送温水过来。

这一晚却是程宁亲自在外面值夜,见他手中抓着一团濡湿的女子亵衣,脸色骤变,压低声道:“殿下,这还在丧期哪…”

杨楝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觉恼道:“我知道!”

就着他手中杯水吃过药,琴太微缩回被中,瞪着他忽又流下眼泪。泪珠极细,还未落到枕上就化开了,仿佛她的脸只是一片菲薄茧纸,泪水承不住,簌地渗了进去。他的心不知怎么就绞了一下,竟想倘若她从此一病不起,那可如何是好。

“好生养病,出殡的时候我会想法子带你出去,给你外祖母磕个头。”他说,“要是到那天你躺着起不了床,可不能怪我不帮你了。”

“嗯。”她连连点头,忽从被中探出手捉住了他的袖管,将脸埋在里面,似乎哭得更响了。他不敢起身离去,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安慰来,只得在她身边守着。终于等她到哭声渐消,才用袖子替她抹了抹哭花的脸。

他凝神看着她,忽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昨晚不是去了后山?”

“太黑了,看不见。”她伏在他怀中叹道,“用千里镜对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

他想说几句令她宽心的话,又说不出来。窗外传来两声更鼓,长宵初起,起身将灯烛吹灭,室中霎时漆黑。他却似于沉沉雾霭漠漠水天之间,又看见了一点孤灯,照见世间万籁俱寂。她再度睡着了,他在她身边躺下,扯过一角被子盖着,不知不觉亦进入梦中。

次日徵王杨楝穿上朝服去了礼部。自礼部尚书以下诸位官员俱有表态,有人只推“皇帝既有此意那么便厚葬好了”,有人说“国有祖制不可轻废应量力而为”。杨楝听他们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多时辰,才摸清楚情形,其实礼部官员无论是向着徐党的,还是身居清流的,似乎都不太赞成厚葬熙宁大长公主。他心中有了计较,就让他们取出实录,查阅开国以来诸位庶出大长公主丧葬仪注详加对比,选出其中丧仪最为隆重的,稍行减损一二,商量至黄昏时方拟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仪注,大致算了算开销,亦不至于让户部太过为难,遂令有司连夜拟本,备呈御览。

礼部诸员虽暂无话说,然而皇帝既开了金口,却不能不给他面子,是以杨楝总要想个三全之策。既要让御史们无处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线心愿,还保住自己不遭非难。丧礼的仪注拟好先送到清馥殿过目,杨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几处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饰过一回送入宫,又在司礼监打个转才送到御前时,杨楝已经领着一个白胡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话了。

“如此说来,翠微山的阴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却有些吃惊。

老道士道:“陛下请恕贫道直言,大长公主的阴宅本来就选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冲坏并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姑母病了一年多,谢家都在干什么!”

杨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将大长公主的灵柩暂时停放在永宁寺,另择吉壤重修陵寝。”

“也只得如此。”皇帝叹息着,却又笑道,“难为你如此心细,居然又遣人去看过阴宅。不是提前发现了这事情,将来下葬可就麻烦了。”

杨楝心中冷笑着,却顺着他的话道:“皇命在上,臣岂敢不尽心。”

杨楝又问:“臣还有一言,大长公主的阴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寿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显然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却说:“这是谢家请你说话来的吗?”

杨楝惶恐道:“臣只想着大长公主年望既高,又与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虽不逾制,亦确无先例,倒是臣糊涂了。”

“姑母自幼养在孝圣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说得不错,翠微山风水终不及天寿山,就让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时看过礼部递上的仪注,皇帝面上又笼上一层乌云。杨楝又叩罪道:“这是按庶长公主的规格拟定的,是臣弄错了,还教他们按嫡长公主重新拟过。”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语,最后道:“就这样也罢。诸事办得认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礼部那些办事办老了的官儿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来裁夺,也是为难了些。”

这一番讨价还价,杨楝算是勉强摆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将大长公主改葬了天寿山,便不好丧仪上要求更多。而停灵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笔开销。至于重修墓穴那是来年的事情了,来年他自己还在不在帝京都难说。来年开春户部又有了大笔银子到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松手。

