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

她脸色一白,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然而终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无法自辩。就是将心剖出来,殿下也是不信的。”

他早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问:“…太后知道吗?”

林绢绢不觉愕然,摇头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不是太后给的药,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愤懑却也没有减轻半分:“这次的事情,你怎么说?”

“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场戏给他们看。”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个孩子虽是我的护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

“这里戒备森严,什么人能逼迫你?”他缓缓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着人保护起来。你究竟怕什么?”

“妾萍水无根,没有家人父母,林待诏也不是我的父亲——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叹了一声,侧身去拨灯芯子。灯前的铜屏上原来绘着“双燕穿柳林”,久无人擦拭,被油烟熏染得乌黑,那燕儿俱隐没在浓云阴雨之中。他等了一会儿,知她不肯多说。遂轻叹了一声,道:“好好地将这孩子生下来,你仍旧是林夫人,我不会亏待你。”

灯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着不相信。他又补充道:“别再做这样的险事,此药极烈,再服用一回,只怕连你性命都没了。”

“多谢殿下关心。”她低声应着,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着轻红,不知是蓄泪还是残留的胭脂痕迹。虽是病中,她沉在灯影里的半边侧脸仍旧美得触目,仿佛手指轻弹一下就会如落花轻云一般支离飞散。

不,她不会的——他定了定神,抬脚便走,她亦没有像从前一样开口留他。房室中药气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觉得胸中郁结略松了松,不由得静立着出了一会儿神。忽见文粲然带着两个提灯小婢站在对面廊下张望,便招手叫她跟过来。文粲然见他又是独自一人,遂遣开宫人,亲自打着灯笼过来引路。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以前服侍她的那几个人早就换掉了吗?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妾实不知,昨日一切如常…”文粲然自知用人失察,不觉赧颜,垂首沉思一回,忽想起来:“唯有清宁宫那边赏了一碟子重阳糕过来。不过,服侍她的人仔细检查过,就是甜食房做的那种花糕,宫里人人都吃过。”

“是太后赏赐的吗?”他忽问。

“是…太后老娘娘说,林夫人怀胎辛苦,特意给个恩典。”文粲然涩然道。

昨日已是九月初十,重阳节过后一天。因大长公主新丧,皇帝又抱病在榻,今年重阳节一切从简。各宫不过是供菊分糕,虚应个故事而已。九月初清宁宫已送来应节的赏例,节后忽又来了一碟子糕单赏某人。他想起林绢绢“催命符”一说,不由得背脊上一阵冰凉。

“林夫人早起恶心,那糕收在橱里一直还没吃呢。”文粲然见他面色阴冷,小心翼翼道,“妾着人去把那一碟糕取出来,殿下再看看?”

那确实只是一碟寻常的白糕,放得凉透了像一块石头,与每年清宁宫赏赐的重阳糕并无半点不同。杨楝瞥了一眼,忽道:“这糕是谁送来的?给林绢绢之前,你是否过目了?”

文粲然吓了一跳:“是张公公手下的人送来的。我仔细看过,还掰了一小块让猫儿吃了,觉得没问题才送给林夫人的。”

“没问题…你不觉得这重阳糕少了些什么吗?”

文粲然懵懂地摇头。

他冷笑道:“没有石榴子。”

宫中重阳花糕以各色果品点缀其上,海棠、梅子、银杏、胡桃等自不必说,应节的石榴子总是少不了,取多子多福之意。但这碟重阳糕上,偏生是没有。也不知是太后吩咐人这么做的,还是有人把花糕上原有的石榴子偷偷拿掉。时隔两日,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皇帝抱病不起,太后亦称心忧圣体,闭门礼佛,于是中秋公案的裁夺便落在了皇后身上。既然桩桩件件都指向福王母子,皇后遂拟将贤妃降为贤嫔,着其闭于冷宫思过,相关诸人或贬或杀,并不留一分情面,连几个唱南曲的女子亦被罚没为奴,扔进浣衣局服役。但福王的处置,则还需皇帝本人定夺。

皇后将情形陈说一番,等着皇帝开口。皇帝小口啜完一盏乌黑的药汁儿,又沉思许久,方道:“让二哥儿搬到十王府暂住着吧,纳妃之事暂缓——你家要不想嫁女,就麻烦你再给二哥儿挑一个人吧。”

其实就算没有出事,福王也是要搬离大内的。皇后觉得应该即刻遣杨樗出京就藩,听见皇帝如是说,固是觉得失望。待要再分辩几句,皇帝已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立刻就有人上来抽去靠垫,扶着他的头小心放到枕上。

“这水晶枕岂不硌得慌?”皇后道,“既病着,换个软和的枕头吧。”

“回娘娘的话,”那人轻声细语道,“皇上说了,这个枕头睡着最好。”

定睛看时,却是选侍桂氏。皇后依稀记得桂玉稠在淑妃身边当差时,甚是恭谨精细的一个人儿,容貌并不出挑,这才服侍了皇帝小半年,竟出落得如春阳照水般一派温婉模样。

皇后又说起徐安沅,她如今架在半空进退不得,也不敢再到宫里来了。皇帝连连冷笑:“倒是我对不住岳父和你兄弟,没有一个合适的儿子,可以让徐家嫡女做皇后的。”

皇后怫然变色:“陛下此话,让臣妾如何自处?”

