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白翁没有注意这么多,只是沉声道:“那丫头带着《茶经》,跟宫学里几个弟子跑了,属下猜她已经知道了《茶经》上的秘密,跟那些人找去了,如今他们几人下落不明,那丫头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回到琅岐岛了,主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超然五湖客,云梦泽南州,自古以来,云梦泽都以波澜壮阔的景观闻名遐迩,存在于文人墨客笔的诗词歌赋中。

而根据那《妙姝茶经》上的记载,辛鹤的爷爷,牵扯上的线索就是云梦泽——

辛玄笛,云梦泽,璃仙镇,长生庙。

骆青遥一行人马不停蹄,从柳明山庄离开后,直奔云梦泽。

这里果然景致波澜壮阔,烟波浩渺,只是这璃仙镇,却不好打听,还是姬宛禾花了重金,才找到了当地人带路。

说起姬宛禾,这一路上,她的“作用”简直太大了,就像一个移动的“钱篓子”,无论一行人是吃喝拉撒,还是打尖住店,都少不了她掏钱的身影,骆青遥与辛鹤几人,都啧啧感叹她为队伍里的“姬富婆”。

就这样,他们一路好吃好喝,马草充足,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这云梦泽。

陶泠西的一双腿,这段时日也得到了喻剪夏的悉心医治,情况愈来愈好,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阳光灼灼照耀着大地,风掠四野,那当地人将他们领到了一片树林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再穿过前面这片树林就到了,你们自己去吧。这镇子有点古怪,外人不好进,我就带路到这里了,你们最好……也小心点。”

那当地人话里藏着话,也不说清楚,一把拿过姬宛禾的钱,一溜烟就跑不见了人影,似乎生怕被什么缠上般。

姬宛禾在身后气得一跺脚,“这人怎么拿了钱就跑,这镇子到底有什么古怪的,神神秘秘的,也不说清楚!”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将目光同时放在眼前这片树林上,却都左看右看,没看出些什么东西来,骆青遥一扬鞭,索性道:“进去吧,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六个拴在一起,就是那六大金刚明王,神鬼莫近,谁敢惹咱们?!”

马车这便驶进了树林中,山风掠过,确实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格外安静了一些。

到了晌午时分,一行人就地休息,取出干粮与水,准备吃完再继续赶路。

骆青遥却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直往树林里钻,辛鹤一激灵,连忙从马车里探出脑袋,“青瓜,你干什么去?”

骆青遥衣袂飞扬,背对着她挥挥手,“人有三急,小爷‘开闸放水’去了!”

辛鹤脸上一红,却还是扬声喊道:“小心点,速去速回!”

可惜这一去,骆青遥就老半天没回来,正当车里的辛鹤有些忐忑不安时,耳边却忽然传来骆青遥的一声惊叫——

几人脸色大变,手里的干粮一扔,立刻下了马车,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辛鹤心跳如雷,第一反应就是当地人的那句“这镇子有点古怪,你们最好……也小心点”。

“青瓜!”

她急得不行,却在气喘吁吁奔到树林深处时,陡然瞪大了一双眼,只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下,骆青遥摔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衣裳不整、面貌姣好的姑娘。那姑娘发丝凌乱,满脸泪痕,端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骆青遥身上不住颤抖着,似乎被吓到了。

“乖乖,老遥,你这是什么个情况啊?”几人看得瞠目结舌,姬宛禾脱口而出地问道。

“我,我也想知道什么情况啊!”骆青遥被那美貌姑娘压在地上,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推又不好推,欲哭无泪,“小爷正要方便时,这姑娘她,她就从树上忽然掉了下来!”

“从树上掉了下来?”姬宛禾一怔,忍不住扑哧一笑,目光揶揄道,“啧啧,你这艳福不浅啊,荒山野岭的都能从树上掉个姑娘下来。老遥,你最近开桃花了?”