杨楝猜想,皇帝若能将谢紫台的棺椁从杭州凤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里面,他才不会在乎大长公主的丧事办得怎样。只是他贵为天子,也有永远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谢紫台的母亲葬得近一点。那么,将来谢迤逦也会埋在他身边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寿山皇陵的中旨出来,礼部立刻有人质疑,然而算了个账之后大家都认可了,户部也按数兑出了银子。计议已定,银钱到位,后面事情自有礼部诸司按例操办。杨楝不过分出些工夫来四处看看。皇家的婚丧嫁娶诸事,历来有不少油水可捞。这一回徵王亲自视事,经办官员倒不敢十分贪墨,做出来的东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殡那日一早,琴太微换上一身素白的贴里,头戴网巾纱帽,看上去恰是一个小内侍。她不便像其他随行内官一样骑马,只得与杨楝一起坐在辂车中,一声也不敢吭。杨楝千叮咛万嘱咐:“若被人发现我送葬还带着宫人,我的名节可就全毁了。”

车驾至谢驸马府,听见谢家诸男在道旁跪迎。杨楝教她在车中静候,自己下了车与谢家父子叙礼。她在车中侧耳细听,其中竟有谢迁简短的语声,不觉将手指搭在面前的车帘上,停滞良久,终究没敢拨开。一时辂车掉转方向,车厢侧面的帘子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两个披麻戴孝的人形,却是隔着窗纱看不真切,一瞬间就过去了。

她终于鼓起勇气,飞快地撩了一下帘子,却只看见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层层叠叠的白幡自墙头披沥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驸马府大门洞开,三十二抬的朱漆棺木缓缓移出,一时银山铺地,鼓乐齐鸣,哀声响遏行云。杨楝银冠素袍,乘一骑白马,亲自领着仪仗徐徐穿过天街,谢家诸男扶棺跟在后面。琴太微藏在辂车里窥看,只觉满目衣冠胜雪,不辨东西,跟着外面小声哭了一回,心中如结百丈寒冰。

出安定门便息了鼓乐,一径向北奔驰,杨楝亦下马回到车中。琴太微想问他累不累,又不敢说话,遂打开程宁塞给她的蒲包,倒茶给他喝,却不防他忽然抬手触到她的面颊,拭下一滴眼泪来。

永宁寺独辟了一个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备闪下车,跟在程宁身后进了院子,扫地铺床,烹茶焚香。直到吃过晚饭,杨楝才从前面回来,累得脸色发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长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来帮他脱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乱中竟把衣带扯成了死结。杨楝无奈,两人四手弄了多时才解开。

她跪在脚踏上为他脱靴除袜,动作仔细又生疏。杨楝低头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边的柔软碎发,轻声道:“前面人多,不好带你出去。一会儿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头谢过,一痕浅浅的汗水被灯烛照得微微闪光,倒像是一滴清泪。

他问:“今天走了这么远,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红,颇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只是马车坐久了,腿上的伤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没有。”

他教她上床趴着,褪下小衣看了看,原来瘢痂松脱了,下面的粉红新皮微微渗出血丝来。“你也不早说。明天记着拿个厚厚的软垫子放在车里。”他替她抹上药,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别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还有没有机会见一见哪怕是谢家的任何一个人?她固不敢多问,只是嚅嚅道:“我应该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够了吗?”按照礼部拟出的丧仪,大长公主新丧,凡宗亲贵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帐子,吹灯上床,分了半边被子躺在外侧。她颇觉羞愧,但想他素来谨慎不肯逾矩,此时大约不会做什么。

正忐忑之间,忽听他在枕上低声道:“想不到,第一次参加长辈的丧礼,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问:“先帝和太子的丧礼,殿下都没有去吗?”

“都没有去过。他们差不多是先后下葬的。我被关在清暇居里,除了换身素服,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年纪小,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他低声回忆着,“父亲去得突然,当时我还没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时,我已经被关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见祖父最后一面,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江选侍传出圣旨来,用祖父的辂车强行把我载到万寿宫去。”

“江选侍是谁?”她问。

“是祖父晚年最后宠幸的一个嫔御,一向待我还不错。”

“那么赶上了吗?”

“没有。”他淡淡道,“还是晚了一步,车刚到宫门,就听见里面已是哭声震天。”

江选侍固然是个好人,偏偏毫无根基势力。先帝病危时,她已预见到将来徐太后决计不会善待她。冒险接杨楝面圣,大约是想孤注一掷,弄出先帝临终传位皇孙这一结果。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

看见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着自己,他叹了一声,没有说出先帝驾崩之后,江选侍被太后杖死的结局。

她的手从被底伸了过来,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又听她问:“殿下的母亲呢?”

“母亲的棺椁一直停在朝天宫后面,没有下葬,因为…墓志一直拟不好。”他轻声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将她同父亲合葬了。”

“墓志拟不好?”

太子妃的父亲崔树正以谋逆之罪而遭满门抄斩,才是墓志铭无法拟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宫修行乃至抑郁而终的原因。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个冤案翻过来。

既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问,任他将自己揽到怀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