皇帝讥讽道:“若三小姐愿嫁长哥儿,我明日便立长哥为太子。有了这样得力的外戚,御座必定坐得稳稳的。长哥儿聪明不聪明,又有什么要紧!”

皇后气得双手发抖,冷笑道:“陛下有此意,臣妾喜不自胜。怕只怕陛下的立储诏书还没出乾清宫,朝中就要闹翻了天。”

皇帝呵呵一笑:“你是在激我?”

“岂敢,臣妾的儿子,只有臣妾自己疼爱,臣妾只盼他平安顺遂而已。”皇后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我们徐家的女孩儿,不是还有三哥儿吗?安沅这一辈的女孩子是没有了,可是安照的夫人有一个嫡女才刚两岁,正可以给三哥儿留着。虽说差着一辈——又不是没有先例!”

啪嗒一声,皇帝的药碗在地上跌得粉碎。徐皇后轻盈一闪,一点儿药汁子也没溅上。

桂玉稠过来拾瓷片时,皇后还不忘念了一句:“淑妃生育三哥儿,甚是劳苦,皇上也要雨露均匀些。莫要有了新人,寒了旧人心。”

回到坤宁宫,除去大衫凤冠,更衣净面熏香,一番休整。徐皇后只留了唐清秋为她梳头,又教用些力气按摩穴位,除一除这一日积下的闷热与病气。“我是老了,”皇后自嘲道,“这才说了几句话,就累得不行。”

“娘娘这是说笑呢…”唐清秋手上不停,一边却正瞥见皇后头顶一茎灰发煞是刺目。

皇后只是盯着镜子出神,忽然道:“檀儿的王妃人选,要定下来了。等出了大长公主的丧期,就给他纳妃。”

唐清秋稍觉意外,低声道:“不是说拖着吗?”

皇后默了一下,道:“二哥儿的婚事,随便他们拖去,不干我的事。檀儿不能拖了,尽快,越快越好!”

唐清秋虽精明,一时也没明白皇后的心思,想了想又迟疑道:“娘娘的意思…是叫奴婢去和她说说?”

皇后点了点头,忽又道:“不妥…这样大事,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唐清秋将皇后的白发掩在里面,又簪上一朵攒珠花儿,“若是娘娘开了金口,岂有不成的。”

皇后待了半晌,叹道:“终归是要陪着檀儿一辈子的人,总要她真心愿意才好。”

林绢绢的事,到底叫徐太后知道了,不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俟徐三小姐出宫,太后立刻将杨楝与文夫人两个一同叫到清宁宫查问究竟,连上个月琴太微出走之事也被翻了出来。

“早听说你打了她二十板子,我还以为,你总算知道要硬起心肠了。”太后皱眉道,“犯下这么大的过错,打二十板子就完事了?”

“二十板子也不少了。”杨楝道,“琴娘子年幼无知,受奸人蒙骗,孙子想着给她一个教训就够了。若深究下去,未免牵连旁人,反而不好。”

太后一怔,忽然冷笑道:“你说她受奸人蒙骗,是哪个奸人?”

“医婆张氏。”

“但你并未处理张氏。”

“孙儿不敢。”

太后觉出他隐隐有些情绪,遂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那里不过才三个妾室,就弄得一团糟,终是门风不严之故!”

“孙儿知罪。”

太后似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忽冷笑道:“二十板子太轻松了些,依我说,一百板子才够呢。只是打死了琴家小丫头,你心里固然舍不得,那就把这没打够的八十大板分给她们三个,一人再打二十七板。都打一遍,也好教她们得知,一人犯错,个个都要受罚,将来看谁还敢肆意妄为。你说是不是?”

杨楝还未反应过来,太后已经一个一个数过来:“林绢绢的板子先记下,等她生下孩子来再打。今天先打文氏,打完了她,再打琴太微!”

话音刚落,就有管事嬷嬷上来架起文夫人。文粲然原本默默躲在一旁,孰料遭此无妄之灾,吓得连声唤“殿下”。杨楝亦劝道:“原与她无关。”

太后慢条斯理道:“她不是内助夫人吗?怎么就与她无关了?何况林绢绢险些滑胎,这等大事,就不问她一个失察之责?”