“去你的,还不快把人扯开!”骆青遥满脸涨红道,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生怕碰到那姑娘一下。

那姑娘似乎吓傻了,跌在骆青遥怀里,身子不住颤抖着,一张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睫毛扑闪着,我见犹怜。

“咔嚓”一声,长空下的辛鹤,两只手骤然握成了拳头。

骆青遥扭头望见她一脸的“杀气”,不知怎么,心头莫名一跳,陡然升起一股“做贼心虚”的慌乱感,“小鸟,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第56章 湖仙娘娘

月悬如钩,树影婆娑,夜风掠过林间,一堆篝火熊熊燃起,众人围坐一圈,目光都注视着火堆旁的那个姑娘。

这正是白日从树上掉下来,跌在骆青遥身上的那朵“桃花”,姑娘名唤温若怜,乃那璃仙镇上的人。

月色之下,她坐在篝火旁,身上披着骆青遥的衣裳,一张秀美的小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眼角还挂着几行泪痕,肩头不住颤抖着,的确是人如其名,从头到脚,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就想要疼惜。

“其实,其实我原本是打算,打算在那棵神树上,上吊自尽的……”

“自,自尽?”所有人目瞪口呆,却都没有骆青遥的反应大,他双唇颤动着,“我的天,你是去上吊,在树上不小心踩空掉下来的?”

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在火光映照下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本来准备套绳子了,结果听到树下有声响,我低头一看,正见到公子,见到公子在解裤腰带……”

骆青遥猝不及防,脸上腾地一红,旁边的辛鹤拧起眉头来,重重咳嗽了两声,径直打断了温若怜,“所以你就被吓到了,从树上掉了下来?”

温若怜在火光下偷偷抬眸,望了一眼骆青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绯红了一片,又点了点头。

骆青遥对着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眸,干干一笑,一时间被瞅得浑身不自在,既尴尬又觉得神奇,自己这是何等的运气啊,不过去树下放个“水”,竟还阴差阳错地,救了条人命回来?

辛鹤在一边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双眉蹙得更厉害了,冷不丁问道:“温姑娘,我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嘛想要寻死啊?”

温若怜身子一颤,似乎吓了一跳,这才将目光从骆青遥身上挪开,望向众人投来的好奇眼神,抿了抿唇,眸含泪光道:“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倘若不是绝望入骨,走投无路,她也不会生出这寻死之心。

“我,我今年被选中了,要成为镇上的‘湖仙娘娘’,送到那长生庙去,沉入湖底,换取圣水……”

温若怜生在璃仙镇上的一个小户人家中,父母平素卖点檀香纸钱,做点小本生意,勉强营生。

温若怜一直帮家里做点事,原本风平浪静,只等过几年,再说上一门亲事,就嫁人生子,平平淡淡,万家灯火,安度一生。

可惜,万万没料到,她今年,竟会被选中为这璃仙镇上的“湖仙娘娘”。

璃仙镇里有一片仙人湖,一望无际,清澈见底,传闻那湖水之中,有一位貌美的湖仙守护着,名唤璃珠,这也是璃仙镇的名字由来。

那湖面中央,有一座庙宇,叫作长生庙,不知何朝何年建造的,总之受到了整个镇子的供奉,香火不断,人人皆为庙中圣徒,更是将那庙中的伽兰天师,奉若神明。

那伽兰天师坐镇长生庙,平日轻易不会现身于人前,只是在进行一系列送“湖仙娘娘”的仪式中,才会露脸施法,庇佑镇上子民。

这伽兰天师十分神秘,据说法力通天,可与湖仙璃珠梦中对话,传达各种指示给镇上居民,保佑璃仙镇风调雨顺,百姓安乐无忧。

他也不知是哪一年来到的璃仙镇,约莫也有十来年了,送湖仙娘娘的仪式,就是从他来的那一年开始的。

据闻那一年,镇上许多人都生了一场怪病,身上长满红疹,头晕眼花,上吐下泻,没几天就倒下了,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精气神就像被鬼魅吸走了一般。

