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比他们更难受的是——喻剪夏。

喻庄主一走,那道纤秀身影就蜷缩在角落之中,背过身去,埋着头,双手环抱着自己,肩头微微颤动着,似乎在拼命压抑着泪水,无声无息地哭泣着。

辛鹤见了心头一痛,才想要过去时,一人已比她先一步靠近。

白发如雪,裴云朔双目泛红,按捺住呼吸,也在那角落中坐下,伸出双手,忽然自背后一把将喻剪夏牢牢环住。

喻剪夏身子一颤,那双手却将她抱得更加用力,她后背抵着他温热的胸膛,只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还有那耳畔灼灼的呼吸。

有滚烫的泪水滴答坠落,打湿了她的脖颈,少年将她紧紧抱着,嘶哑了喉头,一字一句道:“别哭,别哭,还有我,夏夏,你还有我……”

明明自己哭得更凶,却还要安慰别人,说到底,也不过才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外表装得再怎样坚硬冷酷,也抵不过一颗柔软脆弱的心。

喻剪夏忽然扭过身子,泪如雨下,双手也将白发少年紧紧回抱住。

这一抱,多少年的心酸苦楚,怨怼隔阂,尽如冰雪消融,无声而化。

他们搂在一起,仿佛这昏暗的密室中,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倏然生出了一线阳光。

就算黑暗再怎么浓烈,世上再怎么冰冷无情,他们也还剩下彼此可以依靠,能够互为取暖,驱散心底的无边寒意。

旁边的骆青遥与辛鹤看着这一幕,望了望彼此,心中也升起一股难言的感受,不知不觉间,也湿润了眼眶。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刚来山庄时,被关在暗室中的模样,贞贞依旧每天过来送糖,只是如今,她要给的对象,还多了一个——

“给姐姐和遥哥哥吃糖!”

许是血缘里天生带着的那份亲近,贞贞不知道有多喜欢喻剪夏,但是却有些畏惧裴云朔,因为裴云朔从头到尾都对她冷冰冰的,没有一个好脸色,就跟他那一头白发一样“吓人”。

在贞贞的世界中,她等来的哥哥姐姐,变成了一个是骆青遥,一个是喻剪夏。

这里面,完全没有辛鹤与裴云朔的份。

每次贞贞来送糖,他们就坐在里面,扭过头,背过身子,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事实上,最开始时,喻剪夏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小窗口外,那双纯真如小鹿般的眼眸。

当她迟疑地伸出手,终是接过那第一颗糖果时,外面斜阳中的那张稚嫩小脸,顿时眉开眼笑,兴奋得差点要跳起来,整个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一缕阳光洒在那道娇憨的身影上,她长发飞扬着,身上每一寸都散发着美好纯粹的光芒,让喻剪夏怔怔望着,心底不知怎么,忽然就……柔软了一片。

贞贞却还在外面比划着,小鹿般的眼眸眨啊眨,兴奋不已,像要跟喻剪夏证明什么般,乐滋滋地道:“姐姐,贞贞不傻,贞贞聪明,贞贞会绣布娃娃,贞贞要做两个娃娃,一个姐姐,一个贞贞,姐姐和贞贞要永远在一起……”

孩童般天真的话语中,听得喻剪夏不禁扬起唇角,心中却又莫名一阵酸楚,如果先天的心智不全,能够让贞贞永远活在一个纯真无忧的世界中,那么这份痴傻,究竟是好,还是坏?

旁边的骆青遥却双手抱肩,对着外面的贞贞打趣道:“那遥哥哥呢?不做遥哥哥的布娃娃了吗?贞贞这么喜新厌旧啊,姐姐来了,就不要遥哥哥了吗?”

“没有,贞贞没有!”窗外的贞贞连忙嘟起嘴,摆手辩解道,“贞贞喜欢遥哥哥,也要做遥哥哥的布娃娃……”

暗室里头,背对着他们而坐的辛鹤,听着这番对话,忽然捏住了双手,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死青瓜,你干脆留在这山庄做上门女婿好了!”

窗外的贞贞却又补了一句:“但是,要先做,先做姐姐的布娃娃……”

这孩子气的话飘入风中,听得骆青遥一怔,忍俊不禁,不由伸出了手,在那白细秀挺的小鼻子上捏了捏,“好呀,你还学会偏心了!”

