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无法入梦,数着夜空里远远的钟声,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记得杨楝易失眠,睡觉绝不能被人打扰,但见他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画中一段小山。

朦胧中忽听见四声更鼓响,她立刻摸下了床。杨楝亦揉着眼睛醒来,默默地由她服侍着洗脸穿衣。

收拾停当,提灯出门,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早已沉落,唯见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气侵肌,露重苔滑,她拽着他的袖子穿过层层廊道,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钟鼓木鱼,香烟缭绕,僧侣们通夜诵祷不绝,此时声音有些疲弱虚渺。明灯下一具大木如樯,正是熙宁大长公主的棺椁。

僧众们见徵王带着一名内侍过来,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过来巡视的。杨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对着棺椁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忽听见杨楝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在这里守一会儿,别乱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却见他一侧身从后门出去了。她呆立了一会儿,见火盆在侧,又取了一挂纸钱,边扯边烧,忍着哭声暗暗抹泪。这番举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极为怪异,便有人上前劝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挂纸钱落入火盆中,骤然腾起三尺赤焰。灵堂乍然明亮,隔着猎猎的星火尘烟相看那人,一时如入阿鼻地狱。

穿过光明殿东边的一处院落,杨楝寻到一间禅房,径自推门进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踌躇间,忽听见背后有人轻声一笑,回头一看,轻袍缓带的郑半山立在门口含笑望着他,白发有如夜半飞霜,身后一个小内侍还提着一桶新鲜泉水。

“这永宁寺有何玄妙好处,”郑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烛夜游?”

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别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游?”

自中秋节以来,杨楝每每使人与郑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个扮演《洛水悲》的戏班背后有什么机关,郑半山那边却是含糊其词。连冯觉非也只是说,郑公公使他找几个稳妥戏子进宫唱戏,他便叫和秀姿寻了一个相熟的戏班,内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戏班子被一股脑儿拘住了,连他也懊恼得紧。

“殿下不都猜出来了吗?何须再来求证。”郑半山笑道。他催着小内侍煮茶待客,一边快速察看周围情形,旋即掩上房门。

杨楝道:“写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个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业师父之一。戏班子的人在东厂招供了,说演洛神的那个戏子上台之前,有一个宫人曾跑到后台去看她,想来那把假扇子是被那内官换下的——现已指认出那宫人在太后名下,一向与贤妃交好。至于福王念出的那两句应景诗,是他的伴读暗中教给他的,连同之前应诏诗,也是伴读代笔。这个伴读内官名叫何足道,内书堂出来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认得他。”

郑半山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却道:“司礼监问出的这些结果,可是周公公告诉殿下的?”

杨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实是凑巧吧?伴读的小内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连太后身边的宫人亦能买通,倒真令我意外。郑先生布得好局,环环相扣,每一条罪证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凭一时激愤或者会处置福王,稍一冷静下来,他还会相信吗?”

“纵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当十分来信。”郑半山道,“贤妃母子讨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满。何况他一心想立三皇子为储,却因福王这个庶长子横在前面。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然则他们毕竟是亲父子…”杨楝道,“而且,太后必定是不信的。”

郑半山不可觉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再说,皇上自会和太后去较力。”

杨楝想了想,道:“贤妃为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设计谋害过我…只是于我也算正中下怀。我原想着让杨檀娶了徐三小姐,再远远地离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与徐氏结盟,便还有翻盘的余地。徐氏手里捏着这个庶长子,底气也就更加充足。”郑半山不以为然道,“殿下支使冯觉非他们掀起朝议,在立储一事上大搅浑水,是为的什么?难道只是想让福王暂时离京就了事?”

杨楝笑着摇头。

“臣没有提前知会殿下,还请殿下恕罪。”郑半山道,“只是这桩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来还好,皇上教殿下出来办理大长公主丧事,便是对您还算放心。”

“这个我明白。”杨楝笑道,又客气了一句,“却是让先生费心了。”

“原是臣分内之事。”郑半山闭了一会儿眼睛,忽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何足道这孩子从小就稳妥内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杨楝笑道,“既然早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学名,此时就不用再说可惜了…”

“说的也是。”郑半山道,“这回替太后出来送灵,遇见从前带过的另一个孩子跑出来给臣磕头。这也是个聪明有肝胆的,年初为一桩小事将他贬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敛许多,大有长进了,便有心再带他回来。臣想将他送给殿下,若他将来能为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没有白费臣一番栽培了。”