伽兰天师就是这个时候,带着一群弟子,犹如神祗般降临在璃仙镇,化解了这一场天大的劫难。

他说镇上的这场怪病,并不是什么瘟疫,也不是邪祟作怪,而是诅咒——湖仙璃珠的诅咒。

他说那片仙人湖,长久以来,都是镇上的守护神,而湖中的璃珠仙子,更是曾经在千百年前,与湖中巨兽生死相搏,用自己的神躯,生生世世镇压住了那湖中巨兽,方保下了一镇居民。

原本湖仙璃珠一直都在庇佑着镇上居民,但随着年月流转,镇上世世代代的居民,越来越不知感恩,对湖仙璃珠毫无敬重之意,甚至湖中央那间长生庙里,供奉的都不是湖仙璃珠,而不知哪里来的野路菩萨。

这些不敬的行径,实实在在地触怒了湖仙,这才会对镇上居民施以诅咒。

化解这诅咒的唯一方法,就是饮下湖仙璃珠的宽恕之泪,这眼泪被居民们称为“圣水”,而要求得这圣水,必须做两件事——

一是在湖中央的长生庙中,打造湖仙璃珠的神像,日日夜夜以香火供奉她。

二便是,每年在镇上选出一位湖仙娘娘,送入那仙人湖里,充盈湖底璃珠日渐枯朽的神躯,相当于她的分身一般,与她一同镇压那湖中巨兽,庇佑镇上居民。

原本这伽兰天师说的话,镇上居民还半信半疑,但他当夜就在梦中请到了湖仙璃珠,与之对话,求来了一荷叶的宽恕之泪。

第二日,伽兰天师就将这一荷叶的宽恕之泪,分成了十小份,施给了镇上十个染了“怪病”的居民。

简直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那些身染怪病的居民饮下“圣水”后,居然当真迅速好了起来,红疹尽消,头脑清明,也不再上吐下泻,夜夜难眠了,一切症状都烟消云散,仿佛“诅咒”当真解开了,他们又“重获新生”了一般。

一时间,伽兰天师的威名响彻璃仙镇,人人再也不敢怀疑他,个个都对他深信不疑,奉若神明。

镇上的居民们一夜之间狂热起来,赶走了原来长生庙中的方丈与弟子,将伽兰天师同他的一众门生,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那间长生庙。

而那一年,还在伽兰天师的主持下,选出了璃仙镇上的第一位“湖仙娘娘”。

这选“湖仙娘娘”的方法也十分奇特,据说是让湖仙璃珠的“使者”来选,叫作——

神鱼指路。

镇上所有的姑娘,都要先去长生庙里,跪拜伽兰天师,让伽兰天师手持金瓶,按照湖仙璃珠梦中的指引,以柳叶蘸上圣水,点上一滴在相中的姑娘们额头上。

圣水落地,这便等于那位姑娘,成为了“湖仙娘娘”的候选人之一。

一般被选中的人,都是一些面貌姣好,豆蔻年华的少女,因这样才与湖仙璃珠的形象更为贴近,能有资格成为她的分身。

而这些成为候选人的姑娘们,将会在正式选“湖仙娘娘”的那一天,在仙人湖边站上一圈,人人手里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一块绣帕,伸出一只玉臂来,在风中静等湖仙璃珠的“使者”出现。

那“使者”不是旁的东西,而是一尾彩色的神鱼,每到选“湖仙娘娘”的这一天,它都会摆动鱼尾,在水里游出来,执行湖仙璃珠的意旨。

只要它游向了谁,在谁的脚边冒出了脑袋,那就代表着,那位姑娘被湖仙璃珠“看中”了,有资格做她的“分身”,要成为镇上新一任的“湖仙娘娘”了。

再接下来,就是一场盛大的送神仪式,要将“湖仙娘娘”送下水了。

那一天,被选中的“湖仙娘娘”将要盛装打扮,扮作湖仙璃珠的模样,站在洒满鲜花的香车上,穿街而过,接受全镇居民的欢送。

大家都会围在街道两旁,往香车上抛掷各种金银珠宝,值钱物什,这相当于一份供奉湖仙璃珠的“香火钱”,谁扔的钱越多,新的一年,受到的庇佑就会越多。

等这一轮欢送结束后,香车上的“湖仙娘娘”会被送到长生庙里,得到伽兰天师的亲自点化,神力加持,以男女双修的方式,将神力贯入“湖仙娘娘”体内,使她正式成为湖仙璃珠的分身,拥有神力去镇压湖底的巨兽。