身旁的喻剪夏也忍不住,心中一软,微微扬起了唇角。

他们三人的欢笑声终究传入了裴云朔耳中,他一头白发背对而坐,在窗外洒入的阳光中,微微别过了头,看着窗外那张天真的笑脸,抿了抿唇,目光有些失神,心底说不出是何滋味。

或许有什么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地就发生了改变,云卷云舒,离贞贞的生辰越来越近,正当喻剪夏犹豫着,想要跟裴云朔开口时,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从那间暗室出来了!

不,确切地说,是被人偷偷放了出来!

那是一个冷月幽幽的半夜,他们四人正在熟睡之中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了异样的声音,“喀嚓”一声,新加上的那把锁被钥匙打开了,烛台转动了三圈,暗门缓缓开启——

冷月之下,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夜风之中,一袭漆黑的斗篷罩住了全身,只露出一双急切眼眸,手里还拿着那把开了锁的钥匙。

那人似乎很是着急,将暗室的门打开后,一言不发,只是带着骆青遥四人直奔月下。

“快,你们快逃吧!”

终于,从暗室中出来了,长空下,那人仿佛松了口气,声音却才一出来,裴云朔的脸色就已乍然一变。

这人竟是——

头上漆黑的斗篷被摘下,月下露出了一张温婉秀美的妇人面孔,果然正是裴云朔的母亲,裴夫人!

她双眸含泪,在风中唤了一声:“朔儿!”

这个偷了钥匙,将他们半夜悄悄放出来的人,竟会是裴夫人?!

骆青遥几人都震惊难言,不敢置信地愣在了月下,裴夫人却是又拿出了怀中揣着的一物,塞给了他们。

“带上这个,你们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那本在风中散发着淡淡草香的书,正是叫喻庄主抢了去,日日钻研,却始终解不开其中玄机的《妙姝茶经》!

无法言说裴夫人心中的这份挣扎,如果重来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偷拿了喻郎的钥匙,将这几个孩子放出来。

“这些天我彻夜难眠,良心不安,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关在里面,看着喻郎一意孤行……”

这《茶经》原本就不属于柳明山庄,被抢夺过来既是因为贞贞的病,也是为着喻庄主的一番野心。

可贞贞的病情远比想象中蔓延得还要更快一些,虽然有药物压制着,表面看上去她每天都乐呵呵的,安然无恙,但其实她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或许连即将到来的那个生辰都撑不过去了。

抢来的这本《妙姝茶经》对贞贞而言,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先不说那“童鹿秘宝”本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言,不知真假,也不知究竟是何神秘力量,到底能否医治贞贞,就算秘宝当真不假,此刻也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把这《茶经》带走吧,我不想看着喻郎一错再错了。”

夜风中,裴夫人泪眼婆娑:“原本喻郎是个最淡泊无求的人,但为了我和贞贞,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起初只是想要保护我而已,却没有想到,会越陷越深,这些年我看着他的野心逐渐扩大,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偏,越来越远,几乎可以说是疯魔了一般,我真怕有一天,他也会落得跟从前的老庄主一样的下场……”

裴夫人泣不成声,她将这《茶经》也偷了出来,就是不希望喻郎再错下去,最终为自己的野心付出莫大的代价,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还有一件事,她也必须要告诉阿朔与夏夏,这也是她日夜难眠,始终无法安心,一定要将他们放走的原因!

“我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了,一定要告诉你们,其实,那取血之法,并非万无一失,全无风险,喻郎为了救贞贞,还隐瞒了一部分……”

裴夫人说到这,裴云朔几人心头同时一紧,目光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月下,裴夫人双眸含泪道:“三成,大概有三成的风险,若是取血的过程中,夏夏的身体承受不住,便会有三成的风险,可能,可能会——血崩身亡!”

“血崩身亡”四个字一出来,夜风中的几人顿时脸色大变,裴云朔更是骤然握紧了双拳,呼吸灼热:“什么?”

喻剪夏煞白着一张脸,一颗心犹如坠入万丈深渊,在月下颤抖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辛鹤恨声道:“这喻老贼,简直丧尽天良,竟瞒下这等风险,毫不顾及夏夏的性命,这是要推她去“送死”啊!”