杨楝不觉一讶,竟本能地想要推辞。郑半山击掌两下,小内侍立刻端着新煮的清茶进来,叩首问安、倒茶捧巾,举止如行云流水。杨楝尝了尝茶水,连声称赞,又见那小内侍眉目恭顺,便问其姓名。小内侍答曰:“姓徐行七。”

郑半山意味深长地笑道:“他从前伺候过琴小姐,颇为勤谨。”

那小内侍眼神极快,已跪在地上谢恩了,又恳请他赐个学名下来。

“就叫徐未迟。”他勉强道,“有错则改不为迟。”

听见这句话,郑半山不觉联想往事,望向杨楝的目光中闪过一线淡如晨雾的哀凉。

回到光明殿上,琴太微竟不知去向,棺木前空无一人,火盆余烟冉冉不绝。杨楝大惊,忙问左右,守灵僧人指向殿外。他追出去看,只见她站在殿外古碑下张望,晨风鼓起贴里的衣摆,飘飘如白蝶。此时天色将明,殿前香烟如雾,隔着烟气似可见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影穿过柏林,匆匆出了院门。

“那是谁?”

“晓霜。”她被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人背影纤细袅娜,看来是女子。然而他心中的狐疑却并没有一丝减轻。她愁眉不展,目光闪烁,似乎颇为后悔刚才说了那个名字。

“晓霜是谁?”他淡然问道。

她心中一沉,只得道:“从前服侍我的丫鬟。”

他没有再问下去,扣住她的手腕,穿廊过院一径拖回了自己房中。

这日早上还有最后一番祭仪。时辰已是不早,程宁捧着祭服急得团团转,见他二人回来,忙请杨楝换装,又催琴娘子赶快为殿下梳髻加冠。

杨楝见她仍是拙手拙脚的,皱眉道:“你不会梳头吧?”

琴太微道:“会的呀。”

他顿时黑了脸。

琴太微心中一惊,忙道:“从前躲在皇史宬,我都作内官装束,那时就学会了梳男子发髻——你瞧我今日给自己梳得如何?”

他瞥了一眼,见她头顶单髻额束网巾,果然十分整齐。“还不错,”他淡然道,“那便为我梳上吧。”

她握住乌黑光亮的长发,用角梳轻轻一绺一绺梳通了,一股脑儿拢在头顶挽成一只单髻,用头须绑好,罩上网巾,又从程宁手中捧过燕弁冠为他戴正,插上长簪,两绺朱缨仔细缕在胸前打上一个结子。燕弁冠上的五色玉珠泛着清润宝光,衬得他面如冰雪,只是眼下一抹淡淡青痕,似乎是没睡好。

“还成吗?”她小心问道。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祭仪结束于日出之前。除谢家人留在永宁寺继续守灵,其余人等皆随着徵王离开天寿山回城去。

折腾了一天一夜,众人皆感疲惫,只顾催着人马匆匆赶路,也不讲究仪仗了。杨楝坐在车中一言不发,皱着眉头将这两日的诸般事务一一回想起来,检点有无错漏。忽见琴太微抱臂缩在车角,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自己,他顿时想起早上的官司来。想必她也备了一套说辞专等着自己问话,一时间他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个丫鬟,”他忽然道,“我想讨她过来服侍你,故着人跟谢家问了一下,可惜她已做了谢翰林的小星,来不及了。”

早间那片刻工夫,她已看出晓霜开过了脸梳上了头,只是未敢往深处猜测,更没来得及问个端底。听杨楝这般夹枪带棒地说出,心中顿似踩了一空,险些在他面前露出怨色来。

“多谢殿下费心。”她强作淡然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最后竟成了一样的人。”

杨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样的人,我拿你去和谢翰林换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谢家定然心满意足,我这里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

她愤然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竟说出这种话!”

他亦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孟浪,嘴上却仍然道:“圣贤书是给你表哥这种人读了换乌纱帽的,我读它作甚?”

此言令她讶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道:“不过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长此以往,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或打或杀或贬黜,请殿下及时明断。”

敢如此说话,不过是仗着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时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断”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难受的都是自己。

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见他久久沉吟,索性壮着胆子主动说了一句:“晓霜只是问问我在宫中过得可好。”

“那你如何说?”他索然道。

“自然是照实说。”

“照实说?说我打你?”