这个步骤完毕后,就是最后一步了,“湖仙娘娘”会躺在小船上,船身绑上石头,沉入湖底,陪伴湖水下的璃珠仙子,与她一同镇压巨兽,庇佑镇上居民。

“湖仙娘娘”送走后,璃珠仙子就会暂时平息怒火,再次流下宽恕之泪,托付给伽兰天师,伽兰天师由此换得了新一年的圣水,就能分发给全镇居民,保他们安然无恙。

这圣水每年都必须饮下一次,镇上每个居民都不能免掉,只有这样,方可一年又一年地压制住他们身上的诅咒。

若是哪一年没有送“湖仙娘娘”去陪璃珠仙子,叫她不肯流下宽恕之泪,断掉了这圣水,那么整个璃仙镇上的居民都要遭殃了。

这诅咒是世世代代跟随他们的,谁也逃不掉,它深深刻入他们的骨髓血液之中,即便离开了璃仙镇,远走天涯,他们也依然无法摆脱这诅咒,反而会因为没有及时饮下“圣水”,而被诅咒吞噬生命,凄惨而死。

“早些年,镇上也有些胆大的不信邪,收拾包裹,满不在乎地离开了璃仙镇,却在半年之后,又全身腐烂,痛苦绝望地回来了……”

树林里,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温若怜说到这里,不由紧紧抱住了膝头,披着骆青遥的外袍,身子颤栗不止,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月下露出了满满的惊恐之色:

“那人,那人回来后,简直看不出一个人样了,全身都要烂透了,苦苦地爬在地上,去求伽兰天师救一救他,说他错了,不该忤逆湖仙璃珠,离开镇子……”

只可惜,为时已晚,即便再如何悔悟,这诅咒也解不开了。

伽兰天师一声叹息,说那一年的圣水已经分发完了,自己也无力回天了,不管怎样都救不回那个人了。

满镇居民就这样看着那个人,在地上慢慢腐烂,痛苦不堪,彻底死去,个个都不寒而栗,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离开璃仙镇了。

“所以我就连寻死,都不敢死在外头,只敢吊死在神树上,怕诅咒跟着我入轮回,下辈子,我依然逃不过这可怕的诅咒……”

少女的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凄楚悲凉,她衣袂飞扬,头上的乱发被夜风扬起,终是再也忍不住,瘦弱的双手捂着脸,泪如雨下。

骆青遥一行人听到这,目光交汇,复杂万分,终是明白过来,为何之前那个带路的人,只敢将他们带到这树林外,就再不敢往前进一步了。

“这镇子有点古怪,外人不好进,我就带路到这里了,你们最好……也小心点。”

这镇子何止是有点古怪,根本就是一座“诅咒”之镇,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辛鹤坐在篝火旁,眉心紧蹙,听了这一番原委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着夜风中绝望哭泣的温若怜,开口道:“温姑娘,先别哭了,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你们镇子里,不是有什么诅咒,而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呢?”

骆青遥也点头道:“我跟小鸟想一块去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鬼神诅咒,玄之又玄的,这听起来更像是人为所致!”