裴夫人满面是泪,在月下望着脸色煞白的喻剪夏,语气中也饱含着心疼:“夏夏,好孩子,凝姨对不起你,这辈子亏欠你太多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再眼睁睁看着你冒风险,用自己的命,去换贞贞的命了……”

她双手捂住脸,泪如雨下:“或许这就是命数,贞贞这一生过得太苦,全叫我们给害了,她走的那一天,我必将一同陪她而去,不会让她一个人孤伶伶上路的……”

原本沉浸在知晓那三成风险,震惊与愤怒中的裴云朔,陡然听到裴夫人这一句话,身子一激灵,猛地一声吼道:“你疯了吗?”

少年白发飞扬在夜风中,眼眶通红,望着裴夫人,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

裴夫人抬起头,显然从少年的这番暴怒之中,听出了那隐含的关切与在乎,她忽然间,心绪激荡难以自持,伸手上前,一把将那道瘦削的身影抱住了。

“朔儿,我的好孩子,你走吧,娘亲这辈子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偿还你……”

肝肠寸断的哭声回荡在月下,少年浑身颤抖不已,忽然一声嘶吼道:“谁要你的下辈子?我下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猛地推开裴夫人,月下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你如果还想偿还我,这辈子就好好活着吧,否则下一世,我和你之间,永无瓜葛!”

这样狠心决绝的话中,却反而听得裴夫人心头一热,泪水愈发汹涌落下:“朔儿……”

她正哭成一个泪人时,一道身影却从那暗室门口,遥遥奔来。

骆青遥眼尖,一下就认了出来,呼吸一窒:“贞贞!”

第51章 抉择

“贞贞!”

夜色中,所有人扭头望去,却见月下那随风奔来的少女,不是贞贞,还能是谁?

她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待到她走近时,众人才看清,那竟是两个布娃娃!

裴夫人瞪大了双眼,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贞贞,贞贞,你怎么来了?你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贞贞却拿着两个布娃娃,毫不理会裴夫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月下,只是望向喻剪夏,兴奋道:“姐姐,做好了,我做好了!”

她“献宝”一般,将那两个连夜做好的布娃娃高高举起,欢快道:“姐姐你看,这个是姐姐,这个是贞贞,像不像?”

原来她半夜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给喻剪夏看这两个娃娃!

长空下,喻剪夏心头一震,双目直直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娃娃,泪水忽然顺着脸颊滑下,身子颤抖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贞贞唇边的笑容凝固了,一颗心忽然慌得不行,就算再傻的人,到了此时此刻,也能够感受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她拿着两个娃娃上前,懵懵懂懂地正想要给喻剪夏擦眼泪,“姐姐,你怎么了?姐姐不哭,贞贞保护姐姐……”

裴夫人却一激灵,将她陡然拉住了,“走,你们快走!”

贞贞脸色一变,抓紧了手里的娃娃,吓得浑身一颤:“姐姐去哪?姐姐不走!”

裴云朔拉过喻剪夏,反应过来,咬牙道:“快走!”

他不能让夏夏留下,担那风险去救贞贞,他生命中只有爹和她了,他不能失去她!

贞贞被裴夫人拖住,眼看四人奔入风中,她浑身颤抖不已,眼神越来越惊恐,抓着娃娃想要追上去,不防间却是摔倒在地,终是爆发出一声撕心的恸哭:“姐姐不走!”

她摔在地上,手里抓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娃娃,仰头哭得伤心欲绝:“姐姐不要走,遥哥哥不要走,不要扔下贞贞,留下来,留下来陪贞贞,不要走……”

她哭得那样凄厉,平时整天乐呵呵,那样娇憨爱笑的一头小鹿,原来伤心起来,竟也会哭得这般撕心裂肺,撕心裂肺到喻剪夏不敢回头……

她心如刀割,耳边回荡的全是那一声声嚎哭的“姐姐”,她双脚沉重得根本没有力气再跑了!

骆青遥也同样如此,他不住回头望着月下那道恸哭的身影,眼眶跟着红了一片,辛鹤却在旁边却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咬牙道:“青瓜,不能让夏夏把命搭在这里,我们走!”

她声音也有些哽咽,即便再如何于心不忍,却只要想到夏夏,就只能硬起心肠,头也不回地走掉,毕竟那三成风险,她怕夏夏担不起!

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夜空,便就在这时,冷风萧萧,山庄中灯火通明,大批护卫瞬间涌出,半空之中,一道俊挺身影踏风而来,衣袂飞扬——

正是双目迸射出精光的喻庄主!

“站住,你们哪里去?!”

一片混乱之际,裴夫人在身后急声喊道:“快逃,不要停下来,快逃!”