杨楝一时语塞,文粲然已被拖了出去。

太后教宫人内侍皆回避了,才低声对杨楝道:“那个张姓的医婆定要处置了,若林绢绢的事亦同她有关,更不能轻饶。你若不便行事,我来下旨。”

“多谢祖母。”虽是这么说,杨楝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是将她杀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个卒子,死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孙儿这里从来没有少过这种人。”

太后觉出他意有所指,然则又未便反驳他,一时怒道:“当日我要派几个得力的嬷嬷去看着,你偏要推三阻四。倘若依了我的安排,又怎会出事?”

想起那碟子重阳糕的事,杨楝遂道:“会不会出事,孙儿也不猜出来。”

话中的暗指再明白也不过。太后脸色骤变,瞳孔敛聚,忽然就扬起了右手。杨楝站得纹丝不动,脑中却不免轰然一响,一时不知所以,恍惚中看见她盛怒之下砸碎了手里的斗彩压手杯,热茶溅在金砖地上,湿漉漉地腾起一片水雾,蒙住了眼睛。

他定了定神,等待预期中的暴风骤雨,然而太后一直没有开口,如此沉静,外面藤杖起伏,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而极有节奏的声音,似乎其间还有血滴打落在砖地上的滴答声和女子低低的抽泣。

杯子只是缓缓地滑到了地上,并没有碎。近侍宫人拾走了杯子,又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林绢绢…”太后终于竭力平静了下来,“我来安排她的事。不管你怎样想,这是天家血裔,是我的曾孙,绝不容旁人加害。”

“话便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不过是替你父亲看着孙子罢了…”太后喟然长叹。

杨楝最恨她和他提父亲,不过是令他眼酸心痛,令他难堪又不得不感念她。杨楝忍着心中的怨怒,磕了个头:“多谢祖母厚爱。”

清宁宫的内侍们手脚利落,二十七板很快就打完了,文粲然已然昏死过去,血淋淋地架起来,又泼了一瓢冷水,才幽幽醒转,朝着杨楝动了动嘴唇。太后瞥了一眼,吩咐道:“把文夫人送回清馥殿,叫个可靠医婆瞧瞧,再把琴太微给我带过来。”

“祖母——”杨楝急了,抢上一步道,“她这二十七板,也先记下吧。”

“为何?”太后横了他一眼。

“恐怕她吃不消。”杨楝道,“因为大长公主去世,她伤心过度,一直病着。”

“说得有理…”太后听得连连冷笑道,“只是你也记下,我也记下,这惩罚岂不成了一句空话?这板子已经拿出来了,轻易也不能收回去,不如你替她受了吧。”

这话激得他心中又是一冷。

他挨过廷杖,太后忽然也想起来了。当日太子骤亡、先帝病重,宫府内外乱象横生,她将他关在坤宁宫中不许见人。十来岁的少年如何解得祖母苦心,暗中勾结外人意图逃出宫去,被捉回来时,竟指责祖母是后宫干政,是当世之武瞾、吕雉。她原本心中烦闷苦楚,一时激怒,竟赐了他二十杖,好叫他卧床不起。他咬牙不肯求饶,领完二十杖更求二十杖,完全是求死的姿态,最后还是郑半山苦苦劝下来。

思及往事,太后忍不住伤感。杨楝却麻利地磕头谢恩,快步走到外间,自己摘下翼善冠,除去玉带,卷起袍子跪好,专等内官们提着藤杖过来。金砖地上凝结着一粒粒紫红的血珠。忽然想起先前打琴太微时的惨状,他心中苦笑了一回。然而等了良久,行刑的人也没有出来。

文粲然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昏昏沉沉堕入梦中,一时又被腿上的伤口给痛醒。似有千万根针扎在腿上,一直钻到心里去,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东厢房没有晚照,黑如夤夜,也许确是二三更时分了。宫人们不知都去了哪里,四下里鸦雀无声,炉中煎着药,发出嘶嘶声响。

面上冰凉,大概是梦中哭出来的泪水。她抹了抹眼睛,忽然看见帐子上落着一条人影,心中突地一跳。那人似乎听见了,故意扑哧一笑。

听出来是谁,她心中一冷,顿了顿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要走了。”

“走了?”文粲然惶惑不解,“你要去哪里?”

“太后懿旨,让我去清宁宫住着安胎。”

文粲然随口恭喜了几句,又道:“清宁宫多有良医侍奉,此一去定要好生将养。明年开春,为殿下生个端健的小娃娃,阖家都欢喜。”

“愿如姐姐所言。”隔着帐子,听见她清风拂铃似的轻笑了几声,又道:“姐姐今日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皆因我而起。我是特来道歉的,只怕姐姐不肯接受。姐姐既有此话,我便放心走了。”

文粲然心中不是滋味,沉吟片刻,终于道:“本来大家都好好的,过去的事都过去罢,有甚不放心?”

“姐姐心地柔善,说的话总没有错。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讲出来心里总是难受,讲出来又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如今我要走了,只有告诉姐姐吧。”林绢绢道,她忽然揭开帐子,俯在文粲然耳畔快速道:“深柳堂那个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