“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听到现在的陶泠西,也总算抬起了头,目光在月下沉静无比,一字一句清晰地飘入风中,“而且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很可能就是你们一直尊崇的那位——伽兰天师。”

“天师?”温若怜怔怔地抬起一张苍白如纸,布满泪痕的脸,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怎么,怎么会是伽兰天师呢?是他救了我们全镇子,他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这可不一定。”月下,一直没有说话的喻剪夏也在篝火旁,轻轻开口了,她看向那夜风中楚楚可怜的温若怜,清声道,“温姑娘,我听你描述的那些症状,并不像是什么诅咒,而更像是,你们全镇上下——都中了一种奇毒。”

“中毒?”温若怜一双泪眼瞪得更大了,整个人在月下震惊莫名。

“对。”喻剪夏平静地目视着她,逐字逐句道,“那圣水或许也不是什么宽恕之泪,以我的猜测,更准确地来说,应该可以理解为——解药。”

“解药?你是说,我们每年喝的圣水,其实是只是解毒的药而已……”温若怜脑子一转,立刻明白过来喻剪夏所说的意思,整个人更加陷入一种颠覆过往认知,全然不敢置信的地步。

喻剪夏点了点头,取下了肩上的药箱,在夜风中打开,声音轻柔地传入了温若怜耳中:

“若想验证我的一番猜测,可能要烦请温姑娘伸出一只手来,让我为你扎针验血,那么一切便能真相大白了,温姑娘,可以吗?”

第57章 冤家路窄

月悬如钩,夜风呼啸,海浪翻涌不止。

苏萤的密信再次传到琅岐岛上的那一晚,小越在寂静的石室中,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镜花水月般的奢侈,他早已没有资格做梦。

因为置身在冰冷的现实之中,那梦里的一点慰藉与甜头,都会如毒药一般,令他饮鸩止渴,在清醒过来后,带来更多痛苦与绝望。

可是这一次,他又做梦了,阔别多年后,再一次陷入了梦境之中。

耳边依旧是那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心尖,这么多年来萦绕在他身侧,一直支撑着他咬牙走下去。

“阿越,好孩子,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祖母会在天上看着你,不要害怕,黑夜再漫长,也会有熬过去的一天……”

泪水打湿了整片天地,孩童孱弱的身躯,颠倒的黑夜白昼,支离破碎的国土,血渍斑驳的一颗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天亮的一日?

这么多年他如履薄冰,殚精竭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地下的石室里那么冷,冷得刺骨,他苟延存活,忍住满腔恨意,只有心中一团火热的信念支撑着他。

祖母的双手曾经那样温暖地抱过他,跟他说:“阿越,坚持下去,为了曾经童鹿那片美丽的星空,不管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长黑暗,都要坚持下去……”

冷风猎猎,拂过祖母满是泪水的容颜,不过刹那的温暖之后,那道身影便在天边消散如烟,他又惊又怕,跌跌撞撞地向着那团云烟追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渐渐消失的祖母,伸出的一只手穿透的只有冷风与乌云,他心头大骇,终是放声大哭——

“祖母,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阿越!”

身子疾速坠落下去,衣袂随风飞扬,睁开眼,又回到了那片冰冷的石室中,纷纷乱乱的梦境最后,一仰头,只见到洞口边,月光皎洁,少女探出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庞,对他眨眼道:

“小越哥哥,今天就是你说的中秋之日吗?”

琅岐岛上是不过这个节日的,只因这是一个会让人对着月亮,思念家乡的节日。

可琅岐岛上的人,都不会再有家乡了,也不允许再有。

辛鹤从小越那里,得知了这中秋之节,还按照小越所描述的,做了好些“月饼”,用篮子吊着,从那洞口处,歪歪扭扭地送了下去。

“小越哥哥,你说,中秋节都要吃月饼对吗?团团圆圆,年年岁岁,你尝一尝我做的月饼,看看是你曾经吃过的味道吗?它能够令你想起家乡吗?”

少女天真又充满善意的话语中,那吊篮终是落在了小越眼前,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他掀开锦帕,一团热气氤氲而上,定睛瞧去,只看见篮中整整齐齐放了四个“月饼”——

却是个个形状古怪,馅料四溢,倘若不加以说明,压根不会将之与“月饼”联系起来。

但这已经是少女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小越几乎可以想见,平日从未下过厨,骑着小豹子到处乱跑的野丫头,是怎样笨手笨脚,却又费尽心思,为了他将这些“月饼”千辛万苦地捣鼓出来。

他拿起那还冒着热气的“月饼”,轻轻咬了一口,百般滋味瞬时涌上心头。

洞口处的少女,探着脑袋,满心期待地问道:“小越哥哥,好吃吗?你喜不喜欢?是你记忆中月饼的味道吗?”