大风猎猎,裴云朔握紧喻剪夏的手,拔足狂奔,出路就在眼前!

喻剪夏心跳不止,扭过头,却只看见贞贞被按在地上,拼命挣扎着,伤心欲绝,哭得满脸是泪。

倏然间,她似乎遥遥望见喻剪夏投来的目光,一下抓住那娃娃,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姐姐!”

喻剪夏心中瞬时痛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耳边霎时回荡起贞贞那天真稚嫩的话语:“贞贞要做两个娃娃,一个姐姐,一个贞贞,姐姐和贞贞要永远在一起……”

泪水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只手却被裴云朔紧紧握住,死也不放。

少年白发飞扬在月下,声音嘶哑无比:“不要回头,夏夏,求求你,不要回头,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绝不能……”

地上的贞贞看着姐姐越来越远,并没有留下,慌乱绝望间,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满脸泪水下,抓着那两个娃娃,忽然仰头痛苦地叫了一声,全身猛烈抽搐起来!

“贞贞,贞贞你怎么了?”裴夫人大惊失色。

那道剧烈抽搐的身影在地上痛苦无比,脸色瞬间煞白如鬼魅,贞贞竟在慌乱绝望间,猝不及防地又发病了!

“贞贞!”

原本要去追那月下四人的喻庄主,忽然折返回去,霎那落在了地上,一把搂住那个抽搐的小小身子,吓得脸都白了:“贞贞,贞贞,你怎么了?你不要吓爹……”

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趁着喻庄主被拖住,月下的四人正好能够脱身,若是再稍作犹疑,恐怕就再也逃不掉了!

然而那病情发作的贞贞,一声声哭喊却在夜风里回荡着:“姐姐,姐姐不要走……”

喻剪夏心如刀割,扭过头,长发随风扬起,一双泪眼只望见那地上发病的贞贞,在喻庄主怀中不断挣扎着,像一头痛彻心扉的小鹿,哭得声嘶力竭——

“姐姐,姐姐,不要走!”

一股巨大的悸动瞬时涌上喻剪夏心头,她泪如泉涌下,再也克制不住,忽然掉头折返回去,长发飞扬间,一声呼唤划破天际——

“贞贞!”

暮色四合,斜阳笼罩了整个庭院,微风拂动间,树影婆娑,花草摇曳。

如梦如画的美景之下,却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裴云朔瘦削的背脊挺立在风中,双唇紧抿,白发飘飞间,视线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一扇门。

一门之隔,里面的夏夏正是生死之间,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害怕不安过,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经年累月中,那道怯生生唤他哥哥的身影,早已融入他的血液,刻入的他骨髓中,成为与他密不可分,灵魂相贴的存在。

这世上,因为有了一个夏夏,他的生命才没有那样孤独与荒凉,才能在寒冷之中,触摸到一阵暖意。

若是夏夏没了,天也就黑了,回家的路找不到了,世上也不会再有一个阿朔了。

白发飞扬着,少年冷峻的面孔上,即便极力抑制着,眼眶仍旧泛红了一圈。

骆青遥与辛鹤站在他旁边,也一动不动地守候在院中,紧张不已地望向那扇门,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他们心里暗自祈祷着一切顺利,不要出任何意外,两个姑娘都能好好活下来。

是的,繁星漫天的夜里,喻剪夏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头,泪流满面地飞奔向那道小小的身影。

对也好,错也罢,千丝万缕的纠葛之中,那头始终天真单纯,一声声唤着“姐姐”的小鹿,到底是无辜的。

喻剪夏舍不下,舍不下这个可怜的妹妹,她决心要拼上那三分险,用自己的鲜血,救治贞贞。

斜阳中,裴夫人衣裙飞扬,提着食盒一步步走近门边的那道冷峻身影,再一次苦劝道:“朔儿,你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多少吃点东西吧,不要熬坏了身子……”

裴云朔如一块磐石扎在风中,动也未动,甚至连一眼也未看向裴夫人,只是望着眼前那扇门,沉声道:“现在最要担心的人,是夏夏,不是我。”

裴夫人提着食盒的手一颤,双目也红了一圈,含泪道:“夏夏真是个好姑娘,我们亏欠她太多了,真不知道该如何……”

她话还没说完,那道白发飞扬的身影,已冷着一张脸道:“是啊,她是个好姑娘,可是好姑娘,却为什么没有好报呢?这世上,为什么对她这样不公?”