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觉切齿道:“我岂有颜面说这个,自然是说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极好。”

他断然道:“我哪是什么宅心仁厚…”

忽又收了声,他顿觉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过来,心中骤然一软。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点火光在闪动,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话才好。

“我知道,”她含糊其词道,“不过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

他忽然叫停车牵坐骑来,旋即翻上马背,远远地跑开了。

望着他绝尘而去,她怔了半天,忽想起他既然着人问过晓霜的来历,那么晨间殿上发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瞒过他?那么多人看见了。她又羞又急,到底还是惹他生气了。

晨间她隔火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晓霜,而是谢迁。他隔着火光看清她是谁,苍白的脸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温柔笑容。

他小声和她说话,声音低沉而急切,说他猜想她也许会跟着徵王出来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灵前,果然等到了她,他们已有许久没见面。

可她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哑然不能言语,最后竟连连退步径直逃出了灵堂,险些被门槛绊倒。

晓霜是随后追上来的,这一晚大约是晓霜一直伴着他守灵。他亦体谅她不敢面见外男,遂叫晓霜过来问她安好,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家里,有没有未尽之事需要他帮忙操办。晓霜与她分别逾年,激动得词不成句,连声说小姐长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万鼓齐敲,一个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想着杨楝看见了怎么办,寥寥数语便催着晓霜赶快离去,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间那一幕,因为过于慌乱,她连谢迁的脸都没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象一点点缀补,如捕风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杨楝终归会计较,倒不如当时奓着胆子和谢迁说上几句话。这想必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以后尘寰两隔相见无期。那么今日她说的话,便是他们最后的了结。可是…她白白错过了天赐良机,心中竟也不觉得有多么痛惜…其实从谢迁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她被杨楝带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辂车碾过官道的石板,车轮粼粼作响。偌大的车厢中只剩她一人独坐,空荡荡令她手足无措,而她心里的空洞亦越涨越大,撑得眼目胸臆俱酸痛难忍。这个空洞她要如何来填补?也许永生也填不回来了。她哀哀地卧倒在座椅中,坐褥轻软厚密,散发着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眼泪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见了。

第十五章 绢绢

甫回皇城,杨楝即刻入宫向皇帝复命,其余众人各自散去。皇帝因哀伤过度,病情又有起伏,算来自中秋那晚病倒之后,竟还未能下过床。杨楝在乾清宫的值房里候到掌灯时分,终于等到皇帝召见。回奏完毕,皇帝没有力气多说话,却是特意赏了他一条玉带,又留他用些点心。如此盘桓一番,杨楝回到清馥殿时已是掌灯时分。刚刚换下朝服,就看见文夫人和程宁一前一后地进来了。文粲然面如凝霜,连声叩罪,只道自己未曾照顾好林夫人。杨楝方知,他不过走了这两日,林绢绢便险些滑了胎。

“这两日并无闲杂人等往来。服侍的几个宫人都已拘了起来问过了,又着人将她的屋子搜了一遍,发现了这个。”

杨楝接过她呈上的匣子,里面一匣青灰药粉,压成绿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个角。他啪的一声扣上盒盖。“如今怎样?”

“妾请了一位医婆过来瞧,下了几服药,胎儿暂时保住了。”文夫人道。

“请的哪个医婆?”他忽问。

文夫人忙道:“妾一时没有主意,只听说太医成令海的母亲章氏最擅千金科,遂着人请了来。”

杨楝点点头:“你辛苦了。”

文夫人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说要如何处理,只得问安退下。杨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弄得心乱如麻,坐在圈椅里兀自生了一回闷气,想了半天终于起身,独自一人悄悄往林绢绢房里去了。

林绢绢早已躺下,听得门闩响动,立刻启帐探看。待看清来人是谁,不觉双目烁烁,即刻披衣下床。杨楝立在槅扇边,看她侧身立在微黄的灯影里,抬着一双雪白的胳膊整理松散的发髻,半天没有要过来迎他的意思。他不觉冷哼了一声,将匣子抛入床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将这一匣子药尽数吃了?”

林绢绢的唇角缓缓勾起,道:“殿下为何会这样想?这孩子可是我的护身符,若不是他,为着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死了,哪能容我到这时节呀。”

精巧的剔红小圆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间中摩挲滑动,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灵丹,只这灵丹却是要人性命的。杨楝问道:“药是谁给你的?”

“殿下全都知道,还问什么?”她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