小越抬起头,对上少女粲然若星的一双眼眸,不知怎么,心中柔软了一片,缓缓扬起唇角,一字一句道:“好吃,是家乡的味道,我很喜欢。”

于是少女一双弯弯的笑眼,在月下更加明亮了。

事实上,这些奇形怪状的“月饼”,自然是比不上小越记忆中祖母的手艺,但不知为何,吃入腹中,温温热热的,一股暖流淌遍全身,竟也别有一番风味,甚至在某一个瞬间,让他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或许,是太久没有人为他做过这些事情,熨帖他一颗冰冷的心了。

“小越哥哥,你慢慢吃,那我走了,明年的中秋节,我再回来看你,好不好?”

少女的声音忽然传来,小越心中一惊,抬起头,却只见月光幽幽,头顶那方洞口冷风乍起,少女长发飞扬,纤秀的身影越发缥缈,竟像曾经的祖母那样,渐渐消散如烟……

“不,你别走,辛鹤你别走!”

小越心中越发惊骇,伸出手,那道身影却缥缈似云烟,一转眼就彻底消失不见,夜风猎猎间,他什么也握不住,抓不着,一切支离破碎——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石室中,小越猛地从梦魇中惊醒,整个人已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只见到白翁关切的一张脸。

“主子,主子,您总算醒来了,您没事吧?”

小越呼吸急促,脸颊苍白,失神地望了白翁许久,才分清了梦境与现实。

他摇摇头,目光又回到了案前,手边的佛经已抄到数十遍,却依然难还他一份心安,他脑中满满都是少女那道纤秀明朗的身影。

不知不觉间,原来……她竟已离开了这么长时间。

白翁在石室中又跪了下去,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函,恭敬地递给小越:“主子,那前方的风哨子又传回了密信,将主子的问题一一回答了,主子现在要看一看吗?”

小越一怔,扭过头,指尖一动,终是接过了那封密信。

“骆青遥。”

柔光笼罩的石室中,少年坐在案前,看了信久久未动,一双眸冰冷阴沉,五指不觉间都捏得有些发青了。

白翁在地上抬起头,显然也看出少年的异常,有些欲言又止:“主子,那丫头就是跟这人几番出生入死,如今又带着《妙姝茶经》不知去向,您说,她是不是心已经‘野’了?为了别人要背叛主子,不再受主子的掌控了?”

白翁的话还没落音,小越已在桌上一拍,周身寒气陡然迸发,少年咬紧牙关,一字一句从唇齿间溢出:“找!传令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们,一旦发现了行踪,不管是人还是《茶经》,统统都给我带回琅岐岛来!”

白翁吓得呼吸一颤,还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动怒过,忙埋头道:“是,属下这便安排下去,主子宽心!”

小越胸膛起伏着,闭上眼眸,耳畔不知为何,竟回荡起自己曾经说过的一番话——

“不管那木偶做得有多么精致,多么栩栩如生,线却始终在那牵着的人手中,一举一动,一步一行,身心皆由不得自己。

“我把她一手教了出来,她就是我,执行我的意志,听从我的命令,替我去做一些我无法做到的事情……这难道不有趣吗?”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对他言听计从,在他手中的牵线木偶,竟也渐渐脱离他的掌控,要离他……而去了呢?

“说好的年年岁岁,你竟是要食言吗?”

白翁离去后,石室中一片悄寂,少年坐在案前,忽然一把将桌上的经文拂落在地,那些笔墨砚台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上,抄写的佛经之中,最上面一张,正赫然浮现着那一句——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晨风掠过长空,白雾缭绕,璃仙镇上,几声鸡鸣划破天边,不少居民却还在睡梦之中,只有些许店铺开门营生。