少年紧紧盯着那扇门,双目通红,声音嘶哑道:“我有时候竟会恨她,恨她为什么要……这样善良。

“你知道吗?”他站在风中,自顾自地开口,语气带着一股悲伤,“在你央求我们留下来陪贞贞过生辰时,为什么我会那样伤心愤怒,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夏夏。

“她在镖局里长到现在,从没有人为她操办过一个生辰,爹是个粗人,不懂这些,镖局里的其他人,又对她带着异样的目光,暗暗仇视着她,怎么会替她过生辰呢?

“至于我……”少年缓缓勾起唇角,笑容苍白,饱含着无限嘲讽,“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将一切都迁怒于她,所有痛楚都发泄在她身上,这些年甚至连一句好话都没有给过她!”

泪水滑过裴云朔的脸颊,他痛苦地握紧双手,一颗心忽然疼得厉害:“那一年她及笄,爹却出门押镖去了,没有人为她准备任何及笄仪式,她甚至连一支发簪,一身新裙子都没有,每个姑娘在及笄之年,该有的东西与祝福,她却统统都没有,镖局上下,甚至都没有人问过她一句……”

水雾氤氲间,裴云朔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年,默默缩在角落里,一个字也不敢多吭的那道身影。

“其实那时,我有悄悄给她买了一支簪子,还有一盒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云片糕,只是直到最后,我也没有送出去……”

他找到她时,她一个人虚掩着门,在厨房里,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煮了一碗阳春面。

清汤寡水,什么也没有,她却捧着那碗面,一脸知足的样子。

她小声地许着愿望,一个又一个,全都是关于他与他爹的,希望他们平安喜乐,无忧无愁,却没有一个关于自己。

明明是她及笄的生辰,她却没有为自己许下任何愿望,反而还希望自己不要再成为别人生命中的灾星,不要再给哥哥带来任何痛苦与劫难。

他当时就在那扇门外,透过缝隙,看着烛火摇曳下的她,将她的心愿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痛,却到底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迈出那一步。

“如果那一年的那一晚,能够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推开门,告诉夏夏,她不是我命中的祸星,而是老天送给我最好的恩赐。”

风掠庭院,拂过少年的白发衣袂,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每个字都说得动情无比:“我的夏夏,这辈子过得太苦太苦了,从来没有人好好疼爱过她,她所有的善良,换来的都只有抛弃与不公,请这一次,这一次老天爷对她仁慈点,不要再伤害她了……”

残阳如血,风卷长空,时间一点点过去,院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

终于,在所有目光灼灼的注视下,那道门,终于打开了——

喻庄主满眼红丝,疲倦不堪,发丝散下,凌乱的衣袍上还染着斑斑血迹,一步一步走下了阶梯。

裴夫人泪眼蒙眬,上前两步,颤抖着唤了一声:“喻郎!”

喻庄主看向夕阳中紧张的夫人,眼眶也骤然一红,伸开手臂,将她揽入了怀中,闭上眼,泪水倏然滑落:“成功了,成功了,我的两个女儿,总算都活了下来……”

他声音才在院里响起,白发少年已是一拂袖,风一般地掠入了屋中。

“阿朔!”

喻庄主一惊,却没能叫住那道急切的身影,骆青遥与辛鹤也紧跟而上,心焦如焚地踏入了屋中。

漫天的夕阳下,裴云朔衣袂飞扬,抱着喻剪夏出现在了门边,骆青遥与辛鹤也跟在两旁,几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喻庄主呼吸一窒,正欲上前阻止:“阿朔,你,你不能动夏夏,她现在还十分虚弱……”

“滚开!”

裴云朔红着眼,目光如刀子般射向喻庄主。

他怀里的喻剪夏脸色苍白,虚弱无比,双手却紧紧勾住了裴云朔的脖子,轻轻道:“哥哥,我想回家……”

少年白发飞扬,抱着怀中的少女,一步步走在夕阳之中,在经过那喻庄主身侧时,他下意识想触碰上喻剪夏冰凉的手,却被她冷不丁躲开了。

“夏夏,夏夏,留在爹身边好不好,爹会倾尽余生来好好照顾你……”

喻庄主一张脸慌乱得不行,喻剪夏却在少年怀中扭过头,轻缈缈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波光闪烁,泪水顺着那张苍白的脸颊一点点滑下,她字字句句在夕阳中响起,轻缓而又坚定——

“生恩已还,我这辈子,再也不欠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